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

2018-05-07 06:00十八须
天涯 2018年2期
关键词:东河黄鼠狼河堤

那年夏天,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身上穿着出嫁时的衣服,走进了村东的大东河。后来,女人被打捞上来,放在被阳光晒热的河滩上,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似乎死亡让她怀孕了。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并没有因为她是个死者而把她留在阴影里。

女人被埋在河湾的半坡上。

至少有两年时间,村里的孩子不敢到河里洗澡。实在热得受不了,也必须凑成一队,成群跳到河里,绝不敢独自下水。因为村里的老人说,那个女人变成了水鬼,专门拉那些独自在河边玩耍的小孩子下水。人们坚信,就算她死了,她的灵魂仍然不会放弃生前的心愿。

大东河是黄河衍生的一条支流的支流,不知道哪一年在太阳下形成的,也不知道在太阳底下流过了多少岁月。河堤上的杨树连成一片绿荫。近岸露着很多人为堆叠的供人落脚的砖瓦。天气放晴的日子,村中的女人们就会端着成盆的衣服,三三两两走到河边。她们把脚踩在高出水面的石头上。一手按住石板上的衣服,一手抡起棒槌,嘭嘭地敲打衣服。这样的时候,河里的大鱼总是频频跃出水面,她们制造的声音在河里起了一场地震,浮出水面的鱼用尾巴上的水花来表示抗议。可她们以为这是正常现象,反正这儿的鱼挺多的,越来越多了。

就算那些昏头的小鱼游到了女人们的脚下,也很少有人捕捉。这些小小的鱼苗和村里的孩子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话要倒过去说,在很多年前,两条小鱼游到了一个洗衣服的妇女脚下,那个莽撞的妇女扬起棒槌就敲死了一条小鱼。几天后,她的双胞胎孩子死了一个。据某位长者说,她打死的那条鱼是她孩子的真身。村子里的人对此坚信不疑。反正从那之后,她们谁都不会再碰那些小鱼。

小时候,我也坚信自己是一条鱼变的,我的魂就在水里,所以我们这些孩子个个都会潜水,而我又比他们水性更好。我和他们一起到大东河里去泡澡,一个猛子扎下去,去捞河底泥沙上竖着行走的蛤蚌。我是收获最大的那个。可是大人们不喜欢我们这样玩。他们拿着鞭子或者鞋子,在岸上等着我们。我不知道母亲是怕我被水鬼拖进水里,还是怕我变成一条鱼。我怀疑是后者。那时候的乡村和五千年前的乡村没什么区别,村里人的内心藏着一种质朴的神秘,他们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都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他们可以在一条鱼的身上看见自己孩子的面孔,也可以在自己孩子的身上看见一条鱼的特征。

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得了鱼鳞病的小孩。每年冬天,他的身上就会披上一层厚厚的角皮。他经常用手抠啊抠啊,抠得鲜血淋漓。没有人和他来往。没有人愿意和他坐一张桌子。虽然他的父母和我们的老师一再对我们说这种病不会传染,我们依然对他心怀恐惧。被分到和他一桌的同学宁愿和其他的同学三个人挤一张桌子,把那张完整的书桌留给他一个人。他也感觉到了我们对他的排挤和疏离,也不和我们来往,总是默默地上课,默默地下课。放学的铃声一响,他就飞一般冲出学校。狂奔七八百米,直接冲到大东河里,甚至在晚秋的寒凉里也敢在水里泡上半天。他父母带着他看了很多医生,依然治不好他的病。无奈之下,只能找了一個乡下神汉,给他算了一卦。算卦的断定他是一条鱼,因为转生时没喝迷魂汤,所以忘不掉自己的鱼身。这种说法一传开,所有人都断定他是一条误入人间的鱼。我们不再喊他的名字,而是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火头。火头是鱼名。那种鱼没人养,因为不吉利,会给养它的人家带来火灾。

