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锷,1924年生于金坛,毕业于南京鼓楼二中。抗战胜利后,20岁刚出头的他,心里佩服金坛政界人物——抗战时被人称为“背包县长”的倪良(金坛涑渎人,抗日战争期间曾任金坛县县长),便投靠于他的门下,当上金坛县中山镇甲种组训大队副大队长(上尉副营职,大队长由镇长于竟西兼),负责训练18至48岁青壮年公民,进行反共宣传。解放后,纪锷自认为曾解救过中共地下党员、金城区副区长缪坤,没带人下乡参加过“清剿”活动甚至有人对他讲白塔有新四军在活动时他还劝阻别管闲事,他也没有跟国民党去台湾。新中国成立后,平安度过了两年。1951年3月22日晚,他与国民党金坛县党部执行委员、社会服务处处长、农村干部训练所教育长贺公朴一齐被捕。同年10月,被金坛县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继而,又与贺公朴两人同铐一副洋铐被押解镇江,在镇江劳改两年,表现较好,改判有期徒刑19年。后又与贺公朴一道被押往青海,各分东西,杳如黄鹤。1972年10月期滿,恢复公民权,安排就业,评为农牧一级工,后升为二级工、三级工,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随着形势发展,国民党军、师、旅级战犯们一个个获得特赦,县、团级的劳改犯也一批批得到大赦,纪锷这些县、团级以下的下级官员,已获得新生并享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权利的就转地方安置了。1983年9月回到金坛,又见到当年同铐一副冰冷刺骨洋铐的老友贺公朴,一阵握手言欢,“幸会,幸会”。方才知道他几年前就回来了,而且已安排当上金坛县政协委员,又有了参加地方议政的话语权。纪锷回来后,举目无亲,无儿无女,靠贺公朴帮忙,为他到房管所当说客,要到一间栖身的住房。
当时“文革”刚结束不久,百废待举。小小金坛县城,数千知青返城需要就业,大批下放职工需要落实政策安排,纪锷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想找份工作当然是不可能的了。最后,由民政局按月发给生活补助费过日子。时至今日,他和老伴两人一起生活,补助金已逐步增加到每月720元,有住房40多平米,94岁的他心底无任何奢望,对待人生如过眼烟云。每天逛逛马路,看看报纸,争取活过百岁。纪锷说:“南洲新区,每幢楼寓间距较大,阳光特别充足,空气特别新鲜,充分享受一下这两样不花钱的保健品,何乐而不为?这里的人们都和睦相处,笑脸相迎。在这环境里我知足了。”
我与纪锷相识,颇有些戏剧性。八年前,我为调查一位社会名流找到金坛一位老者,这位老先生说:你要想了解的那个人的情况,就请他介绍介绍。这位老者拍拍纪锷肩胛,从此我们相识。也许是我干过几年统战工作,善于广结良缘,从此我与纪锷交为朋友。
纪锷虽年逾鲐背,直奔期颐,然而步履稳健不带拐杖,看书看报不戴眼镜,与人交谈思维敏捷。特别是说起金坛民国年间那些事,侃侃而谈,条理分明,简明扼要,没有一般老人的那种啰唆与重复。我们之间谈话平实而不带偏见,其内容就在1945年9月至1949年4月这三年半。下面这几段文字,根据纪锷在金坛南洲家中口述,本人整理。
抗战胜利,弹痕遍地;三年内战,市镇依然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金坛县八年前的炸弹坑还没填平,城墙上的弹孔历历存在,国共又陷内战。三年半的时间瞬息过去,1949年4月之前,金坛城内街道、漕河、商店、城墙、水关面貌依旧,一片苍凉。
石板路坑坑洼洼,骑辆脚踏车都颠簸而行,汽车开进城内简直不可思议。说句笑话,如果这六七十年来保存下来,那古代六门两水关,孔庙、春草塘,于祠、戴祠、相府弄,漕河、水巷、拱形桥,定能给远离的金坛人留住乡愁,给现代金坛人留下古迹,稍加整修,又是一番天地。不讲可评上五星级旅游点,四星级旅游区是不成问题的。
