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兵
[摘要](中)摘要继凯恩斯之后,提勃尔是为数不多地思考经济问题解决之后人们如何过上快乐生活的经济学家。在解答这个问题时,提勃尔引入心理学清晰地辨析这个问题的症結,并结合自身的经验将文化作为解决之道,这不仅有利于纠正正统经济学的理性主义偏执,而且为正在发展中的文化经济学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学术富矿。更为重要的是,当我们“不是作为经济学家,而是消费者”时,凯恩斯的“天问”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反思我们自身的生活方式,并有可能开始改变现实,而提勃尔所提出的“文化是个好东西”无疑是我们着手改变可供选择的重要方式之一。
[关键词](中)关键词提勃尔;文化经济学;文化;艺术资助
[中图分类号](中)中图分类号F0913[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8)01009407
正文凯恩斯曾经在《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前景》中大胆预言,“‘经济问题将可能在100年内获得解决,或者至少是可望获得解决。这意味着,如果我们展望未来,经济问题并不是‘人类的永恒问题……因此,人类自从出现以来,第一次遇到了他真正的、永恒的问题——当从紧迫的经济束缚中解放出来以后,应该怎样来利用他的自由?科学和复利的力量将为他赢得闲暇,而他又该如何来消磨这段光阴,生活得更明智而惬意呢?”[1]如何在一个物质丰裕的社会让人过上快乐的生活,这几乎可以说是凯恩斯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与公共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发出的“天问”。对于这个“天问”,凯恩斯从个体层面为后代给出了解决之道,“但当这种丰裕实现以后,只有这些人才能在这种丰裕中获得享受:他们不会为了生活的手段而出卖自己,能够使生活的艺术永葆青春,并将之发扬光大,提升到更高境界”,[1]而其具体方式则包括,“富于激情的思索与交流,它的适宜的对象是被爱的个人、美和真,生活的首要目标就是爱,就是审美经历的创造和体验,就是对知识的追求”。[2]在凯恩斯之后,经济学界对此应者寥寥,只有像加尔布雷斯那样经济学界的异类,才去讨论丰裕社会的问题及其解决之道,不过加尔布雷斯将问题的讨论锁定在社会层面,如丰裕社会所导致的社会不均,与凯恩斯从个体层面思考问题的方式大异其趣。[3]
只是到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后,提勃尔·西托夫斯基推出《无快乐的经济:人类获得满足的心理学》,凯恩斯的“天问”才算有了真正意义的继承者。他是这样回答这个“天问”的,“经济对人类幸福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但缺乏的是理解经济在人类满足的整体框架中的位置,理解幸福的其他来源……解决之道就是文化。”[4]也就是说,提勃尔·西托夫斯基从个体层面给予凯恩斯的“天问”——“怎么样过上更好的生活”的答案是“文化”,将文化作为人类的纾困之道,这在哲学、伦理学中并不鲜见,而在经济学界这无疑离经叛道。而恰恰是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给予我们今天所讨论的文化经济学以革命性影响:一方面,让经济学重回人性的基点,并得出了“文化是个好东西”这样振聋发聩的结论,可以视其为文化经济学大厦建设的坚实根基;另一方面,他从人性的视角,以经济学家的身份给予文化问题独特的观照,并对文化经济的诸多问题,如文化消费、文化资助等给予别出心裁的解释。
一级标题一、无快乐的经济:经济学的心理学转向
