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淼
周围暗如魔鬼的口腔。尖啸的风从窗缝刺进,拐走土屋内最后一丝热气。陆之桐艰难地抬起手腕,表光告诉他:凌晨4点。陆之桐头痛欲裂,很想用一根尖利的不锈钢钉,从左侧的太阳穴锲进,从右侧的太阳穴冒出钉尖,让黏稠的疼痛流淌出来,方可松快地喘一口气。
睡不着,不如起来走。他从土炕上坐起,忍住肋隙撕扯的疼,忍住从胃中漾起的恶心,徐缓地穿好衣服,再徐缓地打开房门,徐缓地走出去。是的,一切都要徐缓。
这就是高原反应,是地球上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给远方旅人的馈赠。屋外地上有一具人形,趴在雪地上,如尸身一般。只有凑近,才能听到极均匀极迟慢的呼吸。这是苏,他睡得很香甜。此处是藏北无人区的边缘,有一间不知何时何人留下的小屋。
昨夜抵达,房子虽小,两人也可睡下。陆之桐以往外出,五星级酒店都是单住一室,但在这冰雪荒原,他不能拒绝苏和他同往。苏是向导。陆之桐有优良的抗寒设备,而苏没有。但是,苏说他喜欢睡在雪上。苏说单纯的雪是很温暖的东西,只要没有风和冰。面对陆之桐的再三劝说,苏很严肃地讲,他需要把耳朵贴在冻土地上,因为那可以听到地心和远方的声音。这是必须的。为了你,也为了我。苏说。
苏说完这些话之后,把自己的牦牛皮袍子脱下来,铺在地上……陆之桐就只好回到那皇宫般奢侈的土屋里。
陆之桐之所以踏上这片高地,源于女友贝贝在京城最繁华的街旁,发现了一间新开张的藏饰店。店内物品夸张非凡,贝贝却喜欢的不得了,崇拜之下,提议陆之桐和她一道驾车去高原。陆之桐摊手说:“行啊,只要有车。”对付女友的想入非非,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是一个好法子。
在足以让银饰生出厚厚锈污的时间之后,贝贝拿出一把车钥匙,在陆之桐面前晃啊晃。这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刚从老爸手里勒索出来。一辆和她的体型绝对不相配,倒是和陆之桐相得益彰的高级越野车—陆地巡洋舰。四轮驱动,马力强劲,全套野外系统,帅气十足。
如果单单是贝贝撒娇,陆之桐有能力把她搪塞过去。女孩子嘛,心总是水做的。陆之桐只要说自己当年在大学校队踢球时的膝伤复发了,不用说巡洋舰,就是航空母舰也会覆没。但这时陆之桐任职的公司出现了大的危机,他遭人暗算,情绪一落千丈,很想外出散心。
两人刚到了拉萨,贝贝就走路发飘,目光不聚焦。看着当地女子舞姿疯狂,自己坐着还喘,嫉妒的几乎昏过去。这年是藏历马年,据说绕神山圣湖一圈等于平时绕十三圈。远来的朝圣者五体投地,把身体像一张无字的纸,平整地铺排在旷野上,虔诚无比。
贝贝吸了氧,勉强可在八角街游逛。看见满街银饰,眼睛射出霓虹般的光彩,煞是吓人。后来听人说,真正有法力的藏饰是不出售的,尤其是经过高僧加持的。
比如藏北天珠。
贝贝听后,眨着凤眼,紧盯陆之桐。陆之桐知道贝贝要他去找那些“真正有法力的藏饰”。期待高原的空气能让焦灼的神经休养生息,陆之桐答应了贝贝。附带条件是贝贝返回北京—高原不欢迎弱女子。贝贝走后,陆之桐第一步是要找到愿意同他深入藏北无人区的导游。
“没有人愿意到那里去,你向后转吧。天珠只是一个传说。”旅游局的人劝阻他。
“我身体很棒。有很好的车。头脑清晰,适应高原。”陆之桐说。他说的基本上是实话。
“拉萨只有富士山那么高,但是藏北无人区海拔5000米以上,相当于3个泰山玉皇顶叠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去,问问苏吧。如果他说不去,你就不必再问别人了。”旅游局人士说完就埋头看地图,再不理陆之桐。
苏进来的时候,陆之桐以为他足有70岁。褐色长发久未梳理,成团地纠结在一起,披散肩头。举手投足间十分迟钝,尤其是眼球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
“你叫什么?”陆之桐问。
“苏。我叫苏。”苏用牛角号一样低沉的声音说。
很显然,陆之桐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姓还是名?不过他喜欢这个名字,简单易记。“你有多大年纪?”陆之桐问。
“和花牦牛一样大。”苏说。
陆之桐觉得这不是一个回答。幸好,依他从网上查到的资料,牦牛的寿命不过几十年,所以,可以认定苏还是很年轻的。这就足够了。
“你当我的向导,我付你多少钱?”陆之桐接着问。
“看吧。”苏说。停了一会儿,苏又说:“你为什么要到藏北无人区?”
