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味道

2018-05-07 06:00修白
天涯 2018年2期

我种栀子花多年。对这种花情有独钟。一些晴朗的早晨,我给花树的根基施肥水,枝叶喷洒磷酸二氢钾。今年,到了吃粽子的季节,满枝头的花苞,鼓胀着就是不肯开放。直到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们铺天抢地般争相怒放,每天清晨,摘一箩筐,带到父亲居住的养老院。

父亲身体很棒,没有任何疾病,体检的各项指标比健康的年轻人还好。他一米八多的大块头,天天骑自行车出门。我经常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搂着父亲的腰身,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从父亲居住的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父亲年近八十了。他八十七岁的时候,每天下五楼,骑自行车去小红山兜风,看四季的风景,溜达一个上午,中午回家。这种骑行,维持了几十年,直到他的膝盖退化,不能再爬楼梯。

体质这样好的人,终究也有一死。中国人忌讳谈论死亡。谈死的人,是对逝者的不恭,是对自己的不吉。而我却迈不过这个坎。自从家里出现一个鼻饲的没有知觉与思维的植物人婆婆;一个同样鼻饲、思维清晰、不能言语、听到安德烈·里欧的曲目会流泪的父亲。整天盘踞在我脑海里的这个问题就越发顽固。

人要怎样去死,才能死得轻松,死得尊严,死得没有痛苦或是尽量减少死亡之前的痛苦。死亡真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吗?死亡可以像生一样自然、欢欣吗?

父亲在养老院三年,我跑养老院三年,见证了各种死亡。多是老人的正常或非正常死亡。由于膝关节老化,长期瘫痪在床,父亲已经不能翻身。时间久了,肺部感染。父亲九十三岁这年春天,断断续续高烧,每次用药,一天就会退烧,持续五天一个疗程。有时,退烧神速,就不再服药。基于他的体质好,这种状况前后维持了一个多月。只是发烧的密度开始升级。紧接着,刚退烧,又发烧了,而且从38度直接上升到39.8度,这时,抗菌素已经不起作用。

父亲烧得昏迷。我伸手触摸,浑身烧得滚烫。去找医生,医生说,不能让老人活活烧死,用冰袋降温。护士长让我们去买额头用的冰贴。一会,体温降到39.7度。

冰袋拿来后,包了毛巾,放在他的头顶、腋下,轮流置换,防止冻伤他。冰贴贴在脑门上,温度还是降不下来。

在他持续高烧39度多的时候。医生让我用酒精擦身,不要擦胸口、心脏和脚底部位。护士送来了酒精。由于老人不能动弹,护工为了便于擦洗,之前就用剪刀剪开父亲的衣服。我给父亲的身体擦拭酒精,头部、脑门、脖颈、后背、腋下和腿根部是重点。最后,擦小腿的时候,发现他的小腿皮肤像水面,泛着光泽,忽然就想到《香水》这部小说里的一个词,尸蜡。

酒精擦身很管用,一会工夫体温就降到38.6度。医生看后,建议给父亲吊氯化钾、维生素C,增加电解质。医生征求我的意见,我的常识是能不吊水尽量不要吊水,特别是衰老的人,增加心脏负担,导致血压升高,再服用降压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来,我先生说,现在的情况可以吊,通过血管快速降温。医生开了三天的处方,每天吊500毫升的液体,吊滴很慢,八个小时才能吊完。

我这个不懂医学的人,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父亲的疼痛。而我是如此地不懂死亡,不懂什么叫临终。父亲的喉管发出开水煮沸的声音,呼吸沉重。他时常陷入昏迷状态。

我学着护士的样子给他吸痰。吸痰之后,他的喉部会平静下来,粗重的喘息没有了咆哮的杂音。大概是喉管的液体排出了。这个时候,他醒过来,睁开眼睛,我看他,喊他,他的眼神空洞,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呼吸顺畅后,平静地睡了一会。只是一会时间,喉管的咆哮再度出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粗重,吸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睡眠也越来越短。医生说,他的两肺里面都是痰液,一般老人早死了,你父亲的生命力太强,高烧昏迷十几天还在拖。

每天早上,刚出电梯大门,医生就会堵着我的路,告诉我父亲的状况。这个年轻的医生,热情,耿直。我们躲过养老院早起的其他老人,在安全通道的僻静处,我问他:我父亲还有多久?他说,一般老人早死了,这样持续的高烧,年轻人都受不了,九十多岁的老人,扛到现在,是个奇迹。

