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年间,乌镇无疑是官商竟占之埠,兵盗必争之地。上溯则有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在此读书,斟酌《文选》;《后汉书》的下半部原本是在乌镇发现的;唐朝的银杏树至今在此布叶垂荫,葱茏可爱。乌镇的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豪门巨宅,林园相连,亭树、画舫、藏书楼……寻常百姓也不乏出口成章、白壁題诗者,故每逢喜庆吊唁红白事,贺幛挽联挂得密密麻麻,来宾都能说出一番道理。骚士结社,清客成帮,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而我,年年“良辰美景奈何天”,小小年纪,已不胜惆怅“赏心乐事谁家园”了。
乌镇人太文,所以弱得莫名其妙,名门望族的子弟,秀则秀矣,柔靡不起。与我同辈的那些公子哥儿们,明明是在上海北京读书,嫌不如意,不称心,一个个中途辍学,重归故里,度他们优裕从容的青春岁月,结婚生子。以为天长地久,世外桃源,孰料时代风云陡变,一夕之间,王孙末路,贫病以死,几乎没有例外。我的几个表兄堂弟,原都才华出众,满腹经纶,皆因贪恋生活的旖旎安逸,株守家园,卒致与家园共存亡,一字一句也留不下来。
当年乌镇的东大街两边全是店铺,行人摩肩接踵,货物庶盛繁缛,炒锅声、锯刨声、打铁声、弹棉絮声、碗盏相击声、小孩叫声、妇女骂声……现在则是一片雪后的严静,毗连的房屋一式是上下两层,门是木门,窗是板窗,皆髹以黑漆——这是死,死街,形成这样肃穆阴森的氛围是不容易的,这是一种非常成熟而绝望的仪式,让我不以为是目击的现实,倒觉得像是噩梦。我来乌镇前所调理好的老成持重的心境,至此骤尔溃乱。
这一段街景不是故物,是后来重修的旅游卖点,确鉴是明式,明朝江南市廛居宅的款式。那是要有粉墙翠枝红灯青帘夹杂其中,五色裳服宝马香车往来其间,才像个太平盛世,而现在却是通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成了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
乌镇的西南部已是新兴的工业区和住宅区,而东栅北栅、运河两岸大抵是明清遗迹,房屋倾颓零落,形同墓道废墟,可是都还住着人。门窗桌椅,动用什物,一概陈旧不堪,这些东西已不足出卖,也没人窃取,它们要怎样才会消失呢?
茶馆,江南水乡之特色。我点燃纸烟,斜签倚定在小桥的石栏上,便于观望茶馆的全景。阳光淡淡地从彤云间射下,街面亮了些,茶馆内堂很暗,对面又是一条较宽的河,反射着纯白的天光,人物为河水形就的背景所衬托,便成了剪影。
茶客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脸色衣着鞋帽与木桌板凳墙柱浑然一色,都是中性的灰褐,没有太深的,也没有太浅的——要结成这样平稳协调的局面,殆非一时人工之所能及,这是自然而然,有限度的天荒地老。他们是上一个时代的孤哀子,日未出而作,日入而不能息。从前上茶馆的人是实在有话要说,现今坐在茶馆里的人是实在无话可说。
走下石桥,桥堍有石级可及水面,江面运河的水是淡绿而含糊的,芸芸众庶几百年几百年地饮用过来。
儿时,我站在河埠头,呆看淡绿的河水慢慢流过,一圆片一圆片地拍着岸滩,微有声音,不起水花——现在我又看到了,与儿时所见完全一样,我愕然心喜,这岂非类似我惯用的文体吗?况且我还将这样微有声息不起水花地一圆片一圆片地写下去。
(原文首发于1998年11月22日《中国时报》,本文有删减)
【高考微充电】
他像是来自遥远古代的神祇──在某种意义上说,木心的那个世界,那个精致的、熠熠为光的、爱智的、淡泊却又为美为精神性叩问而骚乱的世界,在他展开他那淡泊、旖旎的文字卷轴时,早已崩毁覆灭。“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他像一个孤证,像空谷跫音,像一个“原本该如是美丽的文明”之人质。有时悲哀沉思,有时诚恳发脾气;有时嘿笑如恶童,有时演奏起那绝美故事,销魂忘我;有时险峻刻诮,有时伤怀绵绵。——台湾印刻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