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7 06:00飞雾
天涯 2018年2期
关键词:莲蓬莲子

从巴黎驱车向西,朝着诺曼底的方向,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小城Giverny。不论高速公路还是国道,几乎都是沿着西去的塞纳河走。大巴黎平原到这里刚好完结,地势出现了一点丘陵的小起伏,更见得山清水秀,日朗风清。来这里的人多是为了参观画家克洛德·莫奈的故居,主要是他的花园。莫奈花园分两部分,紧挨着房屋的一处也就一亩三分地,拾掇得井井有条,一年中总有三季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园子的主要部分在路另一边,是后来才置办下的产业。莫奈成名之后经济宽裕起来,不仅买下这块地,还雇人将当地的一条小河沟改道,在他的园子里打了个转。明末才子张岱描写自家老宅的园子时,曾得意地书下一笔,“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莫奈的园子也是如此。源头活水,润泽氤氲,自得水之后,园内花木扶疏,蛙噪蝉鸣,竟如蓬莱阆苑一般。据说自1903年起,莫奈整日不出门,一心向园,目不他瞩。他画花儿、画草、画日式小木桥,画垂柳及水中倒影,而画得最多的就是池中睡莲。他能同时支起十多个画架,捕捉睡莲在一天中每个时辰里的不同姿态——重视光和影的作用正是印象画派的特点。莫奈笔下,睡莲在阳光下舒展,在月光下羞涩,在沉沉黑云下颤栗,在狂风暴雨中呼喊。它们仿佛是画家最钟爱的情人,令他的双眼须臾不舍离开,非记录下美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不可。如今这些画作多陈列在巴黎Orangerie美术馆中,有些画大得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展厅正中摆着舒适的沙发式皮面软凳,坐在上面,可以三百六十度环环地欣赏莫奈睡莲。然而,在这睡莲的团团包围之中,我忽然思念故乡的荷花了。

……

处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鄂南一带,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是真正的水乡泽国。南宋诗人杨万里描写西湖里“接天莲叶无穷碧”,那只能说明西湖水浅。因为不同于漂浮的菱角,莲是必须扎根在淤泥里的,叶子则高高地露出水面来,因此莲只能生长在湖泊边缘的浅水处。那么弧形的一条,远到不了“接天”的地步。再说“映日荷花”也不单是“别样红”,还有白色的。说来奇怪,白莲花不仅不如红花美丽,而且看上去也并不比红花更洁净,大概是因为白花单调,哪有红花那样繁复精致,风情万种?荷花的红并非一色,而是由花瓣根部的浅粉朝着花尖逐渐红上去。那花瓣层层叠叠,欲开还合,半露出花蕊中嫩黄的穗子和小小莲蓬,有味道极了。难怪神话《宝莲灯》里的荷灯一定是粉红而不是白色。民间也有制荷灯,放荷灯的习俗,玫红桃艳地飘满一河,煞是好看。当然,这种种精妙于当时的我是不能体会的。我只知道粉荷花和白荷花从来不会混在一处开放,一定各有领地;我还知道用红花莲藕炖汤,那藕软糯甘粉,而白花的莲藕无论怎么煮也达不到这个效果。咦,这竟是为什么?那年我九岁,刚随父母从省城下放到这荒野寥廓的大泽之上。放眼望去,这个世界令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先说我们小学校,那简直不能称之为学校,大概一共两个班。因为学生太少,也因为教师更少,于是两个年级混在一起,号称“复式班”。语文课,我们三年级先上,老师念课文:山西晋阳,大寨大队……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二十分钟后,老师转向教室右边的四年级,检查他们方才的预习情况。我趴在课桌上,脑袋歪向右边,听他们读课文:……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李白?嗯,李白很有无产阶级感情——我在内心里做了这样的判断。语文老师姓黄,是当地人。他给人的印象似乎也只得一个“黄”字。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因为年头长了,原本白色的镜框泛了黄;脸色也黑里透黄。头发好久没理了,乱糟糟的胡须以及手指都是焦黄色,大概是让香烟给熏的。背有些驼。好像从来没笑过,也看不出年龄,我一直以为他很老了。直到有天傍晚,我正在家门口玩耍,远远看见他一手拎着鱼竿和小桶,一手拉扯着个幼童,朝学校后面的村落踽踽走去。他的女儿大概一岁多的样子,正仰面朝天大张着嘴哭,一边给扯得跌跌撞撞,险险乎摔倒。夕阳西下,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我好奇地睁大眼睛,很難将眼前的情景与小学教师角色联系在一起。