我不要奇迹。继续问,父亲还有多久?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我要告诉一些需要见他最后一面的亲人,安排下面的日子,这样艰难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怎样煎熬下去。母亲见人就啰嗦,他再不死,把我拖死了。在父亲还有听力的时候,这些话无所顾忌地给他听到,还是让我心里异常难过。

医生给我追问急了,说,三五天吧。他低头沉思,又改口说,也许能拖半个月。真是难说,你父亲生命力太强,医生的头直摇。大概他年轻,还没有遇见过生命力这样顽强的老人。

几个值班医生反复劝我们转到附近的大医院。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好,各种检查,细菌培养,可以准确下药,大医院的抗生素也比养老院的好。再不行,还能切气管。

但是,我在养老院三年见到的各种转院,多是没有好结果的,转几次回来,老人就不行了。转一次糟糕一次,转院对这些老人来说,意味着死亡。这些昏睡的老人,连医生的指令都接受不了。没有检测报告,医生是不会用药的。大医院各种医疗设备齐全,一套流程走下来,折腾过后,衰弱的老人就顶不住了。像父亲这样的高龄,更是如此。

此刻,由于肢体关节的全面老化,父亲无法动弹。他像一块沉重的黑檀木,静默无声。护工把他放在床上,不注意,一只膀子放在身子底下,这只膀子就被身体压迫一夜,第二天,拿出來,水肿。把他的手放胸口,就一直在胸口,除了眼睛在转动,有尿液排出,整个人没有动静。

有时候,我站在床尾,以为我要走,他的喉管发出人为的清理嗓子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像是冬天,他从门外的风雪中回来一样。他在告诉我,他还活着,不要离开他。他身体上多个器官渐次退化,长期卧床导致的肺部感染,每一分钟都在承受活下去的煎熬。

如果,鼻饲流质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变化,我会继续喂下去。如果有轻微反应,就停止动作,过一段时间再喂。

我无法猜测他身体的需要,喂少了,营养不良,瘫痪的老人吸收能力下降,要补充动物蛋白。常规喂食,又担心他难受。每天,把一个苹果兑热水,打成一杯流质,喂两次。

连续的细心护理,父亲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现在的体温是37.5度。我看着温度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是在酒精擦身,冰袋,药物已经停止的情况下。担心他没有力气夹住体温表,量得不准确,我用手扶住温度计,再量一遍,还是37.5度。悬挂的心终于落下来,估计他还能熬过一段时间。

他的眼睛睁开来,注视着我,却是空洞的,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喊他,爸爸,看看我是谁。过去,他会说,你是我女儿。现在,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听力还没有退化,告诉他:我知道你重男轻女,但我依然爱你。他的喉管没有声音。但是,他一定听见了。

小时候,父亲从学校借手风琴回家。他站在房间拉琴,《红梅花儿开》,小苡表姐伴唱。他们反复唱这一首歌。我就学会了。心里默默跟着唱。现在,我把手机打开,给他听这首歌。他的头缓慢移动,转向发出声音的这一边,他在看手机,他一定奇怪,这个小东西怎么会唱歌,他是不是又看见了小苡表姐唱歌的样子?

什么时候算是临终呢?只要不停止喂流质,物理降温,吸痰,他就能清醒,睁开眼睛看我。听安德烈·里欧,他会流泪。希望美妙的音乐能够唤醒他,减轻他的痛感。

我密切注视着他的变化,捕捉临终或是好转的时刻。有时,一些液体从气管冒上来,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闭眼,咬紧牙关,脸部痉挛。

这个时候,我飞快地把一次性吸痰管插到機器里,通电源,试图把吸痰管伸进他嘴里。但他嘴巴本能地咬合,力气很大,扒不开。这些液体只有三个去处,食管,气管,口腔。等他稍后张开嘴巴,我再设法吸出来。这个时候,液体已经不在口腔。

