谭舰
在重庆市云阳县凤鸣镇黎明村,矗立着一座保存完整、造型奇特的晚清地主庄园——彭氏宗祠。2017年,该村入选重庆市第一批历史文化名村。清晨,在彭氏第十代传人彭宁的带领下,我们穿过青山密林,沿着一路高低不平的石梯,走进黎明村,去探寻她的前世今生。
彭家楼子,一座古堡历经沧桑
宗祠又称宗庙、祖祠或祠堂,是同一家族供奉祖先牌位和祭祀的场所,也是从事家族事务活动的地方。彭氏宗祠也叫彭家楼子,被当地人称为家庙。
清乾隆中叶,彭家先人彭光奎因家乡湖北省武昌府大冶县(今大冶市)水灾连连,无以为生,听闻渝东一带物丰民富,遂只身入川,先后到万县龙驹镇、奉节县安坪乡等地谋生,辗转至云阳县抚南乡(今凤鸣镇)开办了一间酿酒作坊,还采卖布匹,娶妻生子,购得黎明村大户刘姓老屋得以安居乐业,并把三个儿子送进当地私塾读书。
“北有邬涂二姓,南有彭薛二家”,云阳县旧时流传的这句民谚足见彭氏家族昔日的辉煌。彭光奎的三个儿子,在当时的云阳名噪一时。次子彭宗义继承了家业,因其持家有道,家况渐丰。据云阳县志载:“宗义魁伟通敏,大精心计。迁化居,应时敛散,及身增产四千余石。”
彭宗义注重对子女的培养,请来先生在彭氏祠堂里开办私塾,让彭姓族人和乡邻子女念书习字。清末取消科考前,彭氏族人考取武科举人3个,秀才10余个,堪称山里的空前之盛。
“祖上这三兄弟各有所长,彭宗义最富有。”彭宁根据家谱描述,由彭光奎二儿子彭宗义出资修建的彭氏宗祠,其严谨巧妙的设计靠的是彭宗义的小儿子彭祖河。
彭氏宗祠是一座典型的城堡式建筑,是祠堂与坞堡结合的群体建筑。它依山就势,随形生变,层楼叠院,错落有致,建筑结构严谨,设计巧妙,形制庞大,为渝东独具特色的古民居建筑,是研究晚清川东民居建筑风格和造型艺术的“活标本”。据县文管所相关记载,彭氏宗祠自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开始修建,同治三年(1864年)建成,建筑面积为2651平方米,迄今100多年历史。
彭氏宗祠建在三面绝壁的山峦之上,坐西向东,只有一方能连通外界。宗祠周边,东有邱家大包,南有三胜寒、金龙溪沟,西有金银坳,北面为拦腰丘梁。建筑呈复四合院布局,两进院落前低后高,主要以石材砌成,辅以木料支撑——外围墙由山门、炮台、通道和马厩组成,形成宗祠第一道防御体系。内围墙前有正门厅和戏楼,后有享殿,两边为厢房。
箭楼居于两院正中,呈方形布局,属九级石木楼阁式构筑,三重檐四角攒尖顶,整体通高33.62米。每层炮口不一,菱形、多边形、圆形……炮口前设射击台,台面供两人驻守。顶部还有一面大鼓作报警之用,如贼匪一到则鼓声大作,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里既是彭家人集会、祭祀的祠堂,也是彭氏族人为当地村民筑造的安身之地,或用于躲避战乱。有村民传言,彭家早年雇有一批强壮的家丁,专防“棒老二”(强盗)。也有村民听说,早年,邻村居民害怕强盗,夜里根本不敢点灯,而当地居民则可安稳睡觉,正因为彭家箭楼的存在。
古堡闹鬼,精工巧琢的建造秘密
1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彭宁在祠堂巡夜,电筒光亮扫过每一个角落:木板楼、风火墙、横梁翘檐,静寂无声,一切如常。
忽然,一阵诡异而细柔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如同女子在啜泣。彭宁不敢多想,飞奔而出。这怪异的声音让他困惑不已,便找来同村村民陈大贵一起守夜。
