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燕
我只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些很宽很宽的绿,就把大庆的天惹绿了,把大庆的地平线惹绿了,把无数个水泡子惹绿了。
他们无休止地流动,从大庆,到北京,到重庆,一些期待,失意,无奈,如受伤的小指头,在黑色的岁月慢慢散去,再慢慢变绿。
那些很亮很亮的绿,从龙凤湿地流出来。仿佛一眨眼,那些绿就从眼前飞过,坠落在生活的低处,还没等你叹息,他们又从脚下腾起,没有尖叫,绝不哭泣,无声无息地越过风,越过飞翔的水鸟,越过飘忽和渺茫,把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从生活的夹缝中,染成浅绿,最后变得深绿。
好厚好厚的绿。这儿一束,那儿一丛,从白云的背后探出头来,倒影在晶莹的水泡子中。一不小心,我就看见绿绿的大庆从文明中走来,看见厚厚的岁月从日子的罅隙里走来。
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叹息,我只轻轻咳了一下,风就柔柔地吹起来了,仿佛呼喊,仿佛绿,仿佛我,和生活,都醒了,又重了,再绿了。
我是在六月的一个午后抵达萨尔图的。
萨尔图,为黑龙江大庆市的一个区,蒙语意思是“月亮升起的地方”,满族人又称为“风沙多的地方”。
萨尔图和我梦里想的有点不一样。天空特别蔚蓝,白云特别纯净,就像我家小指头的心灵,干净得没有杂质。
世纪大道特别宽广,上面奔驰的各色车辆有点像面包,有点像甲虫,他们跑得很快,像一溜烟,把城市的喧嚣甩得很远,远过一个异乡人的梦。
成群的钻井,钻塔,和井架,他们在世纪大道两边,在小区里,安静地开采,炼油。他们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即使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依然会安静地笑,并迎风起舞,仿佛拥抱你的到来。
萨尔图和我爱着的差不多。
他的土地辽阔而丰满,那么多长长的日子,那么多奋斗的日子,流淌着很多人的声音和无数个忙碌的身影。
镰刀,收割机,铁锤,钻井,无数次在岁月里切割,夯实,开花,结果。人们火热而祥和地耕耘播种爱和幸福。而我的一生,将有大部分回忆和这有关。
我是在六月最后一个晚上离开的。那时月亮正从天边升起,它没有歌唱,没有言语。而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歌唱只在萨尔图。只有萨尔图。
车在歪歪扭扭的公路上行驶,空调驱不走的余热一直在车内流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被窗外的风景给迷住了。我第一次见到无边的草原,见到圆圆的蒙古包,见到石头做成的玛尼堆。
许多许多的鸟,或静默或尖叫,或横掠或俯冲,仿佛把一些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东西,又硬硬地塞进我们的肉体后,大摇大摆地扩充、占领,让你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来不及更多的思考和想象。
一切思想在杜尔伯特都是空洞而苍白的,比如想念,比如疼痛。
野花遍地是。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有名儿的,没名儿的,嵌在绿草之间,向你点头,向我招手。
勿忘我,又叫馬奶子草,它是众多事物中强挤进我眼帘的。那幽蓝幽蓝的样子,重重叠叠地向我扑来,有些温暖,有些惊喜,有些爱意,但却擦肩,像你,和你的眼神。
还有松香,在杜尔伯特,我见到我最大的森林,我们登上了松林公园的瞭望台,向四面眺望,目之所及,哪里都是树,哪里都是绿,哪里都是辽阔。
这时候,拳头大的家,小指头似的卧室,只有四角的天空,都在我的眼前急速后退,后退,退到心绪之外。
我无法不感激这次行程,它让一滴死水泛起微澜。
风就在这时候吹起来,一阵紧似一阵,撩起衣衫和长发,沾满松的味道,眼神和呼吸,还有说出来和没说出来的话语,全是松的香。
再看看长天,一切都那么安详静谧,仿佛喧嚣过后的生,仿佛余生之后的死。
那琴声一定是从酒杯里流出来的。那么悠扬,那么热烈,那么醉人。