中午,我用长棉签从他微张的嘴里掏出一缕黄色浓液,再用卷纸飞快粘住,手伸进嘴巴拽出来一大块。我站在父亲的床边,用这些物理方法来减轻他的痛苦。

有些老人从大医院转来。家属对院方提出不要喂食,一两天,抑或三五天,老人辞世。

据我的长期观察,这样的临终是民间的,普遍的。我不想穷究这些老人的死亡,我只关心他们死前有没有痛苦,怎样才能减轻临终人的痛苦。民间千百年来,这样的死亡很正常。饥饿是痛苦的,饥渴也是痛苦的,临终前的三五天或是一两周,临终的人会有饥饿和饥渴吗?他们的肉体会感到疼痛?他们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我必须随时做出选择。死亡一定是一门科学,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藐视,延伸到这里,其实是一种逃避。我在学生时代,能轻易地在同学的书包里找到《妇科临床》,这是关于女子的身体机能,生孩子的机能,一本生的学说。

可是死亡呢?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最后一段路。这段路有时候短,有时候长。我们别无选择。

圆寂的和尚能够选择自己的死亡,他们知道大限临近。他们盘腿坐在缸里,有肉体的痛吗?我这个俗人,总是惦记别人肉体的痛,我以为,精神的痛可以自我救赎,可以化解。肉体的痛,无处可逃。死亡之路荆棘丛生。

问过不少中外医生。没有疾病的健康的人最终要怎样去死?医生耐心地跟我解释各种身体器官衰竭的症状,死亡的过程。这些医学过程帮不了我的父亲,他躺在那里残喘。其实,我应该问的是怎样才能缩短父亲的死亡之路。确切地说,是哪些药物,能帮助他无痛苦死亡。但是,我找了很多潜台词,还是说不出口。

看过一个视频,渐冻人安乐死。这个中年男人,穿着花格衬衫,他和妻子坐在沙发上。医生,律师,母亲,朋友陪伴。他能走动,自己端着杯子。律师两次问他,死亡确认。明确表示后,医生把一杯毒药递给他。他喝尽。这个时候,还能反悔,有解药。他没有反悔。他在妻子、母亲、朋友的注视下离开。他穿着得体,死得淡定,有尊严。他的妻子和母亲回忆起他的时候,是作为一个男人的美好形象。

汉武帝有一个宠爱的妃子李夫人。李夫人育有一子,被封为昌邑王。李夫人身体羸弱,萎顿病榻,日渐憔悴。武帝惦念着她,前去寝宫探视。李夫人为了留给武帝一个美好的回忆,拒绝见面。武帝不解,执意相见,夫人蒙被道:“臣妾欲将儿昌邑王与兄长托付于陛下。今蓬头垢面,不敢与陛下相见。”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伤心欲绝,以皇后之礼营葬。亲自监督画工绘制印象中的美好的李夫人画像,悬挂在宫中,瞻顾,徘徊嗟叹,对昌邑王钟爱有加,将李夫人兄长推引为协律都尉。

邻床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个疼爱的小女儿。小女儿给父亲擦身,父亲拒绝。女儿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分什么男女界限,不洗干净,尿路感染。

老人有武功,一向娇惯小女。小女考试不及格,老师通知家长去学校。父亲到了学校,直接跟老师说,我女儿考试不及格,我高兴,你管不着。当老人的小女告诉我,她父亲曾经是散打冠军的时候,老人竟然张大嘴巴,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回忆过去的任何一件小事,她的父亲都会嚎啕大哭。这个头脑清晰的男人,时常为自己现在的样子痛哭流涕。每次女儿给他抠大便,擦洗,都使得他狼狈不堪,大哭,情绪失控。

以后,在女儿漫长一生的对父亲的怀想中,父亲留给她的模样不是英武的。父亲躺在床上不堪回首的样子,是父亲最不愿意留下的。

军区总院院士,国际著名肾病专家癌症晚期,不能工作后,八十多岁的老人不愿意躺在床上被摆布,不愿意浪费医疗资源。跳楼自杀。如果,能有安乐死这个选项,一定会有很多困顿的、煎熬的、痛苦不堪的人选择。有尊严地死,死得坦然,淡定。死后,留给亲人美好的念想。

父亲的高烧被我暂时降伏之后,病房里全是吸痰器拔出来的味道。那种高蛋白在缺氧状况下腐败之后,味道浓烈,幽暗,具有放射性,呼吸久了,堵在心口。长期吸入这种味道的人,胃部苦涩像转化成了石块,堵在食道口,不思饮食。

走廊里川流不息的医护人员,溜达的老人。找到没有老人出现的消防通道,给熟识的医学教授打电话。他医术高超,给几个癌症晚期的大人物做御医多年,还有发明和专利。

简单地概述了父亲近来的状况。明确告诉他,我希望能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减轻他的痛苦。