“我认为这样的研究方略(即经济学之‘理性行为假设——笔者注)是不科学的,在本书中,我试图建立一个更谦逊和更好的理论基础。科学的研究方略,我认为,是观察人们的行为——人们在相似情境中的不同行为,以及同一个人在不同情境中的不同行为——以便在这些观察中发现规则、共同因素和疑似的矛盾,以及这些矛盾的解决方法。”[4]在提勃尔看来,传统经济学有关“理性行为假设”过于武断,以致遮蔽了人类行为的真实面貌,急需修正,而“科学的方略”就是心理学。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解读《无快乐的经济:人类获得满足的心理学》,作者从所观察到的“无快乐的经济”现象入手,借用心理学这种更为科学的方法,在修正经济学对人类行为误读的同时,探索问题的症结及其解决之道,我们的分析也将循此思路展开。
“在大约25年的时间里,人均实际收入提高了62%,但是那些认为自己‘很幸福、‘相当幸福和‘不太幸福的人的比率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们的经济福利一直在升高,但作为结果,我们并没有变得幸福。”[4]117这就是提勃尔所谓的“无快乐的经济”现象:经济学意义上的GDP、人均可支配收入以及实际掌握的物质财富大幅提高,而人们由此所能够享受的快乐却没有随之同步提高。这种收入与快乐之间的不同步,甚至是背离,就是“无快乐的经济”的本质,为了更清晰地概括这种收入与快乐之间的悖论,我们不妨直接称之为“提勃尔悖论”。其实,对于这种悖论的认知并非始于提勃尔,经济学学科的缔造者之一,马歇尔就在其名著《经济学原理》的前半部用了不少的精力来讨论这个问题。在该著作中,马歇尔细致地分析了两种劳动,即生产性劳动与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其中“(生产性——笔者添加)劳动的负商品之发生也许由于身体或精神的疲劳,或是由于在有碍健康的环境中继续劳动,或是由于与不受欢迎的同事一同工作,或是由于占用了娱乐、社会或智力活动所需的时间”,这种劳动的本质是通过现时的牺牲——如身体或精神的疲劳、有碍健康的环境等来获取未来的满足,并主要体现为货币化的物质;而后者则具有如下的特征,“当然,有很多努力是为了工作本身而进行的,例如登山、竞赛以及从事文学、艺术和科学的活动就是如此;但是很多艰难的工作是在使别人获益的欲望之影响下进行的”,这些活动不同于生产性劳动,其目的不是外在的物质财富,而是内在的满足感。[5]159但是,正如提勃尔所言,“他似乎被两者——‘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和生产性劳动(这种劳动是繁重的,其唯一目的就是金钱)——的差别难住了,却没有认识到它们两者的相似性:两种活动的产品都为被动的消费者提供满足”。[4]257当然,经济学草创时期的科学主义倾向,也让马歇尔远离那些“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因为这些活动是无法“以这种努力和欲望能用财富或它的一般代表物——即货币——来衡量”。[5]69这恐怕就是为什么经济学自马歇尔开始,虽然一方面意识到“在这一切方面,经济学家所研究的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不是抽象的或‘经济的人,而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5]47却在实际的研究中将人抽象化,只研究能够用货币来衡量的动机与欲望。就此而言,“提勃尔悖论”无疑是经济学发展历程中一次十分重要的拨乱反正,它一针见血地指出经济学的症结,即将经济学研究建立在片面而抽象的假设——理性人的基础之上,而背离经济学原创的人文传统,也无法对人类行为加以合理的解释。如果我们能够理解“提勃尔悖论”,就能解开经济学症结,自然也就能理解个人财富收入与快乐之间的背离现象,因为“国民收入充其量只是经济福利的指标,而经济福利仅仅是人类福利的一小部分。国民收入通常仅仅是经济福利的一个拙劣指标。”[4]126
