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遗著:一个孤独者的文本记录

2018-05-14 14:57简圣宇
关东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谭嗣同孤独变革

简圣宇

[摘要]《谭嗣同书简》和《谭嗣同集》等书里收录了谭嗣同的往来书简和个人文章,通过对谭嗣同这些文字材料中表现出的关注焦点,可以勾勒出他本人的内心世界和思考深度。谭嗣同的悲剧,既有他个人的因素,也具有那一代乡绅知识分子的共同特征。这一群体未曾走出国门,也没能真正接触列强之类的现代国家,他们急切希望变革中国旧制度,但对于究竟应该如何变革仍然茫然无知。谭嗣同身上典型地展现了新旧交替时期乡绅知识分子的激情和局限。

[关键词]谭嗣同;乡绅知识分子;变革;孤独

谭嗣同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位著名的悲剧人物。他就像一颗流星,在昔日死气沉沉的黑暗夜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今人多只是知道谭嗣同是以壮烈的牺牲而载入史册,但如果细察他的人生轨迹,特别是结合他留下的文章,会读到属于他的更为深刻的孤独和悲情。由于谭嗣同的论著乃是康有为阵营在其死后刊出,其间多有被改写之处,时过境迁也难以辨识究竟哪些是出自他本人之手,又有哪些被康有为授意“加工”过,于是真实的谭嗣同和被构建的“谭嗣同”之间就形成了微妙的差别。

《谭嗣同书简》在“序”中提到編者欧阳予倩一家闻听谭嗣同死讯传来时的场景:“……次年戊戌,八月的某一天的早晨,我正从床上揭开帐子,就看见我父亲抱着一封信;一面看,一面哭,起来之后又看见全家都惶惶切切私语,我悄悄地问母亲,才知道常常来我家的谭七伯被杀了。”作为“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是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血染菜市口,而此时编者欧阳予倩九岁。这件事情给童年时的欧阳予倩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欧阳予倩在此书序中记叙道:“一时新人物全数销声匿迹;算学馆无形停顿;匿名揭帖满街都是;我祖父的名字,被劣绅们从圣庙的首事名册上撕下,说是‘毁圣叛君,不许与祭。外边的谣言很大,说是要围搜我们的家,于是举凡与谭氏有来往的人家都戒惧,就把谭先生的墨迹一齐毁了。他被捕之前,因恐株连,也会把身边一切文件信札付之一炬,所以他的尺牍,和当时一班青年志士与他论学论政的信流传甚少。”

此“序”落款为“欧阳予倩,三十年三月于桂林”。不知道七伯谭嗣同之死,给欧阳予倩日后的择业之途带来了哪些影响,但在欧阳予倩的戏剧作品当中,倒是隐约看得到谭嗣同式的刚勇坚毅。陈涉曰:“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实际上帝王将相不一定“有种”,但读书人似乎是有“家族基因”的。或者说,在这样的家族文化背景下,必然孕育着促使相关亲戚成为知识分子的环境因素。前辈的志向仿佛灯塔,一直在指引着后人。

《谭嗣同书简》之所录,虽然都是稀松平常的书信往来,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因为谭嗣同关注的焦点,直接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梳理谭嗣同所谈论话题的重点,大致就能看出他思考和行动围绕的核心。作为比较,鲁迅书信和日记所涉内容颇为广泛,从小说诗歌、碑刻拓本到柴米油盐无所不包,甚至在他与许广平的信里还写人了自己在厦门大学期间夜里撒野尿的乐趣(“每每在半夜的时候,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但与鲁迅这种“生活不忘忧国,忧国也不忘生活”的“老顽童”派头所不同的是,谭嗣同书简里几乎没有一丝个人的快乐和趣味,他的所思所想、所写所抒,全部只围绕一个主题:经世致用。具体的是说,如何让落后的中国步人现代国家的正轨。在儒家文化强调“家国一体”的思维习惯熏染下,谭嗣同认为忠诚于清廷与爱国是一体的,所以他日夜为清廷思虑就等于是在为国家分忧。

