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回忆录（2015）

跨过鸭绿江

一九五一年的春节刚过，部队从晋县上了运煤的车厢。为了保密，一周吃、住、拉都在车厢内。到辽宁宽甸河口下车，晚上跨过鸭绿江，白天钻山沟，晚上走大路，汽车、马车，八路军变成十路军。一晚天下雨，我们后勤挤得找不到自己连队，于是同几个病号在小沟两间草房住下，进门一摸坑（炕）上有人睡着，我们只好在地上躺下就睡，天一明看见坑（炕）上躺的是几具尸体。可我们一夜睡得真香，行军或住宿，常见到牺牲的同志蜷缩在地上，有的身上放几块石头和树枝就是掩埋了。

有一晚我们走在堤田里，好似踩了海绵，这时停下休息，原来（是）几具尸体。天热腐嗅（臭）味几天都在脑里黏着不散。干部战士见此既不多看，也不议论，习以为常。

不会讲朝语带来的误会

在北朝鲜行军住房钻山沟，路边草房都烧了。有一天刚好朝鲜过年，朝鲜过年叫明知，房中只有大娘一人。五十岁以下的男女都上前线了，老大娘很热情地给我们烧水，并端来一碗米酒，非要通讯员陈廷辉喝，并说：啊旦啊旦，像她的儿子。陈没见过米酒，米酒又有刺鼻味难喝。他认为是毒水，把老大娘推倒，碗打了，还要动手。叫来小翻译金龙吉，才知老大娘一片好心被误解了。我们都给她道歉。

南朝鲜筹粮

在北朝鲜吃高粱米和炒面还有保障，打到千里外断粮了，因战线长，敌机轰炸，路坏、桥断，粮弹运不来，伤员运不回。战士们不怕苦，不怕死，没粮吃等于自行消灭。这时各单位自行找粮，其实南朝鲜农民都跑了，粮都埋了。

一天我带几名战士到村里找粮，房空无一人，想到抗日战争时我们坚壁清野，对付鬼子，村里没粮村外找，我在村外看到土堆，很像坟堆，上面压几片纸，我想这是伪装，命战士挖，突然滚下一颗地雷，幸好没有爆炸，说明有粮，果然挖出十多袋大米，解决了几天饥饿。

吃小灶

由于敌机轰炸不能着火冒烟，同时又无粮草，所以在五次战役中炊事员都失业了。干部战士自己开小灶。把敌人的罐头盒拣来，如有米，河沟水淘洗，拣一把树枝，一刻钟饭好了。如敌机来了，一脚踏灭，不暴露目标，我们连部五个人，用洗脸盆做高粱米饭，每次两大盆，无盐无菜，都能吃光。

三人一组互记家乡收信人

战争残酷，入朝时上级号召三人一组把自己名字和家乡收信人，分别互写在衣服双层里，党员写保家，团员写卫国，以防敌机轰炸和炮轰辨认不出是何人。我和李五道、杨福生是一组，五次战役我和李五道同志在一大山沟遭炮轰，幸（亏）我躲在大石头的北根，他在南根——炮轰来，李五道同志粉身碎骨。幸亏我劳（牢）记他家乡，福建省山头市狮子巷，后来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去信，不知收到否，如在紧急的情况下，哪能去翻衣查看是谁呢？只顾逃命，所以很多同志尸体留在南朝鲜了。

我病倒在南朝鲜

五次战役打到南朝鲜，由于战线太长，敌机封锁，粮弹运不来，伤员运不回，十分困难，这时敌人又散布伤寒病毒，战斗快结束时我染上了病，高烧不退，头晕，无力行走。上级决定派四名战士和翻译抬我白天上大路走。因生活困难，战士体弱，两天后再无力抬了，到路旁一草房，我令他们先走，待我病好了自己想办法，他们都不同意，这时一南方战士发现沟里有水牛，叫翻译向老乡借牛驮我走，牛借到第二天又上路，我爬（到）牛背上，敌机见有人就低空扫射，牛受惊，我掉下来，又抬上去，两天后过了一条大河，大队已过去，敌人不再追了，才把我抬到驻地。如果不是水牛救我一命，可能牺牲在南朝鲜了。

