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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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杀猪过大年。

南园村的年，都是大年哩。一进腊月，熬过腊八粥，年就过上了，不到二月二，年就不得完。恁么老久的日子，可不就是大年么！一到大年，哪能不杀猪嘞！不杀猪，吃啥哩！就一年里，打从春上起，谁家养了老母猪，刚好下了一窝崽儿，得是搁寒冬腊月里下的不中。过了年，立了春，柳树飘絮，野花花儿香，就刚刚好地，管去人家猪圈边，相好了一个猪崽儿。拿眼瞄着——那条子，身架，那长势，皮毛，到过年，准能长成二三百斤的大猪哩。这杀猪过年，才有味儿哇！谁要逮猪崽儿，就得提前打招呼，说好了吃早息饭前，拴住，扛回家的。人就陆陆续续到了。差不多齐了，一开猪圈们，男人女人的，就一哄而入，瞅着瞄好的猪崽儿，抻手就抓。猪娃子就搁圈里横竖跑着，尖叫着，穿来穿去。先前瞄好的猪崽儿，就不知道咋地，叫三婶呀、五叔的，给逮了去。只好丢了，再去相中别一个。猪崽儿叫唤得厉害，老母猪就搁圈里待不住了。哼哼地叫着，非得闯出去不可。救猪崽儿哩！主人家就赶快拿了荆条，噼哩啪啦地打着——可不是打猪，都是朝着圈门，一荆条抽下去，啪啪响的！老母猪就乖乖地回去。回去了，也不甘心，听着猪崽儿尖叫，还得朝圈门上跑。不得跑，荆条打着哩，就急得在猪圈里转来转去。那边，不消一会儿，猪崽就都被摁住了，从墙上抽下搓好的短麻绳，三下五除二，捆好，绑好，拎着后腿，放在当院。主人家就拿来称，过来约斤两。约好了，可不就给钱，都记在账上啊。啥时候给钱，以后再说。账算清了，还都不走，站在一边，看着挣扎着嚎叫的猪崽，你一言我一语。谁家的猪能长大，谁家的猪是个二妮子货，嘻嘻哈哈，也都不计较。猪咋样，不是吹的，是喂的。瞧过年杀猪，谁能得了二三百斤的猪肉，那才攒劲！说笑一番，主人家要留吃早息饭，就都摆摆手，说不吃啦，家里都热馍热饭，搁锅里呢！拎着，扛着，猪崽儿就变成他家的了。

像这样逮回家的猪，都叫年猪，是许下的，给老天爷留着哩！那杀年猪，可不就是只为了吃肉哇，还得敬老天爷哩。来年的风调雨順，五谷丰登，事事顺心，就叫老天爷给保着啦！到年底，那可不得杀年猪？孝敬老天爷呢嘛！南园村的人，杀年猪就有了别一番的心思，别一样的期许，就带着更多的虔诚哩。因此着，猪崽逮回家，都精心饲养着。刷锅水不舍得倒，舀一瓢麦麸子，再捏几把饲料精，拌上灰灰菜，把猪食弄得稠乎乎的。还不敢喂凉水，刷锅烧热水，猪就吃上了热乎饭。那猪崽就见天长啦，一天一个样儿，看着喜人哩。小儿放学回家了，可不让出去玩呀，得挎着竹筐，打喂猪哩！

到了秋天，猪就管长一二百斤呢。地里的庄稼都收仓啦，猪就得加把料，该上膘了哩。玉蜀黍打料，面儿拍粑粑馍，玉黍糁子喂猪啊！红芋烀一锅，人吃一两碗，剩下的也都喂猪啊！豆子榨豆油，抻豆皮子，豆饼子就还是喂猪啊！村子里人都说，属猪的生在十月，那是有福人儿哩！猪到了十月，可不就啥吃的都有啦！一冬天里，没啥事，出外打工的都走了，留下娘们儿搁家里，不操心，不着急儿的，给猪都一天三顿地喂着，搁人一样吃着哩。恁么地，到腊月二十三，可不就是一头大猪啦！

喂了一年，就等着腊月二十三，好杀猪过大年啊！

1

搁往年，杀猪可不容易！

几个庄子，得数南园村的代金富和谢法钱，杀猪一把手。毛褪得干净。猪腿、猪头、猪尾巴，白亮亮的，用不着回家找毛镊子还夹。肉割得准，斤两不差。说是约二十斤，不割二十斤半。口碑好，来找杀猪的人就多。那可不就只是腊月二十三，杀猪过大年了。从腊八就开始，俩人算是忙上了。一直管杀到腊月二十九晌午，中间不得停一时半刻。许了老天爷年猪的人家，十一月就得张嘴说，晚了就定不上腊月二十三了。要是谁家嫁闺女、娶媳妇，可是大事，再许了年猪，非得腊月二十三不中哩！代金富和谢法钱就算着日子，给人家排好。淡日子的，让着急日子的。杀猪吃肉的，让着杀年猪的。一整个腊月，搁南园村里，热热闹闹，人都闲了吧唧地咂巴着嘴，啧啧着，翻谝书，围拢在墙角晒暖。咋一说，就说着了杀猪。抻着脖颈子，过去。代金富和谢法钱见有人来，就更来劲啦！杀猪就杀成了三月十八，赶集逛庙会，熙熙攘攘的。人都知道，要说过大年，还得看杀猪哩。南园村的过年，就跟别处不一样。到腊月，只要杀猪锅里烧着了热水，大年就过上啦。

可如今，杀猪的人家少了，许年猪的就更少了，都上街割肉过年去啦。代金富和谢法钱杀猪锅里的水，就一日日地冷清了下来。人家抱过去烧开水的柴火，都不够燎锅底的。越朝下，锅底就越冷清，过年就越是没劲得很。今年也差不多。除了华山家，俩人就没有听着别家有谁，要杀猪啊。

代金富和谢法钱本已打算好，这个年，就清闲着过了。也去街上割肉过年，算个毬。人都恁么老了哩！杀猪，也累得气喘吁吁了，杀不动啦！年轻人，没一个想干的——累人，钱还少！只有代金富和谢法钱知道，这杀年猪，可不只为了挣多少钱哩！搁他俩那儿，杀年猪，就跟唱大戏一样，不光要杀得好，还得杀得好看。一进腊月，他俩才是真过年哩！一个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抻着脖颈子瞧哩。一抓钩子，一动刀，人就精神啦！要是忙着，腾不开手，来不及搁刀子，就朝牙上一咬——那得多威风，多排场！年轻人哪懂哟！衣裳朝腰里一掖，用不着双手掐腰，单那架势，那劲儿，谁人不服？谁人不瞧在眼里？村子里杀年猪，肉吃不完，就喊着这家那家的，用不着去街上割肉，麻烦！到了杀猪那天，去个人，要坐盘尖儿，还是肋条，松个口，一刀子下去，不偏不倚，要瘦是瘦，要肥是肥。一天里杀上十几头猪，杀猪锅旁就没断过人。恁些子人，嘻嘻哈哈地围着锅台和架子转，还说着笑话。谁家妇女来了，朝着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人家也不恼，就追着打两拳，多热闹。一个猪杀完割净，一拨人就走啦！还有下一个猪哩，就又有一拨人围上来。一天到晚不断人，说说笑笑，年不就过着舒心啦？玩笑闹大了，还管拿一撇子肥油，抹人家嘴上，逗得大伙儿乐！都端起碗来，躲自个屋里吃吃喝喝，那才叫过年哩。得是大伙儿搁一堆，有说有笑，一顿饭尝几家子味儿，那才是过年哩！热闹！得劲儿！怪过瘾哩！

