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坚
我十六岁那年,因为家里穷得只有三间烂草房,吃盐靠鸡屁股,点煤油灯靠上山刨药。父母怕我说不下媳妇,叫媒人到处给我说亲。我当时对说媳妇这事很懵懂,除了害羞之外,对要媳妇的概念就不清楚。媒人跑腾了几天,回来喘着粗气对父亲说:“赵村有个姑娘叫兰英,不识多少字,从小死了父母,跟着哥哥长大,想来咱村,说明天来相亲。”我对爹说:“我还小,过两年再说。”父亲说:“小啥小!旧社会和你一样大的,就应孩子爹啦!你看咱家穷得要啥没啥,越大越不好说,早点给你订住婚我们可就放心啦!”
天很热,我起五更去割喂牛草,母亲不让去,说那姑娘今天要来相亲,哪也不准去,在家等着她。我说她来也是前晌来,我半前晌就回来了,能跟上。母亲拗不过我,看着我背起扁担拿着镰刀走了。我那时去割草,上身是不穿布衫的,赤脊梁,下身穿一条被草浸汗浸染成灰褐色的白裤衩。上山割草时,任凭梢子划荆棘扎日头晒,我都不在乎。稍子把我脊梁胸脯小腿划成血淋痕,一出汗,生疼生疼,劳动一进入忘我的境界,也都忘了疼,照割不误。
半前晌,我挑着牛草回来了,过了秤,记了工分,听说她已来了,可我没有回家。一是嫌丑,二是不想恁早说媳妇,不想和她见面。我跑到村外菜园子的草屋里躲了起来。身虽躲了心却没躲,抵抗不住想象她长得啥样的诱惑,是白生生柳叶眉瓜子脸腮上俩酒窝呢,还是黑不溜秋麻袋腰身呢?说不清楚。因为起得早,想着想着就躺在苇席上睡着了。吃午饭时还没回家。饭菜就摆到桌上了,家人还不见我回来。父亲满村子又是喊又是找找不到我,回来埋怨母亲说:“你不该叫他去割草,老糊涂啦,不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母亲说:“我不叫他去他要去,我有啥办法!”家人又等了我一会,母亲气火冒烟地说:“不等他,咱吃咱的,看他回来我咋骂他!”兰英听着我父母的互相埋怨,笑笑说:“别急,他早晚会回来的。”
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叫我回家和她见面。饭后,母亲叫姐出去找我。姐披着烈日踩着毒阳跑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村外菜园的草屋里找着了我,上去就打了我一巴掌。我问:“咋着?”姐说:“你说咋着?咱爹咱妈在家等你都等疯了,吵架啦!你倒好,躲在这!”姐说着拉住我胳膊就把我往家拉。当时姐可能忘记我还是赤脊梁,穿着浸满草浸的白裤衩呢。
到家后,那姑娘已在里屋的床边坐着,我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框,见她上身穿了件绿条格布衫,下身穿的啥颜色裤子没看见。见她脸色不白,还有几个雀斑黑痣,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看,一丝怅惘袭上了心头。她见我赤脊梁穿裤衩站在门槛上看她,不知是处于她脸上的黑痣,还是少女的害臊,赶紧用手捂住脸,低下了头。尽管心里怅惘,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她一句:“来了?”她“啊”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以后再也没啥说了,我在门槛上站了吸袋烟工夫,显得很尴尬,就退了出去。
那姑娘走时,跟媒人说:“我个子不低,长得也透浑实,看我胸膛晒得那样黑,胳膊上划了那么多血痕,看出来我是能出力肯干活的人。穷,她不嫌弃,只要勤劳就能走上富裕。她没意见。”媒人把她的话给爹说了说。爹问我:“啥样?”我说:“啥啥样?”爹说:“别给我打马虎眼啦,我知道你嫌人家长得丑。咱是啥家庭,我不说你也清楚!饥不择食,贫不择妻。诸葛亮还专门娶丑妻哩!就这人家跟咱也不赖!也是爹烧了高香。”稍停,爹缓缓口气又说:“咱庄稼人嘛,肯干活,懂节俭,会过日子就行。说个天仙,中看不中用。这闺女我打听过,在家针线活地里活都中。人家不嫌咱家穷,财礼要得也不多,不要三转一响(指车子、手表、收音机、缝纫机)只要100块钱,一单一棉两套衣裳,总共不超200元钱。别再挑剔了,贤德能吃苦受劳的女人是旺家之本!就这样,订吧!”爹不再征求我的意见了。
我看着父亲那灰白的头发,弓形的腰身,满脸的皱纹,期待的目光,想着爹娘已快六十岁的人啦,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硬不听爹的,爹会生气的,心便软了。心想先占住再说,真是说不下媳妇咋办?问爹说:“那錢呢?”爹说:“你甭管,我就是揭土挖泥也要给你订婚。”