庆祝七一遭轰炸

从前线返回，我们驻在朝鲜谷山郡一山村。七一这天全连党员开会，天下小雨，我们坐在两棵大树下望见五架敌机在几十里远的谷山城上空轉。我们以为敌机看不清，突然五架敌机低空飞来，边扫射边投弹，一颗汽油弹落到会场边，大家拼命向防空洞里钻，因我病刚好体力弱，被拥（挤）倒。上面的人被烧伤了，我被压着无事，我爬起来见云南人战士李诚和一日籍战士全身着火，我喊（往）水塘跳，他俩跳下去，因水面浮油着火，水下无空气，又爬上来，当即两人脸、脖子烧出大水泡，班长赵二则，肠被打出流在地上。这次轰炸我们共伤亡十多人，老乡的一头水牛也被打死了。后来师部通报批评我们，应吸取教训。想起此事，都是战友们的鲜血和生命掩护，我才有今天。

调军部政工干校学习

谷山休整又上前线，九月的一天，我接到通知，工作交给连长。我背着行李走了一天，傍晚进一大山沟，两棵大树下大石头上写着报到处，这就是十二年政工干校。我环顾四周，既无房也没路，都是树林，我们吃了炒面和饼干，校领导宣布一百多名正付（副）指导员都去兵站抗（扛）粮。

我们借着敌机丢下的照明弹照路。我们班有五男四女，扛了两捆帆布帐篷，男的扛两头，女的扛中间，由于路难行，有时重力全压在女的身上，半夜时扛回，帐篷拉开，一觉睡到天明，这时看见女的头发乱如麻，脖子麻得红肿，都不叫苦，接着把帐篷同树枝和山岩接起来，三合一的课堂、饭厅、宿舍就盖好了。

我们把敌人的大炮弹壳吊在树上，既当钟表又当报警器，上课开饭敲三声，敌机临空连着敲，听到报警，学员们都按预定地点分散隐蔽，敌机飞了，又从四面八方出来上课。

晚饭后课余时间上山砍树，盖菜窑或过冬房。

学习课（科）目很多，国际形势、抗美援朝国际义务、战地政治思想工作及文化娱乐等，我们班四名女同学是从四川招的高中生，任务是辅导学员提高文化水平，向工农干部学习坚古（艰苦）朴素、勇敢的战斗做（作）风，同时为团以上干部培养对象。

课（科）目中（有）一项，是如何正确对待个人问题，讨论时男同志说：找对象谁不想，可打仗怎么找？如果牺牲了面朝上，牺牲不了当和尚。女同志也说，我们同你们一样胜利了回国再找。

爱说笑的王×义说，回国再找，那时你们都成了白毛女了，别说团干不要，我们这些连级干部也不（要）白毛女啊，全班又是（一）陣大笑。

一九五二年春节，用土豆、虾皮做了一顿饺子，不知谁找了点辣子，我们正吃着，朝鲜慰问团一老大爷进来，吃了一口土豆辣椒饺子，便说：糖醋康母鸡麻西哨，麻西哨（土豆辣子饺子好吃啊！）老大爷一出门，郝富成说，朝鲜老大爷，比我们嘴还馋，想吃糖醋老母鸡，我们入朝二年了，连鸡毛也没见过，哪来糖醋老母鸡呢，大家笑得不止。

抓活头（俘虏）

一九五二年春，我们各自回到前线，上级命侦察兵抓个俘虏了解敌情。当时冬雪尚未化完，我们用面袋做好白衣白裤伪装自己，一天晚有风，我和连长带一个班到敌我交战的官代里捕俘。由于风大，多数在山下休息，只派四川籍战士元白银上山放哨，他一上山借着月光发现石墙根有两个反光点，他慢慢爬过去，啊！原来是戴眼镜的一个敌人蹲在墙根打盹，于是猛虎扑食，上去卡住敌人的脖子，美兵个大，立即站起来，把他甩掉，但他死不松手，二人扭打倒地，敌人力大把白银压在地上，顺手抽匕手，白银急中生智，握拳狠击鬼子大鼻子，鲜血直流。就在这时我们俩战士上山一阵枪托打得鬼子半死。山西敌人听到响声，向上打枪，战士们拖着半死不活的鬼子，手脚串杆，抬回住（驻）地，向上级报告抓了个活头，令立即送来，可俘虏淹淹（奄奄）一息，卫生员打了强心针，醒来只说他是新兵，来朝仅三个月，就断气了。上级批评我们不讲政策。这次抓俘虏给元白银同志记了三等功。

