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
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是祖宗崇拜、圣贤崇拜,这跟西方文化以上帝崇拜为根基不同。上帝崇拜的终极关怀是能不能进天国,祖宗崇拜、圣贤崇拜的终极关怀则是能不能泽被后世,能不能垂范后昆。能垂范后昆的就是虽死不朽,所以中国人的历史感特别强,中国人喜欢在祖宗、圣贤的前言往行中寻找榜样。春秋时候,鲁国的贤臣叔孙豹把能够垂范后昆的言行归纳为三个方面,就是立德、立功、立言。他说:“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唐朝的学者孔颖达解释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见《春秋左传正义》)总之,无论德、功、言,只要能造福子孙,影响久远,便不会随身而没,便虽死而不朽。
因此,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家学说,不讲灵魂不灭,也不讲来世轮回,而讲“三不朽”。只是“三不朽”立意太高,只适合少数想做圣贤的人物。而且“三不朽”还容易走偏,有些起意做圣贤的人最后却做成了独夫民贼。“不朽”是不朽了,却不是好的“不朽”,而是坏的“不朽”,不是造福国家,造福百姓,泽被后世,而是祸害国家,祸害百姓,流毒千年。这种例子還并不少见。
我现在提出一种“三不负”主义,即“不负天,不负人,不负己”。这是我平生做人做事的信条,也可以说是我的信仰。窃以为“三不负”主义可以避免“三不朽”主义立意太高的缺点,比较适合一般人。
先说不负天。这个“天”不是天老爷的“天”,而是先天的“天”,天赋的“天”。人生下来并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颗蕴含了很多潜质的种子,这些潜质是先天的,或说是天赋的,用现代科学来讲,略等于基因。但这些天赋或说基因能不能充分显现出来、发展出来,却有待后天条件的具备。这后天的条件中,有时代、地域、环境等因素,还有个人自己的因素。时代、地域、环境,基本上不能由自己决定,但个人努不努力却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我说的“不负天”的意思,就是个人自己要尽自己的力量,努力让自己的天赋得到充分的发展,而不要辜负了这个天赋,不要对不起这个天赋。例如,你有音乐的潜质,你就要千方百计努力奋斗,让这个潜质得到可能有的最大的发展,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要老是感叹生不逢时,埋怨没有生在德国、奥地利,没有生在富裕的家庭。这种感叹和埋怨是没有意义的,改变不了现状,而你的努力却说不定可以冲破时代、地域、环境的限制。
再说不负人。不负人首先是不要对不起生你、养你的父亲母亲,古人叫“不忝所生”。其次是不要辜负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教导你、辅助你、爱护过你的老师、朋友、恩人、贵人。再其次,就是不要有害人之心,努力做到不伤害任何人。曹操的名言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我的信条相反,宁可别人负我,我也决不负人。当然,我得声明,这里讲的是一般的原则,不是讲特殊情况,也不能推至极端。我并不提倡任人欺负,我的意思是说宁可自己吃点亏,受点委屈,也绝不损人利己,不做亏心之事。
再说不负己。不负己的第一层意思是对自己负责,我以为人生在世,最高层次的责任感不是对他人、对团体、对身外的什么负责,而是对自己负责,就是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必须让自己达到一个人应该达到的高度,任何情况下决不自暴自弃。不负己的第二层意思是不屈己,即维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决不在有关人格的原则问题上委屈自己,决不对任何人低三下四,唯唯诺诺,决不放弃独立思考,人云亦云。这对一个知识人而言,基本上就是陈寅恪先生提倡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以上就是三不负主义的大概意思。
“三不朽”是外向的,“三不负”是内求的;“三不朽”主要看结果,“三不负”主要看动机;“三不朽”更多依赖于外在条件,“三不负”主要依赖于自己的意志;“三不朽”只适合于社会顶层人士,“三不负”适合任何人;“三不朽”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达到,“三不负”则人人可以做到。“三不负”虽说人人可以做到,但真正做到的极少。这有点像孔子说的“仁”,“仁”是一种主观精神境界,只要你自己肯做,没有人能够阻挡你。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见《论语·述而》)但“仁”也是做人的最高境界,所以孔子很少以“仁”许人。
“三不负”跟“三不朽”并不矛盾。一个人真正做到了“三不负”,是可以通向“三不朽”的,如果你的天分足够,条件又具备的话。
裴金超荐自《羊城晚报》2018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