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像很多司机一样,他也会在车里放一点零钱,交停车费时顺手好拿。车里零钱罐有多少钱,上小学的儿子拿走了多少,他心里都一清二楚,尽管,他从没刻意留心过这事;连参加个朋友间的饭局,他都很难像别人那样放松下来,总是不由自主地观察人家的神态、分析人家的心理,特别是有不很熟悉的朋友出现时。
干了二十多年刑警,就看了二十多年现场。刑事现场勘查工作的一丝不苟,早已经让他告别了那个曾经大大咧咧的自己。仿佛脑后生出了第三只眼,他已经有了一种直觉和本能。这种直觉让他的生活越来越封闭,却也让他的工作常常有天外飞仙般的灵感袭来。
这就是郑红军,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技术处现场勘查大队的大队长。他的故事,当然还得从犯罪现场说起了。
踩点儿
临潼区二环路的一排小别墅里,曾发生一起灭门惨案:晚上十点,男主人有事出门走了。夜里,这家里来了一伙人,将女主人捅成重伤,将她三个儿女及一个亲戚家借宿的高中男生全部杀害。
案发当晚,郑红军不值班,他是第二天一早赶到现场的。把同事看过的室内现场看过一遍,他开始寻找室外的足迹。看现场,他总是喜欢从足迹人手。
郑红军在警校实习时,就在他现在工作的这个部门。那会儿,市公安局还没有刑侦局技术处,叫八处技术科。因为他绘制的一起凶杀案现场图受到好评,警校毕业不久,他就被从特警队调到了技术科,专门干现场勘查。那批实习生里,只选了他一个。技术科是个能人扎堆儿的地方,同事多是刑警学院科班出身,有的甚至毕业于清华大学。而他就上了个警校,连指纹的“沟眼点棒桥”都还分辨不了呢。可是,时间是最好的雕塑师。何况,郑红军是个有心人。一边出着一个接一个的现场,一边跟着前前后后的师傅们学艺,不知不觉中,郑红军已经成熟起来。再汇报案件,面对公安部清来的刑侦专家,他也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
一次,陕西某市一位退下来的领导被人杀死在独居的家中,家中财物被劫。深更半夜,受害人家门窗完好,门锁也没有被损害。根据墙外发现的爬痕,有专家认为,嫌疑人是翻窗入室的。也被请去会诊这起案件的郑红军却认为,嫌疑人只能是由门进来的。他的理由简单:虽然墙外有爬痕,但窗台上并没有爬痕和足迹。果然,案子侦破后,印证了他的判断。
受害老领导是个年近六旬的人,身体还很強壮,便独自一人在此居住。这天晚上很晚了,女儿在QQ上还看见他在线。关机前,还催过父亲早点儿休息。实际上,老领导在与一女子网恋,睡觉时故意给那女的留着门。老领导楼上住了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二流子,经常半夜才回家。经过老领导家时,他发现房门虚掩,立即激发起他的职业兴趣来。因为楼上楼下住着,二流子对老领导的情况多少知道点,知道他是个挺大的官儿,家里不差钱。为了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弄点值钱的东西走,他特意脱了鞋钻进门去。可是,二流子就是时迁再世,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盗宝,因为老领导正在等人,哪里睡得着。听着房门轻轻一响,老领导立即答了话,并且开了灯。这一开灯,可就坏了。楼上楼下住着,都是熟人呀。老领导很自然就是一身凛然正气。二流子一害怕,就动了杀人灭口的想法。
还是回到那个阴沉沉的春天,回到临潼那个血腥的现场吧。当天夜里,警方就调来了警犬,希望能追踪到犯罪嫌疑人。案发现场楼后,是一片野地。因为一条水渠阻挡,嗅源断绝,警犬没能发挥作用。先一天下过一场雨,留在屋后的足迹比较清晰。郑红军决定,根据足迹进行追踪。