唉，只是老啦，就不中用喽。可他俩想不到，今年儿个，华山的爹娘，又许了年猪哩。可不是许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盼着子孙，都管考上大学哩。也是瞧着没啥人再杀猪了，就到了腊月十二，才蹴到代金富门前，告给了杀猪的事儿。

代金富听了，俩眼一亮，有了豪气。二话没说，就应下了。就叫去找谢法钱，日子专定在腊月二十三。爹就去了东台子上。谢法钱正捧着碗喝稀饭哩，喝得劲淌。爹过去，递一支烟，蹲下，说事儿。谢法钱听着，脸就开了，乐呵呵地，说咋不中，管着哩！

事儿就定下了。爹忙着赶集卖菜，攒钱过年哩！腊月十六，卖完菜，就从街上买了三板香、一盒子蜡、一刀火纸、几挂鞭炮，外带着也买了冥币元宝，还有一瓶文王贡酒、三样果子、几斤苹果、一个瓷盆、三双筷子。等到腊月二十三，好杀猪过大年啊！

2

天还怪黑哩，娘就起来啦。拉亮灯，把门半开着，虚掩，候着代金富和谢法钱。转身去厨屋，准备一会儿杀年猪用的东西哩。把择好洗净的蒜苗子，切小段儿。葱拍碎，切了。姜也拍碎，切成小粒儿。再取来粉面子，舀小半碗，倒进爹买的新瓷盆里，放了盐、味精和茴香面。再倒进去一点热水，把蒜苗葱姜放进去，搅拌均匀，等着接猪血呀。又悄着声地去鸡窝里，逮了过年要杀的鸡，拴住腿，搁在鸡窝边上。那边儿杀猪后，就得杀鸡呀。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哩！南园村的人管叫鸡灶，送灶王爷，杀鸡送神啊！

爹披着袄，去堂屋里，开始发纸、抻金元宝、拆香、摆盘子。火纸要发得匀称，展开了，如观世音菩萨脚下的莲花。一发子纸叠六张，薄，烧起来通红透亮，就管瞧着了老天爷的心思哩。拿出一刀火纸，把一张红通通的一百块钱，伸开、捻平，铺在火纸上。左手摁住，右手抹半边。换过来，右手压着，左手摩半边。一张票子，就都印上啦，火纸才管变成纸钱哩！烧了，才叫给老天爷送钱呐！叠金元宝，得用金箔纸，明晃晃的，大殿样。爹说得详细，华山也听得明白，就跟着爹叠金元宝，上供给老天爷。爹说了一遍，就不再说，脸上肃穆着，恁么虔诚哩！悄着地小着心，细细地发纸。再摊开，六张一发子，捏在一起。再两手捧着，轻轻地搁在方桌上。爹恁么地，華山也不敢出大气，静悄着，学着样发纸。金元宝没有叠好，爹拿眼看了华山一下，啥也没说，手上的活儿就放得更慢了，一招一式，好不认真哩。华山就瞧一眼，抓一眼，再瞄一眼。慢慢着，就上手啦，金元宝就叠得搁真的样。爹瞧着，说了句，恁样叠，才中哩！还剩下几张元宝纸，爹就起身去条几上，弄香。华山接着叠着金元宝。香是观音莲花香，一袋装着好多根，倒不用掰开呀。可敬老天爷的板儿香，就得分开，恁么老宽的一板儿，香炉里也插不下啊。爹就从根上，缓着慢劲，俩手匀着力，一丝丝地分开着，朝头上去。弄好了，华山也叠好了，俩人就去搬供桌。供桌是方形的，比小饭桌高，比大方桌低。靠着当门儿的后墙，摆着条几。条几前置了大方桌。来客吃饭，年三十儿团圆，都用大方桌。大方桌前面，才是供桌。漆着大红色，上面还盖着一层纱，一层胶布。落灰哩！爹揭过胶布，抖了抖，搁在条凳上。又掀过纱布，叠着小四方，摆在条几上。

供桌摆在当院正中。爹从屋里请来老天爷的牌位，供在桌子北边的中央。捧来香炉，靠着牌位南边放下。取了蜡烛两根，一东一西，点着，黏上。华山去厨屋叫娘拿了三个盘子，都是夜儿个，洗净晾干的新盘子。爹接过去，摆在香炉的南边。供桌就差不多摆满了。又把新筷子拿来三双，也是夜儿个洗干净的，靠着三个盘子摆着。再拿三个小酒盅，靠着筷子摆了。小酒盅专门用来供神，平时找宣纸包了，放在柜子里。夜儿个也得找清水洗净，晾干了。再回头去拿果子，吩咐华山，叫去门口看看代金富和谢法钱来了没。

华山拨开虚掩的大门，抻头一看，娘吔，天咋还恁黑唷，俩眼一麻糊，啥都瞧不着。凭着院子里开着的灯，散出几丝光亮，幽幽着。努着眼，才瞧着，从东边路上，晃着两个人影，朝这边走来。大约该是代金富和谢法钱来了。华山揉揉眼，仔细瞧瞧，觉着像是俩人。我的天爷吔，咋也都起恁么早唷！等再走近一点，代金富就是代金富了，谢法钱也是谢法钱了，不麻糊啦。看仔细点，就瞧着，俩人咋恁么老啊！走路歪歪扭扭地，还吭吭喀喀着。夜很深，深得恁么静。都管听着俩人喉咙管子里，响不响，叫不叫地，呜呜哝哝的喘气声。得是有痰，吐不出呢吧！脚都发漂，身上也轻。一股子冷风，都管刮飞喽！谢法钱佝偻着腰，驼着背，还使劲地笔直着身子，亢亢地朝前走，一手拎着杀猪刀。一忽儿，一丝灯光竟照上了，冷幽幽的寒光一闪，华山就觉着一股子冰气儿，从脊梁骨上窜来，不意打了个寒噤。另一手提着钩棍子，连带握着毛铲子。代金富倒是不佝偻腰，也不驼背，瞧着脸上咋肿肿着，眼泡子像喝饱了水，嘟嘟着，都管耷拉到鼻梁哩！身子慢，一步步不是走，是挪哩！喘着粗气，跟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样。手上也拎着砍刀，剁猪骨头的。还拎着铁钎子，挂钩，肩膀上褡裢着七七八八的东西。俩人走过来，全没了往日的英气儿，勇啊敢啊的，都叫俩老头儿给甩啦。奴着手，袖在身上，趔趔趄趄走着。

