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爱不是彼此拥有,而是彼此想象。
——莫高森
安琪是位四十出头、性格孤僻的女人。早些年喜欢写写诗,结婚后却放弃了。她的前两任丈夫先后因病过世,她又嫁给了一个男人。那位男人虽说满意她不俗的容貌、前两任男人留给她的丰厚财产,却不堪忍受长期被拒绝同房,最终恼羞成怒地与她分道扬镳了。
在回顾过去时,安琪感到男人对女人的爱欲带着一种速朽的欺骗味道,使其被动地活成了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无法像仙子那样无欲无求,因此她也不想再和任何一位男子结婚了。如果不需穿衣吃饭,她甚至连大门都不想出。她刻意与外界保持着距离,甚至在心情烦躁时设想过以自杀来结束显得冗长而乏味的一生,以保持她水仙花般清雅柔弱的自我。她缺少自杀的勇气,却又不能心甘情愿像个普通人那样活得有滋有味。仿佛是为了对抗活着,她买下一块墓地。实在无处可去,又不想继续待在房间时,就去墓园静静待上一阵子。
安琪是一位喜欢艺术的女人,除了诗歌,还喜欢绘画。艺术使她感受到一些美和爱的存在,使她隐约渴望有才华横溢而又眼明心亮的艺术家懂得她、爱上她,也能够使她借助于别人的爱恋来激发自身的美。有一次她在诗人街的一个画廊里看上了一幅画,画面是浪花翻腾的大海,金色的沙滩上有紫色、红色、白色三支玫瑰。玫瑰仿佛在跳舞,让她联想到玫瑰正代表了逝去的爱情。想到三位先后离去的男人,她觉得所有男人就像翻滚的浪花,在无休无止地喧哗。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正爱过他们了,只是他们去了别处。既然要继续活着,总得找点什么事儿做,以证明自己在活着,何况那幅画给了她重新恋爱的冲动。安琪想要买下那幅画,她想,画出那幅画的画家有可能就是那片大海边金色的沙滩。
画家叫莫高森,生活在诗人街上的他渴望通过夜以继日的绘画来活成人类的一个代表,像达·芬奇或梵·高那样通过创作出的作品在死后继续“活”着,被人谈论和想象。他经常被终究要落在画布上的千变万化的颜料所困扰,手握一瓶白酒,苦苦思索某个触动他的瞬间有可能迸发出的灵感如何嫁接于画中,以证明人在理想与现实、时间与空间中恰到好处的存在。他拥有画下一切的激情,曾经挥舞画笔画下日月星辰、田园村庄、树木河流、高山大海、城市建筑、万家灯火。他几乎不曾间断地画着,即使在与人喝茶聊天时仿佛也有另一个他在别处无声地画着。昔日无数个日夜挥笔所积淀下来的熟能生巧的绘画技能,仍然需要稍纵即逝的灵感来开启,让画笔恰到好处地落在画布中——停顿时火一样的创作激情与激流般强劲的绘画思维仍在马不停蹄地勇往直前,落笔时生命中对万物的感触又需要假定的静止取消或减少落笔时的盲目。
画家莫高森自有一个天地,但安琪初见他时却有些失望。原因在于莫高森穿着过于随意,身上被颜料涂得斑斑点点,显得有点儿邋遢。他生着一颗大脑袋,胡子拉碴,粗手粗脚,眼睛、鼻子、嘴巴都显得有些粗枝大叶,好在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放射出洞悉一切的光芒,使安琪觉得他与众不同。安琪没有继续望着莫高森,她把目光转移到那幅画上。看着那幅画,她觉得画作的主人莫高森先生可能会变成一位残酷的猎人,改变她人生的轨迹。过去她与之生活的前三任丈夫都让她产生过逃避的感觉,最终却陷入他们爱的陷阱,他们使她清楚自己,本质上她并不需要与任何一位男子共同生活得太久,因为她希望自己像一颗钻石那样与众不同,活得自我而又受人瞩目。
“说说看,为什么喜欢它?”莫高森笑着,望着脸像冰一样的安琪。他想看到她有些空洞的大眼睛里的光。在任何时候,他都想要抓住所见之物的重点,通过线条与色彩来把握和建构一切。他笑得无遮无拦,让在人群中习惯了虚伪的人会感到有一些不自在。见安琪没有回答,他又笑着说,“我知道,这幅画会让人联想到爱情。我想象了世间所有的爱情,以及人内在纯粹的欲望画了这幅画!”