当然,这些分析都还只是在经济学内部打转,真正能够解此症结的科学方法来自心理学,这也是提勃尔的这部名著副标题的要义所在。提勃尔借用心理学分析认为,收入与快乐之间的背离现象的原因在于,“人们对于‘舒适的需求过度,即那些主要通过消费商品来满足的需求,而没有充分发展‘休闲技巧,这是闲暇时间消费‘创造性活动之必须”。[6]这里我们首先要分析提勃尔借用心理学的两个重要概念:舒适与快乐。前者取决于最佳的唤起水平,与人类的情感变化速度有关;后者取决于唤起水平的变化,与人类的情感变化的加速度有关。[4]51罗伯特·弗兰克在本书英文版序言中,就十分敏锐地指出,“舒适/快乐的区分对规范性分析和实证性分析都很重要”,以下我们就看看这种区分对规范性与实证性分析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首先,从规范性角度而言,经济学规范分析中的效用与舒适大致相当,即所有个体追求效用(或舒适)的最大化。但是,经济学这种规范分析是有前提条件的,即人类在资源稀缺条件下,通过优化资源配置,以获得效用的最大化。但是,这些前提条件压根就不存在,一方面,如果说以往的经济学家所面临的是一个“稀缺性的世界”,那么,今天经济学家所面临的则是一个“丰裕社会”,凯恩斯所说的“经济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另一方面,如果在稀缺性的世界,舒适是人类追求最为重要的心理目标,那么到了“丰裕社会”,“快乐”则取而代之,而经济学的规范分析却对“快乐”这种心理要素置之不理。由于经济学忽略了“快乐”概念,因而其规范分析的前提存在明显缺陷,所以,其分析结论也丧失了对人类行为的解释力。
其次,从实证研究的角度,“经济学家所描述的理性行为,和人们观察到的实际行为以及使用心理学的动机理论所解释的行为,完全不是一回事”。[4]55以进食为例,经济学家一般会认为,由于受到预算约束,消费者会在完全满足食欲之前就中止消费,即所谓“需求和欲望的边际性满足”。但是,现实的情形并非如此,常常存在非理性的行为,如人们通过扩大进食的时间间隔,或者特定节日举办饕餮盛宴,这些行为显然都超出了“需求和欲望的边际性满足”。在提勃尔看来,正统的经济学是无法解释这些现象,而只能按照理性行为标准来指责这些行为,这是“武断和固执的”。而提勃尔借助“快乐”概念对这些现象给予了令人信服的解释,“消费者在进食过程中得到了快乐,而且仅仅是快乐本身就肯定会促使他继续进食”。
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提勃尔总结道,“经济学对人类福利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我们缺少的,是对经济对人类满足的图景中地位的理解。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更好地理解其他所有的贡献是什么。”[4]68也就是说,人类无快乐的原因并非源于经济要素,而是来源于其他诸多要素,如自我满足、相互刺激、工作中的乐趣等等,其中文化“对健全的社会和人群是一个好东西”,或者说,文化是提勃尔替人类所寻求到的解决之道。正如后来的评论者所注意到的,提勃尔替人类找到这个答案多少有些个人主义倾向,[7]但是,其所得出的“文化是个好东西”的断语,无疑是经济学在20世纪后半叶最振聋发聩的结论之一,文化经济学发展由此受益匪浅。
一级标题二、文化是个好东西
“文化是我们在享受进一步的信息处理过程之前必须首先拥有的知识。所以,消费技巧是文化的一部分,而生产技巧却不是。”[4]200这个界定多少有点离经叛道,因为我们对于文化的理解通常是,“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辞海》),也就是说,文化所表述的是人类生产能力及其活动的成果,与消费的关联度向来都不高。而到了提勃尔这里,文化是消费技巧,却不是生产技巧,且看作者是如何解释的。首先,作者从历史分析的角度认为,“直到18世纪末,教育都是有闲阶级的特权,合乎情理地由对消费技巧的训练构成。在那个时代,接受教育和变得有文化意味着同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将消费技巧而不是生产技巧视为文化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渊源。只是,到了工业社会,教育演变为“生产技能的培训”,人们开始贬低消费技巧以及文化,并逐渐形成对于文化的理性主义偏见。其次,作者在前文所辨析的舒适与快乐的区别的基础上认为,对于舒适的享受是不需要技巧的,需要技巧的是那些能够产生快乐的、对于刺激的享受,如“文学、音乐、绘画或其他纯粹艺术”。于是乎,人类不得不面临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尴尬境地:一方面,经济的发展与财富的增加给人们带来更多类型的消费,以及更多快乐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由于消费技巧的缺失,人类却无法让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只能一味地追求舒适,而与快乐渐行渐远。