爹把他的棺材板卖了。去买了两套衣服,100块钱用红纸包着,去给我订婚。订婚时,按照我们豫西的风俗,必须是公公和女婿一块儿去女方家订。头天母亲把我的粗布白布衫黑蓝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又掏了两毛钱叫我去理了发。爹那天早早地起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给我买了盒大前门香烟。吃罢早饭,我们和媒人上路了。
她家住的是深山沟,我们顺着河滩路一脚高一脚低磕磕绊绊约莫走了两个多钟头,到了她的小山村。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住着二十多户人家,村后的青山逶迤,绿树披发,绿涛阵阵,鸟雀鸣唱,蜜蜂在花朵上采蜜,清风在草尖上打着秋千,抚得绿草垂着头颅。村前的小河溅着浪花在哗哗流淌,几个赤肚子孩子有的在打水仗,有的在逮鱼捉虾。
我被这山村美丽自然的风光陶醉了,来时那点无奈被流水冲走了,脸上爬满了悦色。快到村头,媒人指给我看说:“你看,兰英和她哥在村头接咱们哩。”我一看,果真是他哥和她站在石头上满面堆笑地望着我们。到了跟前,她哥很热情地接住我背的包袱,把我们领到家。
这是一个农家小院。看房舍我觉得比我家强不了多少。三间上房也是草屋,就院里那间灶火是小瓦房。不过,院里屋里打扫得挺干净。我们在上房里坐定,不大一会儿,她哥和她很快端来了三碗鸡蛋茶,我瞟了下,每碗里四个荷包蛋。她哥一手一碗端给父亲和媒人,她两手端给我,我赶紧起来接住。我知道,这是山村人待客的最高礼节,并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吃饭时,她哥对我父亲说:“伯,我们二老去世得早,兰英也没上几天学,跟着我长大,我也不会教育她,没有多少教养,将来到你家,您要多教育帮助她。”父亲笑笑说:“自家人,不用客气。”她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往父亲碗里和我碗里夹菜。
自那以后,她在我心里还没有多少位置,就没把她当成未婚妻看待,可她把我当成未婚夫看待了,把我那个穷家当成她的家啦。不隔多长时间,就来我家,到家后对我父母又喊伯又喊娘,亲热嘴甜得很,又非常勤快,看见啥做啥,不像没过门的儿媳妇,像结了婚似的。母亲做饭,她坐在灶膛里烧火,母亲喂猪,她去端猪食,母亲淘麦磨面,她挑起麦子就往河滩走,母亲纺棉花,她说我做饭,盛饭总是给父亲盛头一碗端给父亲。父亲往菜地里挑粪,她把粪装在箩头里,父亲吸烟,她把引火绳拿到父亲面前。父母见她这样勤快孝顺嘴又甜,笑得合不拢嘴,说:“我们俩命好,说了个好媳妇。”
尽管父母对她很满意,我却对她满意不起来。她每次来,我没问过她,也没有单独和她说过话,她都不在意。那时,我在专业队上干活,听说她来了,我就不回家,在专业队上吃饭睡觉,不和她见面。她偶然问我母亲我去哪啦,母亲说我在几十里地的专业队上干活,她也不说什么。该来照来该走照走,我也没有接送过她。父母喜欢她,把她当亲闺女对待,年下母亲给她做了个花棉袄,爹亲自给她送去,元宵节爹又去把她接来看戏。我尽管不乐意,又奈何不得,又不敢不能说不要她。
那些日子,虽说我们订了婚,心里就没觉得有这个媳妇。和伙伴说起话,伙伴们说俺媳妇咋着咋着,我才想起我也有个媳妇。我们订婚两年多时间,我连她的手也没拉过,更别说有深层了。
我19岁那年,上级提倡晚婚,当时结婚年龄是男20岁,女18岁。她又来我家,走时,她对我说:“你家里柴火不多了,再来时,一定给我拾担柴火挑来。”我说:“不用,抽空我去拾。”她叫我送送她,我知道她是想说晚婚的事。因我心里还存在着纠结,没有答应她,她是含着泪走的。
她到家上山给我拾柴火,从崖上摔下来,摔死了。父母闻讯后,顿时失声悲哭,我的心也一阵阵紧缩。我和父母去她家为她送行,我还特意去为她买了一身衣服。
走在路上,我不住地想她的可怜,想她的厄运,她的命咋会恁苦呢?
兰英啊,你一岁丧母,两岁丧父,跟着哥哥长大。说了个婆家,你的未婚夫就没有真正爱过你,没有拉过你的手,没有拥吻过你一次,没有给你说过一句贴心的话语,没有接送过你一程。可你无怨无悔,像过了门的媳妇那样,爱着我,孝顺着我的父母,给我父母带来了多少欢笑,多少心灵的慰藉。又去给我拾柴火,从崖上……想到这些,我心里愧疚极了,感到对不起她……
到了她家,见她在草铺上直挺挺躺着,头骨被摔露了出来,一只眼被扎成血窟窿,脸上的血口子还淌着血,一只眼还没有闭上,好像还在等着我似的。父母见她的惨状,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的眼睛也潮湿了,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心里五味杂陈的波涛翻涌着,翻涌着……
她的手很凉很凉,我却抓得很紧很紧,久久不愿松开,觉得是暖暖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