安琪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时,莫高森却产生了想要画她的想法。他觉得安琪像一位风姿绰约、心思奇妙的佳人,又像一口深井,让他渴望从中取水。他还兴奋地感到,安琪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需要他用生命中纯粹的欲望来点燃,让其焕发出光芒。他也乐意为她奉献,以便使他的强大得以彰显。因此莫高森盛情邀请安琪去他的画室参观。画廊顺着一架木梯子上去便是画室,画室四面是金色的墙壁,地上铺的是暗红色的橡木地板,房里全是已完成的或未完成的画作,散发出浓重的油彩味道。那些五花八门的画作如同自有一个世界,让人产生奇妙的想象,以至于安琪觉得自己就应该生活在画中,至少能有一阵子生活在那样的画室里,去感受、认识、经历那些画,去热爱、了解、走进那些画,使自己脱离纷纷扰扰的世俗,忘记在人世间的孤单。
当莫高森提出让安琪做自己的模特时,安琪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莫高森说:“现在的你是封闭的房间,我相信能够帮助你打开一扇窗子……”
安琪默默看着画作,把那些画与莫高森联系在一起,试图弄清楚画作与画家之间的关系。只有感受并认识到,才有可能支配并拥有。结果,她感到自己那颗水晶一般的心在溶解。艺术以及画家带给了她莫名的感动,那使她渴望献身于艺术。
莫高森看着安琪的背影,看着她穿着蓝绸裙的鲜活身子,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似乎那种欲望得以实现,将会是对他长期投入作画的无私馈赠。而由身体彼此融合达成的合作,像白天与太阳的合作,夜晚与星月的合作,可以让他的生命更加丰富。安琪感到画家正在盯着自己看,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她多少还担心画家是个有才华却粗俗下流的男人,也怕自己会对他产生不好的感觉,破坏了对他的想象。
“亲爱的女士,请允许我直接一点儿,我想要你!欲望使我像孩子一样。你现在可以展开联想,把我们彼此想象成两只熊。你知道吗?我否定钢筋水泥筑就的高楼大厦,把一切简化想象成自然的森林……”莫高森看着安琪,低低吼叫了一声,然后笑着说,“有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熊,独自个儿摇摇晃晃走路,我會模仿熊的动作,低低地吼上一嗓子的。”
安琪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请看镜子!”莫高森用热乎乎的粗糙大手拉住安琪柔软冰冷的小手,让她来到一面镶着金边的巨大镜子前,笑着说:“请看着你的眼睛,它不会欺骗你。你想一想,是不是虚伪的、自以为是的人群,以及沉重世俗的琐碎生活让你产生了厌倦?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将给你以真和美,以力量和想象,激发你对万物的渴望!”
安琪看着镜子,那颗枯竭冰冷的心渐渐涌出一股酸涩、带点儿甜味的汁液。她想说什么,可又能对莫高森说些什么呢?他是那样的别具一格,就像无所不知的上帝,能感受、支配一切。莫高森以最快的速度打破了与她的界限,充满激情地拥抱了她,就如超越时空,忽略一切,拥抱了他们立体可感、彼此存在的丰富。他抚摸、亲吻她那瓷器般生硬的、冷冰冰的脖子和脸颊。那种抚摸和亲吻如春风吹拂着大地,火热的太阳照耀着茫茫雪野。
莫高森拥抱着安琪多少还有些古板的身体,本想用他那双大手野蛮地撕破她的衣裳,使她尽快呈现,以惩罚印象中整个扭扭捏捏的人类,可他没有,他隐忍着,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粗鲁让她感到不适。安琪闭着眼睛,试图通过对黑暗的感受进入梦境。她觉得唯有借助于梦境,才能接受一个男人对她的侵袭。她并没有过分反抗的意思,以至于那种逆来顺受的态度,使她觉得自己有些下贱。不过,没关系,她想到了这一点,人活着总要适当敞开、接受外界对自己的改变。何况他是位优秀的画家,她愿意被他侵犯,被动地成为他岩浆般爱欲的出口,成为他盲目地热爱着一切的一个具体对象。
