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铭
[摘要]题材的选择与诗人的思想世界密不可分。《唐代韵文研究》分为“题材论”“艺术论”两个组成部分。因对诗人“儒者趋释”而确立思想的阐释角度,诗人离不开具体生活的时代,具体的时代背景对诗人的影响则于韵文创作中可见之。或因人及诗,或由诗及人,或因人而论诗派,或由诗而论生命观,均有所斩获。时代、题材、风格是论述的关键词,由此对诗人与诗风关系的论述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在具体的论述中,意象的使用、造境的营构与诗人的心态相结合。心态的变化、情景的融合与淡远的意境相结合,比兴的手法、自然的渲染与真切的感受相结合,叙述的方式、情感的脉络与舒缓的节奏相结合,著者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分析诗作的内在意蕴与影响因素,于细腻的分析中见出鉴赏的能力。
[关键词]文化转型;唐代;韵文研究;文学图景
中唐时期是唐宋思想转型的一个节点,也是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的分界线。虽然将之定为节点或者分界线并不意味着就此一刀两断,却不免经历了从融合到疏离再融合的过程。对于唐宋文化转型之问题,陈寅恪、傅乐成、邓小军、蒋寅、刘宁、内藤湖南、包弼德、宇文所安等国内外学者均有独到的研究。对于文化转型过程中文学图景的复现与分析则是不错的选题。在笔者看来,沈文凡《唐代韵文研究》的中唐诗歌研究内容部分便是颇具新意的求索。
一、诗人与思想:确定阐释视角
《唐代韵文研究》分为“题材论”“艺术论”两个组成部分。题材的选择与诗人的思想世界密不可分。安史之乱是唐代社会转型的分水岭,文学书写空间则经历了从开放到相对封闭的过程。此一过程变化中,士人群体集中思考未来社会的走向。《新唐书·五行志》云:“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或耽于追忆,或反思时政,或溺人佛禅,自大历至元和时期,诗歌创作亦在低谷中求索。
如何还原诗人与时代之关系?他们的文学书写究竟呈现了何种形态?蒋寅《大历诗风》中有所总结。他认为在主题的取向上,存在“迷惘与反思”“衰老的感叹”“孤独与友情”“乡愁羁恨”“隐逸的旋律”“自然的新发现”等方面,这是大历诗人群体共同的主题取向。“隐逸的旋律”“自然的新发现”则与佛禅有着必然的联系。战乱一起,儒门淡薄自是难免,而释氏则成为士人思想的避难所。《儒禅互融与大历诗风》则展现了著者的通观视角,文章先是将中唐时期诗歌发展分为两个阶段:大历和元和。著者将笔墨集中于大历时期,从思想倾向上认为存在佛禅的儒化倾向,韦应物、卢纶、刘长卿便是突出的代表人物。而后认为儒者亦存在佛禅化倾向,由思想及思想者,思想者亦为诗人,诗人必然将思想的观照体现在创作风格上。“风格即人”由此得以成立。“儒者趋释”的倾向一旦形成必然于创作方面得以彰显。如李嘉祐《送王正字山寺读书》:“欲究先儒教,还过支遁居。”包估《近获风痹之疾题寄所怀》:“久来从吏道,常欲奉空门。”故而,著者写道:“儒者的追求佛禅,甚至遁人空门,是现实使然。它与释者趋儒看似相互矛盾,实则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儒者趋释”一词比“由儒人佛”要准确一些,儒者身上既定的思想成分还在,于特定的环境下与佛禅发生融合,儒者的身份也并未消失,思想的碰撞诉诸笔下的文字中,别有况味而已。如著者所论:“安史之乱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遭到巨大破坏,诗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受到沉重打击,或茫然无措、苦闷仿徨地哀吟,或遁人山水、歌咏隐逸以逃避社会现实,或战乱甫定而为一己之利去歌功颂德,或不乏清醒、对动乱的时代有深刻的反省等,思想观念交错缠杂,形成了有大历特点的思想文化背景。”基于此,“儒者趋释”外在群体特征得到概括,思想的转变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也得到揭示。
