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农
(作者系长江日报报业集团编辑)
鲁迅先生在集美学校演讲时提出,我的话题是:“聪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属于傻子的。”世上聪明人很多,却往往不能办事,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想来想去,终于什么也做不成。他们过于思虑个人的利害,过于计较个人的得失。“世界是傻子的世界”,他们是社会的改造者和创造者,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题记
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1924年(22岁)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6岁。他叫沈从文。
沈从文去世已经30年了,现在偶尔会有人提到他的小说,当然湘西人为了旅游的需要也会打打“沈从文”这张牌。其实现在很少有人想真正了解或亲近沈从文,沈从文作为一个“商标”、一个文学符号,是很有价值的,但他所经历的心灵磨难已经无人去探究了,那似乎已远离时代,成为锈渍斑斑的“文物”载体,文物值钱,文物的故事也有人传说,只是文物的核心,还孤寂着,无人去体会。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湘西凤凰县人,有苗汉土家族的血统。14岁高小毕业后入伍,看尽人世黑暗而产生厌恶心理。接触新文学后,他于1923年至北京,欲入大学而不成,窘困中开始用“休芸芸”这一笔名进行创作。
这是沈从文早期简介,后来的辉煌以及与鲁迅、郁达夫等人的“笔墨恩怨”,是学术的范畴,有专家研习。我只想说点“偏见”,误导自己,并不想伤及他人。
有一段沈从文与鲁迅的交恶是沈从文说不出的“痛点”,“冤情”虽然在几十年后被后人了解,但当初鲁迅是觉得此事不可原谅的。
1923年沈从文从湘西“漂”到了北京,这是沈从文一生中最困难的一段时光,读书无路投亲无门,最后只好以“休芸芸”为笔名,将写成的文章向各处投稿,赚些零星稿费糊口。此间,沈从文认识了文学青年胡也频和丁玲,三个人非常要好,沈从文和丁玲又都是湖南同乡,他们之间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1925年春夏之交,丁玲因上学无望处境困窘,准备离京回乡,临行前给鲁迅写了一封求助信,大意是说一个弱女子在社会上怎样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经在北京碰过许多钉子,但还是没有出路,想请求鲁迅代她设法找个吃饭的地方,哪怕就是报馆或书店的印刷工人职位都可以。
当时鲁迅在文坛已是赫赫有名,有着非常高的知名度和社会地位,因此也常常有些无聊的人写信骚扰,此前不久就有人冒用“欧阳兰”的名字给鲁迅写信求助。鲁迅收到丁玲的信时正好刚刚发生了“欧阳兰事件”,鲁迅见状起了疑心,就托几个熟人帮忙打听一下,当时正编报纸副刊的孙伏园觉得丁玲的信字迹面熟:“这个字体好像是休芸芸的字,不过休芸芸是男的,不是女的。”第二天晚上,孙伏园又跑来向鲁迅报告说,岂明先生(周作人)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封信,而且笔迹很像休芸芸。
原来沈从文、胡也频和丁玲三人都喜欢用硬笔在窄行稿纸上写密密麻麻的小字,字间的疏密及涂抹勾勒方式非常相像,兼之他们的字又都是有点女性的那种特点,特别秀气,所以在外人眼里几乎没有区别。
鲁迅听了孙伏园的话后,认为沈从文冒充女人拿他开涮,因此发了脾气,无巧不成书,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胡也频又来拜访鲁迅。当时胡也频正在编一个文学副刊,一位熟识鲁迅的朋友就带他来向鲁迅取经,到了鲁迅寓所,胡也频便先将名片投了进去,谁知鲁迅一见却勃然大怒。原来胡也频正在追求丁玲,为讨恋人的欢心,便将名片印上“丁玲的弟弟”字样,所以鲁迅一下子更生气了,前面丁玲的信是假的,现在又来个“丁玲的弟弟”,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丁玲在《鲁迅先生于我》一文中回忆说:“这一天,他(胡也频)只去看鲁迅,递进去一张‘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门口等候。只听鲁迅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说我不在家!’他只得没趣的离开,以后就没有去他家了。”
鲁迅对此事极为愤慨,把账都算在了沈从文身上,他在日记和给朋友的信中里都用了一些尖刻的语言对沈从文进行挖苦、讽刺。
沈从文对此事全然不知,也就无从解释,这个“锅”也就背了吧。
按现在的说法:沈从文的第一学历是高小(小学高年级,并未毕业),后来在大学任教。学历不高的他,却颇受旧文人思想的“束缚”,身上的“酸味”和儒腐让不少“大学问家”所不屑,——以一生得意的郭沫若为代表。
沈从文曾有机会远离大陆——国民党帮他买好了机票,他却留下来。结果后来挨整时,整人者找出原由之一就是,“国民党为何要接你沈从文走?”是啊,国民党为何要接你沈从文走?沈从文不是没走吗?不过,此事说不清。70年代,因江青对外国记者说,早年喜欢读沈从文的小说,使得沈从文在打倒“四人帮”之后,还不能“解放”。沈从文又怎么会想到江青也喜欢他的小说呢?