教授说:“想都不要想,立即转大医院,养老院叫你们转院,你不转,就是对上人的不孝,所有的责任都是你的。”

我说:“可是,父亲的胳膊都伸不直了,腿也蜷曲得伸不开,拉直胫骨都要断的样子,他像纸糊的人。经不起大医院的折腾。”

教授说:“即使那样,你也要送。你父亲没有病被送到养老院,是你们家庭对他的一种抛弃,你们是罪人。你们应该把他放在家里面养老,病了,送到大医院,找专家好好治疗。现在还不送医,你是错上加错,你会后悔的。”

我说:“癱痪的鼻饲老人,最后就是肺部感染。大医院也没有特别的方法,大医院无非是送重症监护室,切气管。那样,倒真是解脱了。”

教授说:“可以拒绝切气管。这是一个人的必经之路,别人都这样,你为什么不能这样?你跟整个社会习俗对抗,你就成了这个社会的病垢。一个不为自己思考的人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

我说:“大医院不可能治疗好,浪费医疗资源,医院拿老人做消费品,把各种医疗仪器消费一遍。老人承受的痛苦更深。也许,还没有做完各项检查,老人就挂了。”

教授说:“这就是他的命,他必须经受这个过程,他一辈子吃了多少动物的命,现在,要他承受。我们吃素的人,不会受这个难。他在为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赎罪,赎完才能死。”

在餐桌上,我亲眼见过教授吃肉。牛排、烤鸭、猪蹄,他吃得最多,吃得大快朵颐。我想挂电话,出于礼貌,忍住了内心的愤怒。

我说:“我不想父亲被医疗器械折腾死,我只想减轻他现在的痛苦。是少喂食,多喝水吗?”

教授说:“我们正常人都吃一顿,他这个样子还吃那么多顿,他的消化系统退化了,一天吃一顿足够。现在社会,真理只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大多数人都是盲从,真理到底是怎样指引我们的思想,他们一窍不通。”教授义愤填膺地开始抨击现实。

我知道,教授没有一句话能帮助我给父亲减轻痛苦。他不关心没有价值的人,他只关心自己的形象。他试图给人洗脑,让人膜拜他。在我们通话的第二天,父亲就离开了。我是在父亲离开后,从别的作家发来的文字中知道,吗啡可以减轻死前的痛苦,还有大麻等药物。

我不要传统,伪道德,伪权威,既定的人生程序。我只要帮助父亲减轻痛苦,他肉体的痛,就是我心里的痛。在他还能被扶着走几步路,还能自己吃饭的时候,他就两次告诉我,他不想活了。他眼里的淡定、决绝。叫我彻悟,长寿是辱。

我亲眼见到邻床瘫痪的那个三十多岁的脑梗男人,由于没有家属在身边,他一天中多次被一口痰液呛住的悲惨情景,液体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他脸上的肌肉痛苦,挣扎,我心里难受极了。每天早上,见到他母亲来给他喂食高蛋白食物,擦洗,换尿布垫子,我就忍不住说:他需要药物治疗。他母亲说,他这种情况治疗不会有结果。在院方的多次要求下,才把他转到住院部。我给他准备了几盒沐舒坦,还没有来得及交给他母亲,两天时间,他就死了。死亡这样快,不经意间,给我们留下遗憾和缺失。生活经不住推敲,依然需要检讨:如果能安乐死,他每天这样苦难地挣扎是否可以逃脱?母子的煎熬是否会缩短?

死亡的味道从父亲张着的嘴巴里吐出来。所有世间的食物似乎都染上了那种味道。我不能进食,连水都怕喝。母亲已经很久不能吃东西了,她的胃难受,堵得慌,她怀疑自己的胃出了毛病。她每天都要去养老院看父亲,每天都不放心。我撵她回家,我说,你还不走,趁早凉,赶快回家歇歇。她手里拿着喜欢的栀子花,走在长廊,遇见护士,给她两朵,得瑟的样子,我丫头来了,我回家歇歇。

