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路遥时常被自己的故事感动得泪水涟涟。他此时正盯着一盆花儿,眼泪汪汪的,仿佛遭遇了极大的委屈。
花根像个洋葱头,被安放在罐头瓶子里,瓶里灌了水,瓶底是捡来的几块鹅卵石,能看到有嫩白的根须扎进了石缝里。在安置它的时候,马路遥费了点儿心思,想买个花盆吧,怕周围那些糙汉子给碰坏,他们本来就对自己有些看法。后来,他看到黎小民吃完一瓶水果罐头,灵机一动,就把瓶子废物利用,在水龙头前把瓶子上的商标刮洗干净,装上水,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黎小民是南方人,再具体点说是福建漳州人,那里的水仙闻名天下。他被马路遥那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一个打工的人养盆水仙玩浪漫,装什么蒜啊?他怎么也没想到,马路遥还真他妈的会装蒜,非要较真,说那不是水仙,是天蒜。黎小民逢人便说,姓马的脑子进水了,真他妈的神经病。
平日里,黎小民跟马路遥关系不错,通常是马兄长马兄短的喊着,只有在闹别扭的时候,才会直呼对方姓马的。黎小民有一个好处,不像别的工人那样骂骂咧咧,把爹娘的生殖器挂在嘴边,他顶多冒出三个字“他妈的”,这也是马路遥不烦气黎小民的重要原因之一。马路遥能够容忍他的第二个原因是,这家伙贪吃,随便哪个人给他点儿吃的,都会让他变得毫无原则。马路遥为此吃过亏,不说也罢。
虽然目光投在了花儿上,马路遥的心思却在别处。他隔三差五地低下头,瞅瞅手机,用手指解开屏保密码,看微信上有没有回复的信息。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只要不是把手机设置了静音,凭铃声或者震动都可以确认是否收到了信息。可他偏偏喜欢这样,而且乐此不疲,似乎对每条信息都迫不及待,显得极为隆重。
黎小民对此颇有意见,说马路遥有微信强迫症。“强迫症”这个词儿是他跟马路遥学的,但他总是把第一个字读错,马路遥每次都会替他纠正,说“强”字在这里读三声,不读二声。黎小民吧嗒着嘴说,我就读二声怎么了,就读二声,我他妈的气死你。纠正几次没什么效果,到末了,马路遥就无可奈何了,说你爱怎么读就怎么读,你这才是真正的强迫症。
两个人时常为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好像很多乐趣都在争吵中被扩大和发散。马路遥的内心感受无人知晓,但黎小民是快乐的,因为让他闭嘴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塞给他点儿零食。马路遥床头总是掖着零食,他自己从来不吃,全都填到了黎小民的肚子里。说来也怪,即便是饿得前胸贴后脊梁,马路遥也不会去拿那些吃食打牙祭。
别人闲下来的时候,要么划拳喝酒,要么打打扑克,但他俩就这样,像做游戏一样打发工作之外的空余时间。有一次,黎小民又从马路遥手里接过了零食,有个工友冷不丁地冒出两个字:饭桶。黎小民嘻嘻哈哈没说话,照旧往嘴里塞吃的;马路遥却急了,非要跟对方理论,问人家凭什么骂人。对方说这也算骂人啊,紧接着就喷出了一堆脏话,如果不是黎小民拦着,马路遥那天肯定要遭殃。
工人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多数跟黎小民是老乡,真要闹腾起来,马路遥只能吃哑巴亏。虽然黎小民拦着他们没让动手,但人家还是逼着马路遥,让他说这怎么能算骂人。马路遥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周围就有工友跟着起哄,情急之下,马路遥说黎小民最多算是吃货。这种说法显然不能服众,有人叫嚷着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马路遥说饭桶指的是有嘴无脑的人,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填进肚子里;吃货在吃上是有选择、有讲究的,说黎小民是饭桶就跟骂他是猪没什么两样。黎小民把马路遥推搡到门外,说别在这儿咬文嚼字,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成猪了,看我不他妈的揍扁你。
当时,马路遥真做出要跟黎小民拼命的样子,但他不如黎小民身体壮,没等使劲就被摁到了墙根。工棚里的人嗷嚎了几嗓子就散开了,在他们眼里,喝酒和打牌比打架有意思得多。
事后,马路遥才知道,黎小民肚子里有不少鬼主意,他那么急赤白脸地一咋呼,也就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累了一整天,只要不是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没人愿意抡起拳头争个你死我活,那毕竟会耗费不少体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这里的工人会根据家乡、脾性,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排列组合,说好听点儿,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说难听了就是拉帮结派。马路遥不属于任何派别,主要是因为他有些清高,这让他被大家伙儿孤立了起来,也只有黎小民愿意跟他在一起,这在无形中为他撑起了一个保护伞,这是他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现在,马路遥又在跟手机较劲儿,黎小民还是跟往常一样,又笑话他得了微信强迫症。跟以往不同的是,马路遥不应声,依然抬头看一眼水仙,低头瞅一眼手机,泪水涟涟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不太吉利的联想。