立春还得几天，日子越发地寒了。恁么老早的时辰，站在门口都管冻成冰块哩。哈口气，就成雾啦！华山推开两扇门，院子里的灯光，铺洒在门口的路上一地，怪喧闹哩！再走走，代金富和谢法钱就融进灯光里，照亮啦。定睛一瞧，娘吔，咋穿恁么少呀，竟没一件棉袄！秋衣线衣倒是有，可外面只套了个老旧的中山装，拉链服。胸前的布兜掉了，留着没有洗白的印子，越发像是布兜哩！拉链服也拉不上了，斜刺拉里，找按扣儿勾搭着。穿得少，可不潦草，紧绷绷的，怪干练哩！腿上像往年样，找绑带捆着，绑紧。腰里系上裤袋，还在外褂里面，勒了皮带。裉节儿上，一持劲，管拿得住哩！瞧着，还怪精神哩。华山就慌忙叫叔，喊着朝屋里让。

爹正拿着食品袋，把果子一样样地摆在盘子里。一看，人来了，就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袋子递给华山，拿到屋里。一面走过来，从衣裳布兜里，掏出香烟来，抽出，让给俩人。怕着身上的毛病，代金富戒烟了，换成嗑瓜子儿，嚼糖化。谢法钱倒还吸烟，只是抽半根，歇上半晌，咳上老半天。岁月不饶人，不服老不中哩！谢法钱笑着接过烟，把杀猪刀搁在窗台上，点着烟。代金富把东西放在猪圈墙头上，也走过来，问爹都弄好了没。瞧着蜡都点上了，才不着急。摸出几颗瓜子，咸不咸淡不淡地嗑着，一面说着。娘赶紧从屋里搬出凳子，让在过道里，叫三个人坐着，吸半颗烟，歇歇，整理下心绪。又慌着去厨屋里，把接衁子的盆再调理一遍。

闲扯了一篇，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沉默着的时候，比说话的当儿稠密。谢法钱坐在靠西的过道边，抬头瞅了瞅东天里，黑天里就泛了淡淡的白，说天快明啦，一会儿就亮哩，准备下，动手吧！代金富就忙着起身，预备拿东西去。爹说急啥，就这一个猪，一满天里，还弄不好它？再歇歇！原因里却是，昨儿个逢集，去赶集，捎话给俩女婿，叫今儿个来割肉过年啊。意思里，也是叫来帮着杀猪哩。三百斤重呐，靠着老哥仨外加华山，拿得住么？干惯了这个活，谢法钱倒不怵。那有啥，一头猪，还弄不了？日怪哩！倒没有想着这一层，只当是爹又犯懒，一味地只是催促着。说，早点儿办了，早点儿歇着。心头没事儿，身上轻松。免得挂着个事儿，一亮天里都提着心，不踏实，不安稳。爹还是慢条斯理地吸着烟，不见起身，搪塞着推脱。说等天亮吧，天不明，没个抓手处哩。谢法钱掐灭烟头，说，黑天里吃饭，也没见吃到鼻孔去！说，干吧！又问，东西都齐备啦？麻绳搓了不呀？爹就慢腾腾地起身，说，都备好啦！就挪挪步，去房屋里，拿了麻绳。一截截地，都齐刷刷二尺三寸的，紧紧实实地，细纽纽地。谢法钱嫌爹慢，接过绳子，朝猪圈墙头一撂。摸着钩棍子，递给代金富，說，搂吧，赶早不赶晚。代金富早已起身，说，搂吧！接过钩棍子，盯着猪圈。

3

许是感觉着了啥，娘起来，拉着了灯泡，猪圈里就有了动静。往常里，若不是听着了猪食桶袢子响，猪咋着也不哼哼。动静虽是有了，可猪却不哼哼唧唧，只不安地打圈转，走来走去。三百多斤的身子，川条样，摆来摆去。害怕逮猪弄脏了衣裳，娘昨儿个特地清理了猪圈，还拿水冲了两遍。三天前，猪就断了吃食。要猪肠子胃的都空了，倒肠子，洗猪杂碎，才省事。前两天，猪饿得哼哼乱叫，到了第三儿个上，怕是饿得没劲了，叫的就少多啦。

爹去堂屋里，拿了文王贡酒。慢慢腾腾地，把盒子拆开，拧了瓶盖。虔诚恭敬地，左中右三杯酒倒好，就着势，瓶子敞着的口就一直开着，搁在蜡火前。还摩挲着手，磨磨蹭蹭着，想弄点啥，可啥也没有好弄的了，也似乎啥也都弄好了。就袖着手，闲在那儿，约摸一两刻。瞧着谢法钱火急火燎地拿眼动着，也瞧着代金富定睛看猪圈，淡寡寡地，不知道该咋着好。还是个想，俩女婿要是不来，恁么大一个猪，咋弄得动嘞？干等，就是不见人影子。瞧着，俩女婿天透明以前，大约是来不着了。爹才高低算是咬咬牙，说，杀吧。

先逮猪。谢法钱和代金富一递眼色，给爹说动手吧，就扎架子逮猪了。代金富手握钩棍子，悄着声，蹑着手脚，慢慢踱进猪圈。绕过转圈的猪，跨步到猪圈最里边，靠墙。右手拿着钩棍子，扬了一下，驱赶猪朝圈外走。钩子一端抬起，轻着打了一下猪屁股。猪哼哼着朝外窜，迈着步子，慌张着要跑出去。不意正好半边身子撞在圈墙上，呲喇喇地蹭着。到底还是出去了。这一剌，倒又惊了。谢法钱站院门旁守着，不叫朝外跑。猪一钻出身子，就兜着手，挥着，往院子当中拢。猪就从圈里跑到院里，依旧是打圈转。爹在供桌边招呼，娘在厨屋门口吆喝，华山在堂屋门口喊着。代金富低头走出来，猫着腰，捏着钩棍子，悄慢慢地陟过去。要说，还是代金富眼毒，定睛瞅准，预备逮着机会，勾猪嘴。猪还是瞧见了，尤其是手里的钩棍子，吓怕哩。一下子，就急啦。感着了不祥，越发跑得快。代金富悄着，盯见猪跑过来，猛地张开嘴，正要嘶号，便右手钩棍子一竖，后把交在左手，俩手一用劲儿，嗖地伸出去，准当当地塞进猪嘴里。瞬间朝后一拉，一拽，立时卡住了猪嘴。