护理部主任张文华,她明亮的大眼睛像孩子一样闪光。我去打开水回来,看见她有力地给父亲拍背,那么专业,把肺部的痰液从肺里拍上去,然后,再吸出来。她不是做给家属看的,她在履行职责。她把父亲肺部的痰吸出来的时候,我是多么感激她。父亲走的那个下午,我准备了一包栀子花给她,一再地向她表示谢意,拥抱她。那个时候,谁能减轻父亲的一点痛苦,我都万分感激。

一边奋不顾身拯救父亲,一边盼望他睡过去。理性希望这种煎熬尽快结束,感性总是站在理性的上风,支配我所做的一切,延长这种煎熬。我在这样的分裂中,焦头烂额,找不到一条路径,能使父亲没有痛苦地死去。小时候,父亲带我骑自行车去紫金山探路,寻找路口。现在,我帮父亲寻找死亡之路的路口。可是,不懂医学的我,在死亡面前懵懂无知。他死得这么艰难、漫长。我所有的帮助,都在延长这种漫长。难道,真的任由他躺在那里,不管不问,饿几天,自然走了。这样,是人性还是非人性?无助的时候,想一个人静静地哭一会,为所有苦难的,布满荆棘的死亡之路恸哭一会。

冬天的时候,别人晒雪景,那么美,是别人的冬天。春天的时候,别人晒老树发芽,晒花,那是别人的春天。我的心里没有冬雪春花,只有躺在床上任护工处置的父亲。

初夏的黄昏,天黑得晚了。我被死亡的味道裹挟。驱车去了一趟江宁的谷里,看薰衣草,大唐金的雏菊。啊,原来天空可以这样洁净,自然这样美。有些感动,站在湖边,心里还是惦记着父亲,想着他粗重的喘息,罪恶感升腾。往年,都是和父亲一起盼望春天,看花开花落。父亲在发烧,我还有心思来看薰衣草,罪过。写了几句话,配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图片,湖边的雏菊,贴在微信圈:

父亲老了

老得没有力气和我们在一起

老得握不住一方手帕

喉管像锅底煮沸的开水

徜徉在谷里的薰衣草间

如果,感到罪恶

对新生的雏菊微笑

如果,感到罪恶

那么,父亲

求你快点离开

去另一个星球

重新开始

刚贴上去,有人留言,两个问号,言外之意是你为什么盼着父亲早死。关心我的朋友善意地叫我删除,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

最好的死,是那种老过以后,平静睡去的死。从医学上探究,他们死前,夜里独自在床上挣扎过吗?活人看到的是死后的平静。他们死前有过痛吗?

医学发展到今天,一定有办法减轻人类死亡之前的痛苦。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束手无策。死亡可以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死亡之前那个痛苦的过程。过程越长,痛苦越深。怎样通过医学介入,缩短这个过程?

九年前,先生的母亲轻微脑梗。辗转两家大医院,由于救母心切,过度医疗,在安装颈部支架时,垮掉的血块冲击到脑部,导致全身瘫痪,最终被医治成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医院宣布医治无效,再治也是人财两空的情况下,被迫出院。先生不辞劳苦,动用了一切医疗资源,在众多院长会诊,宣布只能存活三个月的情况下,他没有放弃,设置了家庭病房,无菌监护。一切设备购置完毕,把母亲接回家。每天去脑科医院,来回两个小时车程,购买瓶装氧气,像液化气钢瓶一样笨重的氧气瓶,扛上四楼,供母亲呼吸。墙上贴着科学的护理方法,自己学会插胃管、吸痰、抠大便、心电图、血压监测等各种护士本领。

九年了,植物人老母亲还活着。这个长寿家族的基因会因为全方位的照顾,继续活下去。背后的辛苦与付出,整个家庭生活质量的降低,生活重心的偏移,活死人拖死大活人的案例,不是几句孝道的话能概括的。

为什么我们如此惧怕死亡?我们极力挽留的是什么?我们在伪孝道的挟持下痛不欲生。我们承受着,还将继续承受下去。

汉代贾谊的《新书》界定为“子爱利亲谓之孝”。《尔雅》说:“善事父母为孝。”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许慎认为,“孝”字是由“老”字省去右下角的形体,和“子”字组合而成的一个会意字。从这里可以看出,“孝”的古文字形与“善事父母”之义是吻合的,孝是子女对父母的一种善行和美德。