国民穷,社会穷,机关更穷
抗战胜利之后,随着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民国各级政府也恢复建制。金坛县党政军机构也陆续到位。民政科、教育科、军事科等机关就住进清代县衙,一间房子里两三个科合署办公,每个科配一个科长一两名科员。县长和秘书坐在衙院内东北角的洋楼办公室,这幢楼还是伪县府所建。整个机关五六十人。金坛一无资源,二无本钱,连税收财政都是包给私人的,实是赤贫,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发展,就养几个人的工资,供给点工杂费就行。万一有什么特需再向商家劝募。这么一说是不是贪污也不存在了?不是,贪污也是有的,吃空额普遍存在。这是通天码子,人人皆知。还有就是替人办事收贿,现在叫灰色收入、红包。不过那也少得可怜。中共地下党员胡柏寿花五担稻钱就买到个《金坛日报》主编头衔当当了。五担稻钱今天算来不过价值一千多元吧。说到底金坛国民穷,社会穷,政府官员也穷。工会理事长时雨亭在毛家场家里办公;妇女会长潘樱子是贺公朴老婆,也在家里办公;三青团办公室在哪里?我都没有这个印象了。穷嘛,连个办公用房都造不起。
驻军有伞兵大队、戡乱大队,以及吃了败仗退下来重组的第二预备旅,但驻扎时间不久,长久驻下的是内政部直辖的内警总队,全称是江苏省茅山清剿指挥部金坛第三分区指挥部,简称城防指挥部。他们武器装备、后勤保障都是中央直拨,驻七庙巷庙里。地方还有自卫总队。保安大队(自卫队)负责县政府保安。大队长一人吃三个空额,中队长一人吃一个空额。武装警察也讲一两百,实际上没这么多,全吃空额了。保安大队还管各区政府保安,如水北分队、薛埠分队等。这些军费就地方开支了。常备队也属保安大队,又称甲种组训队,如同民团,每天训练两小时了结。
金坛号称鱼米之乡,咋这么穷?再富也经不起战争。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二次攻入,英、清两军联合镇压,铁打金坛城成了重灾区。民国初年,军阀孙传芳挑起苏浙大战,江苏又耗资不浅,金坛也在劫难逃。八年抗战,三年内战,怎不穷?这几十年没有战争,没有政治运动,发展多快,富裕了,旧貌换新颜了吧。
为陈倬当选国大代表拉票
陈倬对今日金坛人来讲并不陌生,他已多次被媒体报道参加对日军受降仪式。而纪锷与陈倬结缘是1947年11月。当年,国民党、蒋介石不顾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民主同盟的反对,决定召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总统与副总统。江苏省紧跟形势,部署国大代表选举事宜,金坛县按27万多人口分到代表1名。为充分行使公民民主权利,必须2:1差额选举,金坛的两名候选人均由上面指派金坛籍人士。一名是甘肃省中将保安司令、陆军二级上将、蒋介石五虎将之一卫立煌的表妹夫陈倬,金坛县城里人;另一名是孙江左,年青时曾恩受提携,在江苏省区长训练所受训,回乡任第三区区长,后赴日本留学,专攻政治经济学,供职于南京,金坛县水北峙干人。
陈倬捷足先登,来到故乡金坛,找到议长倪良(抗战胜利后,金坛县参议会成立前,1946年5月12日设临时参议会,议长于胜和。1947年9月1日参议会成立,议长倪良,副议长李雪庐)帮助。倪良见如此一大靠山登门,当肝脑涂地,为其卖力,就责成纪锷全权负责到底。当陈倬身着戎装,脚套长筒靴,身带几名随从,内警总队又派20名官兵护卫,前呼后拥,途经大街,街上人声鼎沸,水泄不通,以一睹陈倬为快。陈倬分别在大沿巷社会服务处、西门城门口祠堂两处,与选民代表见面。陈倬发表竞选演讲,向金坛家乡父老表示:若我陈某当上国大代表,一定争取经费,把金坛古城恢复先祖那个时代的光辉,一扫被日军轰炸后的满目疮痍。接着,纪锷又布置手下在街头巷尾刷标语,宣传孙江左是汉奸,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米统会,并积极参与活动。纪锷还有一着是最关键性的,每个选民参选可吃一大碗阳春面。试想在饥饿年代,有一大碗骨头汤加味精的阳春面,那吸引力是多么有劲。金坛荀记、开一天、雅聚园等几家大饭店着实忙了好几天。分中山镇、中正镇两处投票。