在杜尔伯特,在蒙古包里,我看见他在笑,她在笑,所有人都在笑。空气颤抖着,歌声颤抖着,酒颤抖着,醉在马头琴里。
烤全羊跪在餐桌上,它的头上拴着红绸布。隔着尘世,我看不清它眼里的神情,但它是我的亲人。我知道,我没用手抓羊肉,我只喝奶茶,香香的,暖暖的奶茶。我只听马头琴。听它幽幽地唱,热情地唱,湿湿地唱。
然后大碗大碗地喝酒。喝杜尔伯特的风情。喝萨尔图的月光。喝大庆的欢聚。喝岁月的别离。
这一次,我没醉。马头琴醉了。它的热烈和悠扬逐渐低下去,像离别的人在倾诉。
那些酒沾满忧伤,躺在酒杯里,看你躲闪的目光,像掩饰,像后悔,像我在哭。
可我不后悔。无论醉,无论醒,无论生,无论死,能在岁月相遇,并一起醉,即使没握你的手,有这琴,有这酒,有这歌声。
还有你在,就算永远遥远,就算别后不再相见。我已足够。
他在大庆的天空下,白净,温润,慈祥,安静,和我想象的一样。六月风很猛,把他和一群人吹到我面前。黑T恤衫,深蓝色长裤,浓眉大眼,笑容可掬。
我熟悉这个样子,在无数诗句问,在感激中,在睡梦里。呼呼的风见证我的激动,我告诉他我是我,他的眼睛在笑,嗓音在笑,笑声也在笑。那话语,那眼神,那诗意,近在咫尺,就在咫尺。
人生有太多际遇。一些遇见和别离,一些热爱和敬畏,一些感动和感恩,一些自卑和忧郁,一些想念和喜欢。我不想说,也无法说。唯沉默,像盛夏的空气,凝滞,安详。
我们一起去龙凤湿地,去铁人纪念馆,去世纪大道,去蒙古包。
我们一起喝茶,吃手抓羊肉,听马头琴,乘同一辆车,留影,留影,再留影。
我们一起在广场上喂鸽子,在松林里听涛声,在连环湖上看水,在冲锋艇上吹风。
我们一起在大庆的土地上看蓝天,看白云,看众鸟疾飞,看苍蝇蚊虫自取灭亡。
我们一起大声笑和喊,大声幸福和快乐。
我们真的没说什么。
我们真的什么也没说。
我们只用心。我们只有心。
黎明湖有多大?有多远?我不知道。黎明湖的水是清是浊?深或浅?我不知道。黎明湖里有黎明吗?我不知道。黎明湖有你吗?
是的,黎明湖里只有你。
初见的那个黄昏,一些雾,和重庆差不多的雾,白白的,薄薄的,像纱,像水,像你的心,在湖上轻绕,旋即聚拢,散开,或左右奔突,上下跳跃。
月亮躲在云后,在高楼上,在参差的暗影间,紧闭的嘴,闪烁的眼神,和你很像。
暮色从四周包围过来,我来不及点灯,来不及把星星握在手上,来不及把心门关紧,它们直直地闯进来,无条件地占领我。
还有风,吐着刀子,失落,和虚无,挟裹着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把黎明湖震得摇晃起来,浪花哗哗,像我的哭,像我的疼,像我的迷路。
整個湖黑得像夜,像谷底,像陷阱,像失去,或抛弃。我绕着黎明湖,一圈,两圈……
我不叫它勿忘我,因为你已经忘记。在杜尔伯特,在绿绿的草原上,有人大喊:看,勿忘我!叫声落下的地方,它们小小的脸蛋露出来,有点娇羞,有点期待,瘦瘦的眼神,追着风,追着露,追着阳光,和爱。
我是不小心和那眼神撞上的,那么忧郁,透明的忧郁,像透明的蓝,直入心,毫不犹豫地沉下去,左顾右盼地转一圈后,呼啦一声向上冲腾,把一些心事,一些痛,撕开,扩散,放大,让我无法忘记。
那孱弱的蓝,星形的蓝,混合着白的蓝,被绿草掩盖,被众马啃噬,践踏,被抛弃在杜尔伯特的俗世。我见证它全部的不幸,和它悲伤的眼神下,透明的自己。
本该在离开的时候才醉的,而我却倒在最初。风似乎知道,我有多急,有多切,仿佛那里的天空、土地、河流和森林,还有你,都在等我,
它们和我一样,急切,热烈,迫不及待,像一杯杯烈酒,来不及端平,来不及侧身,就倒进各自的嘴里,来不及在嘴里停留,来不及变辣,来不及喊好,就流进心里,来不及咀嚼,来不及考虑留下多少,来不及想该不该醉,就醉了。
其实本不该醉,但已忍不住了。一些久违的名字,久违的脸孔,久违的声音,像早已熟悉的甜,像早已耐不住的痒,无可抗拒地进入我。
还有烟,一支烟,许多烟,一夜的烟,一屋子的烟,来不及思考,就抽了,像一屋子的酒话,整夜整夜地醉,整夜整夜地说,整夜整夜地流泪,醉倒所有的迷惘,爱恋,厌倦,和出其不意。
开始,结束,失去,冷和再冷,像醉一样扑过来,把一些结束弄得生疼。
那些疼像黑龙江,像杜尔伯特草原,像小兴安岭,像松,一下子宽大,一下子慢慢,像我站在你的对面,你却看不见我。
我害怕这种疼,我害怕那些大和慢,我害怕失去。我宁愿大喝烈酒,抽醉烟。我宁愿最初醉倒,也不忍看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