整本《谭嗣同书简》里面有且仅有谭嗣同忧国忧民的文字。作为一个处于壮年之中的男人,他没有关注过美食佳人,也没有徜徉在莺歌燕舞的经历,至少在他这一书简,以及我之前读过的他的其他文章中从未涉及过。差不多可以说,在这个仅仅活了33年的湖南汉子的精神世界里,几乎就全是如何救国家于危亡的苦苦思索。作为他“仁学”里所谈宇宙万物与道德理想合一的直接表露,救亡图存几乎构成了谭嗣同人生的全部内容。据戊戌事败之后被查抄的梁启超致康有为(1895年)信件内容,梁启超称赞谭嗣同“才识明达”,可为“伯里玺之选”。“伯里玺”是英文“总统”(Presi-dent)在清代的中文音译,此信也被清廷作为康党悖逆罪证之一。谭嗣同是否能胜任“伯里玺”且不谈,但他对国家命运的集中关注和思索,与真的“伯里玺”相比也的确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鲁迅的人生趣味像一杯加了糖的苦咖啡,苦涩中又总带着绵长的老趣,那么谭嗣同的就更像一碗苦到极点的五黄汤,那种浓浓的痛苦连清水也化不开。谭嗣同几乎没有什么独属于个人的快乐,国遇乐事,他乐;国遭悲际,他悲。他的喜怒哀乐全然围绕着国家的命运而展开。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是范仲淹的口号,但这几乎就是谭嗣同短暂人生的真实写照。

书信里的谭嗣同,目睹中国天朝上国地位不存,内心痛苦不已,言:“今中国之人心风俗政治法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即求并列于夷狄,犹不可得,逞言变夷者?”而当他看见中国自己能造银元了,就很欣慰,说:“银圆一节,中丞已令省城商民通用,想已由鄂局运解来湘,则省城宜有买也。妙在细至半角,值制钱五十文,交易尤为便利,则钱当不至甚荒矣。”他看到中国自产的“白煤”(无烟煤)是好矿产,又提出应当设法使之留在中国人之手,说:“武汉一代白煤销路,竭力经营,颇有把握。”

读谭嗣同这些文字,言辞垦切,所思所想皆是为国之虑,这种难得的人才,国家应该重用才是。只可惜他忠诚的那个清廷,根本不会对此有任何感动或者触动。他为了维护清廷的江山社稷而殚精竭虑,但朝廷还以为他要争夺自己的权力,所以时刻警惕他的所作所为。而他的老师康有为的轻举妄动,最终让他惨烈地走向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不是“赵家人”,却思考那么多僭越之事,结局也就可想而知。生在一个没有公民社会,也没有现代制度的国家,谭嗣同的伟岸,也就不由得包含着一种深深的近代中国的哀伤。晚清的知识分子,虽然朝廷从不爱他们,但他们却忠贞不渝的爱着这片土地。他们是国家最大的财富,如果没有他们,中国将仍然长期深陷黑暗之中。可惜朝廷并不领情,因为在朝廷看来,爱国也是要讲究级别的,僭越的爱国精神就是对朝廷的威胁。但清政府里的颟预君臣彼时尚未意识到,当他们把这些并不反对朝廷,而且倾向于在体制内改良的“谭嗣同们”一一处决之后,无形中完成了一场人为的“达尔文选择”:既然在体制内改良也要被处决,那么原本站在朝廷一边的改革者,索性被朝廷改造为推翻清政府的对立面,竭尽全力支持朝廷也免不了要被朝廷处死,那何必还为它抛头颅洒热血。当这样的心态演变为普遍的社会心理时,晚清也就进入了倒计时。谭嗣同等人之死,几乎成了晚清汉族士人心态的一道分界线。