饿了三天，可猪身上的劲也还是不小。嚎叫着，全身上下都在用劲。它被掀翻在地，可它腾起的前后俩蹄子，交替蹬着。谢法钱抓住后蹄子，叫华山赶紧过去，薅住猪尾巴，攒着劲，往后拉。华山就两脚一前一后，扎马步样，上身探过去，屁股坐下来，弓着身子，端着重东西一样，拽着猪尾巴。那边，谢法钱见猪倒了，抬起左腿，压在猪肚子上，把整个身子覆在猪身上，一手狠劲抓着，腾出另一手，抬手拉过搓好的麻绳，一端固在抓住的猪蹄上，另一端三下五除二，绕来绕去，绑在猪腿上。捆好后，腿仍跪在猪身上，一伸手，拉出另一条猪后腿，十字交叉着，抵着，扌老 紧麻绳，缠缠绕绕，捆住了俩猪后腿。这才松口气，叫华山松了猪尾巴吧。代金富掀翻猪后，右腿一跨，膝盖顶住猪肩胛，也探手抽过麻绳，麻溜地捆住了两个猪前腿。然后叫爹松了钩棍子。爹往前一捅，朝后一顿，取出了钩棍子，搁在一边。赶忙洗手，去堂屋里拿备好的纸钱、元宝和香。

先点着香。三根观音莲花香，插在香炉前面。再点着排香，插在香炉后面。点燃了纸钱，烧着了金元宝，就作揖、下跪、磕头。再起身，作揖、下跪、磕头。三遍。谢法钱过来，把未盖住的文王贡酒拿来，朝着猪身上倒了一通，再对着猪耳朵洒一股，然后抬起脚来，狠狠踹一脚。意思里，是要把猪给踢走了，送一程——要杀了哩！再接过华山拿出来的一挂鞭炮，点着了，噼哩啪啦，冷清的晨光里，炸得恁么老响哩，震得心都颤巍着，噤噤着不能停止。就拎着鞭炮，从屁股到猪头，整个猪身上炸一遍。这杀年猪哩，咋着也得叫老天爷听着了不是。得是给他报信哩，吃猪肉啦！炸一遍，鞭炮兀自扔在猪头边上，仍旧噼哩啪啦地响着。震得猪更加尖锐地叫着，嚎声直冲云端。莫说南园村，就是溪湾村都管听着了的。谢法钱又去盘子里，每样果子捡起一些，掰开，朝燃烧的纸钱堆里扔一些，再过去，撒一些搁猪身上。代金富就去堂屋里，搬了两张条凳出来，并在一起，留出空隙，足够放猪身子。爹跪拜老天爷毕了，过来准备帮着，把猪抬起来，顺在条凳上。代金富站在前面，谢法钱站在后面，华山提猪尾巴，爹拽着猪耳朵，四个人发一声喊，猛地一撩，抬着，顺起三百多斤重的大猪，一呼啦的，竟然就把猪给摔在了条登上。华山和爹摁住首尾，谢法钱去窗台取了杀猪刀，明晃晃的，碰上就得飙血不可。代金富招呼娘端来瓷盆。娘赶忙扭身进去，端着调好的料，递给代金富。代金富顺手接过来，旋着圈儿，晃一晃，对准了猪脖颈子处，搁在地下，预备接血。过来叫爹站一边，自己伸出手来，抠住猪鼻子，带着猪头往后一仰。谢法钱就拿着杀猪刀过来，站在猪背后，亮出刀子，虚虚地在脖颈子处划了一下。瞄准了，一撩，豁开一个口子，就势往里一捅，一推，再一搡，猪血就喷了出来，迸出一股，盆里盆外，泼洒着。谢法钱再把刀子，搁热乎乎的血里一横，又一带，割了下，猪就从震天响的叫唤，变成了哼唧，最后只剩下喘气声。再后来，只有呼气，没有吸气了。身子一横，就不咋动弹了。代金富松了手，叫猪头低垂下去，喊着华山，叫拎着猪尾巴，使劲往上提，管叫猪血从腔子里淌出来。谢法钱拔出刀子，伸进接血的盆里，再搅拌一回，别让猪血凝固住了。血淌差不多了，谢法钱叫娘给盆端走，回身一脚蹬过去，猪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堵着的气儿，从嘴里还咕哝着冒了一声，哼。

爹赶紧从堂屋里，端来温热的洗手水，还有胰子，递过去给俩人洗手。谢法钱直起身子，抻了抻劲，才觉出了累来。爹也才恍然着，打量俩六十多岁的人，竟能把三百多斤重的猪，搁手上，玩猴样，杀了！谢法钱把杀猪刀朝盆里一丢，弯腰先洗了明晃晃的刀，才拿过胰子洗手。娘递过毛巾，给擦手。谢法钱摆摆手，说不用，擦得都是血。一甩手，搁腿上的裤子上，操操，抹抹，就算擦了手。爹慌忙攉了盆里的水，重接凉水，倒开水，端过来给代金富洗手。代金富气喘吁吁的，揩着额头的汗，蹲下来，慢着架子，洗手。爹又拿出烟来，递给谢法钱一根。谢法钱杀猪时眼里冒的光，就慢慢地淡了。熄倒没熄，可也快灭了。也有点喘，却还精神着，啥都不放在眼里样——不就一个猪嘛，还收拾不了它？

洗罢手，站着。东天里，就明晃晃着，冒出了日头。娘连忙去鸡窝边，把逮住的鸡拎过来，杀鸡哩！捉住鸡翅膀，逮过俩鸡腿，扳过来，握在手中，掐着翅膀根儿。再把鸡冠子撩着，提起，同样抓在手里。将脖颈子处的鸡毛，一撮撮地拔了，拿过刀来，要割鸡喉咙。谢法钱说，那刀咋中哩，看着都不快。就递过杀猪割肉的小刀来。娘拿过来，轻轻一碰，鸡脖子就冒血了，呲溜一剌，鸡猛地挣扎，血就淌出来了。娘赶紧扔了刀，揪住鸡头，撇下去，抬起鸡腿，倒提着鸡，把鸡血都流到碗里。到血从一股子，变成了滴滴答答，顿了顿，一甩手，把鸡扔在了墙根。接着，娘又杀了另外一只老公鸡。

4

歇憩罢，谢法钱一摆手，说，弄上车，拉去褪毛吧！爹就从过道里拉过来架车子，对着猪头。谢法钱眼里的火光又腾地烧着啦。站在架车子上，俩手掯紧猪耳朵，捞着朝车子上拽。代金富提着前腿，往上拉。爹扶着架车子把儿，华山提着猪尾巴，朝前推。一发喊，猪上去一截。再一发喊，又上去一截。爹把车把稍一压下去，车屁股就抬起了一点，猪就半截儿在车上，半截托地下啦。代金富过来提猪后腿，华山仍旧拎着猪尾巴。拎来拎去，华山就跟提不动一团棉花瓤子样，窝窝囊囊着，一点儿不利索。代金富说，年轻人，咋恁么没劲儿啊，恁么不汉子！就叫华山提猪蹄子，自个拎猪尾巴，一吆喝，秃噜一下子，猪就窜上架子车了。夺过堵门板，一插进去，堵住了架子车下边，爹才把车把松了，猪就算是装进车箱子里了。代金富拎起脱下的褂子，拍打拍打，穿上，拎着肉钩子、毛铲子、砍刀啥的。叫着谢法钱，提前去退毛场子，看看水烧的咋样了。好趁热，把猪毛退了，割肉哩！

