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
摘要:《发条橙》作为一部充满先锋意识和反叛精神的电影,自上世纪问世以来便争议不断。它以浓郁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探讨了人的权力与自由之间的哲学思考,不加掩饰地泼洒性与暴力等人性之恶,甚至通过双重情节表达出对人类文化中固有的道德制约的怀疑,造成了对传统意识形态的冲击与解构。
关键词:解构主义;暴力美学;后现代
一、前言
电影《发条橙》诞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但因其赤裸的欲望表现和离经叛道的价值取向很快遭到长达三十年的封禁。直到新世纪来临,关于这部超越它自身时代的颠覆性作品的讨论才逐渐多了起来。《发条橙》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即一个无恶不作的青年在接受了只要接触到暴力色情就会条件反射式地感到生理恶心的“彻底的善”的药物治疗后重返社会,却依旧无法被认可和接纳,最终重归罪恶。用库布里克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基于人类本性的基础事实而架构起的故事”,它直面了上千年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传统意识形态中都被绝对抑制的人类固有的罪恶基因,并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个体施暴的自由和选择施暴的权力,这显然与主流价值观所强调的善与美格格不入。
然而,一切质疑都在电影本身面前失去了力量,在一个个饱富暴力美学色彩的镜头和一帧帧无不在细节处彰显着智慧与心血的画面之下、在巧合式的双重情节叙事模式中,创作者全然在以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荒诞与轻佻严肃地进行着挑衅权威般的哲学思辨。
二、暴力与色情的美学表现
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已经意识到暴力“既与人的体质、荷尔蒙的分泌密不可分,也与心理压力、性格偏差息息相关,更与人们的成长环境、社会影响、集体意识紧密联系”,即它是作为一种生物本能根植在人的潜意识里的。暴力的释放和性欲的冲动和那些早已隐没在平凡生活里的生存欲望一样,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回归到原始的荒蛮状态里,它们甚至不存在道德评判的基本善恶属性。只是长久以来在人类文明赖以支撑的社会关系中,那些具有伤害性质的、不美的行为被定义成了破坏人类秩序的罪过。
而电影作为一门表现客观事实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具备着超脱于社会层面而聚焦于个体意志的独立认知与思考,一旦这种意识突破了道德的束缚,暴力与色情也就向着美学的高度攀升,镜头则随之成为了放逐理性的画笔。
(一)空间造型
《发条橙》对空间的设计带着野马脱缰般的潇洒放肆,在后现代主义浓郁的奢靡气息中,由线条和色彩搭建起的场景表现出反乌托邦式的荒诞与堕落,各种性符号的直白堆砌使画面愈发趋于抽象,浪漫而幽邃的超现实风格灯光映衬着迷离的欲望,病态的美就在主动的颓废中衍生。
科洛奶吧是影片重点展示的内景之一,它是主人公亚历克斯和他狐朋狗友们的密会之所,代表了这群文明野兽们的“灵魂园地”。压抑凉薄的哥特音乐在这个狭隘而拥挤的空间里潜行着,以黑色为基调的墙体成为了毫无人性血色的冷白光线的完美底板。玻璃纤维制成的莹白女体如同守卫圣地的石像庄严地陈列在四周,却全部保持着跪姿面向中央的沙发,仿佛被禁锢的性奴张开手臂裸露双乳。还有一些相对较小的塑像,她们张着大腿无羞无耻地摆出交媾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沾染疯狂的情欲,反而表现出算数一般的精确与冷静。整个画面除了她们头上“鲜艳的腈纶假发之外别无色彩”,以至于渗透出“一种未来虚无主义情绪”。就这样,欲望在挑衅伦理尊严的物体上得到了尽情的释放,场景内部的空间秩序却在这场狂欢中井井有条,淫靡的外衣裹起古典的严肃,感官的矛盾碰撞出奇妙的享受。
