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王占黑搬进了上海市区的一个老社区里。方形的六层楼房像乐高积木一样按码排好,老人三五闲聊,猫狗流窜其间,怎么看都是上世纪的模样。江南阴雨潮湿,天气转好时,每户阳台外的长方形晾衣架上,会立刻多出四五根平行的竹竿,晾满被子毛巾、外套内衣、鞋子袜子,像是全家衣柜的展览,更像是对太阳的狂欢。
一个年轻人穿过晾满衣裳的弄堂
王占黑被自家前面的一户吸引了,五根竹竿已经排满,户主又斜伸出一根,大摇大摆地架在了贴隔壁的长方形衣架上面。她说,这是南方城市人的空间生存欲望,也是生命力。
住老社区是客观现实也是主观愿望。在上海,房租均价三千左右的老社区是多数职场新人的选择。而无论是从前在家乡,如今租房,还是未来买房,王占黑都希望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小区里。
自2014年起,1991年出生的王占黑写了一系列江南城市老社区的故事,发表在各类文学期刊和媒体平台上,并于今年集结成册出版:《空响炮》和《街道英雄》。2017年“嘉润·复旦全球华语大学生文学奖”颁奖礼上,“贾平凹拿着奖牌找不到领奖人,想不到叫这个名字的人就是站在他身边的女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在《空响炮》的序中说,“稍微对比一下同龄人,就会发现这是一种不常见到的能力——把眼光从自己和自己这一代身上移开,理解和致敬前辈。”她自己也是在这样的社会空间和人际关系里成长起来的,她写老社区人日常的生活,“看起来鸡毛蒜皮、东长西短,却总格外地关乎生老病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搬进单元楼,逼仄的螺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然而很快地,人们又匆忙搬出单元楼,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旧新村,留下来的人们构成了旧型社区在新世纪的钢筋水泥,也恰好代表着三种不容忽视的社会角色:失落的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
他们共生一处,以迟缓的脚步追赶城市疯狂的发展速度,吞吐着代际内部的消化不良,接受一轮一轮的改造,它看似沉睡的躯壳里不停歇地涌动着复杂的事件、关系和情绪,而这些无不是基于老子、儿子、房子、票子,基于遍地皆是的生老病死。
这个独立于“乡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的空间,来自小城市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容量庞大,存在感却不相符地异常低下。
对于小区和小区的人来说,小官是第一个会碰到的人。
王占黑
小官是我们小区的看门人。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看门的人就是一个小小的官位。小区在,他就在,小区不死,他就不死。高中时写英雄版的“街道英雄”时,总觉得他们是很有力量的,民间的,野生的,野蛮的,有魄力的,或者像黑社会或者像大老板。
但过了几年发现,他们身上有一部分有巨大的个人心酸,或者时代悲痛。三年前第二次写小官的时候,我写他被人误解,他吃狗肉,他被年轻人打了,被人误会去嫖妓,这是反英雄的一面。
我长大了,而他们的衰老让我意识到,去看这个空间内群体生活的凋敝,远比追溯往日的荣光和真善更要紧。以前以为小官是街头混混,好像特别牛逼,其实街头混混在现代商业社会根本活不下去,他就是一个低保户,一个单身汉,没有話语权,没有存在感,没有退休金,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家庭和后代。
小区里挺多人都是一下子老了。比如说有人家里有人生病了,他要照顾,还有一些家里第三代出生,她要去带小孩,隔一阵回来之后会发现他们老得好厉害,这种现象特别常见。许久再见到有些人时,你就会很惊讶,哇他怎么老得那么快,精神状态和外貌都很显老。小官在外貌上也衰老了很多。