火头的水性极好,自从他被认定是鱼之后,我的好水性只能排第二,他熟知鱼的习性,经常能在水草众多的地方抓起一尾尾鲜活的草鱼,用水草穿住鱼鳃,在一众孩子热切的眼神中提回家去。虽然我们都说他自己吃自己,他对此不屑一顾。那时候日子不太好过,一般的人家一年能吃上几顿肉食就不错了。但火头家里经常有鱼吃。我也曾学着火头摸鱼,但总是徒劳,我没有他那么灵活,有一次钻进水草窝里,被水草缠住脖子,差一点溺死了。这让我在羡慕火头的同时,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转世的鱼。当然,我不要他身上的鱼鳞。这是作为鱼类带到人间的障碍。我不要这样的东西。

慢慢地,我就不大合群了,我丢失了和小伙伴一起玩耍的兴致,从前我跟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可以找到有趣的事情说上一天,他们也喜欢我,可是后来我突然不想说话了。我以为这是书看得太多的缘故。我喜欢看点儿稀奇古怪的书,即使书上有很多字我都认不全。总之我开始有了一点想法,我觉得我应该有一件新衣服穿,但是没有,我的家境很贫困,总是拾三哥四哥的旧衣服穿,衣服上全是补丁,这就是书上说的“穷困潦倒”,而那些穷困潦倒的书生——当然我那时候只是个书童,我还没有长大呢——他们都是住在破庙里的,并且背后总是遭人谈笑。那些小伙伴肯定也在背后取笑我,不然他们为什么总是追问我的衣服从哪儿来,又破烂又宽大,穿在身上像散开的鱼尾巴。他们要我最好换一件衣裳,不要成天挂着这件古董。可是我哪有别的衣裳。随着时间的堆积,我的自卑越来越深,之后我干脆疏远他们,不让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我一个人去田野里捉蚂蚱,一个人去树林里粘知了,一个人去地里割草,一个人去大东河洗澡。不宜下河洗澡的季节里,我就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大东河的堤岸上。我疏远了那些伙伴,日子倒也照样过。几乎每天都去大东河逛上一趟。

冬日照耀下的大东河几乎静止不动,像一块凝固的玻璃。村庄的声音压过了流水的声音。鸡鸭的叫声,牛马的叫声,燕子和麻雀的叫声,人的叫声,树木的叶子和房子上的枯草的叫声,汇成了一条厚厚的布帘子,密密地盖在河面之上。只有到了夜间,人声静寂,鸟雀入睡,河水才会展示出它可怕的穿透力,轻而易举地穿透所有人家的墙壁,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我经常在睡梦中被河水的喧哗惊醒。

有些时候,河边会传来冰凉的二胡声。最初我怀疑那是水鬼坐在河边拉二胡,唱小曲。她披着一头柳丝般的长发,穿着火烧云般的衣服。反正我白天在大东河堤岸上走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夜里做梦就更是一团乱麻。不过这些事情我母亲不知道。

可我有了一点冒险的念头。一个夜晚我大着胆子跑到河边,却没有看见女鬼。我是想见见她长什么样子,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怕她。让我撞见的却是另一个人——拉二胡的村西头的瞎子。他蹲在那儿我最初以为是块石头呢。我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喊了他一声:“唉!”按辈分,我该叫他爷。但我从来没叫过。我都是这样“唉”他的。瞎子扭过头来,似乎要看清我是谁。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一片空茫。我又“唉”了一声。他听出了我是一个小孩子。他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啊?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啊。”我说:“你怎么也不睡?”他呵呵笑了一下,停止了拉二胡的动作。河边一下子静了下来,流水的声音高起来,直冲天上的星斗。他侧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说:“你听见水声了吗?这声音太大,吵得我睡不着。”我冲着他摇了摇头,一时间忘了他看不见。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月光照亮的河边,河流发出碎银般的光芒。后来我感到冷了,就啪啦啪啦地跑回家睡觉去了。二胡的声音又在我的身后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瞎子是我们村最见多识广的人。村里人没见过的人和风景在他的生命里一一展开,可惜他看不见。他大半辈子是在流浪和乞讨中度过的。他不认为自己是要饭的,他总说自己是跑江湖的,他是凭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的二胡比县剧团的那个琴师拉得还好。他自己则很谦虚地说,我是野路子,人家是专业的,我哪里比得上人家啊。但他其实很喜欢他们这样说。