在界定文化概念之后,作者对比欧美等国在文化领域的数据,直陈美国社会在文化领域的问题,具体见表1本表在引用时略去了具体数据的相关说明。。
这个图表所反映出来的显而易见的问题是,美国虽然在物质财富上冠绝全球,但是,其文化消费却少得可怜,面对这种巨大的反差作者不禁发问:“当今的大众生产型社会对于这种小众的需求与品味存有偏见,对艺术的嗜好常常是一小部分精英的特权。但是,这里我们要问询的不是这一小部分人该如何得其所好,或者如何满足其爱好,而是要问,为什么这一小部分,即便是在我们今天所处的丰裕社会,还始终保持如此小的规模,其根本之处在于要问为什么这个规模始终如此有限”。[8]虽然,对于提勃尔的这种提问方式,学术界有不少质疑的声音,如詹姆斯·弗里德曼(James Friedman)在书评中就指出,“尽管作者所认可的品味也符合个人之己见,但是,我担心的是,如果所有人都按照提勃尔的要求改变其消费习惯的话,他们都会因此受益”,[9]也就是说,这个问题恐怕不仅存在于美国,而作者似乎有意夸大这个问题在美国的严重程度。而另外一位文化经济学家艾伦·皮考克(Alan Peacock)则批评道,像提勃尔这样大胆的提问必然导致种种质疑,如就美国的数据而言,考虑到美国幅员辽阔、文化多元,将所有這些差异都抽象掉的话就有失偏颇。[10]当然,提勃尔这种大胆的提问遭到质疑也在情理之中,甚至这种提问本身就值得赞许,况且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的分析与解答均振聋发聩。对此,我们只要参照凯恩斯当年的感慨就会豁然开朗,“没有任何国家、任何民族,能够在期待这种多暇而丰裕时代的同时,不怀有丝毫的忧惧。在国内,长久以来,我们都是被训练着去奋斗而不是去享受。对那些没有特殊才能来寄托身心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件可怕的事,特别是当他再也不能在传统社会的温床和他所珍视的那些风俗习惯中找到自己的根基时,这个问题就显得尤为严重。从今天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富裕阶层的所作所为和取得的成就来看,解决这个问题的前景是非常黯淡的”[1]。 可以说,提勃尔在这个问题上的惶恐程度不亚于凯恩斯,他觉得作为学者有必要警醒社会,找到症结,给出答案,让这个社会在解决经济问题的同时,演变为一个善良的社会。
长期以来,经济学家对于美国社会文化消费疲软现象熟视无睹,他们甚至从理性行为假设的角度论证这种现象的合法性,所以,要想将此作为问题,并找到症结并非易事。如前所述,经济学有关理性行为的假设将人类的需求抽象与固化,而心理学研究则表明与需求相关的唤起水平是动态的,受到多種因素的影响。所以,提勃尔寻找问题症结的第一个切入点是教育,在他看来,文化领域的教育是影响唤起水平与需求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作者看来,工业革命以来的职业、专业教育将文化挤出课程大纲,我们所获得的文化教育愈来愈少,而随着生活水平的增加,我们所需要的消费技巧则愈来愈多,于是,这种供需之间的失衡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这种现象。除此之外的另外一种解释就是,“我们仍然没有完全摒弃早期清教对快乐和休闲的偏见”,“ 如我们的国父们就认为,人们应该从工作中获得其世俗的满足,而幸福只是提供生活的舒适与必需”,这种观点在手工业社会也许说得通,因为那个时代的手工艺的确能给人带来快乐,但是,随着工业化的不断发展,如今我们很难从工作中获得快乐,除了极少数的例如手工业与艺术等,但是,我们的清教传统却拒绝我们从消费中获得快乐。[8]也就是说,除了教育,我们的传统与习俗也对文化采取了蔑视的态度,而现实的情形是,我们愈蔑视文化,就愈远离快乐。