历史不能假设,但如果我们做一个设问,假若清政府知道自己屠戮这些倾向于在体制内改良的“谭嗣同们”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们还会继续下狠手吗?我以为仍然会,因为一个专制政体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有着高度的、不切实际的自信,他们在垮塌之前,始终都认为自己可以依靠清理异己来延续政权的稳定和合法性。直到这种清理异己逐步演变为“达尔文选择”:温和的反对者越来越寂静,非理性的反对者越来越激进,建设性的批评最终成为沉默的憎怒,那么最终必酿成抽心一烂的失控。

在阅读《谭嗣同书简》时参看《谭嗣同集》,会更加感受到谭嗣同的这种历史性的悲情。《谭嗣同集》竭力把谭嗣同短暂一生里的几乎全部文章都刊载入内,基本包括了谭嗣同的全部论著。与书信一样,谭嗣同的文集也全部是忧国忧民的内容,几乎没有表露出太多个人的情趣。从他的文章看,他就是个爱国爱到缺少情调的古板的人。

在《浏阳麻利述》一文中,谭嗣同记录道:“麻有三种:曰鸡骨白,曰青麻,曰黄叶麻。鸡骨白为上,青麻次之,黄叶麻又次之。各有所宜之土,由试种而知之,乡农莫能言其故也。”他区分了几种麻之后,又记录如何种植:“择黄汲间杂鸡冠石之土,掘坎深尺,取老麻之根,断存尺许,横种之。每坎种三四茎,坎纵横相去各尺五六寸,种讫,覆以土,以后即丛生不绝,不烦种矣。惟十年须一易土,新遗之土,极宜种薯。”“麻宜山坡凹曲避风处,盖大风吹动麻杆,互相摩击,麻杆受伤,其麻即有红黑痕,不复堪用。平原多风,故不宜麻;而粘结之土,尤非所宜。”与他那位只想借着忠君爱国的手段来上位的老师康有为不同,谭嗣同的确是一位真诚的实践主义者,所以他连种麻都这么关心,对具体的实施办法都一一留意。

他的文章中有一段话特别值得注意:“吾仰彼之物以为用,使彼日耗吾之民财,何如皆自制造而自用之,又兼造彼所需用者以相抵御,以留吾民之脂膏耶?即如洋钱一宗,东南各省通行,西人获利无算,中国何以不早仿造?始以为资本太重耳。今湖北建银元局,购置机器,止费数万金,是亦何难?乃至今始有广东、湖北二局。中国举事著著落后,是以陵迟至有今日,而所谓士者犹坚持旧说,不思变计,又从而冒之低之。呜呼!亡之犹晚矣。故议变法必先从士始,从士始则必先变科举,使人人自占一门,争自奋于实学,然后人材不可胜用,人材多而天下始有可为矣,舍此更无出身之路,斯浮议亦不攻自破。故变法者非他,务使人人克尽其职,不为坐食之游民而已。考理学、文学者使官礼部,考算学、理财者使官戶部,考兵学者使官兵部,考律学者使官刑部,考机器者使掌机局,考测量者使绘舆图,考轮船者使航江海,考枪炮者使备战守,考公法者使充使臣,考医学者使为医官,考农桑者使为农官,考商务者使为通商之官。善夫!西人学校科举之合为一也,有择官选士之意焉。其成材者升于大书院,各有专门之学以待录用。投考者即于大书院由院长考之,不拘人数,求考即考,一二人可也,百十人可也;不拘时日,随到随考,今日可也,明日可也。所考者又皆有实验:如考算学即令运算,考船学即令驾船,考医学即令治病,考律学即令决狱,考机器即令制器,考天文测量即令运用仪器。”

在这一段话里,以谭嗣同为代表的那一代晚清乡绅知识分子的前瞻和落伍就典型地展现出来。前瞻在于,他们已经敏锐意识到包括制钱在内的各项产业乃是中国复兴之本,但由于清廷里多是些只图自己利禄的冗官而无这些领域的专业人士,所以各种迫切需要改良改进的项目全部陷入停滞。但就在中国停滞之时,列强却在专业化的现代体制下高速发展。而且他意识到中国在政治制度上的落后,才是中国落后的核心因素。而这部分恰恰是最难改变的。这种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巨大落差,都构成了以谭嗣同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焦虑和痛苦。