我只听过他的一首曲子,《二泉映月》。因为晚年的他似乎只会拉这一首曲子了。那时候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小青年,因为在河边那次谈话,而那次我是去见那个女鬼却无意中遇到他,所以几年下来忘了很多村里的人却一直没有把他忘记。有一年打工回家,我们又在河堤上碰见。他还在那里拉着《二泉映月》。这次我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悄悄地站在河堤上听。那是十二月的夜晚,寒气钻到人的骨头里,二胡的声音在冬天的寒冷里飘飞,又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结成了透明的冰。我想起许多年前的夜里,我和他在河边的一问一答,我感觉就是在那个晚上,他把自己一辈子经历的孤独,全都传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当时仅仅怀着一个小孩子的冒险念头,我并不想被他的孤独传染。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我没有遭遇那个可怕的女鬼却遭遇了比女鬼更可怕的东西,他体验过的浮萍的生涯,我正在慢慢体验。那种无根的生活,那种在生活最小的风中也要左摇右摆的生活,正在像夜晚的月光一样,披在我孤零零的身子上面。

我曾经一直想知道大东河到底有多长。它在流到我们村庄之前,到底流经了多少村庄?它在流過我们村庄之后,又会流经多少村庄?它会一直流入大海吗,还是会在某一片荒地里干涸,变成一个烂泥潭?

上学之前,我每天牵着我家的羊在河堤上晃悠。羊吃青草,我看流水,谁也不耽误谁的事儿。我一直想搞清楚大东河到底会流到哪里去。我打算从母亲那儿获取答案,可她不知道答案。她不关心河流的走向,她只关心地里的庄稼。谁会没事干了追究大东河的去向呢?可我真想在母亲那儿获取一点讯息。希望她哪一天突然就知道答案。

“妈,大东河淌到哪里去了?”

“淌到赵庄吧。”

“到赵庄就不淌了吗?”

“淌啊。”

“会淌到哪儿呢?”

“谁知道呢!”

母亲的回答没有一次令人满意。我感觉这条河一直向东,有很大的可能流进大海。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也为了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大海,一个春天的早上,我牵着自家的三只羊,沿着长满青草的河堤向东南方向走去。我是早晨出发的,走到中午时已经过了七八个村庄。看看河流,看不到尽头。没有大海,村庄的前面还是村庄,河堤的两岸还是庄稼。我走累了。那几只羊一边走一边啃着路上的青草,看上去倒比我还有精神。又走到一个村庄。一个站在河堤上的三十多岁的妇女喊住了我:“唉,这不是小五吗?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那是我舅舅家的大女儿。她有一个很坚强的名字,梅花。我叫她梅花姐。河堤下就是她家。她的家很破,三间土坯房。那天我在她家吃的中午饭,因为饿,吃了三碗面条。我没有看到她的丈夫,梅花姐说他出门干活去了。她丈夫是个泥瓦匠。梅花姐还笑着说,幸亏他没在家,要不然肯定嫌你吃得多。吃完饭,表姐坚持送我回家。她认为我迷路了。我们沿着长满青草的河堤回来,三只羊走得比我还快。后来,梅花姐背着我走。我一直问着表姐同一个问题:“梅花姐,河一直向东流,是不是流到大海去了啊?”表姐说:“是啊是啊,河水流到海里就到家了。”

梅花表姐的命很苦,她并不喜欢她的丈夫,只是迫于母命嫁了过去。她在那家生了三个孩子,因为超生罚了款,家境十分窘迫。好端端的一个人,不知怎么的就发了疯,总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脱得赤条条的,跳到大东河里去洗澡。她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清醒的时候,听人说起她的疯相,她就大哭一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婆婆说她是装疯,丈夫也嫌她丢了自己的脸皮,总是打她。有一年天降暴雨,大东河的水涨到了堤岸上,梅花表姐就在那样的日子里走进了大东河。那时候的她是清醒的,就像我们村那个不能生育的女子一样,梅花姐同样穿着自己出嫁时的红夹袄,头发梳得齐整整的,上面别了一根塑料发卡。后来她的遗体在下游四十多里的地方被找到,被一棵泡倒在河里的大桐树拦住了,身上的红夹袄烂了,发卡也掉在了河里,头发披散开来,和她发疯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东河也有断水的时候,不过很少,在我的记忆里,大东河只断过一次水。那一年天旱得实在太厉害,地里所有的庄稼全都枯死,孩子们和大人一起,在河滩的稀泥里挖泥鳅和黄鳝,准备苦中作乐,晚上油炸了吃,很多老人则跑到庄稼地里,搂着干巴巴的玉米秸痛哭。在其他的年月里,大东河的水再少,也能盖住河底。