代金富起得早，喊醒了孩子娘，叫去烧水。昨儿个，爹就把柴火拉过去了，早息起来，杀猪的杀猪，烧水的烧水，两不耽误，干活快。华山就把车袢子耷在肩膀上，拉着车子，过去褪毛场子。才瞧着，大姐夫骑着洋车子，来了。爹落在后面，挎着竹筐，拿着干净的胶布，跟在后面也去了。娘留在家里，刷锅做饭，过鸡灶哩。

猪拉过去，水才烧罢，不烫不凉，正好。把架子车的堵板抽掉，猪就滑溜着掉下来了。谢法钱拽着猪腿，顺了顺猪身子，解开绳子，抻了抻猪腿。拿过小刀子，在猪的后蹄上，贴着皮，割了一个口子。取来铁钎子，提着割起的猪皮，把钎子沿着猪肚子，捅了过去。约摸捅了五六下，又换了方向，对着前蹄子窝，捅了几下。抽出铁钎子，搁在一边，蹲下来，一手扶着猪蹄子，一手扯着猪皮，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对着割开的猪皮，噗地一声，朝里吹气。一口气吹完，才歇了嘴巴，立时找左手握紧猪蹄子，不叫气儿逸出来。慌忙着，再深吸一口气，吸饱了，鼓起腮帮子，再对着猪皮，噗地使劲吹着。他吹得极快，一口接一口，一口递一口，连着，不停歇。慢慢地，猪肚子就又吃饱了猪食，渐渐地鼓了起来，圆滚滚地，四个蹄子也翘起来，像是过年蒸的馍馍猪一般样，也似街上吹糖人捏出来的圆肚子糖猪。吹得差不多了，掇来一条细麻绳，扎上，捆结实。站起身子来，对着华山和大姐夫说，法子虽是老法子，可毛褪得干净，用不着回家找镊子夹，管叫你省了二斤粘猪毛的柏油。

代金富搅着热水，叫爹把架子床挪过去，先把猪抬到床上，再翻进锅里。又从家里，搂过来两根大粗棍子，架在退毛锅上，平放着。五个人合伙，拎着四个蹄子，捧着猪头，一声喊，抬到架子床上。再一扭，把猪头架上去，叫猪像是趴在热锅上，把头伸进锅里，浴着。谢法钱拿过一个水漂，舀水，扬起來，浇在猪的肩胛骨处。代金富拿过毛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前后推着，拉着，剐着，再侧面剜进蹄子窝，剌着，搡着，递过来，送过去。还找一个小棍，伸进猪嘴里，把涎水掏出来，洗干净。接着，扳过猪头，扭着猪屁股，就一下子将猪卧进了锅里，依旧一边浴着，一边拿水漂舀热水浇着。这一回，代金富和谢法钱调换了，谢法钱拿着毛铲子，在猪身上来回地贴着面儿剐。把猪尾巴从水中捞起，攥在手里，揉搓着，退掉毛。四个猪蹄子，用了毛铲子，敲打着，好给蹄壳拧掉。冲洗一遍，再挪到架子床上，连架子床一起，抬到架棚子底下，开始卸肉哩。

看看，这时天已经透亮啦。日头爬上来，沿着树梢，游走着。光不恁么照人，有些软，绵绵密着，却也穿刺了过来，铺在地下。夜里落了一层霜，日头一出，化成水滴，露珠哩，挂着。一大清早的，先是猪嚎叫，接着是放鞭炮，夹着猪咆哮，弄得动静不小，整个南园村，没听着的，找不着几家哩。就都知道，说好要割肉的，得赶紧着去杀猪场子哩。晚了，可就没好肉啦。一个个，家里有男人的，就踅摸着，拖拖拉拉地，朝代金富家的台子底下去。家里男人出外还没回来的，就妇女袖着手，慢悠悠地晃荡过来。要割肉的，都是提前说好了，听着了动静，还不赶快就来了？都没人家杀年猪了，一听说要杀，就只一个，赶紧十一月都问好了的，要沾沾喜气呢。人就围拢过来，挤成一堆，杀猪场又热闹了起来。

代金富操刀，格外精神。刀一亮相，手一挥，扎开马步，清了两嗓子，一刀下去，似砍非砍，似割非割。极认真地舞着刀子，在仰面朝天的猪肚子上，划拉一刀，齐斩呱呱地，就把猪给开膛破肚了。随意着，一动手腕，刀子打横，摆过来，用牙咬着。俩手分开，两扇子肉扑棱着，散在两旁，里面就露出了心肝脾肺肾。清冷的空气里，就瞧着，一丝暖气，从猪肚子里升腾了起来。从喉咙处拽着食管，从口中抽出刀子，划拉一把，拎着一副心肺，旋即拿了麻绳拴上，扔到竹筐里，砸得胶布子呼啦啦直响。顺着，把下水给扒拉出来，一咕噜地，拥到盆里。猛一使劲，端到沟坎子上，择肠子，剐强油。谢法钱就取过砍刀和小尖刀，冷冷着面孔，冷冷着刀光，站在猪架子旁边。右手一递，左手尖着，手指伸直，在刀锋上刮刮，试了试刀口。知道是怪快哩，就挥手扬刀，跳舞样，手扶肩趁，足开腿迈。手里的刀，鱼儿洑泳样，穿梭而来，贯通而去，指东割东，瞅西砍西，就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的，该割是割，该砍是砍，兼着挑、拨、扯、撕，加上剜、剐、剔、剁，看得人目瞪口呆，傻傻着。回过神儿来，又不自觉地，咽了口水，再空咽一回，抻了脖颈子一下，心想，娘吔，咋管给猪杀得恁么利索呀！恁么排场哩！眼瞧着，谢法钱游着刀子，先是从杀猪放血的口子处，旋着尖刀，割了一圈儿，抡起砍刀，哐哐，沉闷地响了两声，就把猪头给卸下来啦。拎着猪耳朵，提过去，搁到竹筐里。再尖着刀儿，旋下槽头肉，虚囊肥膘的啊，只连着点瘦肉，薄薄一绺。割下来，得是要做杀猪菜哩！杀猪菜，可是第一道菜。猪头自然是不能吃的，那是供给老天爷哩。需大年三十晚上，摆了供桌，猪头置放供桌上，四个蹄子，前俩后俩，嘴里还叼着尾巴，烧香燃纸钱，放炮磕恭头，那才是敬老天爷哩。那头道菜，自然是取了槽头肉的，猪脖颈子嘛，吃食蹭着槽头，有膘有瘦，符了头道菜的名儿哩。再说啦，给人家杀猪，哪能专挑好的吃？嘴上抹抹油，沾着过年的气儿，就够啦！还是说，那槽头肉，割给谁家，谁家也不得要哩。末了，还是主家的肉。正好，杀猪后，给吃了，也不多余，也不碍着，两全其美了么！谢法钱甩下槽头肉，接着卸猪蹄子。从膝盖处，尖刀子一转圈儿，一掰，一折，就听着喀叭喀叭，刀子就挑断了筋，猪蹄就解开了。又去卸肘子。仍旧是刀子转圈儿，咕喀喀，撩断筋，大肘子肥嘟嘟地，也扔进了竹筐里。