根据现场留下的三种鞋印,郑红军利用花纹进行辨识,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从上午八点半,一直搜索到中午十二点,在一片石榴园里,终于发现了扔在地上的一件黑色外套,外套上布满血迹。外套的口袋里,装着一些杂物。有零钱、一次性打火机,还有一把水泥钉。包裹钉子的,是张小纸片。纸片上写着三个电话号码,两个手机号码前,是两个人名;一个区号为“0817”的座机号码前,标注了两个字“家里”。后来,就是根据这个电话号码,侦查员很快锁定了家在四川省南部县的一名犯罪嫌疑人。
回到现场,郑红军仍在继续琢磨。案发现场是受害人的新家,才搬来时间不长,连很多亲戚朋友,都还没来过呢。这里的连排别墅建的都一样,嫌疑人为什么单选这一家下手,而且,还刚好是男主人不在家的时候?这说明,嫌疑人是踩过点儿的。如果他们来踩点儿,会躲在什么地方呢?顺着这样的思路,郑红军开始留意便于观察受害人一家活动的地方。结果,他发现,这排都已经住人的别墅对面,一排新建的别墅还有房子没有卖出去。观察现场视线最好的那个别墅,就是空的。他马上去了那里,果然,三名嫌疑人的足迹都在这里出现。毛坯墙、毛坯地的房间里,有一把旧雨伞、一小国钢丝以及一些烟头。雨伞说明,嫌疑人是在先一天还下着雨的时候,就来踩点儿了;钢丝显然是准备绑东西用的,忘这儿了;一地的烟头说明,他们在这儿呆的时间不短。房间里,郑红军还找到了一本书。书上写着一个搬家公司的名字。根据这些线索,侦查员很快把案子破了。
原来,三名犯罪嫌疑人都是这家搬家公司的员工。受害人的家,就是他们来搬的。对受害人家里的格局,他们当然很清楚。看到受害人家有钱,三人动了恶念。通过踩点儿,他们掌握了男主人晚上要出去这样一个规律。继四川南部那名嫌疑人落网之后,老家在辽宁抚顺的另一名嫌疑人也很快归案。2017年9月,最后一名老家在新疆奎屯的嫌疑人,也在其正服刑的监狱里被发现。
脚步声
2013年10月5日凌晨,长安区西崔家沟村发生了一起两死一伤的血案。民警出现场时,受重伤的男子已经被120送到了医院。
西崔家沟村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村民家家户户以私房出租为生,村里房客人数远远高于村民人数。案件发生在一个起名为“祥和居”的楼房408室内,民警看到,房间的地板上,血泊中倒着两名已经气绝身亡的女子。
据四楼住的房客小赵说,凌晨两点左右,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听到有一男一女在吵架,接着好像打了起来。有女人发出“啊、啊”的声音。后来,那声音渐渐小了,听不见了。等外面静下来,他专门开门探头往外看了看。四楼家家户户房门都关着,没什么异常。可到了凌晨四点多,他再次听到了动静。定定神发现,有人在喊“救命”。小赵穿上衣裳出门,发现408室门开着、灯亮着,地上躺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小伙子没穿鞋,左胸上有刀伤,而且看得出伤很重。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说他是1988年生的。”小赵觉得,小伙子脑子似乎有点儿短路。这个时候,楼下的房东以及楼里住的别的房客也都相继围了上来。受伤的小伙子说,他们是被两个男的捅伤的,现在那两人已经跑了。 “快打电话叫120。”小伙子用虚弱的声音催促围观的人们。
“凌晨四点多,我听到有两个人‘噔、噔、噔从楼上跑下楼去。”一楼住的“祥和居”房东老崔说,他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而也住在一楼的房客、早起卖油条的老方甚至信誓旦旦地说,听到脚步声后,他甚至看到两个黑影从他家的窗帘外闪了过去。
从房东这里,民警了解到,死者之一是附近一家私人幼儿园的教师,现年18岁;另一名死者,房东说不上姓名。至于那个受伤的男子,房东更是不认识。因为此人正在医院进行抢救,而且说话困难,408室究竟发生过什么,还是个谜。在技术人员勘查现场的同时,市公安局刑侦局和长安分局的民警们继续做外围调查走访工作,一公里范围内的监控探头都被纳入视线,试图发现那两名行凶男子的踪影。