我打小个儿高,在班上经常坐最后一排。这天上完二十分钟的课,我正埋头写作业呢,教室的后门轻轻拉开,一个人影悄然无声地闪进,敏捷地窜到我旁边的空座上。

“柯细莲,你又迟到!”

我压低嗓门大惊小怪。细莲姐姐赧然一笑,没有出声。“作业呢,赶紧交上来,我要拿去给老师了。”我继续行使班长职责。细莲又抱歉地笑笑。“啊?你怎么又没写作业呀!”我的嗓门儿不由得高起来。“别吵别吵。”她赶紧安抚我,随后笑嘻嘻地伸手在衣兜里摸了一把。“吃莲蓬不吃?”掌心中亮出的几颗鲜嫩莲子让我立刻闭上嘴——细莲姐姐真知道怎么治我呀。她的衣兜里总有新奇的玩意儿,有时是莲子,有时是菱角,还有时是几颗指头肚大小的荸荠。又一次她递给我一把梆硬的豆,比豌豆稍大一点。我放进嘴里咬开,发现里面是芡实。“是什么呀?”我好奇。鸡头米?这就是鸡头米?喇叭里天天播放样板戏《沙家浜》,我几乎能连唱腔带台词整本地背下来。不是有这么一句吗,“指导员——这芦根和鸡头米不是可以吃吗?”后来,细莲曾指给我看鸡头米在水塘中的模样。乍看上去,那叶子跟睡莲一样,圆圆地平铺在水面上,很是美丽。定睛细看,才发觉竟然杀机暗藏:一根根尖刺锥子一般穿透叶面,密密地指向天空,似这般杀气腾腾,看得人头皮直发麻,也不知细莲是怎么采摘到的。细莲是当地一家农民的长女,我猜她的年龄至少大我五岁(记得我问起过,她王顾左右没有回答)。不过她身材娇小,跟我们一起上课,倒也不显得特别不协调。黄老师对细莲态度不好,有时候细莲回答不上提问,有我在一旁小声递话儿也答不上,黄老师就从鼻子里哼一声:“少打点猪草就答得上了。”细莲脸上讪讪的。我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簇新的课本尽量往细莲跟前挪。她倒没事,稍稍一撇嘴:“一个村子住着,谁还不知道谁呀。”下学了,天还早得很。细莲匆匆地往家赶,我欢快地追在后面:“细莲细莲,我去你家玩儿吧!”她脚步顿了一顿,继续赶路。到了家门口,她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我没在意,一头便扎进了门里。这天秋高气爽,外边阳光普照。我一步跨进屋内,更觉眼前发黑。映入眼帘的好像只有四面坑坑洼洼、乌气沉沉的土墙。不记得有窗户,或许窗户上安的不是透明玻璃。光线对赤贫之家似乎格外吝啬,整个屋子唯一的光源只有屋顶上的一两块明瓦。我隐约瞥见里间的床上躺着病人,吓得一声不敢吭。而此时细莲已经麻利地端起了菜箩,我高兴地随她一同来到池塘。池塘边很热闹,有人淘米,有人洗衣,还有几只鸭子在塘中央游来游去。我拣出一片发黄的菜叶问细莲:“这个不要了吧?”随后将菜叶用力抛出去。看着鸭子们一拥而上你争我夺,我笑起来,回头一看,细莲已将洗净的菜叶细心地码好,其中一些比我扔出去的更黄得多。我悄悄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造次。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去细莲家“玩”。