冬天的大东河水位最浅。一条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河水从河床里曲曲弯弯地流过去。天气稍冷,河就冻住了。河堤上长着深深的枯草。还有一大片野生的芦苇丛,经常有野鸭子在里面飞。在夜里,河床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柳树和杨树也没有了,似乎河岸上的柳树和杨树从来没有存在过。

河堤上的草丛里有很多小小的洞穴,里面住着黄鼠狼。有一年,一张黄鼠狼的皮子可以卖到十块钱。不再上学的三哥和四哥学着村里那几个逮黄鼠狼的老手,带着几十块盘缠,沿着东河的河堤一直向东走,去逮黄鼠狼。我每天冒着寒风去河堤上张望,希望看见他们背着两大麻袋黄鼠狼皮子回家来。那样的话,我家就有钱过年了。过了一个月,三哥和四哥又沿着河堤回来了,我没有接着他们。他们回来的时候,是在半夜。我是从母亲的哭声里惊醒的。睁眼就看见灯光下站着的三哥四哥。两个人黑黑瘦瘦的。那一次出门,他们只逮住三只黄鼠狼。逮黄鼠狼需要经验,要学会从黄鼠狼的臊气里闻出黄鼠狼的行走路线,还要会下巧妙的圈套。这两点,三哥和四哥一样也不会。能逮住三只黄鼠狼就算不错了。那一年,三哥十六岁,四哥十三岁。

第二年,他们有了经验,逮了二百多只黄鼠狼。但黄鼠狼的皮子却又贱得要命,还是没有卖到钱。于是他们都到县城的建筑工地干活去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块,一天四块钱,还要自带吃食。

我辍学的时候,正是冬天。大东河里还剩一点浅浅的水,并且结了冰。我把冰敲破,然后把书本全都扔进了河里。作为一个时常拖欠学杂费的孩子,经常被老师点名,在众多孩子的目光里,走出教室,回家要钱,这样的事情,每经历一次,对我的求学热情就是一次打击。我感觉自己上的是一所对我尽情羞辱的学校。所以在辍学之前,我就对学校产生了厌恶和恐惧。母亲的病终于让我找到了辍学的理由。冬日冰冷的阳光底下,我对着干涸的河流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读书。

那一阵子,在白天,我基本不出门,只是守在母亲身边,侍候她吃药,帮她翻身子。她已经偏瘫,起不了床,翻身都困难。去请村里那个赤脚医生的时候,我才会不得不走出门,脚步匆匆地从村子的小巷穿过去。到了晚上,母亲睡下之后,我就会跑到大东河边透气。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怕水鬼。因为我根本不再相信水鬼的存在。我也不再相信水里的鱼可以转世成人。我只是像块木头般地坐在河堤上,看着漆黑的河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觉得在风里冻一下,很舒服。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干什么。不上学了,不读书了,但总要活下去,总要找到挣钱的门路,但我却什么手艺都不会。抬头看看又高又远的寒星,想起自己的一无是处,忽然就落下泪来。冬天的风,像一群疯狗,在我的耳边尖叫着,撕咬著我的皮肤,撕咬着我皮下的骨头。

这时候我有点想念大东河的水,如果它没有干枯,我就带着我的母亲,自己绑一条船,划着它漂走。反正这儿我已经不想待下去。可是想象解决不了问题。母亲病情好转,能够自己拄着拐杖做饭吃,我就必须外出打工了。大东河没有水,我也造不出那样一艘船,我们母子一起漂走的想法等于零。我们欠了一些钱,借别人的钱是一定要还的。