开始约着割肉啦！大肉钩子，挂着两扇子肉，华山后面拖着，谢法钱一声喊，哇哈哈，举着钩子，就挂在棚棍子上了。谢法钱拿着尖刀，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地，叫围着的人说话，割肉过年啦！喜凤点名了，说叔啊，给俺割坐盘尖儿，二十斤就中。过年包饺子哩！爹就插话，说人多，还是少割点，十五斤吧，吃个喜庆。不够了，再去艾亭镇街上，割个三五十斤的回来，年肉就凑齐啦。谢法钱戕着尖刀，在猪屁股上画了个弧线，砍刀在大排骨上剁开，尖刀沿着肋条划下，一溜子肉就拎着，挂在了秤上。秤是拴在檩棍子上的，垂着猪肉的方向。果然，十五斤三两。锁住吆喝一声，说砍一块肋条啊！就斜肋里，一划拉，剔了骨头，也是十五斤。可巧，猪屌就晃悠悠，挂在了肉端头。来钱家里的就吃吃着笑，笑里带着坏。锁住不急不忙，说大爹，你这刀子不中哇，割得有点向偏啊，说是十五斤肉，一根猪屌，得有一斤重哩，猪屌也能压秤？也管算是肉？不算数哩！也嘿嘿地笑。存钱一旁伸手一拽，夺过刀子，割了，扔给锁住，说一道恁美的菜，都是荤的，还不要。锁住一闪身，躲过去，大猫就捡起来，奔着锁住的嘴，要把猪屌塞过去。说夜里咬着猪屌睡，滋味美着哩！一围子的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笑得恁么放肆，露着后槽牙，都管笑弯了腰。跑了锁住，大猫就掉转头来，对谢法钱说，二大爷啊，可巧是割给了锁住，要是割给了谁家的小媳妇，大爷你咋着都说不清啦！还省着是你单门儿地哩，调戏人家媳妇哩！喜凤笑弯了腰，得空插嘴，说大猫，你都管拿回家，给你屋里头的用用，瞧使着咋样！大猫转身去找喜凤，要搂着喜凤，给猪屌塞进她兜里，带回家晚上享用。还说反正又没人瞧着，用着得劲。喜凤就抻手握拳，去捶大猫。大猫见势就跑。一围子的人，就都笑。可不敢大笑，笑大了，喜凤得恼哩。谢法钱直起腰，一甩手，说锁住，割年猪肉哩，咋管算恁精？那猪屌就不是肉啦？搁在往年，那是猪鞭哩，大补呐！拿回家，叫婆娘给炖了，保管叫你晚上折了张床不中。就又都是笑。轮到大猫，却不敢近旁，怕喜凤还打哩！就隔着沟，老远喊着，要前胛骨啊。瞧着多割点。得给文明年底下送定亲肉哇。四爷，可不敢小气呐！爹就对谢法钱说，多割点儿吧，大事哩！就约了三十斤。大肉块儿足，瘦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送礼，保管亲事成哩！

一一割了肉，拿麻绳拴着，拎回家，一路上欢声笑语，互相品评着谁家的肉咋样。华山拉着架子车，头先里走了。回到家，娘正做饭哩。

5

做啥饭？头道，杀猪菜！

华山拉着猪去褪毛，娘就开始忙活了。大锅里添满水，细软的柴火慢慢烧着。水快开了，把凝固的猪血贴着锅边，倒进去，再文火慢炖把猪血紧了。鸡血倒在水边，一起紧了。水烧开，退火，加硬柴火，小火慢烧，一段时间后，去火焐着。娘就预备做杀猪菜了。白菜烂叶子掰掉，把菜心切了。豆皮子泡上，细粉泡上，拎点腌白菜，洗净晾干，切成碎末条条，放在碗里备着。等槽头肉一拿回来，就管下锅做杀猪菜了。

先把葱姜蒜切丝，那当儿，华山就拉着猪肉回来了。娘去筐里择了槽头肉，拎进厨屋洗了，沿着刀口印，切成薄片，一片片地码好。就喊华山烧小锅。华山坐在锅门前，制火，添柴。娘拿淬黍把子，锅里抹一遍，倒上油。油热了，把葱姜蒜搁锅里一点，翻两下，倒槽头肉进去。一片片贴着锅，都管闻着肉香味哩。就管搁肉香味里，瞧着了过年的模样啦。槽头肉两面都炕得焦黄，再翻炒。然后添水，小火细烧，炖上好一会儿哩。约摸二十分钟，娘掀开锅盖，盛出肉和汤，刷锅干净了，再倒油，撒葱姜蒜，炒腌白菜。成色炒得差不多了，大白菜叶去掉帮子，菜叶切碎，菜帮切成细长条，也炒了。华山就瞧着娘端着肉和汤，一起倒进去，爊了恁么长一会呐。然后才掀开锅，把先前紧好，捞出来，晾在一边的猪血，拿过来两块，切成长方形条条，一点点下到锅里。豆皮子、细粉，也都一样，这时候才下到锅里。等着锅烧开，杀猪菜就做好啦！娘还搁大锅里烧米茶熘馍。米是南集买来的，馍是专特儿地去王小二馍店买的。

饭快做好了，爹领着代金富和谢法钱，回来了。华山探头一瞧，逮猪、杀猪、退毛、割肉的那俩人，咋就不见了，跟着爹走回来的，是早息起来瞧着的俩人哩。有气无力，走路有点摇晃，驼背，臃肿，肉都淤住了。那股子英豪劲，烟消云散，瞧不着壮实的力道，也觅不见麻溜利索的敏捷啦。华山就搁心里想，代金富和谢法钱，该是天生杀猪哩！杀猪的时候，俩人就是神嘞，不杀猪，俩人就还是人哩。听着沉重的步子，还有喘着的粗气——都歇了恁么长远哩，咋还喘气啊？许是累坏了。爹倒热水，洗手、洗脸、吃饭。小桌子抬到当门，一人一碗杀猪菜先上了，娘又炒了鸡蛋，白菜烩馓子，调了萝卜干。爹把早息起来供老天爷的半瓶文王贡酒，拿过来，一人一个小酒盅，温热了，喝两杯。华山也上桌子作陪，说叔，恁么厉害，三下五除二，杀猪恁利索吔。换做旁人，动都动不一下，得吓晕哩。俺们小时候，就怕看到你。

