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元
“老刘润宗家用棒子(玉米)粒子喂小鸡哎。”这消息不知是谁最早传出来的,但马上插上翅膀,传遍了全营子。小孩子不信,跑到家里去看,可不是嘛,人家正一手将簸箕夹在腋下,一手从簸箕里抓起棒子粒子,朝地上扬着,嘴里还“咕咕咕”地叫着,召唤小鸡们前来啄食呢。见小孩子来,老刘润宗家并不理会,该干啥还干啥,不像别人的妈,打声招呼,再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逗弄小孩子一会儿;而见有外人来,小鸡们兴奋起来,一边张开翅膀你跑我追,闹得满院子尘土飞扬,一边提高了声调儿鸣叫,反而顾不上啄棒子粒子了。
孩子们散了,手里掐着棒子面干粮的小孩,再啃干粮时,突然觉得味同嚼蜡,一丝儿香味都没有了。但不吃这又有啥好吃的呢?转过墙角,小孩又有滋有味地啃起来。回家跟大人说,大人露出鄙夷的神色:“有米一锅,有柴一灶。”
全营子百十来户人家,谁家最富不好说,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即使老子儿之间,也不十分清楚到底谁有多少钱财,没必要;谁家最穷也不大好说,有真穷的有哭穷的,不好辨识,但如果有人说刘润宗家最穷,估计没几个人反对。年三十晌午了,老刘润宗家才蒸豆包嘛,而且只蒸一锅。过了初一,初二再问他家孩子吃的啥饭,准回答是小米干饭。小孩子不撒谎。而这时,大过年的,破五(初五)之前,除了老刘家,全营子谁家不是上顿包饺子下顿热年糕呢?平常素日,吃点赖的没关系,而过年了,一年就过一回年,只那么几天,总得改善改善伙食。
棒子是啥?粮食呀,给人吃还不够的嘛。只不过,富裕人家不怎么吃棒子皮,穷人家则连皮带穰轧在一起吃了。每年秋天,生产队秋收完毕,打完场,队长总要组织社员,将场院里旮旮旯旯包括车辙里的谷穗子、棒子粒子、豆粒子等等五谷杂粮,全打扫起来,细细地扬扬,然后分给各家各户。还是脏啊,回家再好好簸簸呗。驴拉马尿的,尿臊味啊,没事儿,用水大大泡上两天,再晾干了,轧成面烙干面子吃。有豆子掺着,尿臊味吃不出來了。——给小鸡吃?草鸡能有糠吃,不断顿就享福了。再说,小鸡满院子溜达,这儿一只蚂蚱那儿一粒草籽,寻着吃呗,吃啥不能填饱肚子?小肚鸡肠的东西嘛。而虫子啥的,人能吃吗?
要说呢,老刘家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老刘润宗”并不“老”,还年轻,响当当的劳动力,孩子们却都大了,老子儿都在生产队里上工,年吃年用应该基本上够了,尽管一个劳动日只值一脚踢不倒的两毛钱,但起码不至于这样。而问题是——“老刘润宗家不过日子,吃一把撒一把。”大人们这样说。
再多说起来,大人们便感慨了:真是的,日子过得这么穷,老刘润宗家居然整天乐呵呵的,还……老辈子过大日子的财主,也没……