但谭嗣同毕竟是乡绅知识分子,他从未走出国门观摩当时列强的现代制度设计,所以他的见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只停留在儒家传统范围之内。其实除了谭嗣同之外,跟他背景类似的不少知识分子也是如此,由于没有获得与外界全方位接触的机会,所以只能在传统框架和对西洋的间接叙述中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并在这一体系的局限中苦苦思考。当代学者范福潮曾以张之洞和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为案例做过对比,他在《福泽谕吉的寓言》一文中感慨道:“对照两本《劝学篇》,明显感到张之洞与福泽谕吉完全不在一个精神层次上,张之洞提倡的‘宗经,固守的‘三纲五常和津津乐道的‘中体西用,正是福泽批判的迂腐谬论;而福泽提倡的‘平等、‘民权、‘独立、‘自由、‘文明之论,正是张之洞批判的异端邪说。”虽然中日两国的官方知识分子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但拥有的却已经是相隔一个时代的意识理念。

谭嗣同跟那个时代的许多乡绅知识分子一样,一方面具有改革的激情,另一方面又具有某种未见过世面的幼稚和天真,总以为单纯通过改革架构性的内容就能让国家事务有条不紊地按照理念来运行。其实放眼全球,列强中这些具有蓬勃发展生机和潜力的国家,无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政府在制度性的监督中产生,而大量具体国家事务通过市场来完成。至于谭嗣同设想的“考理学、文学者使官礼部,考算学、理财者使官户部,考兵学者使官兵部”等,如果不在现代社会的监督制度下开展,结局也只是如同旧制度下那样培养出一堆“权力寻租”者,国家不会有任何改善,剩下的都是瞒和骗。“谭嗣同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再努力都没有任何用处。

在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只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监督者,具体的实施更多是在市场中自行运作。透明竞争、权力制衡才是维持事物健康发展的基本保障。市场的“大脑”是经过全社会角逐出的最聪明的“大脑”,这种动态发展的“大脑”,比任何执政官员都更睿智和及时,只是这种“大脑”容易聪明得失去控制,反过来为害社会,所以需要政府去制衡和协调。政府的工作不是包办一切,而是设计一个健康的机制,让市场去实施,而政府在背后高效监管。而如果全部由政府包办,那么政府只会是一个低效率而耗费巨大的、失控的利益集团。

假若清政府真的按照谭嗣同的想法进行改革,结果恐怕也不会如同他理想主义的设想那样美好。因为在处死谭嗣同等人之后,清政府仍然不得不按照维新派设想的方向改革。其中“废科举”就是其中重大制度之一,而且清政府步伐迈得更大,谭嗣同只是谈“变科举”,而清政府直接废掉科举,这一举措的目的正是如谭嗣同所言的“变科举,使人人自占一门,争自奋于实学,然后人材不可胜用”。然而效果事与愿违,人才不但没有脱颖而出,反而因此而得罪了原本打算通过正常考试进入体制的社会各阶层人士,这些人的上升道路被断了之后,逐渐在怨气和绝望感的驱使下聚集为反清势力。而另一批投机客则在这样的新旧变迁中发现商机,各种“国家急需人才”骤然四下冒了出来。

作为旁证,有郭沫若提供的触目惊心的案例,他在其1929年完成的自传《反正前后》中就提到当时的状况:“说到成都学界的空气,那更是在一味绝望的状态之下。成都除分散中学、成都府中学、华阳县中学等官立的中学之外,有不少的私立的中学校。官立中学已经是人情的世界,私立中学更用不着说了,‘学堂大门开,有钱就识进来,因而卖文凭的风气成了公然的秘密。在地方上连小学都只住得一两年的人,只要把中学五年的学费缴足,或者再缴纳些甚么手续费,便可以立地得到一张中学学业文凭。这样的文凭,它的效用却是非常的宏大。一个中学肄业生在当时是等于一名举人,有这样一张文凭,可以拿回家去贴报条,讴惑乡民,增长新地主的候補资格。而在省城也更可以飞扬。有这样一张中学文凭,可以投考本省的高等学堂、政法学堂、高等师范,京沪各地的官、公立学校,更可以参加文官考试、法官考试,乃至东西洋留学生的考送。”