谢法钱一笑，夹了一筷头子杀猪菜，搁嘴里嚼着，呜呜哝哝，含糊不清，说那都是老以前的事儿啦，现在瞧着，不吓人了吧。往儿个，是年轻，啥怕过，杀猪身上都带着寒气，要不咋的，光是吓你们吔。要说杀猪，谁不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喷，飙一尺，一喷，飙一丈，鲜乎热热的血哩。都怕呐！十五岁那年，跟着咱庄刘德全他爹，学杀猪。杀的都是生产队的猪，膘儿也不咋好。头一年，净是跟着胡乱跑哩。逮猪有份儿，杀猪没份儿；褪毛有份儿，割肉没份儿。瞧了一年多，有一回跟刘德全他爹去大刘庄杀猪，路上侃得劲淌，一秃噜嘴，跟他说，杀猪有啥难，刀子进去，豁开血管，放血就是喽！刘德全他爹瞧着，也管叫咱练练手，都跟着瞧恁么长远了哩。那一回，刘德全的爹，就叫咱捉了刀，杀猪哩。还是没本事，吃不准地儿。猪逮住，搁条凳上，刀学着刘德全他爹的样，在脖颈子那比划两下，一刀子进去，没找着血管。血倒是淌了，都是沥沥溂溂地，滴哩。想着是血管没有豁开哩。就刀一横，觉着碰了啥，估摸着是血管，就狠劲一割，血倒是不沥沥溂溂了，淌哩。咋就瞧着不对劲儿啊，恁稠哇。抬眼瞧盆里一看，乖乖吔，日他娘，你说咋嘞？谢法钱抬眼瞧瞧爹和华山，说，血管是豁开了，咋喉管也豁开了，猪粪从食管里淌出来了，恁恶心啊！糟蹋了人家一盆猪衁子。打那起，大刘庄的生意，算是丢了。丢的不是生意，是刘德全他爹的脸，还有咱自个的脸。没脸去人家庄杀猪哩！谢法钱抹了一把脸，嗨叹了一声，跟没脸见人样。松开手，又说一遍，想一想，还得说，起头儿杀猪，心里怕哩！咋不怕？一股子热血，喷得哪儿都是，洒一地，想着跟杀人样，心里就发抖。那往后看多了，也没啥，还不天天吃肉哩！谁冇过？怕倒是不怕了，可恶心上了。猪圈里逮猪，猪屎猪尿弄一身。褪毛，腌儿吧唧的。身上天天是油腻子气，衣裳油光光哩！可转头一想，那猪恁么脏，人吃肉还不都是吃得劲淌？哪一个嫌脏了？要说脏，人都比猪还腌臜哩！就不嫌了，接着杀。铁蛋娘说媒那会，光晓得杀猪好，有油水。嫁過来没过多长，遇着了庞庄要杀猪。杀了回来，咱一进门，搂着铁蛋娘就想亲热。这边还没上身，那边铁蛋娘就呕吐啦。咱才晓得不是她嫁错郎，是咱入错了行咧。说着，谢法钱嘿嘿笑了。说当年学杀猪，还是瞧着咱家里穷，说不上亲，杀猪多排场，有油水，媒人都管给门槛子磨断。学师三年，早出晚归。三年后杀猪，才亮堂。五年后，出师，一个人担活儿，可风光哩。南园村几个媒人，轮流说。挑来择去，都管花了眼。要不是铁蛋娘个子高，脸盘大，还白的很，谁管看上她？也是沾着杀猪的光喽，要不，咱还不得打光棍一辈子？谢法钱挑挑眉，冲着华山说，跟恁光棍三叔顺民一样，寡皮子烂淡的，多没劲！又一笑，说代金富和咱不一样，自个担活干了一年，刘德全爹死了，就跟刘德全搭伙，过两年，代金富才跟着咱杀猪的。咱还是老师傅哩！

代金富吃了一碗杀猪菜，身上暖和和的，听谢法钱恁么说，感叹一声，扯着了刘德全。刘德全杀猪的本领可高，比谢法钱攒劲！十来年前，搁大北庄杀猪，咋就碰着一个五爪猪。去到猪圈里，撵猪，出来就找钩棍子扌老 ，没两下，猪甩着身子，钩棍子的铁钩子叫给甩掉了。咬着铁钩子，还搁院子里乱跑。等吐了铁钩子，安上，找铁丝绑紧，才勾住嘴，好歹算是逮住了。捆好，绑紧，叫得呀，钻心。咆哮哩，吼嚎哩，嘶鸣哩，打着弯儿地叫。刘德全一刀下去，割断血管。血才淌一半儿，五爪猪挣扎着，几个人都没有摁住，翻骨碌摔地上，四个蹄子绑着，还咚咚地，跑了丈把远。血洒一地，喷得人一身。刘德全一慌神，杀猪刀咋落脚面子上了，穿了一个口子。一瞧五爪猪都杀了，还跑恁么欢，恼了，也顾不上脚面子疼，一转身，掀翻猪，死摁着。褪毛割肉的时候，才瞧着，猪是五爪猪哩！那一个爪子，长在前腿蹄子的上边儿。天黑，谁留意那呀？褪毛一瞧，五爪猪，完了。杀猪人，谁不知道，碰着五爪猪，那是灾星哩！不得死个把人，才怪哩！刘德全慌了，慌了心还一横，日他娘，怕甚毬哩！早晚都是个死，得跟猪干一辈子！说得轻巧，脚面上的口子，就不上心啦。先是发炎，后来化脓，腿就觉着不对劲。也不去瞧先生，拖拖拉拉。年里杀猪，到了麦上，就走不动路啦。还没有吃着新麦馍，人就去毬啦！临死了，嘴里唔哝的，还是五爪猪。末了，代金富嗨叹一声，说不杀猪，也怪得劲哩！省得操心五爪猪，死恁么早。

