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晓斐
编者按:新年伊始,安徽美术出版社联袂中国国家博物馆推出《中华宝典——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法帖书系(第一辑)》,凡10册,含宋拓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颜真卿《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明拓《曹全碑》《孔宙碑》等经典法帖,这些馆藏法帖均为首次面世,或为宋拓,或为明拓,或为原作墨迹本。其中《孔宙碑》明拓本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拓本,《怀仁集王书圣教序》是北宋早期拓本,《史晨碑》是明代早期拓本,《九成宫醴泉铭》是南宋拓本,并有历代递藏者的注释、题跋、笺注、收藏印等丰富的文物信息,原碑原帖,弥足珍贵。本套法帖由国博专家精选并撰写导读文字,既是入门临习的必备范本,亦是可赏可鉴的书法经典。从20IS年第一期开始,本刊将刊登部分法帖内容,一期介绍一本,希望广大读者能喜欢并提出宝贵意见。
唐摹宋拓,抚古开今,在书法史上的贡献巨大。在传世的各种宋拓碑帖中,王文治对越州石氏刻帖评价极高:“余目中所见佳刻,无过越州石氏,然此本在人间者不可多得……似此纸墨皆精而神情迸露,殆人间仅有之物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宋拓《颜柳白米四家法帖》正是越州石氏刻帖。褚德彝在题跋中写道:“越州石氏所刻晋唐人小楷流传尚多,而颜柳白米书至为罕见。此本墨色暗古,纸质紧薄,定为宋拓。”此帖为折叠式册装,共十九开。帖前记“顾光旭书签,试砚斋收”,帖后有钱德孚、钟惺、陆梦龙、马之骏、董其昌及清代毕泷、王文治、陆心源(存斋)、褚德彝等人题跋、观款数则。此册先后经两次装裱,八次易主。莫云卿、董其昌对此帖重若拱璧,日夜浸淫其中,窥得唐宋之法。
颜真卿( 709-785)是继书圣王羲之后中国书法史上的—个巅峰。颜氏世代以儒雅传家,颜氏祖上历七世为江左望族,李渊入关后又为有唐新贵,至真卿已历四代。他三岁丧父,在其母殷氏(颜殷世代联姻,同为望族)及其舅氏,伯父元孙、姑母真定的精心鞠育下,二十六岁中进士。为人刚毅忠正,官至太子太师,因爵封鲁郡开国公。颜真卿祖上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代所称,唯五世祖颜之推视书法为杂艺,并告诫后辈子孙“慎勿以书自命”。但颜真卿在有唐一代写出了最为稳实端庄的楷书和若篆若籀的行草,“颜氏三稿”皇皇史诗,震烁古今。颜真卿存世不见论书之作,唯有文论一篇。文以“导达心智,发挥性灵”,大致以典正为上,思想性第一,艺术性次之,文质兼备。颜书在宋也最为显赫,以“宋四家”为首,无不能外颜柳而他求。
宋拓颜真卿《祭伯父濠州剌史文》,墨气沉静,字口精微,笔画间能感受到颜书之“劲节直气”。此文墨迹书于唐肃宗至德三年(758),颜真卿左迁饶州刺史,时年五十岁。墨迹本已失传,宋拓本存世甚少。通篇书随情变,从容而始,首起平正舒展,书至“忠义愤发”时自然激昂,行气坦荡,继而幽深开阔,直至叙述“蒙受国恩”一段,大小疏密自然巧布,行气恭谨。首起有“祭伯父豪州刺史文”小字一行。启功曾谈道:“祭伯文前有此小字—行者为自原本上摹下者,翻本往往删去此题。”亦如黄庭坚云:“《争座位帖》虽奇物,犹不及《祭濠州刺史文稿》之妙,盖一纸手书而真行草法皆备也。”
《祭侄文稿》亦书于至德三年。墨迹存世,被后世推为“天下第二行书”,原卷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宋拓《争座位帖》恒有,宋拓《祭侄文稿>则稀如星凤,世所传旧拓多为翻刻。此帖首起有款识:“《祭侄季明文稿》,此鲁公真迹。所摹鼎帖停云馆所刻。昔人云:米海岳所临观此帖,信然。”此拓与原作相比,涂改之处未亦步亦趋。但其道劲纵横之势跃然纸上,更多出从容之姿。
《鹿脯帖》是颜真卿远谪南楚时所书,夫人韦氏正在病中,需要“鹿肉干脯”,曾多次向同朝元老李太保求助。此帖前三行字体较大,楷法端庄,余则变小,秀劲俊丽,通篇神气蕴含,行气平正婉和。清初孙承泽评日:“宋拓鹿脯帖,与三稿稍异,而沉毅激昂,力透纸背,书至此神矣。吾每观张长史真迹,气韵古岩,此帖无不一一宛合。鲁公言累代书法皆手传口授,以至长史。公之所得者深矣。”米芾评此帖“浑厚纯古”,是颜书的又一新面目。
《寒食帖》行草书三行,较前三帖字体都大,没有上下款,最后的“耳”字末笔拉长,圆润道劲,是为帖中之眼。此帖多见翻刻,大多平淡无奇,浑无此帖奇崛之姿、雄强之气,更无篆籀气可言。从上述颜真卿诸帖可以看出,他的行草书统一中又有变化。诚如黄庭坚所说:“鲁公书体制百变,无不可人。”