我打工的目的地是山西霍县的小煤窑。我没有文凭,也从来没有跑过江湖,但是我有力气。我们村里有力气并且家境不好的人都去下煤窑了。我背着行李,沿着春天的大东河一直向西走。我的路线非常明确,我要走到县城,在县城的公路上拦截途经的长途客车。那时春节刚过,河堤上还能看见骑着自行车走亲戚的人们。河堤黄巴巴的,去年的青草枯干很久了,新的草还在土皮下睡觉,一片萧条的景象。我走到了县城,坐上了开往陌生地方的长途客车。当客车以我从未体验过的速度驶出我的县城,我忽然有点想哭。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煤窑里。村里人把煤窑说得好可怕,好像是进一个死一个,除了命大的人能活下来,其他人一旦下井,就再也看不见天上的太阳了。所以那次前往霍县的打工,我是怀着悲壮的心情去的,就像小时候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冒险去河边。然而等到真正下了煤矿,感觉也就那样,煤窑里的危险都是看不见的。看见过危险的人全都不在了。所以我倒也不觉得恐惧,反而对所干的活计有点恐惧,实在太累了。每天下了班,不喝上几口白酒,一觉睡醒,腰腿痛得根本伸不直。

再次看见大东河的波澜,已经是收麦时节。回村的时候,是晚上。我在煤矿上挣了一点钱,心里很高兴。清新湿润的晚风穿透我的身子时,我觉得身上脏乎乎的。上客车之前,我已特意在一家澡堂泡了一个下午,肥皂用了两块,想把渗进皮肤里的煤灰搓掉。可是没有用,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眉眼乌黑,像蒙了一层灰。为了不把山西的煤灰带进我河南的宅院,我又跳进大东河里洗了一个澡。可即便如此,我身上的煤灰也洗不掉了。一些煤渣干脆钻进我的皮肤,给我摁下新的胎记。

我开始常年外出。一年在家待不上几天。在外地的时候,特别想念村庄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回到家里,却很少走街串巷,很少和人聊天。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到大东河上坐着,看流水。不过大东河的水是一年比一年浑浊了。就像一个少年转瞬到了中年。有一年终于成了一条死河,河里的水黑乎乎的,臭气可以飘几里。我刚到河堤上坐一会儿,就开始犯恶心。转身回家时,在路上碰见经常打鱼的王啥,他有一张下着流子的渔网。王啥说,他早把渔网卖掉了,因为大东河里再也打不到鱼了,大东河的水坏了。我说:“咋回事啊?”他说:“还不是那个造纸厂排的污水。”再后来,听说县城的造纸厂倒闭了。似乎这家厂子的诞生,就是为了祸害这条清亮的大东河。污染一条大河,成了这家厂子存在的全部意义。厂子不复存在,但大东河的水却没有恢复过来。一直就那么死气沉沉地横在村东的原野上。过了几个夏天,下了几场暴雨,干涸了几次,也满河了几次,但河水再也没有恢复到我记忆中的清亮。王啥说得对,大东河的水已经坏了。

母亲去世之后,我和村庄几乎断绝了联系。屈指算来,已经有七年没有回过家乡。对村里的人和事也渐渐遗忘殆尽,但对大东河的怀念却日益加深。有一个夜里,我梦见了大东河,梦见了那个跳河自杀的红衣女子。她坐在河边的垂柳下面,长发飘到清亮的河水里。她是那么好看,就像我那个未疯以前的梅花表姐。但我知道她是不可接近的水鬼。哪怕是在虚幻的梦里,我还保留着母亲真实的教诲。于是一阵狂风吹过河岸,她消失了。河岸上空落落的,只有流水的声音在我的房间里汩汩流淌。我醒来,枕头上一片湿润。我知道,流水已经流出了我的身体,我的房间。如果我走到窗口,就会看到在月光底下潺潺流淌的童年的水流。但我不想看见它。在流水的喧哗里,我换了一个姿势,蜷着身子在床上睡着了。

十八须,诗人,现居广东东莞。已发表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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