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忘不掉的老师
——我的外公李肖聃

2018-04-28 06:20
文史博览 2018年4期
关键词:杨开慧梁启超长沙

黄 昕

拒绝张学良幕府求贤

李肖聃

我的外公李肖聃(1881—1953),原名犹龙,字肖聃,号西堂,笔名星庐、桐园等,长沙望城县白箬铺人。外公从小聪颖勤勉,14岁能写诗、写日记,17岁被录为附学生员(秀才),18岁到长沙就读,后来进入时务学堂,曾拜谒并受业于著名学者皮锡瑞。因皮锡瑞与康有为、梁启超相通,与谭嗣同更为至交,故外公在思想、学业诸多方面受其影响较大。23岁时考取官费留学,于日本东京、大阪等地学习警官、物理、化学、日文、英文、政治、经济等学科,进一步拓宽了视野。求学期间,在长沙、东京、大阪、北京等地,结识了柳大谧、杨度、杨昌济、杨树达、梁启超、曹典球等具有民主进步思想的学者、名流。与他们的相知相交,成为外公一生中精神世界和学问领域中十分重要而精彩的组成部分。

1911年,外公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成回国后,为长沙、北京的多家报刊如《大公报》《黄汉湘报》《亚细亚报》《新民日报》撰稿,还先后担任时为民国政府司法总长梁启超的秘书、汉口商场督办杨度的文职秘书,但其主要精力仍是投向教育与做学问。从1916年起,先后在多所大学、中学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湖南人民军政委员会顾问。1953年在长沙逝世。

1916年,黎元洪嗣位为总统,湖南国会议员拟上书荐外公入总统府办事,外公婉言却之;后来,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多次馈送重金,请他出任官职,他毅然拒绝;1925年,张学良将军幕府求贤,友人力荐外公,并称“但往一见,必有厚赠”,外公以“慈母垂老,难以远游”为托词谢却。

1944年冬,日军入侵到长沙西乡白箬铺外公祖宅李家湾,侵略者要外公出任长沙敌伪维持会会长之职,被他严词拒绝。日军怒将他捆吊在宅前树上(此树目前仍在原址保留),威逼辱骂,乃至打耳光,外公仍然毫不苟且屈从,后被乡邻解救,连夜送往其女儿李淑一工作的地点——湖南安化县桥头河省立第一师范暂避,才幸免于难。

与《蝶恋花》词中人的深厚情谊

一方面,外公置仕途于度外,不屑混迹官场,与世俗同流合污;另一方面却于民族复兴的大义之上泾渭分明,不坠青云之志。他极力推崇、追随清末民初的维新派人士,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声气相通,特别与梁启超交情至契。1913年任梁启超的秘书,专司笔札,深得梁启超信任。相依83天,为其撰文十数篇,有的被选入《饮冰室全集》。

1959年6月,毛泽东在长沙会晤已故挚友柳直荀的夫人李淑一(李肖聃的女儿)

然而,最能体现外公高尚品德和人格魅力的,莫过于他与《蝶恋花》词中人的深厚情谊。在毛泽东的著名词作《蝶恋花·答李淑一》中,开篇首句“我失骄杨君失柳”,一口气提到4位人物:“我”(毛泽东)、“骄杨”(杨开慧)、“君”(李淑一)、“柳”(柳直荀)。而这4位载入史册的人物,都与外公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1917年冬,外公从北京回到长沙,曾问老友杨昌济:“学生中亦有奇士乎?”杨先生告之:“有毛生泽东、蔡生和森意志坚卓,均能“忍劳苦,制嗜欲……非常人也。”自此,外公对毛泽东特别器重和赏识。

杨昌济曾对毛泽东说:“你的文章要送给肖聃先生看。”毛泽东因此时常到长沙顺星桥登门拜谒外公,谈古论今,切磋古典文学,畅谈体育锻炼(外公喜欢打拳),同时把自己写的文章送外公修改。后来,毛泽东在长沙创办湖南自修大学时,还经常走访外公。1919年11月14日,长沙发生赵五贞女士因被逼婚而自杀的事件。毛泽东先后在《大公报》《女界钟》等报刊上连续发表10篇文章,揭露腐朽的封建宗法制度,抨击吃人的旧礼教、旧道德。外公随之发表《论赵女士自杀事》一文予以呼应,深刻剖析赵五贞自杀的社会原因,痛斥父母纳贿逼婚的封建婚姻制度,并建议设立婚姻改良会和男女交际机关,于道义上和行动上都积极支持毛泽东,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1950年4月,已为国家主席的毛泽东在给李淑一的信中,还关怀备至地嘱咐:“肖聃、午亭(即柳大谧,柳直荀的父亲)两位老先生前,乞为致候。”毛岸英、毛岸青兄弟回长沙,毛泽东也必定吩咐他们去看望外公。