前几年,有一篇访谈文章,记录了沈从文的两次自杀和封笔的心路。先拿来一用:
沈从文的个人心灵史上,1949年是极为苦痛的一章。当年3月,他两度自杀。
先是长子沈龙朱看到他将手伸到电线插头上,慌乱中沈龙朱拔掉电源将父亲蹬开;再是将自己反锁在房内,用刀片割开手腕动脉及颈上血管,并喝了些煤油。及至有人破窗而入,已是鲜血四溅。获救后,沈从文一度“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
“北平城是和平解放的……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了。”两年后沈从文公开检讨说。
在沈从文的学生、作家汪曾祺看来,沈从文受到“致命的一击”,是1948年3月郭沫若发表了《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定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文中斥道:“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时代突变,“社会全部及个人理想,似乎均得在变动下重新安排”,沈从文发现“我搞的全错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溃了。”
别人都“与时俱进”了,只有沈从文还在进行自己的“思想战争”,结果失去了位置,成了一个边缘人。
即使在家人朋友间,他亦陷入孤独。“当时,我们觉得他落后,拖后腿,一家人乱糟糟的。”40多年后夫人张兆和回忆说。而在次子沈虎雏的回忆中,“(当时)我们觉得他的苦闷没道理,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
“外有窘迫,内多矛盾”,沈从文“神经在过分疲乏中,终于逐渐失去常度”。
1949年的两次自杀,虽都获救,然而一当他由“疯”恢复“正常”,作为一名作家,沈从文便“死”了。
至1948年,此前的20余年间,沈从文写下小说近300万字。此后,他再未写过小说。学生辈作家林斤澜见他太过冷落,拉他参加一个会议,主持人最后礼节性地请沈先生说话,他只道:“我不会写小说,我不太懂小说。”
对命运如此的捉弄,沈从文似乎早有预料。1949年元旦前夕,他即意识到自己前二三十年来的用笔方式“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 还有谁比沈从文更懂小说,“用‘信’字起步” 需要的是木偶的舞蹈,郭沫若擅长、茅盾能跳、老舍也会跳、巴金换个姿势也行,偏偏“傻子”沈从文不玩了,不跳了。自己把自身贬值了,原本也算大人物的他,宁愿做小人物,“抱残守缺”干起吃力不讨好的历史。
沈从文本人则在1969年写道:“给我机会再去人民大学教书,怕犯错误,不敢去。勉励我再去写小说,缺少新生活经验,不敢去……我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沈从文一生“不懂政治”。1949年前,他坚持“作家不介入分合不定的政治”,不加入“反动”或“进步”的文学集团;“解放后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过得去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
建国后的沈从文,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服饰的研究。一个小说家一下变身成一个历史学者,这是一般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做“小鱼”是有代价的,文革时,因要四合院里搬家,书多了要卖,沈从文清了两板车书卖了,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到废品站加价又买回来。那一夜,可想而知!
做“小鱼”也要做条不一样的“小鱼”,学历是高小,写小说+大学教授,已经“破天荒”了,又变身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还有形容词可用吗?他撰写出版了《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等学术专著,特别是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影响很大,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的一项空白。在沈从文想安静的做点学问的时候,还有人恩将仇报,借他衰老、羸弱的身躯攀爬上位,并踩他一脚,令人寒心。
到80年代,大伙都“官复原职”了,住上大房子了,无官可复的沈从文还挤在“鸽子笼”里出不来,作协开会,作协主席巴金从上海来,在会场找不见沈从文,向人打听,又非要登门拜访,一个四川老人,一个湖南乡音,方言中也知有几句对方能听懂,心与心是懂的。看到亲近而又陌生的“老友”如此境遇,巴金出面找人,帮沈从文要了新房。
我以为,依“性格即命运”的逻辑,沈从文的幸与不幸,都归根于他的性格。他的性格里,有太多“不思进取”的成份,陶渊明的“退隐”、唐伯虎的“洒脱”、蒲松龄的“刚毅”、王国维的“超然”,构成了沈从文人格魅力,但由于时空不对,这一池清水,实在只能用做清洗月亮,而月亮几时会入水呢?来的却是麻雀之类的鸟兽。不想“合污”的沈从文“傻傻”地呆在那儿。
恕我直言,一个怀抱古琴、肩背诗书,满脑子与人为善、与事无争的书生,向你走来,他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也不是口若悬河的说唱家,面对一次又一次的被侵犯,一声不吭,却选择躲进历史的小屋。不是个“傻子”,还能是什么?
面对一个一生都饱受“侵犯”的人,我再冒犯他一下,想他也不会怪我。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或几个男神,这与是否高大威猛无关、与获奖虚名无涉。在我心里,有个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