我们的课很少,我们的作业更少,我们的娱乐节目完全是空白,而河湖港汊是那样大敞着胸怀欢迎我们,用无尽的宝藏诱惑我们。希腊神话里的水妖是河神与文艺女神缪斯的女儿,生就无与伦比的歌喉。她在海边歌唱,歌声和着琴瑟,令过往水手很快晕头转向,失去心智。木船撞上礁石,水手落入巨浪。水乡的湖泽也有女妖,湖水底下绵软的水草是她轻柔的长发,在游水的时候缠住你的小腿不放;高挑的莲叶是她美妙的里拉琴,诱你前往,再一点点陷你进厚厚的淤泥里无力自拔。哪一年没有几个少年把命扔在了湖中?因此我们去湖里的活动通常是背着大人的。水性好的男生喜欢抽藕带。藕带是莲的嫩根。顺着刚刚冒出水面的尖尖小荷摸下去,在连着两根藕苗的那端找到粗的一根,吃住劲儿,屏住气,慢慢地往起拽……好!一根二三尺长,手指粗细,嫩白如玉的藕带就给抽出来了。长而不断的藕带总是令男孩子们得意,他们将一束藕带挽起,挎在肩头,犹如架线工挎着电线圈一般,头上再顶张大荷叶,炫耀地招摇过市。抽藕带的活计的确危险,回家后少不了遭大人责骂。不过责骂过后,做母亲的还是剁点辣子,把水灵灵的藕带做成了一道佐餐的好菜。这种明贬实褒的做法使得这项活动一直难以杜绝。我们女生没有这本事,也就摘点菱角罢了。菱角无根,漂来漂去,可以在水浅而少淤泥的湖边慢慢寻找。野生菱角的叶子很秀气,由多个菱形的小叶子组成一个几何图案,窗花似的平浮在水面上,四角尖尖的菱角就滴溜溜地吊在下面。我们其实很少采摘莲蓬。首先是因为采莲危险而不易得;其次,莲蓬味美的时间非常短暂,只在初初长成,将熟未熟时。这时候的莲子细细长长,一咬一口水,莲肉又清又甜,一旦莲子的腰身孕妇般微微隆起,甜汁即成淀粉,不中吃了。

古代的文人好咏莲,说它“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这其中的深意自远非当时的我们所能解,不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点倒是很符合我们的经验。去湖里摘莲蓬一定得穿长袖衣,最好是厚些的,因为那中通外直的莲杆表皮粗粗拉拉,往胳膊上划一下就是几道血痕,的确不是闹着玩儿的。由此,我对著名的《采莲赋》也产生了一点怀疑,“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娇滴滴的小妞又是浅笑又是拢裙的,有那么轻松浪漫吗?要知道荷叶丛中密不透风,加上头顶太阳暴晒,真个是溽暑蒸腾呀。况且,能让梁元帝从容观赏的,说不定又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玩意儿,与生活实情恐怕有着相当的距离。中国文人最爱颂赞莲的高洁品格,喜欢以“花之君子者也”自喻。自周敦颐以降,“出淤泥而不染”在人们口中反复宣唱了足足一千年,却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问一问荷花荷叶为什么能在泥沼中保持洁净。有着科学考据癖的美国人就不同,他们通过仔细研究,发现“叶叶跳珠雨”是因为荷叶表面有一层微小的刺,能将雨水像水银一般地聚积起来。这些滴溜溜的水珠滚呀滚,将叶面上的灰泥全带走了。这一发现让美国人如获至宝,紧接着便发明了一种叫作“莲圣”的产品加入到油漆中去。再将这种油漆刷到高楼表层,这下子高楼也能利用雨水来自动清洁了。如此的实用主义,濂溪先生倘若地下有知,恐怕会超然一哂:不解风情,有辱斯文!而美国人还不满足于此,通用公司利用这种仿生学原理研制出了新型的盛番茄酱和芥末酱的塑料瓶,好让人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酱汁挤得一滴不剩。