诗风与诗人群体共有的思想倾向之关系也是要讨论的话题。《唐代韵文研究》所收《简论大历十才子诗歌思想内容及艺术表现的共同趋向》即探讨这一论题。酬赠诗、感怀身世诗、山水田园诗等题材无一不是其创作心态的反映,贪恋禄位、消极感伤、追求“吏隐”旨趣则无可避免。著者进而探討艺术特质,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由古体转向近体,艺术形式方面注重技巧和字句的研炼”;“气貌寒俭深冷”;“体情细腻”。
其实,贞元时期就对大历诗风有所匡正,诗人们开始定下心来,权德舆逐渐成为诗坛的代表人物,韩愈、白居易、元稹、刘禹锡也崭露头角,元和时期,他们则成长为开一代新风的大诗人。
二、诗人与时代:拓展阐释空间
时代风尚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是《唐代韵文研究》中的一个主题。韦应物是著者用力最著的研究对象,共收文三篇,相关文章论及者又不下三篇。韦应物既是大历诗人群体的一员,又有其独异的一面。他接受时代之影响,又欲挣脱之。
《大历诗坛中的一个特殊存在——论韦应物诗歌的思想特征》则是颇具特色的一篇文章。著者从韦应物四类诗人手分析,从社会诗与政治诗看其批判性特征,从而证其非遁于世外者;从“表达个人身世感受的诗”看其自省与重情的一面,从而证其为深于思想者;从酬赠诗看其独异性特征,从而证其非逐利依附者;从山水田园诗看其散淡性特征,从而证其为安顿心灵者。重大政治事件导致时代之氛围发生变化,诗人从盛世之一端出,而人衰飒之境,能无感慨?这种感慨虽在思想上趋于一致,付诸创作上则色彩纷呈,不主一体。故而同中求异,著者总结道:“韦应物身处在大历、贞元时期,努力反省自己,力求有所作为,同时又追求高雅淡泊。其青少年时期荒唐放荡的生活经历,是诗人后来回忆、向往开天盛世和深自痛悔的触媒。洛阳、长安、滁州、江州、苏州仕宦期间,在平淡的外表下,可以看出诗人忧国忧民、自谴自责的情怀。韦应物的一生总的来看,是较为平淡的,但平淡中有热情、感慨、思考和不愿推卸的责任感。是大历诗坛中的一个特殊存在。”所居的视野广,则看的透彻而深入,这段评论将韦应物仕宦中的创作心态及其在大历、贞元时期的独异性抉发而出。韦应物既有高洁中的世俗,也有世俗中的高洁,这正是时代变动中士人面临的生存困境。
不独仕宦之途中多有反思,婚姻生活亦是时代性特征的一个体现之领域。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云:“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衡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一曰宦。”正如陈氏所论,人生可分为两个阶段,“中岁以前,情感之部为婚姻;中岁以后,事功之部为仕宦,南北朝唐代之社会以仕婚二事衡量人物”。唐人尤其注重从婚姻、仕宦之层面写人,唐传奇中李益、张生、郑生等形象莫不如此。《元稹艳诗与悼亡诗中女性形象透视——结合唐代士大夫婚姻观念展开》便是从婚姻观念论诗的力作。文章先是分论元稹艳诗、悼亡诗中的女性形象,而后围绕婚姻观念而论士大夫的两难选择。艳诗乃是恋爱的产物,亦如《莺莺传》“始乱终弃”的结局,诗人尽管在诗中深情地追忆过去之图景,塑造了纯情的女性形象。而恋爱通向婚姻的路上,影响之因素不独有感情之深浅,门第、政治、经济均决定彼此婚姻的可能性。著作将艳诗与悼亡诗并举,一涉恋爱、一涉婚姻,两难之处境则形成各自比对。元稹以《三遣悲怀》为代表的悼亡诗作塑造了一个完美无瑕而又具备贤良淑德的妻子形象,能与之共苦而未能同甘。值得注意的是论析中体现出著者对《三遣悲怀》的精彩赏鉴功力,步步为营而层层深入,语言优美而又具较深的理解力。如程千帆所论:“对于我们来说,阅读作品的最终目的是要分析它们,发现其与当时理论批评的关系,使自己的工作能够如实地反映出理论批评发展的历史进程。”著者对妻子、恋人身份与时代关系的揭橥有独到之处,以身份分析将诗人置于时代语境之内加以考量,再从元稹引申到士大夫群体的婚恋生活,指出其共同面临的两难处境。