莫高森感到安琪有点儿像无知少女般不解风情,要么是在假装矜持和清高,这使他有些恼怒。他要赋予她爱与热力,他对世间一切美的感受。他把她抱到了厚实宽大的松木桌子上,脱掉了她的裙子,用隆起的部分填充她的空虚。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获得和给予,才是尊重或嘲弄了他们生而为人的真实。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打破人与人的局限,一起去亲近自然和神灵,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莫高森看着安琪的眼睛,想从中捕捉到她生命中最真切的变幻,那上千种美的瞬间开放。他所获得的非常有限,因為在一起的整个过程中安琪面无表情,一声没吭。那使他感到自己如同是在强暴她,在犯罪。他忍住抽她几耳光的冲动,想要通过时间看到她的变化。在完成爱欲的过程中,莫高森还有过要成为她丈夫的念头。那种念头使他认为,他一直是在通过理性克制着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以免落入婚姻的俗套——他并没有觉得错了,有时却又认为,作为人类的一分子,自己活得难免有些狂妄自大。
人与人之间的思想和情感形成了要命的滞差,那种滞差需要用艺术对人类产生的广泛作用来消弭。莫高森认识到这一点,觉得应通过绘画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他与安琪的关系将会变得接近完美。莫高森有着艺术家的敏锐,他明白安琪为何会有那种表现,那正是一种人在社会中形成的道德感与羞耻感的呈现。那是一种陈腐的人在社会中道貌岸然的存在,那也正是许多人迷失自我变得虚伪的根源。人类掩蔽真实的自己,却又不断不择手断地去获取一切,以满足种种欲求十分可笑,莫高森与安琪的交合应是他们灵魂的渴求,是对彼此庞杂世界的一次辉煌的告别,可以使他们产生轻松愉悦的爱着并幸福着的感受,有利于他们折身返回现实世界,去更好地生活和创造。
莫高森第二次与安琪在一起时,安琪睁着眼睛看着赤裸的莫高森,让他通过自己的眼神感受到她在需要他和爱着他。莫高森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终于湿润得像阴天,泛出泉水般清亮可爱的光。那终于让他相信,他们身体的相互融入不仅仅是为了欲望,还是为了灵魂需要通过肉体的摩擦和碰撞来唤醒和激活,使之充满色泽与生机。当安琪开始呻吟喊叫,享受彼此的融入时,莫高森却感到自己的内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他用手揉抚着安琪的身体,轻轻抽打着她的脸庞,使她兴奋得破碎,使她融化和流淌。安琪用尖尖的手指划破了他粗实的胳膊大腿,甚至用牙齿撕掉了他的一撮胸毛,使他感受到她就是一只发疯的狐狸,一瓶毒药!
莫高森与安琪这两个各有自我的人,几乎是相互怀着对彼此的莫名憎恨与厌倦相爱了。两个人的世界融为一个世界。安琪放弃过去,渴望通过莫高森获得新生。莫高森放弃对世间美好的热爱,专注于安琪一人。因为安琪,莫高森的灵思泉涌,他要为安琪画像。安琪除了充当模特,还负担起照顾莫高森的饮食起居。两个人同吃共眠,彼此向对方无限展开,两个人无形的灵魂抱成一团,在房间中散发出芬芳的气息。
一个月后,莫高森完成了那幅画作,起名叫《安琪的眼睛》。
安琪赤身裸体地走动在画室里,盯着那画上的自己,她感到莫高森对她的认识和理解,比彻底地爱上并融入了她还要多,因为他把她所无法认识和感受到的自己、她的灵魂从躯壳中提取出来,融入了线条与色彩,成为一幅画。莫高森用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与她融为了一体,才有了那幅画——那幅画画得太棒了,简直能构成人类对自身认识的源头。安琪盯着那幅画时感到肉体生命在消失,那使她忧伤难过,却又使她兴奋莫名,因为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活着,有灵性地活着。她很久没有要哭的感觉了,在那幅画作前,她的泪水抑制不住,畅快地流了出来。
那时,安琪有了私心,她认为自己必须得嫁给莫高森,彻底拥有他,死后也与他合葬在一起,仿佛那样才能给自己活着的现实一个完美的交代。她恨他给了自己那种感受,恨他让自己产生了要生个孩子的渴望。在一场酣畅淋漓的交合过后,安琪用手捂着发烫的脸,微笑着看着身上有着一道道抓痕的莫高森,欲言又止。她爱他,这个创造了她,也在试图创造世界的画家。她想通过彻底属于他而属于世界,从而获得活着的意义。她知道那种爱是自私的,也明白自己的需要未必是莫高森的需要。
“我的熊,我的上帝!”安琪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莫高森说,“你得娶我,你想过要娶我吗?”
