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刚
玉强娘端着簸箕风一样刮进院子,“扑棱”惊飞了老杏树上那对谈情的麻雀, 一群老母鸡“咯咯”地扑过来,围着娘的脚打转,娘从簸箕里抓一把玉米粒撒在地上,老母鸡伸着脖子将玉米粒啄进肚子,还不时互相啄一口。
他爹,他三姑咋说哩?娘伫在院子里问。
玉强爹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卷烟,烟雾从鼻子里喷出来,然后一阵咳嗽,憋的脸膛发紫,爹脚底下,铺了厚厚一层烟蒂。
爹缓过气说,他三姑日子也紧着哩,都是土里划拉光景的庄稼人,咱家玉强上大学欠下人家的五千到现在还没还上呢!
那咋整哩?这不是让玉强犯难吗?将来在媳妇面前咋抬起头啊?娘分明怒了,把簸箕惯在地上,玉米撒了一地。
爹站起来,踱到羊圈前,那里圈着一百多只黑山羊,见爹到了跟前,都伸长了脖子冲爹咩咩地叫。
明天都卖了吧,我这身子骨也伺候不了它们了,还有猪圈了那两头猪,好歹也能凑个几万。
爹像说给娘听, 又像是自言自语。
娘说,实在没辙就卖吧,后天玉强就回来取钱了。
娘起先不开怀,嫁给爹二十年愣是怀不上。奶奶说娘是光吃不下蛋的老母鸡,破罐子烂芝麻的事也朝娘开火,娘没少受气。
爹知道娘心里苦,很少违逆娘的意愿。
奶奶走后,娘竟然怀上了,中年得子,娘高兴,爹更高兴。
所以待玉强就像一件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玉强就是村子里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
玉强也很听话,一路杀进了大学, 这可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爹把一杯酒一仰脖子灌进肚子里,抹着嘴说,娃,你给爹挣脸了,别说在粟村,就是整个朐城,爹站在人家面前也有底气,爹就是穷死饿死, 砸锅卖铁也把你供出去。
为了玉强上学,爹欠了不少债,亲戚见了爹都躲着,生怕爹又开口借钱,但爹心里高兴啊,就等熬到娃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自己就享清福了。
谁成想,刚参加工作几个月的玉强恋爱了,还讨了个省城的媳妇,这事本来爹是高兴的,可不高兴的是玉强跟爹说完这个喜事后紧接着放了一颗炸弹。
玉强说,爹,我跟琳看了套房子,准备先把首付交了,明年结婚用, 一萬一平, 总共一百万, 首付交三十万, 琳的爸说了,他家顶大头出二十万,让咱家出十万。
啥?爹屁股上冷不丁打了一针,“蹭”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万一平?屁大个地方?还悬在半空里?爹又像放了气的气球,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十万啊!娃,你爹这辈子都没见过十万到底是多厚的一沓钱啊!
娘狠狠剜了爹一眼,再出去借借,别让孩子犯难,再说,娃有出息, 一分钱没花就讨了媳妇,要是没出息打了光贵更让你好受!
玉强很不情愿接过爹手里的五万回了省城。
半个月之后,爹突然倒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吐血。
医生跟娘很委婉地说, 晚了,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神仙也治不了啊!
娘扑通给医生跪下了,脸色蜡黄。医生说,真不知道你们早干嘛去了,这个病没有十年也有五年了,这个时候才来,也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娘说,记不清哪一年了,爹说胃不舒服,就去卫生室拿了点胃药,不疼了,后来又疼,而且疼的越来越勤,让爹来医院检查下,爹说哪有钱去医院?娃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等等吧,等娃大学毕业再去看,玉强大学毕业欠了一屁股债,爹有时候疼地额头的汗像黄豆一样滚下来,再劝爹来,爹说一屁股债哪来的钱!
等等吧,等秋后把羊卖了再看,谁成想,玉强又要买房子……
爹是扭曲着脸离开的,病痛已经把爹折磨的不成样子, 爹说,孩他娘,给我个痛快,给我打一针让我走吧!
娘趴在爹的胸膛上,哭干了泪,娘说,我舍不得你走啊……
处理完爹的后事,玉强回省城安排了一下,回家准备接娘一块去住。
玉强推开院门,走进院子喊了一声娘,“扑棱”惊飞了满树的麻雀,娘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簸箕,目光呆滞,一群老母鸡围在娘的脚边,正等待着娘撒下簸箕里的玉米粒。
玉强说,娘,收拾下跟我回省城吧,你自个在家我不放心。
许久,娘说,等等吧,你爹的魂还在哩,我要在家里陪着他哩。
娘抓起一把玉米粒撒在地上,老母鸡“咯咯”地争抢着,娘依旧目光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