1959年,毛泽东在长沙蓉园接见李淑一时,还对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说:“你认识她吗?她叫李淑一,开慧的好朋友,李肖聃先生的女儿。肖聃先生是我的老师。”毛泽东对这份师生情谊始终没有忘记。

1920年,杨昌济在北京逝世,杨开慧随其母亲扶柩回长,经外公介绍,杨开慧到福湘女子中学报到就读。当时,杨开慧剪着短发,学校当局说她是“过激党”,不愿收录。外公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什么激进不激进?她是我朋友的女儿,朋友死了我得照料,出事由我负责!”义正辞严的气势使校方无言以对。迫于外公的声望,学校当局只好收下杨开慧。从此,杨开慧与李淑一同窗共桌,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1930年,杨开慧被捕入狱,外公心急如焚,邀同杨昌济生前好友曹典球、柳大谧等人竭力营救,甚至亲自写信给何键想做最后的努力。但因杨开慧坚贞不屈,宁折不弯,营救未能奏效,杨开慧壮烈牺牲。为此,外公悲愤不已。

李淑一,又名伯仪、守一。一生执教,也是一位极受学生欢迎的语文教师。李淑一在外公的子女中排行老大,与外公相处的时间最多。1929年,李淑一因与丈夫柳直荀的秘密通信被国民党当局查获,被捕入狱。外公不顾凶险,多方奔走营救,才使李淑一得以获释。在大家庭中,她是外公的左右臂:母亲辞世,她陪伴侍奉老父,体贴孝顺;叔父英年早逝,八个叔伯弟妹也都要依靠父亲负担,她要为父分忧;丈夫为国舍家,她肩负起 “扶孤成立”的重任,襄父教子,无怨无悔。外公十分赞赏女儿忠贞、执著、勇于担当的高贵品德。1951年外公在病中赠诗予女儿:“谁如仙子舞灵葩,门有阿仪蕴圣华。崭角佳儿通电掣,知音娇女在天涯。自夫亡命归依母,哀父衰年又顾家。弟侄百端都累汝,他年应作画图夸。”其言亲切感人,其情至爱至深!

师生、世交、父女、翁婿,与《蝶恋花》词中人物这种种非同寻常的关系、肝胆相照的交往和血浓于水的情谊,构筑了外公独特而又精彩的人生。

岳麓书院时务轩

以德树人,教育兴邦

留学归来之后,外公无意仕途,以主要精力从事教育。怀着教育兴邦的理想,不遗余力地为之倾注心血,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

1935年冬,长沙一中学生响应北京爆发的“一二·九”学生运动,举行示威游行,要求恢复被校方强行解散的学生会组织,斗争取得了胜利。时任一中国文教员的外公,对学生们的爱国热情十分赞赏。在庆祝大会上,他热情洋溢,慷慨命笔,为大会撰写了一副用四句成语组合而成的“一中”嵌字联:“一以贯之,自强不息;中流砥柱,其命维新”。这副嵌字联,既抒发了外公自己的爱国热忱和平生志向,又表达了他对进步学生运动的支持和对学子们寄予的殷殷厚望——时刻牢记以天下国家为己任,自强不息,做中流砥柱、国之栋梁。这副嵌字联立意高远,内涵深刻,至今在海内外一中校友中仍广泛流传。

外公还是一位著述丰硕的学者,他一生潜心治学,可谓著作等身。在他众多的著译作品中,《湘学略》和《星庐笔记》可视为他的代表之作,也是他的传世之作,最集中地反映了其学术水平和治学风格。