选举揭晓,陈倬得票72888当选,孙江佐得票25533落选,还有蒋剑萍2883票,吴定良338票,李素心211票,孔繁林44票。陈倬当选后,又到金坛县中学内再次与选民见面,一来表示谢谢大家厚爱,二来再度表明选举前向家乡父老表示的修复金坛古城风貌不变,请各位相信。奇怪的是《中央日报》公布国大代表资格名单时,陈倬、孙江左竟都成为正式代表了。还有一名金坛籍正式代表于锡来也名列其中,他是国民党中央党部要员,陈果夫、陈立夫CC派的红人。金坛不足27.5万人口,就有了3名代表,真是令其他县哭笑不得而刮目相看。
抽壮丁、买壮丁、抓壮丁
众所周知,蒋介石处心积虑要消灭共产党。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两党重庆谈判,达成“双十协定”。屁股一转,蒋介石的枪口对准共产党,占领延安,还亲临视察,又把新四军压缩到了山东、苏北。打仗是要付出代价的,伤亡多了就要补充兵员,于是乎1946年12月开始在蒋管区内抽壮丁,抽的是18至48岁男性青壮年。粗略估算一下,金坛城镇当时总人口不到18000,男女各半为9000,18至48岁青壮年约50%即4500,三个抽一个,就得抽1500名,相当于一个加强营。
谁也不肯去打共产党、新四军,谁都懂得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不去当壮丁,你就出钱,壮丁费一人一担稻钱,有钱多出,没钱少拿。估算合计可望收到1500担左右的稻钱用来买壮丁,愿意卖的可获四五十担稻一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时,不知是哪个征兵的出了馊主意,抓“中签”壮丁,既不出钱,还完成任务。抓的都是些穷苦百姓,如剃头佬陈雨生、“开一天”职工柳小东等。他们说:我们没去抽签,哪儿来的“中签”?闹得满城风雨,一片哗然。这时,民主社会党主任胡柏寿(中共地下党员)出面找严悫男县长(抗战胜利后,金坛县有五任县长: 1945年10月至11月倪挚怀,1945年12月至1946年8月胡筱溪,1946年9月至1947年3月沈述之,1947年3月至1948年12月嚴悫男,1949年1月至4月李公达。严悫男任职22个月)交涉,说这违反上级规定,应追究责任。收的壮丁费哪去了?应予以查办。结果抓中签壮丁停止。
凡是卖壮丁的都是些被逼无奈的流浪汉、乞丐、贫民,拿到壮丁费就跟镇江来接兵的去了团管师,保长叫保丁在户籍簿上把名字划去。不几日开了小差,镇江团管师回过头来再要人,保长当然不认账,回说:“户籍都注销了,还要什么人呀?”就这么一支部队,怎么打仗!
李雪庐被暗枪击毙
李雪庐,原籍江都县东乡高汉庄。1929年3月任国民党金坛县党部执监委员会常务委员。下属有执行委员5人,候补执行委员3人;监察委员3人,候补监察委员1人。定居河口,建庄园式民房31间。创办河口关帝庙小学,名声大振。自1947年9月1日当选为副议长以后,更遭三青团一帮人嫉恨。11月22日晚10时,三青团分队长袁文彬指使袁希平暗藏在李家屋后土地庙内,举枪将李雪庐击毙。
事发原委,主要是国民党与三青团矛盾激化,排外主义、个人主义作祟。三民主义青年团江苏省支团金坛县分团成立于1946年8月1日,王宗岳(金坛人)任主任。团派后盾是金坛政界老牌倪良(金坛人)。