小区里的人可能会口气很大地说话,当时认识不到,但当你读了书,在另一个地方生活过之后,再回头,会发现其实是一种假象。你会更明白这个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们现在的处境。
其实也不能说是反英雄。我的新书名叫《街道英雄》,是觉得他们虽然很平凡,但他们也有很光辉的地方。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底层写作,一种暴露或说揭露,我想要开朗地展现一个空间的样子。这种展现会有他们落寞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他们活泼泼的状态。我想让更多人关注这里,让人们发现它有生机勃勃的一面。
很多主人公私事的展现方式,都是轻描淡写地道听途说。比如借相邻之口说,原来他有个女儿,原来谁谁谁和他不是原配。每个家庭都有秘密,这些秘密会流窜在楼和楼之间的公共区域,停车场,杂货铺,剃头店,这种流窜会让这些人和他们的秘密显得很有活力。
里弄里卖鸡的男人
这是一个社区空间中舆论运转的方式。小区里的人本身就活在其他人的言语中,消息是这样传播的,尊严也是这样获得或者是被取缔的。一个人好和坏,在一个社区中,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他人的言语决定的。
小区里有一些闲人,他们退休了没事就坐在一起说话,这些言说其实是非常重要的社区新闻,有小道消息和政策大消息。有的是大家都看到的,就公然地在各个据点讨论,有的是半隐秘,比如一些丑事,就是一个传一个,最后传走样了。这些传播中带着群体的道德判断,但正是公共空间把道德评判多元化了,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人物便拥有了一个不确定的身份。
鲁迅笔下就有很多看客。不管在鲁镇还是在任何一个城市,不管在民国还是现在,看客永远存在。很多世俗的人,就是生活在看客的眼光和口水中,有的时候他是看客,有的时候他又是当事人。
新的城市住宅环境里,几乎算不上有舆论环境吧。新小区楼层很高,有很多新的设施,但是人和人的距离是很远的,彼此间不会乱讲话,熟人空间在那里是被打断、被阻隔的。老社区里的舆论什么都有,小孩升学,谁家小孩结婚、生小孩,讲到中年人的离婚,又讲到中年人的生病,也可以讲到老年人的养老。
公共空间是活泼的,大家敢遛狗吵架什么都敢,也很有戏剧性。小区里吵架非常有看头。吵架吵到最后,大家的词汇会非常匮乏,就是那种脏话骂来骂去,但在匮乏词语的重复中,战火就燃起来了。如果他一直重复某一个词,也会因为语气的变化,让你觉得没有在重复,甚至在递进;如果他没有重复,你会发现他能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拿来骂你,无穷的想象力。吵架有一个自我展示的心态,他大声不是为了羞辱你,是为了让别人听见,来评理。
小区吵架是舆论见光的制高点,所有人都可能在现场指指点点,看客看热闹的心态发挥到了极致,是整个小区的高潮。可能在平静的生活中,大家希望出现吵架这样热闹的事情,它可能就像开一个文艺联欢晚会一样,有看头人就多。周围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干啥的都有,抱小孩的,吃瓜子的,他们不在乎吵的是什么内容,只是觉得生活当中忽然有一个火焰喷发了,不看就错过了。
“有一种说法叫老来变……种种老来忽而换了性情,乃至于做出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怪事情来的,就算是人们所怨声载道的老来变了——因为这一切总是难以解释。阿明老太太这些年的变法,小区里的人都看在眼里……阿明老太太每天在垃圾桶里投入的时间比捉垃圾的人还要多。”(《阿明的故事》)老年人是非常有趣的群体,一则是他们有更多的人生经历,是更丰厚的生命个体,不像我这种二十几岁的人,只会读书、工作,比较单薄,当然也和他们经历的时代有关系。另一方面因为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当大的创造性和可能性。很多老人都在变,比如老了之后开始反驳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比如丧偶的到老了突然要找个老婆,或者突然变得很迷信,又或者像阿明那样过得好好的就开始捡垃圾,你也说不出她为什么捡垃圾,可能就是老年人突然变了。
