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天野
半夜两点十三分,我和蚊子之间达成一种可疑的平衡。
它倨傲地手脚并用抠住蚊帐顶端不让自己掉下来,我看着它,深情款款,目不转睛,眼里充斥着将醒未醒的懵懂和无处发泄的起床气。
我弯腰胡乱抄起两本书复又回身向它逼近,乔斯坦贾德和三毛的脸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越凑越近——停!两人茫然地停在了离蚊子还有约莫十厘米的空气中,将要亲上又没亲上的亲狎动作使两人官方的笑容中都多了一丝尴尬。
我的脑海中自动生成了从蚊子的视角所见的我的样子——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凶神恶煞,魑魅魍魉,再配上一身大俗大雅的睡衣和几乎能画出箭头的狠毒目光,活像个至高无上权威的生物学家。
与蚊子的僵持让我感到非常不快。这小东西在打量我,尽管我有着科学家的外表和高级特工的素质,可我如果打死它,最多只能算是为民除害。天下蚊子一天不死光,你就一天别想睡个安稳觉。
看它飞起来的动作神态身影眼神,你会发现那里不全然懵懂无知,不全是低端生物的低端感悟,有思想活动。我生平最恨有人跟我作对,尤其是成心的那种。虽然常识阻止我这么想,我仍忍不住怀疑:这家伙吸我血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我看不惯它又弄不死它的样子。
好,很好。
我像电视上那些被逼到绝处的主角一样,先怒极反笑再准备好放大招。
砰!
乔斯坦贾德和三毛还没反应过来就重重地亲上了。
我保持着双臂身前伸展像奥特曼准备发光波打怪兽一样的姿势静止了一会儿。我需要理一下思绪,我自己都没准备好。
所以说蚊子是必死的了。我的书上沾上了我的血,我让我自己血溅当场。符合客观的事物发展规律:红玫瑰弹终要沦为蚊子血,饭米粒永远别想成为白月光。
我对自己的境界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想抚髯大笑三声。
我把贾德和三毛掰开,贾德的下巴上粘了一具尸体,三毛左颊溅上了血渍,显得触目而妩媚。
我把手伸到蚊帐外抽出一张面纸毁尸灭迹,窗外远远地傳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我东张西望。
黑的夜和白的光把房间衬托得格外高大,门窗紧闭也能感到空气在自由流通,蚊帐外死者的亲属到处滑翔。房间向阳的一面有书架和落地窗,一年四季拉着窗帘。人在里头吃饭、睡觉、谈笑、走动如同置身舞台。视野相当开放,四面墙加上天花板白得没有尽头,躺下来愣愣地发一会呆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驻视线的地方。一眼存不住,目光就会像子弹一样落到地上。
我突然觉得非常孤独且睡意全无,我的脑神经在我开了杀戒之后统统处于亢奋状态。我的六感突然变得发达起来,尤其是第六感,像在用力暗示我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东西反倒是更活跃了。趁着夜色这些形状体态不明的东西正悄悄接近我,聚集在我的窗外,等着我一熄灯就猛扑进来。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什么都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我十分谨慎地用裤子把自己裹起来,不留一丝缝隙让“他们”有机可乘。后来想了想不妥,又捅开一个小孔通气。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都是小时候练就的技能。我感觉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这是“他们”逼近的征兆。
我强忍着内心对清新空气的渴望不探出头去,内心积攒起一股孤胆英雄末世乱臣的悲壮。我终于懂得了鲁迅《狂人日记》中的问疯不是那个狂人,而是狂人之外的世界。
受不了了。我把心一横,掀了被子。
没等那些东西把我吞噬,房间门开了,我妈探身进来,满脸睡眼惺忪的愠怒:大半夜不睡觉开什么灯?我悻悻关灯,回身躺好,暗自冷笑:“你们没救了。”
临睡前瞟了一眼窗外,彼此仿佛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