抗战胜利之初,金坛建置仍沿旧制,城区四镇(弘化、朝阳、拱极、文华),还有景阳乡等。到了1946年,城区划为中山镇、中正镇。中山镇(河东弘化、朝阳合并)镇长先是王宗祥,时间不长,继任于竟西(金坛人)。中正镇(河西文华、拱极合并)镇长先是夷焕文,时间不长,继任王宗岳。区长雷霖(金坛人)。于竟西、王宗岳为扩张自己权力,提出自己镇为自治示范镇,以便于与县长抗衡。县长严悫男(丹徒人)是省民政厅厅长保荐、国家考试、省里派来的,脚力较硬,对于于、王手段并不买账,权力抓在手中当仁不让,尽管内在矛盾重重,他仍稳如泰山。当李雪庐案发生后,他抓紧时机,现场察访。《新金坛日报》于1947年11月23日以醒目标题刊载《严县长一日破案记》,揭晓办案进程。12月21日又报道《李案侦讯总结》。
透过报道现象去看实质,国民党与三青团之争已白热化。以后引起上峰重视,于1948年5月党团合并,于竟西担任县党部书记长(国民党金坛县书记长先后有三人:1945年10月至1946年1月王宗岳,1946年2月至1947年1月吴敏行,1947年1月至1949年4月于竟西)。1948年7月,又撤销城区,原中山、中正两镇并一镇。冒出一匹黑马,镇长由金寿义(外乡人)担任。虽然在组织上和机构设置上动了手术,但仍然勾心斗角,相互指责,水火不容。
伤残国军士兵在金坛遭打
1948年11月6日,淮海战役(国民党称徐蚌会战)打响以后,国共双方以数十万军力上阵拼杀,伤亡之大可想而知。这年冬,国民党军大批伤残军人有的断胳膊肘断腿,有的头颅缠绕着纱布,血水透过白色药棉纱布已经发黑,二三百号人开到金坛,驻进顾龙山大庙内。军队丢下伤兵不管,地方政府无力负担,吃穿无着,看样子怪可怜的。
这批伤兵自认为老子打共产党有功,如今受伤都无人来问一下,于是就不知从哪儿搞来几麻袋毛笔,分别走上街头,四处闯入商店,八方强买强卖,每家必须摊派几十支或上百支,商家叫苦连天。不买就砸店抓人,甚至连在街头走动的夜半打更的更房也捉,实在引人厌恨。于是全城军民一齐上阵,纪锷也参与其间,拿着棍子、刀叉抓住这些不讲理的伤兵就打,打得他们蒙头转向。纪锷见更房被抓,上前叫那伤兵放人,他见上尉发话,只能从命。他们一看不妙,连内警总队也出来打他们了,不得不龟缩进顾龙山。
城里不行就下乡,伤兵们浩浩荡荡去了白塔区后阳一带,进了村庄,又抢粮,又杀鸡。正德乡乡长沈清就组织青壮年拿起钉耙、锄头、大锹与他们干,伤兵们哪经得农民大军的打击,不得不逃之夭夭。
现在想来,这出闹剧又该是谁负责呢?可怜又讨厌的伤兵们,恐怕当时想也没想过。
币制改革,兑换金圆券
国民党发动内战,政府军费急剧增加,引起财政赤字,于是大量印刷法币补救,又导致物价疯涨,法币严重贬值。为挽救经济危机,维持日益扩大的军需开支,决定废弃法币,而发行金圆券。由于发行金圆券泄密,官员们拿到后就立刻抢购黄金、白銀、美元。票面从最高10元升到100万元。由于滥发金圆券,物价飙升更快,发行10个月(1948年8月19日在市面流通,到1949年7月叫停)时间,物价飙升170万倍。致使大量城市中产阶级破产,特别是粮价上涨,广大民众无法养家糊口,民心大失。蒋经国坐镇上海打老虎,结果因打到表弟孔令侃(孔祥熙之子)扬子公司身上,而以失败告终。
我们金坛城里,十几家稻行、米店也跟着起哄,抬高粮价,一日数次上扬。县政府派出警力武装干涉。先劝说,不准涨,如果不听从就重罚,如果抗罚就抓。老板们一个个关门落锁,四处躲藏。最大一家的立信米厂也拒绝销售。
此时,东门大街相府坊有一家金盛粮行,老板姓王,绰号王呆子,他照样开门经营,低价进就低价出,高价进就高价出。政府总得讲理呀,他该赚点你得让他赚呀。人头高,马头高,水涨船高嘛。10个月时间里让王呆子大把大把赚了不少,独家经营发了。那些停止营业、囤积居奇的老板们,一个个傻子过年看人家发财。
1949年4月23日,解放军渡江南下,金坛县国民党政府留给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的,银行无一分美元,仓库无一寸布匹、一斤粮食。唯独留下的还是清朝末年的县衙及县衙办公用的破旧桌椅,一条供民众饮用的浑得泛黄的漕河水,一所私人创办的只供电到子夜的昏暗电灯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