第二天夜晚,两人带着电筒来到古堡,巡视数遍皆无异响。深夜,两人困顿疲倦渐入梦乡。陈大贵迷糊中听见一阵声音传来,似脚步声、喘气声、呜咽声……不可捉摸。陈大贵推醒彭宁,两人蹑手蹑脚走过去,刚靠近箭楼,便又听见“呜——啊——,呜——啊——”的声音,两人吓得撒腿便逃。
古堡闹鬼的消息一传开,村子里就沸腾了起来。有的村民说是祠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有的说是彭家祖先欠下了血债,也有的揣测是蝙蝠撞墙发出的怪音。
几年后,重庆三峡学院建筑系教授易中玖来到村子里,听说古堡里发生的怪异后,现场绘制了几张草图带回去,与物理系副教授孙跃一同研究,终于找到了答案。
“问题就出在箭楼的那些孔洞上!”孙跃来到现场实地考察,很快得出结论:山风作怪。他解释说,箭楼就像是一只笛子,墙上的炮口就是笛上的小孔。山风从墙上小孔进入箭楼,而箭楼内部就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每个小孔都是一个风源。风从小孔进来后,每个小孔就会发声,各个声波在箭楼交汇干扰,变幻出村民听到的“鬼叫”。
古堡鬼声疑云早已烟消云散,彭家宗祠依然屹立于山峦之上,静静地等待世人去凭吊、追思、探寻……
彭氏宗祠并没有被遗忘,早在1998年就被县文管所接管,在其正大门前设立了管理处。在云阳,为家族宗祠设立管理处的仅此一处。
“这样的石材堆砌工艺,绝对是精工巧琢。”彭氏宗祠修缮项目负责人董文斌透露,人们逐渐发现其建造的秘密。原来建造时所采用的青石原料由外地采运而来,经人工凿打平整而成,再用糯米汤与标准砂浆混成糯米砂浆粘连稳固。
彭家老屋,楹联祖训传承道义
与彭氏宗祠相望而立的,还有3座清代院落。早年均为彭氏家族生活起居的场所,如今也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彭家四合院,呈矩形分布,硬山式风火墙;石板沿院子,又名石榴园院子,后厅为穿斗式梁架……”作为彭氏家族的守护者,彭宁仍住在彭家老屋,成了一名家族导游,把每一处院落讲得有声有色。
据记载,彭家老屋最早修建了7座四合院,形成一個较大的聚居村落,现保存下来3座。这些配套的起居地,均为彭家宗祠的一部分,呈众星拱月之势。
残缺的雕梁窗花、斑驳的马头墙依然古色古香,让人惊叹不已。“创业维艰,念先人若何深谋远虑;守成不易,愿后嗣都作孝子贤孙。” 顺着彭宁手指的方向,在正堂的两根石柱上,一副石刻楹联清晰可辨,是彭氏家族道义文化的缩影。
据记载,清晚期,家业丰实的彭氏族人越来越多,后来产生了三大分支:一支族人主要集居在石板沿彭氏老院子,另一支族人主要居住在彭家老院子,还有一支族人则主要集居在彭家四合老院子。而在彭家四合院老屋,就曾居住过彭氏后代彭永常和彭惠芝两个大户人家。饱读诗书的彭永常远赴北京私塾任教,而彭惠芝守着老祖宗留下的丰厚家产。
“家有佣人数百众,年收黄谷万余担。”云阳县志和彭氏族谱里记载着彭氏家族盛极一时的繁华。彭氏后人大多都谨记先人勤俭持家祖训,但也有家族后人败家的。彭惠芝后来吸食鸦片吃穷了家产,成为让族人唾弃的败家子,无奈搬离四合院,在一个放马场孑然死去。
祖训家规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彭氏家族也不例外。在彭氏家训祖规里,除了教育子女要勤俭持家、守住家业之外,还注重修身养性、治家孝顺的传承。
“人不可不孝”“孝以顺为先”“和邻里,手足亲”……彭宗义重金延请名人书写修身、律己、治家的诗文祖训,近代川东著名书画家彭聚星、刘安贞、刘孟伉、姚仁寿的书画篆刻作品至今还依稀可见。
从彭氏家族的祖训家规可以看出,其宗族道义文化浓厚,既有儒家孝道文化传统思想,但也不乏封建统治者倡导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封建教条,如同一面历史的镜子。