更可怕的是,这些发文凭的地方还不够用,于是“在这种私立中学之外还有不少的私立法政”又冒出来,郭沫若感慨说,这样的混乱把中国人的投机心理、做官热表现得更为尽致:“周围只有二十二里路的一座成都城,在反正以前我们初到的时候,已经包含有了好几座私立法政学校,在反正以后的头二年间,有一时竟陡增至四五十座之多。三月速成,六月速成,一年速成,当时的学界制造法政人材员是比花匠造纸花还要脚快手快。因而父子同学、祖孙同学的佳话便处处都有传闻。就那样,中国说是变了法,也就在‘自强了。”

郭沫若虽然只是谈到了成都的情况,但其实彼时中国各处大多如此。按照谭嗣同天真的想法,“考理学、文学者使官礼部,考算学、理财者使官户部,考兵学者使官兵部”,然而只要一切仍然在清政府治下的腐败透顶的土壤中,而民众还是一身鲁迅深恶痛绝的劣根国民性,那么一切都会照旧。清政府废科举之后,这类南郭先生一样的“人才”果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要多少有多少,就是没有什么用而已。

学者殷光海曾言:“由于现代社会的分工复杂,要使其适当的协调,唯一的方法就是竞争。”他这里道出了现代社会能避免宗法社会弊端的原因之所在。由于没有哪个机构或者个人能伟大到具备操控现代社会这个异常复杂细致的庞大机器的程度,所以授权社会组织在政府的引导下,在市场的自由竞争中自主调整各种行为,就是现代社会正常运行的前提。

谭嗣同站在旧式思维的角度,仍然打算设计一个无所不包的庞大国家机器,实际上这种设计在没运行之前就已经失败。没有权力制衡、市场经济,那么就算制度设想得再好,也是无效的,必然在现实中碰壁。对此福泽谕吉早就在《劝学篇》里说得很清楚了,他猛烈抨击日本旧时的状况:“我国人民没有独立精神的原因,是由于数千年来国家的政权完全由政府一手掌握,从文事武备到工商各业,以至于民间的生活细节,都要归政府管辖。人民只知在政府指使下奔走效劳,国家好像是政府的私有物,人民不过是国家的食客。人民既成了流浪的食客,仅得寄食于国中,便把国家看成旅馆一般,从来没有加以深切的关怀,也得不到表现独立精神的机会,久之就酿成全国的风气,到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了。大凡世间事物,不进则退,不退则进,决无不进不退停滞不动之理。”正是因为有了中国这个现实的反面教材,日本为了避免重蹈中国的覆辙而开始了大规模的维新运动。

所以谭嗣同的悲剧,用恩格斯一句话来形容最为合适,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历史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处于时代转折点的谭嗣同却无法把握和回应这样的冲突。

关于谭嗣同,还有一个悲伤的后话:根据现在的史料显示,谭嗣同等人的遇害,跟康有为伪造“衣带诏”脱不开干系。慈禧诛杀康党不是因为她反对康党改革,而是害怕康党夺了她的权。而且康党在出事前就已经在心态上过于张狂。当时蔡元培冷眼旁观就很看出他们日后事败的苗头,后来他在答复罗家伦为何自己在戊戌变法时期对康党敬而远之时,答复说:“我认为中国这样大,积弊这样深,不在根本上从培养人才着手,他们要想靠下几道上谕,来从事改革,把这全部腐败的局面转变过来,是不可能的。我并且觉得,他们的态度也未免太轻率。听说有几位年轻气盛的新贵们在办公室里彼此通条子时,不写西太后,而称‘老淫妇夕,这种态度,我认为不足以当大事,还是回乡办学堂吧。”