诗人离不开具体生活的时代,具体的时代背景对诗人的影响则于韵文创作中可见之。《唐代韵文研究》一书所收的文章在此一方面确有不同凡响之处,集中收录“题材论”中,诗人创作的文学经典正是联接诗人与时代的纽带,从这个意义上讲,时代的意味蕴于作品之中。
三、诗人与诗风:呈现阐释内涵
“风格即人”这个命题还是要落实到人的身上,有斯人才有斯作,斯作亦见斯人。《唐代韵文研究》收录最多的是对诗人诗作的研究,或从题材着眼,或从风格落笔。唐太宗、唐玄宗、王维、李白、杜甫、韦应物、元稹、刘禹锡、李贺、李商隐、马戴等尽人此中。每个诗人研究的侧重点并不一样,唐太宗则论其射猎诗,唐玄宗则论其诗作之诗史地位,王维则诗、书、画合而观之,杜甫则论其诗的新闻属性,李贺则论其生死观,仅看题目便有新意,落实到具体论述上,则各有不同。这样的内容配置将诗人与思想、时代、风格统一起来,韵文研究的多面性特征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们还是先将目标锁定在韦应物身上。韦应物是“清淡诗派”的代表诗人,“清淡诗派”的诗人们“审美和创作可以达到一致的。”《唐代韵文研究》中关于韦应物诗风研究的论文有两篇:《大历诗坛上一枝独异的花朵——论韦应物诗歌的艺术特质》《大历诗坛上的一个特殊存在——试论韦应物诗歌古近诸体的艺术风貌》。从“独异的”“特殊存在”等措辞即可看出这是存同求异的论述,《大历诗坛上一枝独異的花朵——论韦应物诗歌的艺术特质》将韦诗的艺术特质分为四个方面:“气貌的晴朗温润”“意境的淡远超逸”“表现手法的淡然无意,艺术效果的人微而不见其工”“节奏的舒缓不迫”。在具体的论述中,意象的使用、造境的营构与诗人的心态相结合,心态的变化、情景的融合与淡远的意境相结合,比兴的手法、自然的渲染与真切的感受相结合,叙述的方式、情感的脉络与舒缓的节奏相结合,著者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分析诗作的内在意蕴与影响因素,于细腻的分析中见出鉴赏的能力。《大历诗坛上的一个特殊存在——试论韦应物诗歌古近诸体的艺术风貌》则从文体人手分析韦诗的艺术风貌,先是韦柳相比较中突出韦诗在情趣及语言上的特色,而后分体论之,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七古、歌行,以高雅闲淡之风貌引之,又各有侧重。如论七绝,认为“诗人善于选取富有特征、易于引发联想的景物,化实为虚,创造淡远有神的意境”,“韦应物的七绝善于采用先叙情、后布景的结构法,它的优长在于不至于句尽意尽,而是能够调动、引发人们更大的兴味。”这样的论断非有切身的体悟不可,能够细致人微地深入诗人审美心理之中,从作品的反复吟咏中得来。《元和诗豪刘禹锡》《重估刘禹锡咏史诗的新拓意义》《马戴登人<主客图)清雅派“升堂”之门初探》《晚唐诗人李贺的生死观——兼论唐代诗人对生与死的理解与诠释》等文章或因人及诗,或由诗及人,或因人而论诗派,或由诗而论生命观,均有所斩获。时代、题材、风格是论述的关键词,由此对诗人与诗风关系的论述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当时代变幻之际,文化转型乃是需要几代士人才能完成的,文学图景也仅仅是一个方面,从诗人的文学书写中或能见出文化转型的某些征象。
《唐代韵文研究》以“前言”鸟瞰唐诗风貌,认为“中唐时期诗歌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大历到贞元,这是由盛唐向中唐的过渡时期,习称大历时期;第二阶段是从贞元至宝历末,这是唐诗发展的新变时期,也是中唐诗歌发展高潮时期,习称元和时期。”此段论述引领了本书中的相关文章,集中于韦应物、元稹、刘禹锡等诗人,见微而知著。全部内容汇于《唐代韵文研究》之下,颇为得当。
沈文凡教授的学术规划并非至于此,他对于韵文接受史研究亦有其长远规划,新出《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便是开拓新领域的标志。作者在“前言”写道:“微观层面涉及对杜诗名篇名句、用韵之接受,其中涉及杜公不同人生阶段诸多名篇。”“宏观层面则可呈现韩人对杜诗体裁、题材之整体接受面貌。”由此观之,韵文接受史研究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