谢法钱一听，哼了一鼻子，说咱就不怕。别说五爪猪，六爪七爪八爪，管它多少爪子，照杀不误。人还能怕了畜生？刘德全那是大意，失了身子骨，要是去盛世那儿拾点药吃，咋着也管吃好了。不上心儿，怪得了五爪猪？咱就不怕！怕啥？怕死？怕死才怕五爪猪。我不信那一套。学徒跟着刘德全他爹，听了五爪猪，咱就不信。说啥哩！恁邪门？舒服了一下身子，谢法钱又说，你们都不知道，前年开始，咱落下一个病。一到晚上，关灯睡瞌，迷迷糊糊，才想睡着，就听着哪儿有猪，慌不择地，四处扯着嗓子乱叫，吵死人。一吓，就醒了。醒了，啥声儿都没了。还省着是做梦哩！还迷迷糊糊，又听着了。心想，杀了恁么些子猪，该不会是阴魂不散，来找咱报仇吧？要索咱的命哩！咱才不管哩！蹬直了腿，照样睡。起开始，还管顶住，醒了再睡啊！过了俩月，猪还是个叫，就发癔症，难受了。铁蛋娘叫去刘营子，找王半仙瞧瞧，不是猪还有冤魂，没散哩吧？咱才不信那一套！怕啥？不管！过了一年，猪哪一天也没有冇过，天天夜黑儿里叫唤。日他娘，去年春天，怪冷哩，一急，咱拎着杀猪刀，披着袄，开门就去找猪。奔着猪叫唤的地儿，非得找着不中，到底瞧瞧是人还是鬼。是人捅了他，是鬼砍了它！找了大半夜，啥也没瞧见，回家准备睡瞌的时候，倒碰着了锁住。日他娘，锁住又下夜偷东西哩，从溪湾村才回来，脊上背着袋子，不知道装的啥！一瞧着咱，就躲。咱一眼盯着，喊锁住。他瞧着是跑不掉了，才走过来，喊叔，问咱，黑灯半夜的，搁野地里，溜达着，干啥哩！咱说找猪，找鬼，杀了猪鬼。俺俩伴了一段脚程，锁住猫手猫脚地，溜了。打那以后，咱夜里睡不好，只要一听着猪叫，立马马儿地，就拎着刀子，出门去找狗日的猪叫，非得杀了它的魂，砍了它的魄，捅了它的鬼不中。恁么黑的夜儿，不管刮风下雨，都得找。啥时候碰着了鬼？狗屁嘞！恁么长远地找，一夜夜，啥玩意都没碰着，净碰着这个那个的人。秋天里，麦罢闲了，还是听着猪叫，想忍忍算了。就叫个不停。拎着刀，开门就去找。找到东台子坎底下，瞧着冬至家的麦秸垛动了几下，心想可算找着了。就发着恨，搦紧刀，咋着也得跟他娘的猪，把这账给算清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瞅准了好下刀。日他娘，你们猜猜，瞧着了啥？啥猪哩！是人！骡驹家里的那个骚屄货，脱光衣裳，正卯地搂着来贵，干那事儿哩！哼哼唧唧，日摆着浪哩！猪没找着，日他娘，光碰着晦气事儿。沥沥溂溂的，一个南园村，啥样的人都见着了。彩蝶还没出门，应姑娘的时候，就跟谢法坤个老货，打精屁股，钻草窝里干那事儿，隔三岔五地碰上一回，隔三岔五地又碰上一回，你们说说，那得干得多勤快哩！说勤快，还是数西台子上的军政，天不亮，保准下地干活。日他娘，挖金子么？起早贪黑的，黄土里管挖出红票子样。老虎家里的，最喜欢排场。鸡叫头遍，屋里亮灯。不出门，就听着屋里边，呼呼啦啦地响。撩水洗脸，对着镜子，搽胭脂抹粉地，水儿是水儿，汤儿是汤儿的。抹一遍又一遍，一个脸上，都管堆三尺厚哩！比城墙啊？怪不得四十岁了，还嫩得，跟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样！随民的老娘，一整个夜里，搁床上哼哼唧唧，一年四季，不带歇着的。唉，人老了，都该去死哩！要死不死地，拼命地活着，啥劲儿？跟随民的娘，瘫床上了，屙屎撒尿地，箍弄得满身，恁说，活着还有啥盼头？还不如趁早死了算毬！咱就觉着，刘德全死得好。咱巴不得盼着，哪一天碰着个五爪猪，咋着也得干上千儿八百回合，杀得它死死地，报了仇，它不叫咱死，咱自个儿都去死。末了，还是说，要咱看，还是刘德全命好，就碰上了，死得恁利索。说得起劲，谢法钱啥都往外抖搂。也不是一回两回抖搂了，庄子里，谁跟谁相好，哪个偷，哪个摸，哪个勤快哪个懒，哪个夜里发烧，哪个起夜蹲茅房，都传兀了，那起先，都得是谢法钱传的。

又拿一块馍，就着杀猪菜，吃着，谢法钱才不说。代金富瞧着他，叹息一声，说瞧你这一辈子，怕是碰不着五爪猪喽！想杀，猪都没有了，叫你拎着干刀子，夜黑儿里，跑吧！

6

喝几口汤，谢法钱对着爹说，你家这年猪，得是关门猪啦！杀了这一个，咋着也杀不成了。听说要杀年猪，代金富家的小子说啦，非给锅砸了不中。你这年猪，还是代金富赶集，重新买的一口锅，要不，毛都褪不掉。代金富脸一沉，想说啥，又没说。华山接过话说，可不是哩，出外一个月，几千块钱，不比搁家里？一年能弄几千块钱不？不杀了，也管歇歇哩，中。

代金富叹口气，说跟不上时代喽！艾亭镇街上，瞧瞧人家那杀猪，谁还跟俺们这样，累死累活地，逮猪捆绑，操刀子杀。人家那，都是一条龙了。这边，给猪赶进一个大粗筒子里，二十几分钟，那边，出来的是白亮亮的猪筒子，下水都掏净了。只听着里边咔嚓，响一声，四个铁爪子搂住猪身子。再响一声，勾住嘴，刀一抹，杀了！噗嗵一声，下锅，呼呼喇喇，褪毛了。人家那，真省劲，真得劲！再说，眼下，谁还学这杀猪的手艺？都走啦，挣钱去啦！杀猪累人，还一整天油味肉味地带着，不招待见哩。哪像出外慌钱，一出去一年，回来都是穿的美，皮鞋亮亮的，头发梳得油光，还戴着耳机，走哪儿都管骚烘烘的，排场二里地。爹插一句话，说瞧着恁好，背地里吃啥苦，还不知道咋样哩。混了几个钱，回来美哩。一脸瞧不起的样子。

没人学啦！这手艺还算手艺？叫铁蛋学，跟着弄了两年，咋着，就是个不干了。宁愿工地上搬砖，也不想学门儿手艺。以前是靠手艺吃饭，搁今儿个，靠啥，都饿不死。谢法钱吃着，说要咱看，还是有手艺好，一辈子的事儿。那些个小娃子，哪儿知道杀猪的好！鞭炮一响，人就登台哩！杀猪可是杀猪？不是殺猪！是啥？是活儿，手艺活！那跟收庄稼种地，还不是一样？咱天天说铁蛋，搬砖拎泥斗子，那可不是手艺，末了，啥也干不成，除了个掏力气，卖命干。可就是个不听，非得出外！啥办法！代金富，恁家里那俩货，不也一样样儿地？他们哪知道杀猪的好啊！

爹说，恁俩一退，十里八村的，可就找不着杀猪的啦！要说，还是杀猪好！多热闹！割肉，那不是割肉哇，是过年哩！谢法钱接过话头，谁说不是？都不懂么！就埋头吃杀猪菜，嚼着，恁香啊！比过年的肉还好吃一万倍。

末了，就都还是说，可不是，还是杀猪好！不是说么：腊月二十三，杀猪过大年！不杀猪，能过大年么！年就不是年啦，年是日子哩。要过大年，还得是杀猪哩！

谢尚发，文学博士，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南园村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