柳公权(778-865),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州)人。父柳子温,官至丹州刺史,卒后赠尚书右仆射;兄柳公绰为太原尹、河东节度观察使。柳公权二十九岁时进士及第,早年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并入李听幕府。共历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师,封河东郡公,以太子太保致仕,故世称“柳少师”。入仕之初,有“笔谏”,谓“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此论影响深远。其书出入颜真卿,兼收欧阳询之峭劲、虞世南之圆融、褚遂良之疏朗,融汇诸家,遂以方拓峭险而别开生面。世称“颜筋柳骨”。启功评《泥甚帖》:“此册不但希见,尤在其精神焕发,似更过于其刻者为谁也!”此帖虽只有十一字,但其刚健沉雄之气跃然纸上,结体甚多欹侧,大小错落,俯仰生姿。帖前有小楷“天台国清僧乞书寺额”—行,似与此帖有关。天台国清寺是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始建于隋开皇十八年( 598),唐会昌(841-846)中毁,大中五年(851)重建,柳公权曾为国清寺书额,是年七十四岁,此帖当为柳公权晚年佳作。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生于河南新郑。二十九岁中进士,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周至尉、翰林学士,元和年间( 806-820)任左拾遗,写了大量讽喻诗。长期以来,白居易的书名为其诗名所掩。《宣和书谱》记载:“大抵唐人作字无有不工者,如自居易以文章名世,至于字画不失书家法度,作行书妙处,与时名流相后先。盖胸中渊著,流于笔下便过人数等。观之者亦想见其风概云。”
《与口口书》帖与《春游诗》帖,是为孤品。一信一诗,应是写于同一时期,顾学颉在《白居易所书诗书志石刻考释》一文中考证,信和诗都是送给元稹的。白居易与元稹为同科进士,同朝为官,世称“元白”。据信中所云“违奉渐久”“到杭州已逾岁时”及“在掖垣时,每承欢眷”等语,知此信写于长庆四年(824)春初。时白氏任杭州刺史,元稹于长庆三年( 823)十月赴浙东观察使任,路过杭州,聚会数日。在此之前,即元和十五年( 820)冬至长庆元年(821)十月,元、白氏同在中书省知制诰,时间、地点、职务关系均合。此帖后经北宋钱勰(穆父)知越州时在会稽上石镌刻,两书帖有斑驳石花,难以辨识。但其笔势精神尚在,仍可得知白氏之书用笔方圆兼备,筋骨内含,章法疏俊,古趣盎然,正是唐人书法的特点,有“二王”之隽永高逸,又有至情至性之真意。《全唐诗》卷四二三将其误收入于元稹名下,而“从”误为“终”,“孤”误为“辜”,“爱”误为“怯”,“曲”误为“小”。清人朱彝尊已指出其误:“右白傅草一十九行,钱穆父在越勒石,置蓬莱阁下,今《长庆集》不载。或以是诗补入元微之集中,误也。”上有“保大军节度使”“钱氏书堂”等印章,题跋中称钱惟演为叔祖;另有“白乐天此帖是宋越册石氏二十七种内拓本”等跋语。
米芾,生于1051年,大致卒于大观二年(1108),享年五十八歲。初名黻,自号襄阳漫士、鹿门居士、中岳外史、海岳外史等。元祐六年(1091),四十一岁后改作芾,字符章,宋开国勋臣米信五世孙。仕至礼部员外郎。唐、宋礼部员外郎中掌省中文翰,称南宫舍人,故米芾人称“米南宫”。他提出“尊晋卑唐”的评书标准,崇尚天真自然的书风,着唐装,拜奇石,以“臣书刷字”召对帝王。其影响始于南渡之后,先有其子友仁、友知,及陈昱追随,宋高宗内侄吴琚专学米书,几可乱真。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吾尝评米字,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于苏轼之上。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董学米而出之以淡,而敛跳踉之习。王铎学米而益之以猛,而增驰骤之势。
此册藏米芾临谢安《八月五日帖》并诗赞及尺牍五通,皆是不可多见之帖。米芾尊晋卑唐,对谢安《八月五日帖》奉若圭臬。《书史》《宝晋英光集》记述了该帖在唐宋时流传的经过,米芾初见此帖应在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二月二十日,米芾时年五十一岁。
尺牍五通均为友人之间致谢、问候之辞,年份不详,上款及文中人物代考。但下款皆落有“芾”,应是米芾四十一岁后书。加之最后一通尺牍中“府”字笔画不缺[宋宣仁高太后垂帘听政期间,因讳其父高遵甫名,同音“府”字亦避讳,直至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卒,遂取消此讳],可以推出是米芾四十三岁后书。此五帖可谓一帖一貌,线条流畅圆浑,细处似见锋颖若乌飞,粗笔呈现平面如象重,与其伟岸不羁、气迈凌云的品格,相互辉映。前三帖结体舒展,随笔生势,用笔圆润,劲气内敛,通篇章法摇曳,—任自然;至“烛下草草。芾顿首”—行,更是八面出锋,一气呵成,是为此帖之眼。继而书至“伯友老兄”一段,更显老辣,笔意铿锵,结体奇崛,将气收住。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颜柳白米四家法帖》宋拓本共四家,凡十三帖,先后被历代书家珍藏、推崇,深沉持久,弥足珍贵。可谓“一字一气运,道从而污隆”。今首次出版,必将惠泽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