老刘润宗家在亲爹死后,跟着老妈要饭,来到的营子里;老妈嫁给了张木匠。至于自己娘家老家是哪儿的,除了老妈还有哪些亲人等等这些,她除了知道自己姓李而外,一无所知。后老伴老张家这头呢,她和他们走得也不近,在她长大成人后,嫁给本村的刘润宗后,老张家这头,在她更是名存实亡了。见到路边的野草,不管不顾,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她有时忍不住笑起来:“那就是我哩,野生野长。”刘润宗年轻时“扛过枪,跨过江”,后脑勺有一道子弹划过的沟,从此导致寸发不生。复员后回队上劳动,靠着一副好身板、一把子力气,刘润宗倒也成全一家子人,把儿女都拉扯大了,不过,日子过得就是穷啊,一直翻不过身来。对如此凄惶的日子,刘润宗倒也看得开,除了不时发发牢骚。也是,摸过阎王爷鼻子的人,还有啥看不开的呢?总之,因了此,刘润宗活得很豪气,大人、小孩叫他,名字前面总习惯加个“老”字。——老爷们儿这样,拉棍子要饭都能长大的人,也就……用棒子粒子喂小鸡了。狗日的粮食哟。
就这么着,日子倒也一天天地,过来了过去了,几十年过后,“老刘润宗家”成了“老刘婆儿”了。
“奶奶的,活大半辈子了,没看过谁的脸子,老了老了,还看儿女脸子!不生那鳖气了,自个养自个的老。”老刘婆儿在给儿子们一一成家后,却哪个儿子也不跟,分家自己过。老头子不长寿,早已下世了。老刘婆儿有三个儿子,老二在外有“公干”,老大、小三在跟前。自己住老屋子,儿子、媳妇分别盖上新房子。承包田里的活计,但凡自己能干的自己干,自己实在不能干的才去找儿子。吃粮都不用儿子管,烧火柴老刘婆儿更谁也不麻烦了。自己去拾弄,多了背不动,多背两趟,不就是灶火塘那点烧火柴嘛,烧多少了。有住的、有吃的、有烧的,日子不就全了嘛,过呗。
营子里别的老人,特别是老婆儿,在儿子结婚后,总想着享享天伦之乐,和儿子、媳妇在一起住住,支使几天儿媳妇。老辈子不都这样嘛:老婆婆要抽烟了,便抄起烟袋,“梆梆梆”敲打炕沿儿,“老大家的”,大儿媳便颠颠地跑过来,嘴里妈长妈短地叫着,给老婆婆装上烟递过去点着了。——老婆婆们没有弄明白,这是戏剧表演,“说书唱戏劝人方”罢了。真的结果咋样?谁也别笑话谁,一家不止一家,几乎没有哪家婆媳相和的,总是在闹得不可开交后,又不得不分家单过。
其实,说句公道话,老刘婆儿的儿子与营子里的同龄人相比,基本属于孝顺一类的,没让老妈生啥“鳖气”;儿媳也没给老婆婆抡过几回脸子。但见老的执意这样,也只好如此。也是,脸面只是一时的,而日子长着呢。
营子里住着一个老柳头。丫头、女婿一家人常年在外,老柳头老伴儿没多少年了,丫头、女婿看他一个人在家待着冷清,便要他来看家望门;实际呢,是要老人出来散散心。老刘婆儿动心了,和老柳头好上了。营子里也有明铺夜盖的,但老刘婆儿看不上。明人不做暗事,老刘婆儿要嫁给老柳头。两位都七十来岁,老了,一个人过,太孤清,而相互做个伴儿,跟前有个说话的,多美。啊,老妈要嫁人,做儿子的还怎么活人!儿子着急了,说啥也不同意。老妈也着急,跟儿子动起笤帚疙瘩、烧火棍,甚至菜刀。最后,两个儿子给老妈跪下了,媳妇给婆婆跪下了。老二不在家。要是老二在家,怕是也要跪的,尽管老二是“公家人”,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老刘婆儿屈服了,答应儿子、媳妇,再不提嫁人的事儿了。
这之后,儿子、媳妇明显比以前更孝顺了,而老刘婆儿倒仍像先前那样,各人的日子各人过。到树林子里捡树杈子,一趟趟地往回背,累得顺脸淌汗,也不用儿子……累了,老刘婆儿坐在路边歇息,看见野草壮壮实实地长着,这棵草的蔓子缠拉到那棵草旁,这棵草的叶子搭接到那棵草上,不禁长叹一声:“奶奶的,我活得还不如你们哩。”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