《湘学略》原是外公在1924年应长沙《大公报》之约,怀着一种浓厚炽烈的文化乡恋情结,把继承先祖文化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将以致维桑之深敬,阐南学之灵光”为旨趣,所撰写的湘贤著作序跋和评论、综述的文章。抗日战争期间,他在湖南大学(当时迁辰溪)教书时,曾以此为讲义,向湖大学生讲述湘学源流。后采纳友人谭介甫教授(时任湖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的意见,加以扩充,撰写并辑录成《湘学略》一书,历时22载,于1946年付印,1985年12月由岳麓书社重新校点、出版。《湘学略》所论及的人物,虽然籍贯限于湖南,但其中的大多数已然超出一乡一省的范围而具有更广泛的影响,这种影响有的还一直延续到今天。因此,借助《湘学略》了解和研究湘贤的思想与事业,在今天仍有重要意义。

外公的另一传世之作《星庐笔记》,是他于1932年51岁时“窜居山洞,追忆旧闻,共得百章,录成一卷”,历6年之功而成书的。该书辑录近百年来湖南的政界变迁、名人轶事、前代掌故、学术源流等。上涉邦国大政,下及街坊民事,对政界名流,如曾国藩、曾纪泽、左宗棠、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杨度、袁世凯、黎元洪等,均有记述,或载其行状,或录其言论。既可裨正史之缺失,又可添士人之趣谈;对学林贤士,如王闿运、王先谦、章太炎、杨昌济、高步瀛等,也皆有叙说。赞其学识才华,论其文章著作,都极为独到。对所记叙之人物,均能秉笔直书,不党同伐异,不向壁虚造。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星庐笔记》中有关梁启超的内容是全书架构中的重要部分。其介绍和评论有十几处,记录亦十分详尽。关于梁启超的生平事迹,从梁之身世、公车上书、主编《时务报》、亡命东瀛,到拥袁讨袁、不复从政、潜心学术,都有详细的描述。特别对梁所写的文章,有较中肯的评论,不啻为此命世雄杰立一小传。对梁启超的评骘也一秉至公:“要之五十年来,中国书生以文学议论主张国事,移易人心,启发天地之新机,光大中华之国命,盖未有能及梁者。”

1986年6月13日,香港《大公报》发表署名文章,誉《星庐笔记》为“近代湘中人物的月旦评”,称:“本书在记述和品评人物时,取尊重事实而褒贬自见的态度”,“对学术名家的评价,作者有独立的见地。”

更为可贵的是,《星庐笔记》还记叙了众多当时并不为人所知、生前行事大都被湮没的湘籍文人学士。外公对他们的评介留下了一批宝贵的文史资料,为后人编纂方志提供了重要依据。

不仅如此,《星庐笔记》行文优雅洁净,记事记人真实生动,时而妙语连珠,时而趣事迭出,如左宗棠居功自夸,杨度恃才自负,王湘绮(王闿运)借送妹为赴任解嘲,佛门弟子寄禅转作诗坛高手,留下“不堪满眼红尘态,悔逐桃花出洞门”等名句,等等。

书中还记叙了一则外公亲身参与却又不为外人所知的诗坛逸事:梁启超在为《饮冰室全集》编诗话时,“龚冠谭戴”,误以为龚自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诗为谭嗣同所作。外公寄书加以纠正,梁启超也因此作诗解嘲:“宣尼低颜弥勒笑,一场公案太空疏。版权所有分明甚,事出南华非僻书。”像这样的口述历史,名人轶事,实属“独家新闻”,吉光片羽,极为珍贵。此外,该书还收录了许多文、联、诗、词,可谓灿若美玉玑珠,熠熠生辉。而作为词章家的外公,自己也有不少佳句辑录其中。如挽谭延闿联:“湖海一身轻,别后重建,握手凄然嗟我老;文章千古事,众中相许,抚心犹恐负公知。”送黄宇逵诗句:“平生跌宕清狂意,都在高歌对酒时。白发卖文难自活,青山埋骨尚含悲。”这些诗、联对仗工整,意味绵长,足见其文字的功底了得。

生长在“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湖南,根植于这片风雷激荡、群杰雄起、文化底蕴深厚、精神营养丰富的三湘热土,又接受了时务学堂维新思想的教育和熏陶,使外公一生始终满怀自强不息,以维新为己任的志向和抱负,并努力践行之,成为一位高风亮节、博学多才、治学严谨的爱国学者,一位以德树人、传道授业、培才甚众的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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