《孔子家语·六本》篇里记载这样一件事情,曾子犯了小过,父亲曾皙一怒之下用锄柄将曾子打昏。曾子醒后向父亲赔罪:“向也参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参得无疾乎?”曾子逐回房弹琴练歌,好让父亲听见,他挨打后没有受伤。孔子知道生气了,孔子教育曾子说:“今参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殪死既身死而陷父于不义,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伪孝道把长辈对子女的权利上升到无限高度,没有约束,子女必须臣服长辈的一切意志,不然,就是不孝。孔子认为父母的子女是天子之民,非父母之私有。我们在巴金的小说《家》里可以看到封建礼教对人性的迫害。“孝”不是没有原则的诚服,膜拜,犬儒主义。巴金的小说,对所谓孝道进行了揭示和批判。

我时常反思,为什么在养老院,我愿意去帮助那些和我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老人。给患肝癌晚期的工人陈大爷提裤子,系扣子,陪他聊天,回忆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给医生邵爷爷喂饭,像照顾父亲一样持续照顾临终的他们。父亲在养老院夸我最讲孝道,其实,我做的这一切不是孝道,而是悲悯,是一个生命与对另一个生命的本能的眷顾。

孝道是针对有血缘关系的家族,长辈。悲悯是建立在人人平等之上的一种对他者怜悯的情懷。如果,人与人没有平等这个先决条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按照所谓父子、君臣来判定,我的行为将被世俗界定的模式所唾弃和嘲笑。

孝道是向内的,针对族群,小圈子的。悲悯是向外的,无限扩展的。悲悯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伪孝道从来不谈生命个体的平等、独立的人格与精神。伪孝道倡导晚辈必须诚服长辈的意志,这是奴性的,是对人人平等的瓦解。

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有句名言:“从长远看,我们都已死去。”凯恩斯没有孩子,是同性恋。当然,他有过妻子,俄国芭蕾舞演员莉迪亚,莉迪亚流产了,他还是没有孩子。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尼尔·弗格森认为,凯恩斯没有孩子,信奉自利哲学。

从长远看,凯恩斯个人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因为,他个体的基因随着他生命的消亡,不复存在。而有孩子的父亲,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被孩子承续下去。他的基因传承了。

盛开的花瓣绚丽,掉落在泥土里,失色,枯萎,春雨化作泥,转换成元素,滋养新的花瓣。一朵盛开的花,何尝不是另一朵凋谢花朵的今生。

吊兰这种植物一年生长下来,叶子发黄,老化,残破,失色,失去观赏价值。来年春天,把吊兰连土倒出来,花盆的内部,布满了肥硕的肉质根块。根块组成了花盆的造型。切割掉大多数根块,老叶,用新兑的土壤,留下嫩芽,重新栽种。几场春雨,旧的吊兰又复生了。一样的基因。

蜉蝣一生中,近三年时间都是幼虫,生活在河流底部。性成熟的蜉蝣,脱掉了幼虫的外壳,浮出水面交配产卵。蜉蝣为了把基因传给下一代,不惜一切代价交配,产卵。三个小时后死去。蜉蝣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把基因传播下去,使得世界丰富多彩。

动植物界这样。人类社会呢?挽留。人性。肉体痛苦煎熬的挽留,也人性吗?活人把一具没有思维和感知的皮囊通过医疗器械、药物、鼻饲、吸痰、抠粪,神一样供养着。这种循环对谁人性?患者?家属?还是大宇宙的视角?

宇宙万物这样神奇,更替。站在小我的视角,对一个枯萎的生命的无意义挽留,并使得这具破损的生命更加破损,承受更多的苦难,是人性还是对自然的抗拒?死亡和生一样正常,自然。为生喝彩,为死亡庆典。

父亲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他比护工估计的晚了十二个小时。比我估计的早了几天。如果,不是先生的介入,护工的估计是正确的。我们驱车去西天寺火化场的路上,长长的车队,因为等红灯的缘故,走走,停停。守灵的男子们在车里打呼噜。母亲依偎在他们身边,轻松得像个少女,开心地唱出了歌。我们需要庆典,父亲也需要。他的肉体不再备受折磨。当我们回忆起他的时候,不是木乃伊一样的皮囊,而是有知觉的伟岸汉子。

当父亲化成一袋骨灰的时候,死亡的味道消失了。弟弟看着怀抱里的骨灰,低声告诉我,是热的。母亲伸手去触摸。瞬间,我感觉到父亲复活了,他像木炭一样的干净、木讷、轻灵。我对在场的亲友说,我爱父亲,我爱你们。我爱所有对世界怀有善意的人。让我们像父亲一样,心怀慈悲、善念。

司仪把骨灰放进骨灰盒之前,我想一个人静静地打开装骨灰的红袋子,看看父亲现在的样子。哪些骨殖是他的大长腿,哪些是头骨,哪些是他的大手,看看这个一辈子不知道功名利禄的汉子,他的骨殖是否会有舍利子?