不仅是科洛奶吧,碎片化的图像、缤纷迷乱的色彩和反传统的文化符号在表现亚历克斯灵魂堕落和肉体回归等段落的场景布置中一脉相承。走廊里被人用粉笔在人物身体前后画上了性器的宗教题材画作、墙壁均由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色块填充而成的餐厅与洗手间、亚历克斯床头四个并排裸露着下体的耶稣受难塑像和养猫女人起居室里硕大的陶瓷阴茎……这一切悄然交织成了由一个个独立于文化层面的意识为基石而缔造的精神空间,而逻辑则被切割成单薄脆弱而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线条,不顾约定俗成的是非属性将既存在事物的本质彼此相连,“消解”了立足于社会群体现实的“深度意义”,从而获得根植于人性的、反统一道理的“一种后现代意义”,于是被传统所唾弃的暴力与色情就在这份自由却不孤立的价值寻找中招展着浪漫而深邃的样子。
(二)人物造型
在一般情况下,空间是作为人物的载体而存在的,人物的填充也会极大程度地拓宽空间的内涵,所以富于思想含义的人物造型同样对美的传达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点也在《发条橙》中得到了最好的展现。
以亚历克斯为首的男性享乐团体代表了一个极端,天性的自由赋予了他们突破道德底线的权力,绅士的优雅和暴徒的残忍在他们身上兼容并蓄。他们总是穿着白衣白裤和黑皮靴,又猖獗地在腰间挂起下体盖,像幽灵一般在城市里徘徊狩猎。而亚历克斯在他们中间有些许不同,影片从第一个镜头就开始了对他的特别照顾:帽檐下露出一张年轻帅气的脸,他有着一双漂亮的湖蓝色眼睛,可右眼四周却粘着一圈粗长的假睫毛,他带着怪异的微笑死死地盯着前方,邪佞非常。随着故事的发展,更多的特征被影像记录了下来。在对作家妻子的施暴过程中,亚历克斯为了遮掩容貌而戴上了夸张的阴茎面具,罪恶的欲望被直白粗暴地印在他的面容名片上,成为亚历克斯价值系统里不可或缺的基础元素,而长鼻子的造型也与西方文化传统起了某种的化学反应,善良与同情在谎言和欺骗中闪烁着泪光——他却伴随着《雨中曲》的深情旋律翩然起舞,旨在破坏的动作沾染着舞蹈的美感,在整洁体面的服装衬映下表现得如此儒雅俊美,以至于让人忘了他是在犯罪。当然,亚历克斯的外表并非一直如此“暴露”,在讲究规则和秩序的社會环境里,他也需要适当的伪装,而换上纯良皮囊的亚历克斯同样造型感十足。当他在满是现代工业气息的商场里游荡时,外披一件复古风格的紫棠色大衣,露出里面嫩黄色衬衫的领口,配合着风雅的手杖和一头金灿灿的卷发,亚历克斯散发出来自古典时期的高贵从容,像吸血鬼爵士一样对两个舔着阴茎形状软糖的年轻女孩亮出了獠牙……锋芒内敛之后,更加立体的形象在反差中下达愈发危险的讯号,却也性感得令人无法抗拒。
而众多女性形象则集体代表了另一个极端。相比于亚历克斯这样胡作非为的谦谦君子,她们的个体意志被最大程度地压缩了。科洛奶吧的女体雕塑头上戴着显眼的腈纶假发,亚历克斯的母亲头上也带着腈纶假发,还有被迫害死的养猫女人、为亚历克斯展开心理治疗的女医师,和酒吧里男人对面的每一个女伴,甚至于在给亚历克斯进行药物治疗时配合播放的影片中那个被强奸的女人,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腈纶假发……众多女性形象渐渐向彼此靠拢,最终凝合成了一个统一的躯壳,而这个女人的角色意义早已消失殆尽,她在影片对主题的探索中被道具化,她的出现就代表着纯粹的性、绝对的美和原始的欲望。空间造型和人物造型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奇妙的联系,从而在水乳交融的过程中生发新的含义。