正如凯恩斯所言,这种问题变得愈来愈可怕,因为“他再也不能在传统社会的温床和他所珍视的那些风俗习惯中找到自己的根基”,而凯恩斯所提出的解决之道就是“但当这种丰裕实现以后,只有这些人才能在这种丰裕中获得享受:他们不会为了生活的手段而出卖自己,能够使生活的艺术永葆青春,并将之发扬光大,提升到更高境界”[1]。凯恩斯以其艺术鉴赏家的实践替自己,也是替人类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艺术,而半个世纪后的提勃尔几乎是亦步亦趋,给出了几乎相同的答案——“文化”。对此,提勃尔这样表述道:“(上述问题的)解决之道就是文化。我们必须获得消费的技巧,这些技巧将会让我们有机会享受前人积累起来的新奇性宝库,使我们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并且没有任何限度地补充并完善作为刺激之源的现有的新奇性之流。”[4]208至于其原因,作者这样表述道:“文化活动就属于这一类高尚的活动。它产出‘爱,不是为了针对受益者的爱,而是对活动本身的爱。这就是我称文化为好东西的一个原因。”[4]259也就是说,文化活动就是马歇尔所说的“以自身为目的”的活动,或者布鲁诺·费雷(Bruno Frey)所谓的“心流体验”,它所关注的是过程效用,而不是结果效用,人们往往在文化活动中获得自由与自我实现的感觉,而这是快乐的重要源泉。文化作为解决收入与快乐悖论的关键之处在于,它不是籍由外在的物质财富,而是依赖人类自身来实现自我,获得快乐,所以作者在题为《文化领域有什么问题,社会就有什么问题》的文章最后这样恳请道:“如果艺术领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应该从自身而不是我们的经济中寻找症结。我恳请你们去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不是作为经济学家,而是消费者。”[8]
一级标题三、艺术资助的经济论证
既然文化是个好东西,它不仅给个体带来快乐,而且能够将“反社会活动”排挤掉,对于这种具有外部性的优效品,政府似乎应该做点什么,这也是文化经济学发展初期所遇到的最为重要的理论兼实践问题,并吸引了一大批著名经济学家的关注,如威廉·鲍莫尔(Willian Baumol)、艾伦·皮考克、迪克·纳策(Dick Netzer)等,而提勃尔无疑也是与这些人的贡献可以等量齐观的学者。作者首先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即无论是采取直接还是间接投入,欧美国家的政府对艺术领域都有不少的投入,“总而言之,如果我们就公共行为所反映的公众偏好来判断的话,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几乎所有人都能就艺术必须获得资助这个问题达成一致”[11]。但是,颇为诡异的是,对于这种民心所向之事,原本是份内之责的福利经济学则将其弃置不顾:福利经济学所支持的以低于成本价或免费提供的产品目录颇为丰富,如农业、住房、医疗、教育等等,却偏偏没有文化的份。对于这种现象,凯恩斯在半个世纪之前也有着类似的抱怨,“人们追求的是面包,只有面包……人们已经让自己相信,国家在非经济目的上花费半个便士也是邪恶之举,甚至教育和公共卫生也只能以假借经济之名,悄悄混进来,理由是它们‘是有回报的。[12]因此,经济学是时候应该作出调整,以便能够为艺术资助提供切实可行的理论支持。在作者看来,传统经济学之所以无法为艺术资助提供学术支持的关键原因在于,传统经济学模型都是建立在生理性需求满足的基础之上,但是“消费者的文化需求与其生理需求有着很大的区别”。作者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三种,即个体舒适、社会舒适与刺激,文化需求属于刺激类别,它区别于前两种需求,不是追求简单的舒适,而是那些夹杂危险与新奇的刺激。这也就意味着,传统经济学有关消费理性偏好的假设,并不能完全适用于文化这类产品的消费,其表现要么是只计算其成本的有形部分,而很少考虑全部的社会成本,要么是消费者往往误判文化消费的收益。因此,只有借助心理学的发现,构建文化消费全部的成本与收益结构图景,我们才能对文化消费有着合理的经济解释。