老王生病了之后特别喜欢狗,可能因为每天只能在小区里面活动,他就会和狗玩得很好,甚至比以前跟人玩得要多,他生病之后就会很像小孩子,思路很简单。他和狗很熟,跟狗说人话。他说狗很聪明,和人一样聪明,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嘴巴说出来。还会和我一起绞尽脑汁给小区里那么多狗起名字,所以我写了《狗司令》。
老年人和小孩之间也有一些对照,有人死了,也会有人出生。老年人带孩子,是老人和新生命之间的碰撞。
我从小就吃百家零食。小区里的大人很喜欢小孩,看到小孩就很食甜(方言,指用甜食招待,以示圆满甜蜜),很宠。小区里面的喜糖很多,一结婚一生小孩,就发喜糖,一个人吃不完。老人喜糖收得多了就拿出来分给小孩,但这也可能是孤寂的表现,他希望有人对他们笑围着他们转,就拿一些糖来吸引小孩子。
小区也会变,跟随整个城市往好的方面变。比如老社区的改造,停车场要扩大,排水系统要弄好,绿化要搞起来,也包括一些新政策的推进,比如狗屎要捡掉,煤球炉不可以生。其实老社区是在随着城市的前进而前进的,只是它前进得有点慢,会被认为被时代抛在了后面,但老社区不是死的,它只是像住在里面的老年人一样,反应比较迟钝。
有钱了可以不缓慢地前进,可以甩掉这个不方便的环境,他们就直接搬出去了。但旧小区里的人,多数都把钱攒下来给子辈孙辈了,他们没钱。有搬出去的老邻居再回来看,他们会说,啊,我们以前住这样的地方啊。因为他们已经搬到高层里面,三室两厅,已经不用那种江浙沪特有的晾衣服方式了。
但小区会搬进新的外地人,也有年轻人来租房子。当外地人在小区里住了一段时间,成了熟面孔,就会被邻居信任,比如我故事里的送奶工光明,扫地的老棉袄。本地的平民常常会以自己是本地人自居,看不起外地人,但如果这个外地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彼此就会相处得很好。但当本地人发现外地人吃苦耐劳,赚钱比他们多了,他们也会暗暗较劲,这种东西在上海很容易体会到。
重要的是,一旦外地人在小区中稳定下来,就会有相互沟通、帮忙的一面。外地人在陌生的城市打工很不易,这样温情会使外地和本地居民成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老的社区空间也就会成为庇护所,出现相互接纳的可能。但是当外地人跑到小区外面的城市空间,可能就不是这样,依然有壁障和歧视。
男保女超是我很多故事中的基础词汇。这是一个大背景,也是既成的事实。住在老社区的下岗工人兜兜转转,上山下海,最后不约而同地落脚在这两处:传达室和超市。
老王和他的下岗同僚们,振作的,不振作的,有野心的,好吃懒做的,兜兜转转,大部分人最后都去看大门了。谁人在哪里,谁人又在哪里,全城地图可以画起来了。他们怀念自己在工厂的集体生活,或许因为这些工人大部分是下岗之后没能再振作起来的,赚了钱的早就搬走了。他们只能停留在过去很光荣的集体身份里,这个身份存在于他们最骄傲、最值得纪念的一段时间。
老王和铁皮屋叔叔,是邻居、工友,下岗后又都做了保安。
老王和他的相处方式是相互挖苦,从不说对方一句好话。又欢喜相互吹牛,屁点大的事情也能说上天。当个小队长就说成是大官,吃个贵一点的瓜则算御膳,小孩明明认真学习,非要说成轻轻松松考了第一名。以前我以为这是阿Q,后来我朋友跟我说不是,巴赫金在谈拉伯雷时专门讨论过吹牛的问题,它是一种劳动人民在精神上解放自我的手段,是个体自主性和意志力强大的表现。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不是一种自欺欺人,而是大声讲出来,是集体宣誓和确认的姿态,很硬汉的。