年过九旬的邱祥英老人自稱是彭家的“租客”,其祖辈曾是耕种彭家土地的佃户。她记得每到清明、端午、中秋等节气时,彭家就会打开宗祠大门祭祀祖先、诉说家事,请村民们前来杀猪吃席。
2012年9月,由本土作家陈建时以彭氏家族及返乡创业大学生杨大可为原型、以彭家楼子为背景创作的大型方言话剧《彭家楼子》在县市民文化活动中心剧场首演。
从此,在云阳人眼里,彭家楼子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它不再仅仅是一处历史遗迹,而是一座艰苦创业的精神丰碑。
亚亚戏,一台灯戏传唱百年
“苏三妹我走进关王庙哎,见公子呀两眼的泪长抛哟哎,你双手还搂抱哎,你我是呀爱玩人呐,手呀手抱腰哎……”这段曾在云阳风靡一时的亚亚戏《苏小妹》演出已不多见,但在黎明村红白喜事时还能偶尔探其诙谐与幽默。
亚亚戏原名亚戏,是草根农人在节日、喜庆或农闲时自编自演的草台戏,只需一块能容纳三五个人活动的农村院坝、打谷场、古盐道驿站等划地为台,对规模、道具、角色等要求不高,其表演形式简单灵活。
凤鸣镇凤凰岭社区居民向仁培是亚亚戏的老戏迷,前后跟当地亚亚戏的传人黄代财学戏近30年。在黄代财家,师徒二人一见面就犯了戏瘾,一人敲梆一人唱戏,兀自表演起来:“辰时好绣鞋,想起冤家来;肩搭青悠线,脚踏红绣鞋。冤家你不来……”
属于灯戏戏目唱段之一的亚亚戏旧时称为“唱灯”,为川剧的重要声腔之一,有四个角儿:花旦、老生、丑角、小生。黄代财是凤鸣镇马轩村人,其父原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对亚亚戏颇感兴趣。因此,在黄代财十二岁时,父亲便送他到亚亚戏第二代传人余启望门下学艺。他最初学的是旦角,后来四个角色都学会了。
亚亚戏的戏目不多,最具代表性的有《苏三妹》《玉堂春》《四季调》等,大都改编自民间戏曲或民间故事,或歌颂丰收的喜悦,或展示劳作的艰辛,或表现失散的悲苦,或表达对爱情的追求。演员往往运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将剧中角色的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深受当地群众喜爱。
黄家父子以前四处演出,走遍云阳江南大地,还远到湖北省利川市柏杨坝。但凡遇当地农村红白喜事或节庆盛会,主顾都争相邀请。“现在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随着世事变迁,黄代财不由得感叹。
据黄代财介绍,亚亚戏的唱词都是口授,流传下来的戏目只有《苏三妹》了。他还特意请人写了些富有时代气息的唱词,比如《农村新气象》《云阳好风光》等,想给乡亲们换换口味。
黄代财家中有一顶代代相传的戏帽,还在当作道具使用。他很担心这顶戏帽以后的命运,将会在他们故去之后“屈尊”博物馆,仅仅成为供人参观的古董。
夜幕降临,金色的余晖渐渐褪去,远处袅袅的炊烟升起,彭家楼子在暮色中默默地矗立。
曾几何时,彭氏家族富甲一方的显赫繁华,令人向往;而如今,唯有彭家楼子独与山风相伴,让人惆怅。
常年在外的游子只有回忆中的村子,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过去。搬进城里的人在城里怀念彭家楼子,把故乡当作惆怅的符号,总想回到故乡;当他们回到故乡时,山里的贫瘠又让人感到失望,总在记忆里寻找曾经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