“哈,哈哈!”莫高森笑着,看着安琪说,“我爱着你,也爱着世界。我想过要娶你,过现实中男人过着的那种家庭生活。可我不能娶你,我还必须与现实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美,这是个真理。事实上距离也产生爱,爱不是彼此拥有,而是彼此想象。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分开了。”
“我想嫁给你,和你有一个孩子。我会为你喜欢上柴米油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想回到过去,是你改变了我啊,没有你我简直没办法再继续活下去!”
“那仅是你的想象、感觉。你离开我可以做一个我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女子,那是多么好哇!你行走在人群中,属于生活,属于自己,也属于世界。我爱你,爱着那样的你,而不是在我身边的你。我属于绘画,得不断画下去,有时我身边不能有任何人来干扰我,请原谅我没法儿和一个具体的女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安琪感到莫高森说得合情在理,她也理解,因此没有必要再顽固地坚持。她想,得到的已经够多,不应该再有别的奢求——虽然那样想,可和莫高森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使她在确定要离开后还是忍不住难过得流下了泪水。
抹掉晶莹的泪水,安琪说:“走出画室的将会是我的空壳,而真实的我留在了这儿!再见吧,莫高森先生!”
莫高森摊开双手,歪着硕大的脑袋,张了张大嘴,没有出声。
他清楚,没办法,他不能为她有过多的停留,他还得继续画画。
安琪从画室走出去,看着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感到自己迈动的步子却是轻飘飘的。她的那颗心真的如空了一般,没有方向,没有东西。她感到自己在消失。外面有太多的人,似乎都在挤压着她,使她扭曲变形,使她感到就如同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后来,她疲惫地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如同在时光中静止下来。她开始回忆,想起与莫高森翻云覆雨的场面,想到从前的三个男人,最后又想到总是扑面而来的、无法逃避的世俗而繁杂的生活。
后来,她打车去了墓地。
在路上,她感到自己在逃离,在接近莫高森画中的自己。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感觉画中的她对自己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嘲弄现实中的她,可也让她认识到现实的重要。她不缺少物质层面的东西,即便是精神上的需要,在现实中也总会获得一些。她没有必要与整个印象中的人类和强大的现实对抗,没有必要死板地爱着莫高森。她远远爱着他,为了爱着他而活着,去寻找人生的各种可能,那不也是一种自由和美好吗?
安琪终于想通了,她决定为自己好好活着。
在离开莫高森之前,那幅《大海与玫瑰》已经挂在了她的家中。她怀着变得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象着莫高森的模样,觉得远远地想着他也好。她要放弃过去的自己,放弃一些执念,投身到生活中去,让自己去理解和包容得更多。她想以少女般的纯洁、荡妇般的放浪,成为莫高森所希望的、活色生香的她,一個真实的女人。是啊,她需要更多的人去欣赏,需要以她的美好去体验和获得的更多。她还需要重新捡起对诗的热爱,成为一名诗人。
莫高森作画时想着安琪,一时间那没有了安琪的画室像是空了一般。他需要那种空的感觉,当他起身去欣赏画中的安琪时,就好像那画是另一个人所作,而他只是观众。他觉得安琪的那双眼睛像狐狸的眼睛那样多情,像绵羊的眼睛一样柔静,像鹰的眼睛那样高傲执著。那双眼睛令他着迷,令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空间具有了一种永恒的东西。他想,多么好啊,她活了,在自己的生命中!
莫高森从画中也看到了自己,他的存在如同一种变化的底色——他黄铜般瘦削的脸,宽大的额头,格外凸出的鼻子,鼻子下方乌黑卷曲的胡子,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以及他那有力跳动着的,像小太阳一样的心,结实的肉体,一并在时光中燃烧,散发出光热。只是,莫高森无法让安琪从画中走下来,和他继续生活在一起。不过,无论如何,他确信在苍茫人海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确实有安琪这个女人。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