作者根据货币化/非货币化、内在/外在两类标准,将成本分为四类,并以赛车为例予以说明:可货币化的内在成本,也就是车手购买赛车所付出的费用;可货币化的外在成本,也就是社会维护高速路所支付的成本;非货币化的内在成本,即个体赛车过程中所承受的风险成本;非货币化的外在成本,即赛车给社会所带来的危险成本。[11]如果考虑到所有这些成本,我们就不难发现文化具有十分强的外部性,即“消费者所支付的内在成本并不能代表全部、真实的社会成本的总量”。一方面,文化活动具有交互性特征,每个文化活动的参与者在交往过程中就会对其他参与者,例如艺术界的艺术家、艺术批评家、爱好者等诸多角色产生外部性的影响;另一方面,文化活动的外部性还体现在对子孙后代的影响,例如一幅画作的首次购买者,其所支付的费用当中不仅仅有为其带来满足的成本,也应该包括子孙后代可能从中获得满足的成本,而后者常常被忽略。按照福利经济学理论,解决外部性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内部化,例如“通过征税或给予与其外部性价值相当的资助”。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可以期待作者会在此与传统的福利经济学汇合,讨论外部性如何内部化与具体方式,而提勃尔并没有盲从,而是结合心理学的刺激理论,通过与也属于刺激类别之暴力的比较,给人更多的理论惊喜。
作为刺激的重要类别,暴力往往给人带来巨大满足,同时,也带来巨大的负外部性,所以,人类社会通过法律方式来制裁这种行为,但是,这种制裁方式与效果却不尽人意,美国不断攀升的犯罪率就是明证。作者进一步解释道,暴力本质上是其产生的危险在可控范围内所带来的刺激,所以,如果我们惩罚力度不够,暴力行为就会因为触犯法律而平添更多的刺激。例如我国媒体经常报道的富二代飙车现象,按照提勃尔的分析思路,这些年轻人不仅从飙车行为中获得超速的刺激,而且能够从触犯法律却能逃脱制裁的侥幸中获得更多的快感。既然法律对于类似行为的管理效果十分有限,那么,“另外一种制止犯罪的最好方式是,鼓励无害的、非犯罪的刺激方式,而且这种方式所带来的享受极有可能将犯罪挤出”[11]。这种以“文化去犯罪”的提法给予文化领域的资助另外一种理由,更为重要的是,文化与犯罪作为刺激的心理学基础,让作者找到了外部性内部化的隐秘通道,这也是艺术资助问题的关键性基础。作者清醒地认识到,“文化去犯罪”乃是长远之事,就短期而言,“其替代弹性很小,这是因为普通人常常低估,甚至是全然无视其享受艺术的能力”,因此,“关键的问题是,怎样激励人们选择良性活动、排斥恶性活动,并且把这种选择建立在他们自己的意愿之上”[4]260。质言之,文化外部性之内部化的隐秘通道在于消费意愿,只有通过各种方式提升消费意愿,外部性才能真正实现内部化,艺术资助才有了其合法性的根基:这一方面是通过教育,提升消费者的文化消费技巧;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教育,让人们尝试那些没有负外部性的消费形式,从而拥有自我选择的能力。基于此,作者总结道:“上述支持资助的论证,不是针对艺术或者接触艺术,而是学习欣赏艺术的过程。”[11]众所周知,古往今来政府对艺术的资助大多集中在艺术生产领域,或者部分具有公共性文化产品的消费,如图书馆、博物馆等等,因此,提勃尔的这个结论多少有些异类,也颇耐人寻味。不过,这种提法在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艺术家中却有着不少的呼应:文化经济学的创立者威廉·鲍莫尔,在其名著《表演艺术:经济学的困境》中就从公平的角度分析认为,在艺术领域由于接受教育的不均等,并非所有社会阶层都能自主决策,因此,政府资助有助于改变这种不平等局面。[13]而他的另外一位伦敦经济学院的校友艾伦·皮考克,更是坚定地认为,文化领域的供需失衡,是由于人们对于这种具有外部性的产品的消费意愿不足,所以,解决这个问题的长久之计在于通过教育提升消费意愿,从而使供需双方能够在更高层次實现均衡,因此,公共资助合法性的主要理由在于补助艺术教育,提升艺术消费意愿,除此之外的任何选择,特别是对生产的补助都是有问题的。[14]不过,即便人类在这个问题上能够达成共识,教育改变文化意愿恐怕也需要较长的时间,这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非短期之功,更为重要的是,教育本身也要为之作出改变,再也不能继续工业化以来教育偏重生产技能的片面性,必须强调对我们消费技能的培养,“只有这种教育才能让我们能够享受艺术,也只有这种教育才能被寄予让人们对刺激的需求偏离反社会轨迹的希望”。[11]