“为了寻找天珠。”陆之桐说。
“天珠是天的眼珠。你拿不走的。”苏说。
“那我就看一看天珠,然后回家。”陆之桐说。
苏就不再说什么。他们把“巡洋舰”变成仓库,堆满了水、食物,还有贝贝用过的氧气瓶,当然,还有足够的汽油,出发了。
无人区畔的夜半时分,陆之桐坐进巡洋舰,让暖风和煦地吹起来。皮质的松软座椅,贝贝挑选的精美香水瓶,还有快餐食物熟悉的气味,都让陆之桐恍惚有了繁华闹市的错觉。只是,这里极端的安静。没有工地的躁动,没有汽车的喧哗,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流行音乐的嗲音,没有命令和指示,没有争执和妥协,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背叛和欺骗……
星如满天碎银,亮的人不敢直视。城市有无数的光源,可卻没有如此无瑕的光明。那里的光线被污染和乔装打扮,忸怩作态,扑朔迷离。而这里,新鲜的星光刚刚锻造出来,散发着凛冽的金属气味。在人和星星间竟是如此接近,伸手可触摸到它光滑凝重的表面,还有酷寒的温度。在星星之间,存在的只有那片从天地初始就存在的空虚,时光的流速如岩石般缓慢。陆之桐感知到了静止,他活在了此刻,而不是刚才,也不是下一分钟。脱离了学业、商业,也脱离了城市、乡村,甚至脱离了穿衣、吃饭,他就是如此单纯地活着,在星光射进他心灵的那一刻。
陆之桐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上网了。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互联网已经成了比贝贝还亲热的伙伴,他不能脱离它而存在,他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无数的信息,他陷在网里,和它纠缠着,才和世界有所链接。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他不上网,他怎么还能算一个人?
可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才发现,他依然活着,活得很好。他的时间里出现了一些空白,他可以自如地填写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选择题。
在这一刹那,陆之桐知道了西藏为什么被称作“世界屋脊”。不仅因为它是这颗星球的制高点,而且还因为,在这里,就像小时候躺在自家房顶上看天,可以唤起一个人神秘的想象和整个人类遥远童年的记忆。
“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苏走了过来。
星光下的苏,如同一只雪豹。这要归结于他反披着的白色牦牛大衣,闪着茸茸清光。
陆之桐请苏坐在身边,打开了车上的音响。音乐流了出来。
陆之桐以为苏会高兴,想不到苏皱了眉,陆之桐問:“怎么?你不喜欢听音乐?”
“你是说你放的这些声音?”
“对呀。这里有锅庄,人人载歌载舞,你们是充满舞蹈和音乐的民族,怎么你会不喜欢?”
“那不是音乐。”
“不是音乐?那你们唱的是什么?跳的是什么?”
苏抬起头,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星光,有些圣洁,让陆之桐一时不敢把他和白日那个木讷邋遢的苏归在一起,“那不是音乐,那是我们的自然。发生什么就表现出什么,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我们不选择,只是像风、像自然本身一样生活,就如一朵格桑花,”说到这儿,苏看看星光笼罩下的大地,虽然亮度不错,但这里已是永久冻土带,别说格桑花,连苔藓也没有。但苏不气馁,接着说下去。
“就好像一朵格桑花,绽放在一座从没人攀过的山峰上,不会有人看到它,但格桑花依旧会开。”
陆之桐很吃惊。白天的苏和夜晚的苏,好像不是一个人。终于,他小心翼翼地说:“你这……算是神学吧?”
“当我们争辩时,那才是神学。”苏淡淡地说。
还是不懂。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这次陆之桐懂了。
第二天,在无人区的边缘,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苏领陆之桐见了一位藏密大师。在给予苏和陆之桐祝福的摸顶之后,大师劝苏和陆之桐回去。
“大师,您可有天珠?我不敢奢想带走天珠,可我想看一看。”陆之桐虔诚地说。
大师目光中满是悲悯,说:“天珠只是一个传说,蛰人的传说。”
陆之桐很惊奇,问道:“蛰人是谁?”
大师说:“在藏北无人区的腹地,有一支古老的土人,他们自称‘蛰人,天珠就是他们信奉的神。”
告别了大师,苏说:“走吧。”
陆之桐说:“到哪里去?”
苏说:“回拉萨。”
陆之桐说:“不。”也许是受了苏的寡言传染,陆之桐讲话也变得越来越简练了。
苏说:“那你到哪里去?”
陆之桐说:“我要去找蛰人。”
苏说:“为了天珠?”
陆之桐说:“是。也不仅仅是。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蛰人。”
这一次,苏非常肯定地说:“世上有蛰人。”
陆之桐说:“你怎么知道?”
苏指着苍茫的远方说:“在那里,无人区,我见过他们。”
陆之桐顺着苏的手指,说:“苏,我要到那里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