丧葬一条龙服务的那个家伙一定会阻止我这样做,以我不懂丧葬规矩的名义。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我们家属站在墙边,和各位来宾告别,堂兄与父亲情同父子,他携堂嫂走来,我把他们拉住,站在我身边,被一条龙的家伙以非亲属名义赶了出去。丧礼一条龙服务,说穿了就是花钱请人摆布自己,在亲人的离别现场,被一个陌生人以各种礼俗为名义的骗钱、戏弄。

鉴于之前对堂兄的驱赶。我眼睁睁地看到司仪把装骨灰的袋子放进骨灰盒。而没有机会打开,细看。骨灰是松散的,我捧着父亲的遗像,听到司仪用劲把骨灰摁紧的沙沙声,那是父亲的声音吗?那种声音就像把木炭摁碎了一样。

无论是社区、派出所、殡仪馆、墓地。一切对死人的服务,相对于我们惯常的认知,是颠覆的。人死后,去社区开死亡证明,销户口,火化,下葬,没有任何人为的羁绊,阻拦。

栀子花还在开放。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只是早上收一篮子。

现在,晚上也开了。晚上的栀子花收回来,插在花瓶里,闻闻香味,基调,复调,一场嗅觉的盛宴。死亡的味道消失了。

母亲要我把父亲那些破旧的古籍拖走,我还没有做好接收的准备。

已经几夜未眠,從墓地回来,抽筋,瘫软在父亲的床上。父亲安葬在祖父母身边。他不再让我牵挂。有些轻松,失落,竟然觉得自己不再完整,残缺。时隔半年,父亲走的时间和姑妈一致。姑妈一生修行,她现在可以天马行空。可以用一场倾盆大雨,在干枯的M城,迎接她刚下飞机的孩子们。这半年里,姑妈时常来找父亲。她会带父亲去一个美好的星球。

宇宙是扁的,星空倒挂在苍穹下。想起父亲,打算去墓地看看。黑暗像烟雾,越来越浓。一个人,穿过一座城,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多墓碑,逝者,罅隙。路过怎样的人,黑暗世界里的无尽想象,慌乱地跑出来围剿。找电筒,找会打架的小表哥陪我一起去。

堂叔打电话来安慰我:你是父亲生命的一种延续,父亲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现在,我不能进食。去西天寺的路上,牙龈开始出血,溢满了口腔,咸咸的液体不断涌出,感觉牙齿都要脱落了。父亲走后,脑海里轮番上映他最后的影像。每时每刻,翻不过去。我在检讨自己,为什么没有给父亲使用吗啡、大麻抑或其他药物。夜幕降临,开始担心,有人盗墓,把他带走。任何时间出门,身不由己,朝墓地方向。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去。

父亲去世后的四七那天,死亡的味道渐渐消退。翻开手机图片,又出现他最后的影像,强化着他去世的记忆。记忆是脑细胞还是脑电波?缺乏肉身依附的意识存在于宇宙哪里?肉身短促的一生成就了意识,还是永恒的意识重新降临。浑然,伤心阵阵,颤抖,攫住了我。之后,理性强制把这些影像一层层深埋。

父亲活动的、拉琴的、解题的、骑车的、爬坡的影像一一浮现。有些恍惚,好像父亲就在身边。想不起来,他到底多大?哪个时空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父亲?父亲真实又虚幻,他高大的背影,身着浅咖啡西服,在雨后,那些濡湿的栀子花香,难以捕捉,又不时浮现的各种草叶的味道中间穿行。清晨,站在花台中出神。有些糊涂,父亲有没有死去?他死去的过程在满园茂盛花木的遮蔽下,开始淡化,他活着的镜像从园子里复苏,清晰,一朵粉色的月季正好盛开,如此娇艳,花瓣蓬勃。这喷薄的生命和死亡正相反,这是少年的生命,是父亲的化身吗?真好!一定是父亲,这样呈现给我。

修白,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女人,你要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