这天的早自习都快结束了,细莲才匆匆赶来。虽然她平日里也都是从劳作场所直接来学校,但头脸总是收拾得尚齐整,不像今天这样草率蓬乱,尤其是她的神色,在疲惫慌乱之中分明还有几分羞涩。我直觉地意识到出了大事,嘴上却照例批评着:“柯细莲你又迟到了!”细莲望着我,用当地方言轻声说:“我妈妈昨天夜里给我生了个小代代(弟弟)。”我愣住,继而傻乎乎地问:“代代是什么?”这一切都太超出我的理解范畴,况且细莲那不同寻常的神色着实震慑了我。现在想来,夜半时分分娩的孕妇能去哪里找接生婆?八成是长女细莲自个儿为母亲接生的。尚未出阁的姑娘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一下子撞破了人生最原初的秘密。“那……那……”我结巴了一阵,忽然豪气大发,决断地对细莲说:“那你赶紧回家吧!没关系,黄老师那儿我来应付。”手推着细莲,目送她脚不沾地地走了,我忽然觉得有股冲动,很想发一点人生感慨,恍惚了好一阵,最终不过还是拿起手边的“老三篇”朗读起来:“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作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我们不能在夏日的水塘里摘莲蓬,却能到冬天枯水期的湖边捡莲子。有个画家兼作家对冬日荷塘的描写很传神:“冬天的荷塘像一场盛宴之后的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像两军对阵后的战场,断戈荒烟,战马无主,闲啃初春发出的草芽;像夜游人的晚归,举火烧天,越走越黯然了……我不画荷花,画不到苍凉处,真正的此身如寄。”(高军《世间的盐》)掩卷遐思,我眼前出现的却全是童年时的欢乐。干硬后的莲子深褐色,多半掩在泥中,令我们的十个手指头很快就脏得乌黑。捡莲子也像采蘑菇,发现一个,通常就能找到一窝,其实是因为一株老莲蓬倒下来,口袋里的莲子尽数倾出而已。当时年龄太小,不明白这个道理。又光顾得跟小伙伴斗狠,捡一阵就要将小口袋翻倒地上数数,一五一十,五十一百……拾莲子纯粹是一乐,干硬的莲子不仅不易砸开,而且苦涩难嚼,没有吃头。我在法国从没见过荷花荷塘,也无法想象西洋画家会对冬日荷塘做怎样的处理。中国画家似很少画静物,而静物在西洋油画中属于一类题材,甚至有画家专擅此道。静物一词的英文为still life,对应的法文是nature morte,直译成汉语就是“死的自然物”。然而在画家的笔下,无论花瓶还是盘中水果,更有新猎的野味或钓来的鳟鱼,它们无不栩栩如生,生机盎然,画风与冬日荷塘的颓败黯淡,虽生犹死是那样的不同。也不知阅历了人事沧桑的我如今再去到冬天断梗残叶的湖旁,是否能体验到几分此身如寄的苍凉。

转年我升入小学四年级了。大人们决定将家跟前的小学改为初小部,四年级起须到农场场部的学校就读。这天,我正跟小伙伴沿着湖边空寂的大路去上学,远远走来一位村姑。她头上蒙着一条帕子,胳膊挽个大竹篮走得有些吃力。就在我们错身而过时,忽听有人惊喜地叫我。我定睛一看,呀,是细莲!她竟然已经出嫁了!婆家在十多里外的邻乡,她今天叼空回娘家看看。细莲再一次用远远超出我理解能力的行为完败了我,我正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时,她又熟练地拉开竹篮上的蒙罩:“吃烤玉米不吃呀?”然后不由分说塞给我和伙伴每人两根大大的棒子。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真够缺心眼的,這玉米不仅沉,而且是细莲唯一能带给娘家的礼物;常言说“路远无轻载”,这会儿她已经快到家门口了……这辈子我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烤玉米。走出去一阵,我又回头望望,重负之下细莲风摆柳似地走得腰身一扭一扭的。

远处开得好一片莲花。

飞雾,作家,现居法国巴黎。已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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