谭嗣同一心为国而奋斗,投入康有为阵营也是为改革弊政,谁知一腔热血却都成了别人利用的对象。并且谭嗣同的死,并非他悲剧的终结,因为他死后康有为仍然没有放过他,又用来作为自己博取同情的政治资本。康有为在事情败露后逃到日本,跟学生梁启超一同对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进行“技术处理”。诗里原文“望门投趾思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原本谭嗣同不肯逃亡,其中关键因素就是怕因此而累及家人,所以这首诗前半部分用张俭、杜根的典故自喻,后半部分则是自认“公罪”,但是非曲直留给后人评判。这首绝命诗写得很内敛,为的就是不激怒清廷,然而康有为终觉得此诗有暴露他伪造诏书引来大祸的行为,于是交由梁启超操刀改为:“望门投宿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后半部分更改了谭嗣同原本的沉郁哀伤的基调,诗歌形同豪迈恣肆的宣言。虽然梁启超的文笔让这首诗升华为让后世传颂的名句,但谭嗣同本意是自认罪状而保护家人。而逃亡日本的康党这样一改,形同又把谭家置于火架上烤,全然不顾谭家的安危。

此外,康有为还指示弟子梁启超撰出两份所谓谭嗣同狱中绝笔血书,把谭嗣同按照自己的政治目的打扮成保皇派的义士偶像。康有为本意是给自己的保皇党壮声威,但实际效果却是让号召暴力反清的革命派获得了一个舍生忘死、慨然赴死的精神偶像,给留日学生中的反清思潮添油加柴。当然,康党伪造绝笔血书的行为也在几十年后被同为维新派的王照抖了出来,王照在《复江栩云兼谢丁文江书》里提到自己亲历的梁启超等人的作伪行为:“如制造谭复生血书一事,余所居仅与隔一纸桐扇,夜中梁与唐才常、毕永年三人谋之,余属耳闻之甚悉,然佯为睡熟,不管他。”

如前所述,对比彼时日本的状况,能让我们更加清晰地反观晚清中国的问题。日本的福泽谕吉因为游历过欧美,见识过率先走人现代社会的列强国家的制度构架和具体设计,所以他不但意识到传统儒家政府的内在致命缺陷,而且也认识到民众愚昧麻木对整个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巨大阻碍。由此福泽谕吉格外强调自下而上的普遍公民意识,他为此用“文明的精神”来概括他的想法:“一国的文明程度不能从外表来衡量,所谓学校、工业、陆海军等等,都只是文明的外表,达到这种文明的外表,并非难事,只要用钱就可以买到。可是在这里还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既不能买卖,又不能借贷;它普遍存在于全国人民之中,作用很强。要是没有这种东西,国家的学校、工业、海陆军等等也就失去效用,真可以称之为‘文明的精神,它是一种极其伟大而又重要的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呢?就是人民的独立精神。”没有这种自下而上的“人民的独立精神”作为整个社会的支撑,那么这个国家充其量只是在外表上看起来文明了,因为在其躯壳下面并没有具备“文明的精神”,缺少灵魂的外壳改革是不会走向现代化的轨道的。虽然日本后来也走上歧途,温和民族主义变异为狂热民族主义,最终沦为军国主义,从给亚洲各国带来启蒙思想的先进国家一变为侵略他国的恶魔,但福泽谕吉的思想设计的先进程度的确超越了当时中国大多数体制内的知识分子。

总言之,谭嗣同是孤独的。因为他一方面试图按照儒家学说那种对士人力量不切实际的推崇倾向,幻想通过自己老师康有为那一套学说影响皇帝即能改造国家,救亡图存,结果到头来反而被他那别有用心的老师给连累致死。另一方面,他陷入自己学识的局限性之中,被后来的具有开阔视野和现代见解的孙中山之类留洋人士远抛在身后。他的思想跳不出自身所处的乡绅社会的局限,即便他没有死于慈禧与光绪的帝后之争,而是成为清政府的执政官员,其实他为清政府提供的方案还是无法应对晚清社会的巨大危机,无法阻挡大清帝国的倾覆。而这才是他个人除了血洒菜市口之外,此生当中最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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