勘查现场时,郑红军发现,408室的门是从外面踹开的。门上留有两个右脚的重叠足迹,应该是一脚没踹开,又继续踹了一脚。进入室内发现,到处是这双鞋的痕迹,包括死者床上的被褥、床单上,也都有带血的足迹。在排除了120救护人员与两位女受害人的足迹之后,郑红军发现了另一个疑似残缺足迹。这是一个横条的血印痕,还不能确定它就是另一个人留下的足迹。
房间里有一双黑色的男式运动鞋,上面沾满了血迹。拿起鞋子一看鞋底,郑红军马上断定踹开门的,就是这双鞋。当然,房间里留下大量血足迹的,也正是这双鞋。这双鞋子是准留下的呢?郑红军马上与正在医院工作的侦查员取得联系,问受伤的男子有没有穿鞋。医院那边反聩,伤者被120抬走时,就没穿鞋。这样看来,现场遗留的这双男式运动鞋,很可能就是他的。
如果说犯罪嫌疑人是两个男子,那么,现场除了受伤男子的足迹之外,应该还另有两个男性足迹。如果疑似血足迹的那个横条纹印算一个,另一个人的呢?郑红军突然想到,这个横条纹印会不会是伤者的袜子留下的?于是赶紧让医院的侦查员再看看受伤男子穿的是什么袜子。侦查员告诉他,这人穿的是一双丝光袜。丝光袜,那当然和横条纹印相去甚远了。
仿佛就是那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郑红军让人把医院的伤者受伤时身上的衣裳、裤子都取回来。结果,衣服一取回来,郑红军就发现,此人的毛线外套上有大量血迹,衣襟边缘、衣服下摆处,为一种平行的较细线条,通过仔细对比发现,这种细线条可以在被褥上形成血印痕,而这种血印痕刚好与现场发现的细条纹较为一致。
接下来,民警在房间里的一只暖水瓶里,找见了杀人的那把刀子。现场勘查进行到这儿,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凶手就是受伤的男子。正是他踹门而入,持刀杀害了两名女子,然后对自己进行了自残。除了足迹,技术员们还提取到了死者手中揪下的男性短发、门边框上的衣物纤维等物证,这些物证都同时指向了受伤男子。
病床上,受伤男子坦白交代,两名受害人确实是他杀的。
犯罪嫌疑人时年25岁,在西安鱼化寨一家私人企业打工。一年多之前,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当时只有17岁的受害幼儿教师。幼儿教师对嫌疑人没感觉,交往了一个月,就不再跟他来往。可是,一年多以后,俩人在网上又遇上了。直到10月1日,俩人才重新见面。嫌疑人陪幼儿教师逛了趟宝鸡,前后花了不少钱,但幼儿教师却一直回避和他单独在一起。回到西崔家沟村幼儿教师的住处,嫌疑人想强行和幼儿教师住在一起,遭到幼儿教师和她表姐的一致抵抗及辱骂。嫌疑人恼羞成怒,就动了杀心。杀害两名受害人之后,知道自己也活不成,嫌疑人挥刀自杀。可等了好久,发现自己还没死,就开始想怎么活了。他删掉了手机里的全部短信,又把刀子扔进了暖水瓶,然后开始呼喊“救命”。
那么,房东、房客们听到的下楼脚步声、看到的人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那都是嫌疑人给他们的误导。他说,有两个陌生男子突然闯进来捅了他们,然后从楼梯跑了下去。房东老崔和房客老方很可能把出事后楼里房客们的脚步声、晃过的人影,统统记成了事发前。
“热心人”
2016年11月5日,莲湖区沣镐西路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一个开烟酒小商店的老汉,被人杀死在自己的仓库内。
老汉是被一把管钳砸死的,头部被砸得血肉模糊。郑红军趕到现场时,老汉的面部盖着一本画报。人死了,家属把死者面部盖住,这也正常。但郑红军发现,画报下面有些散落的报纸,上面压着那把带血的管钳。这就不正常了:作为作案工具,管钳应该是嫌疑人丢弃在这儿的;而画报应该覆盖在管钳之上才对。怎么会反过来呢?