三次抓俘虏

四月份天气已暖，我们观察到敌人阵地山下大块苞谷地，战争爆发农民没来（得）及收，现在没有吃的，不知从哪个山洞出来，冒着生命危险来拣苞谷。我们又观察到敌人，三三两两下山追问老乡，经研究这是捕俘的好机会，于是令排长王桂华带四人化装（成）朝民男女，袋装冲锋枪，大摇大摆地走大路拣苞谷，我和连长各带几人到山头掩护。山上敌人观察一阵确认是朝民，于是两美两伪，下山边走边喊要包，巴里，巴里（唤，快过来）。化装少女的战士伪装害怕，向有利地形靠拢，敌人便追，跑在前面的一美一伪，接近排长等人时，枪口突然对准他们的脑袋，大喊：斯他普，文摆文（站住，一个接一个），缴了枪他两（俩）都不走，直拍屁股，原来屁股有手枪，怕搜出来要了命。敌人有规定，只要保全生命，缴枪是正常的，后边两敌人一看不对，边打枪边向山坡跑，一阵冲锋枪，两个倒在山坡下，山上敌人听到枪声急忙向地里打枪，我和连长分别在两山头猛烈还击，排长四人押着两敌顺利回到驻地，这次抓了一美一伪，我们无一伤亡，受到师部通令嘉奖，王排长等人都记了三等功一次。

被抓回的美国兵，给他吃饭，不会拿筷子，饿极了，他把嘴伸进碗里，结果鼻子、胡子都是饭，大家都笑，他也笑。

上甘岭战役

一九五二年十月朝鲜的上甘岭战役打响了。上甘岭在世界出了名的，其实只是个小小的村庄，叫杨底洞。该村北一千米有两个537.9米和537.7米高的小山头，这两个小山北连着1800米高的五圣山，五圣山后是一马平川，直通朝鲜首都平壤。因此五圣山是平壤的南大门，上甘岭南两个小山头又是五圣山的两扇门。要攻占平壤，必先攻下五圣山，要攻占五圣山必夺两门。

五次战役前我军为了坚守五圣山就在两小山的山腰挖了三十多米长的两条坑道，敌人轰炸时躲进坑道，敌人攻击时战士反击。近一年的时间中，敌人数十次强攻都未能登上小一步。这次敌人动用了三百多门大炮，和几十架飞机，日夜不停地轰炸，反复争夺几十次，敌人攻上了山头，我们躲进坑道。为了争夺两山头双方伤亡无数，仅两个坑道一条缩短七米，一条缩短九米，两个山头炸低了两米，由此可知战斗的残酷激烈。双方伤亡的人根本找不到尸体，战斗结果，九二团三营三百多人上阵仅坚持了两天，由于伤亡过半，山头还是被敌人抢占了，战士躲进半截坑道里，被封锁出不来，几十人多数是伤员，五天中无吃无喝，只能喝一点尿，夜间几名战士外出取水都牺牲了。由于洞小，牺牲的同志不断增加无法容纳，只好忍着悲痛深夜把牺牲的同志悄悄抬出洞口，这样残酷激烈，洞里存活的战士无法与上级联系，上级也不知洞里有人活着，因敌人轰炸早把洞口封了。一晚两名战士一点一点慢慢爬出，溜下山沟，才到上级部门报信，这时上级才知洞里还有战士在坚守，所以立即组织炮火，动用了喀秋莎等五门炮火，发起强攻，敌人伤亡惨重，再无力反扑，我们恢复了小山头阵地。同我一块参军的王容华同志，他在九二团三营，就是在坑道里被封锁五天（的）幸存者，上甘岭战我们胜利了，敌人失败了，而伤亡惨重，所以敌人把上甘岭叫作伤心岭。

上甘岭战役结束后，我们在一山后清点战士遗物，背包堆如山，有的给父母写信还未寄出，还有英俊的照片，信上说，我们朝鲜打仗艰苦，但我身体好，等仗打胜了回国看望父母，可他的亲人怎知道儿女牺牲时粉身碎骨，不留一点肉体。

[资料提供者附言]：我的邻居凌振芳老人，是作家二月河先生的本家兄弟，山西昔阳县人，生于一九二五年，一九四四年参加武工队，四五年参加八路军太行兵工厂，四七年参加刘邓大军三纵七旅，任侦察兵，四九年入党，五一年抗美援朝，五三年回国在干校学习，六五年调宁夏国防工办四四三○厂搞组织工作，后调宁夏区党委组织部直至八六年离休。凌振芳老人已年迈九秩，经历丰富又坎坷，性情和顺而达观。赋闲在家，喜读史书，偶或聊天，他的一些回忆性的讲述颇使我动容，即鼓励老人家不只说，尤须写，说不过随便聊聊，写下来则有存史补漏的作用，老人家诺诺而已。过不多久，忽然就笑眯眯地拿来一本手稿，是老人的平生回忆，个人遭际，时代风云，甘苦冷暖，百年沧桑，如一镬之脔肉，虽浅尝亦知味。

资料写作者：凌振芳，离休老干部，现居银川。

资料提供者：石舒清，作家，现居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