提勃尔在很多场合都提起其童年的一段经历,“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不曾记得有人看书,那里也没有网球场,没有骑马,没有射击,没有打猎,没有出游,没有散步……如今每次看到契诃夫的戏剧,都让我想起那些夏天,因为它们描述了那种慵懒之极的无聊,人们过于无聊以致无法消受他们的悠闲,过于慵懒以致无意于去做些有趣的事情。”[15]这种对于人类缺乏享受快乐的能力及其所导致的无趣生活的反思,让提勃尔同经济学前辈凯恩斯一样深感恐惧,这种恐惧让提勃尔犹如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满怀理想主义的情愫,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去挑战这种近乎不可能回答的问题,其所得出的“文化是个好东西”的结论,显然是基于个人经验的个体性答案,但是,他愿意遵循“己欲达而达人”的原则,满怀自信地认为这也应当是文明社会所有人类持有的生活方式。也许,我们可以指责作者“将个人的判断作为正确的答案”[7],而有主观臆断之嫌,但是,当“传统社会的温床和他所珍视的那些风俗习惯”无法提供解决之道,甚至严重制约人类寻找新的方案,这种时候堂吉诃德式的努力无疑是一种勇敢的尝试,它最起码促使世人反思自身的生活方式,而反思是一切可能改变的起点。时至今日,让提勃尔倍感恐惧的问题并没有减弱,提勃尔所提出的文化解救之道也应者寥寥,今天的文化经济学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也许这正是文化经济学能够有所作为的重要领域,果真如此的话,提勃尔无疑是那个永远绕不过去的文化经济学思想巨匠。
[参考文献]
参考文献内容
[1][英]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我们后辈的经济前景》,[英]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预言与劝说》,赵波、包晓闻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1-366页。
[2][英]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我的早期信仰》,[英]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精英的聚会》,刘玉波、董波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79-496页。
[3][美]加尔布雷斯:《丰裕社会》,徐世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4][美]提勃尔·西托夫斯基:《无快乐的经济: 人类获得满足的心理学》,高永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5][英]马歇尔:《经济学原理》,朱志泰、陈良璧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59页。
[6]Maurizio Pugno:“Scitovsky and the incomehappiness paradox”, The Journal of SocioEconomics,2013,43,pp.1-10.
[7]Marina Bianchi:“A questioning economist: Tibor Scitovskys attempt to bring joy into economics”, Journal of Economic Psychology,2003,24,pp.39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