“管钳是在原来的位置吗?”郑红军问受害人的儿子。刚才进门时,郑红军就发现,门外有一点血迹。看过现场后,他就更在意那点血迹:仓库里的搏斗痕迹明显,血迹也都集中在仓库里面。这外面的血迹是怎么形成的呢? “不是。邻居把它挪到了门外,我觉得不对,就又挪回到原来的位置。”早上发现父亲遇害的,就是这个儿子。这会儿,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突然降临的灾难让他们不知所措。老汉儿子还告诉郑红军,父亲脸部那本画报,也是邻居放上去的: “他说,这样太难看。”
这时,郑红军才弄清那个中年人的身份。原来,他是个热心的邻居。一早发现出了事,老汉的儿子就把他喊来了。刚才郑红军见他忙前忙后,还以为他也是家属呢。
还是老路子,看足迹。当然,要找出嫌疑人的足迹,先得把进过现场的人的足迹排除掉。这样一看,郑红军就发现,现场除了受害人儿女的足迹,还有那位邻居的足迹。 “你们最远走到哪儿?”见警察问,受害人儿子、女儿都赶快说,他们就走到父亲的身边,没再往里走。而老头儿是倒在仓库门口的。
可是,那个邻居的脚印却在仓库里延伸到很深。老汉的儿子说,他看到,邻居确实进到了仓库最里头。这个人怎么这么活跃?仅仅是因为无知才这样在现场乱跑一气吗?
想把他叫到跟前问一问,派出所民警却告诉他,这位邻居正给别的民警帮忙带路,去仓库后面的那个天井: “别说,要没人领着,这条路还真有点不好找。”
仓库尽头,有个小窗。小窗外面,就是那个落满厚厚法国梧桐枯叶的天井。穿着鞋套,郑红军查看着地下足迹。猛一抬头,他发现那个小窗外,有一双眼睛正朝他这儿张望。正是那个中年人、那个邻居。此时,他虽然蹲在天井里,却在注视着勘查现场民警的一举一动。
邻居被叫到了郑红军跟前。看上去,这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长脸,头发有点稀。 “管钳是不是你拿出去的?”郑红军跟他单刀直入。 “没有啊,我没拿。”邻居的手有些发抖。 “那,画报是不是你盖上去的?”郑红军发现,邻居的右手腕皮肤有脱落。 “我不记得了。”这时,郑红军又发现,他的锁骨处有挠伤: “你在这仓库里,都走到哪儿了?” “我走到了头。我是想从窗户看看,小偷是不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你们在天井里发现什么了吗?”郑红军问派出所民警。 “发现窗户下掉了一条烟,芙蓉王。”民警告诉他。
给邻居取了鞋印之后,郑红军让民警控制好他。把情况汇报给领导后,领导决定,马上把这个邻居就近带到派出所进行审查。结果,让邻居脱掉衣裳,他身上露出了大面积的抓痕。郑红军和侦查员们一起来到邻居家。因为猜测他可能把血衣扔在了洗衣机里,结果,却从洗衣机里掏出了一个装着七八条香烟的塑料袋,全是芙蓉王。香烟上面都有条型码,每条都不会重样。邻居家搜到的烟,正是受害人进的货。
再审这个邻居,就不再嘴硬了。杀人越货的经过,吐得千干净净。原来,此人是个吸毒的烟民,租住老汉的房子,也算是老汉的邻居。晚上,老汉不住家里,而是住在商店里。老汉的商店和仓库并不在一起,但隔得不远。烟民想弄钱吸毒,就打起了偷老汉仓库的主意。半夜,听到报警器响,老汉提着根棍子就奔商店来了。老汉虽然六十岁了,但身体还结实。于是,在狭小的仓库里,俩人进行了搏斗。虽是黑灯瞎火,但老汉已经知道他是准。烟民要脱身、要弄钱,要不被人知道,就必须把老汉置于死地。于是,他就地摸起了一把管钳,把老头砸死了。
正是郑红军这敏锐的“第三只眼”助力警方侦破了一起起疑难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