实际上,老王和铁皮屋是最要好的朋友。至少在事实层面上,铁皮屋给过老王的关心和鼓励,比亲戚更多更重。老同事当对班,碰面就相互谩骂。每一次大手术,铁皮屋都在外面全程陪着,等到老王醒转来,则又开始挖苦和教训老王。老王是不会生气的,能开口了就嚷着要出去吃茶。养足精力,便开始回骂。现在想想,铁皮屋白天陪着,晚上还要硬撑着去值班。只是當时我一心挂着老王,并没考虑过铁皮屋的身体。(《香烟的故事》)
给老王做五七的时候,铁皮屋喝多了,他讲,心肝,老王同我讲你会写文章,把大伯伯写进去,写得好一点,带大伯伯出风头,晓得伐。我没回,他又讲,写我不好也不要紧的,能出风头就好呀。其实我老早就写过他了。他和老王一样,都是我心里的大人物。
我只要回到原来的小区,回到我生活的地方,就会一秒回到过去的状态,认为自己是一个小朋友。
我会觉得小区是父辈人的生活,是因为我在里面能扮演的角色仍然是我读大学前、离家前的小孩的角色。我读小学的时候,路过一个杂货店,老板娘就会说,哎呀宝贝呀,回来啦。我现在已经26岁了,她已经五十多了,周末下班回去,她还是会说哎呀宝贝呀,回来啦。
小区里的这些人,我和他们十几年相处下来,听了很多他们的故事,他们更有趣。尤其是他们的时代更有趣,早一点的会碰到解放前,中间可能碰到饥荒、“文革”,他们的生命是和整个时代的历史结合起来的,从他们身上能看到我所学的历史的东西。
长大之后,我看待很多东西可能都会带着判断的眼光,这是教育给予我的变化。但是一回到原来的环境,这种审视的眼光会消失,我变成原来的小孩,听到各种人家的各种事情,听得津津有味。比如在学校里或者工作场所,听到有一些人在说历史,说他们过去那个吃公家饭做公家事的时代是最好的,可能下意识就会用自己的历史知识,在心里暗暗地反驳他。但是当我听到一个小区里的人这样说,会觉得很正常,因为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如今的生活窘困,自然会让他们觉得下岗以前的生活是最好的。如果这个人是你生活中的一个人,可能你就会理解他一些。
父辈和我们这一代的生活内容肯定会有冲撞。年轻人有工作不能照顾老人,而大部分人不愿把老人送到敬老院,认为有违孝道。那只能是老人照顾老人。对小区来说,年轻人离开旧的空间不可避免,老人又搬不出小区,于是小区越来越老龄化,比整个社会的老龄化更快。
社会终归是年轻人的,社交网络和社会舆论是被青年人占据的。多数80后90后写亲子关系都是从青年人的角度出发,我想写一个从对面出发的,给老人发声。
像我这样的小孩,从工人阶级中跳出来,突然接受了很多中产才能接受的高等教育,还读了研究生,又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几乎是完成了阶层跳跃。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也合适,去写我出来的那个地方和那些人。
即便我接触了全新的世界,但我的根基是老社区,我还是会用原来那个老社区小孩的目光来审视对面的新世界,这是我的世界带给我的参照点。
小区给了我许多东西,比如信任陌生人,又比如百搭地插入一个对话,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本领。老王就是小区中的百晓生,也是我进入老社区最好的通道。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是用他的眼睛在看,我作为他的笔在写。我写的这些事老王看了会觉得很稀松平常,但我跟着他去看去说,再写下来给人看,大家会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
老王很容易同人认识,这点我和他是一样的。但是这个认识是有界限的,比如你把我扔到新天地去,我就可能一个都不认识,但你把我扔到彭浦新村,我或许能认识很多人。其实我想做一种有镜头感的对故乡的描述,像是贾樟柯拍汾阳那样。我始终觉得青年一代能为自己成长的时代作出的最高反馈,就是用艺术的方式去呈现它,去献给我们的父辈。
這是一种致敬,也是一种自我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