三、个体意志在双重情节下的咆哮
《发条橙》的叙事结构是很有特点的:亚历克斯曾经伙同他的手下暴打了一个老流浪汉,当亚历克斯在回归社会之后再一次在泰晤士河畔遇到他时,流浪汉招呼了一群他的同伴将亚历克斯围殴;当初亚历克斯为了在团伙中树立威信而伤害了他的朋友,时过境迁,已经当上警察的乔治和蒂姆将亚历克斯从流浪汉手里救下,却把他带到郊区进行更残忍的折磨;为了寻欢作乐亚历克斯还闯入过一个作家的家,在纵情的破坏后强奸了他的妻子,可如今,亚历克斯在恍惚中向着“Home”走去,等待他的只有一场更彻底的报复——故事在时空上呈现出完美的对称,双重情节的设置加重了讽刺的力度,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巧合在后现代语境中顺理成章,亚历克斯命运的沉浮引发了主观的思考。在前后的变化中,人物的关系也被完全地颠覆了。影片前半段,亚历克斯作为一个恶贯满盈的施暴者,时刻处于双方力量对峙的高点,到了后半段,他反而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在社会关系的排斥下狼狈得毫无还手之力,成为了一个绝对的弱者。但受传统意识操纵的大多数人不会对亚历克斯的经历施以同情,因为他们更加认同宗教哲学中的因果轮回,以至于他们忽略了那些后来的强者对亚历克斯所做的也是暴力的行为,只不过内心善与恶的道德评价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可是,暴力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发源于人类文明的是是非非并不在它涵盖的范畴,而粗暴的封禁其实就是对人性的阉割,折煞了个体意志的尊严——药物治疗并没有给亚历克斯带来思想层面的改变,只是他的肉体被剥夺了表达暴力与性的权力。
“0range”在马来语中有人的含义,“发条橙”也就意味着被上了发条的人。他们也许并不想服从主流观念的统治,但不得已将声音的支配权让给了社会群体,从此丧失了表达个人主张的能力,像一个零件那样在文明的机器上若有若无地运转着。而《发条橙》所强调的正是个体的独立意志,所以即便大逆不道如亚历克斯,他也应该拥有选择犯罪、选择施暴的自由。这一态度无疑触碰了人类社会的道德底线,但在对亚历克斯反差式经历的唏嘘声中,传统的意识形态在逐步地消解,从而深入到关于人的终极价值的探讨中来。
只不过将罪恶从理性的压制中解脱出来而归还给人性,这是这个时代所无法承担的,并且这种由规则来保障社会运转的状态还将持续很久很久,库布里克在他电影中所探讨的生命哲学早已远远超越了现世时空的容量,而我们作为行走在这段历史中的人,“可以吃掉这瓣甜甜的橙子,也可以吐出来”,這又是一种个体的选择。至于这部伟大的作品本身,就让它“站在非功利的立场上”,“打破功利社会与理性社会的种种禁忌,成为解构性的伦理暴力”,并“拓宽人类的眼界,使人们的灵魂更宽广与深远,更加自由”吧。
四、结语
库布里克说:“缺陷在于人类本身不完美的天性。”在暴力的存在已经是一种客观事实的情况下,人类的主观选择便成了价值的体现,它关乎个体的尊严。而电影《发条橙》则以一种狂妄的姿态肯定了自由的意志,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镜头将暴力与性作为了表现的对象,以后现代主义的轻慢口气诉说着这种不伦之美,而将早已凝固的现实抽象化。被人类秩序和社会规则捆绑的是非判断在荒谬的双重情节面前发生了动摇,不安、躁动、怀疑和叛逆萦绕在作品的内外,在个体的选择权被剥夺的哀嚎声中,以善至上的传统意识形态开始了内部的解体——每一个能思想的人都不是群体的附庸品,自然赋予的属性让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存在的态度,自由的意志却没有卑躬屈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