有句俗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原本可能发生冲突的对立双方,一旦有一边不回应,那另一方的挑衅就毫无意义了。不但人与人之间如此,甚至两个团队,乃至两个国家之间也是同样道理。黎小民吵吵了半天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就坐在床边,把手搭在了马路遥的肩膀上。马路遥推了他一把,把身子朝床头靠了靠,又低下头看手机。黎小民心里很不痛快,伸手就要抢手机,马路遥白了一眼,站起来,撂下句“有病”,就扭头走出工棚。
“他妈的,说我有病!”黎小民坐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二
说实话,黎小民挺佩服马路遥的。在这群工人当中,就数马路遥的文化水平最高了,他会写文章,还会说快板。据老一点的工友说,老板当年很看重马路遥,还让他坐了办公室,后来出了事儿才把他赶回了工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魏连宇一脸的暧昧。
论年龄,魏连宇在这群人里算小的,但他干的年岁最长,他算是项目经理。这名号听起来很响亮,实际上也就是个包工头。拉几个人在手底下,出工出力,挣来钱分下去就是了。
别看魏连宇瞧不上马路遥,但对他本人还颇为敬重,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这是黎小民怎么也琢磨不透的事儿。
魏连宇跟其他人不一样,收了工就往外跑,有人说他昧了大家伙的良心钱,在外面包了个二奶。黎小民说净他妈扯淡,还没结婚的人哪儿来的二奶。如果在老家,按照年龄,魏连宇说不定都抱上孩子了。但在城市里呆了几天,心就野了。黎小民也不急于结婚,他有自己的梦想,而且为之奋斗了好长时间。马路遥劝他别走火入魔,黎小民不当回事,网上都说了,人就该有梦想,万一一不小心实现了呢?
在这个年代,人人都受网络的影响。可现实摆在那里,黎小民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
年前,在城南的一个工地边上,黎小民看上了小超市老板的女儿。说来也怪,那女孩长得也就是一般模样,在老家也是一抓一大把,可在城市的角落里,就变得有些韵味了。这么说吧,人家随便拿个手绢把头发一扎,看上去就很利索,再加上好听的普通话,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许多。虽说那女孩从未跟他说过话,但每次结账时,抬头一笑,就能让黎小民回味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他在梦里都会被自己笑醒。当然,有那么几次,黎小民醒来就红了脸,在被窝里磨蹭半天,等别的工友出门以后,才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那一定是夜里发生了什么。那个让他自认为尴尬的小秘密,早已被大家看透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城市太大了,大得让人心慌。当初,黎小民一来到这里,就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在拥挤的闹市区,黎小民觉得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女孩,他肯定会逃离这座城市。
此时,黎小民反倒庆幸能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有处安身之地,城市的扩张给他提供了工作的机会,只要肯下力气,他不用担心失业。他唯一害怕的是,女孩家的超市也被拆迁,那女孩会成为拆二代,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就更大了。
因为这个原因,每逢周末,黎小民都会用大半天的工夫,转乘好几次公交车,去那个超市一趟。他每次都会在门口转悠一会儿,在确认没有“拆”字之后,才会进屋。周围已经高楼林立,让超市逼仄得略显压抑,但只要墙上没有那个字,黎小民心里就变得舒坦了。他也不多说话,通常只是买一盒香烟,不多不少,只买一盒,然后再买几注彩票。女孩从未多说一句话,也从未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但他总能心满意足。
黎小民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倘若那女孩能够接受自己,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城里人。女孩是独生女,那个小超市早晚都会归他所有,如果动动脑筋还能吃苦,把小超市变成大超市,或者开成连锁超市,挣了钱也在自己建设的小区里买套大房子,把老家的父母接到身边。
这些想法,黎小民只跟马路遥说过。原以为他会说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承想,马路遥认真而严肃地告诉他,有想法就去努力,还鼓励他大胆去表白。但黎小民有些自卑,没敢。
为了让黎小民梦想成真,马路遥去了趟小超市,觍着脸跟女孩要了微信号,让黎小民用微信跟女孩联系。
现如今网络发达得让人目瞪口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网络做不到的。黎小民舍近求远,去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所买的东西,在网络上动动手指就可以办到。但他坚持那么做。别看黎小民贪吃,但他比任何人都节俭,除了买彩票,他舍不得再买其他东西,他是不会吸烟的,但每次他都会狠狠心买下一盒香烟,带回来送给马路遥。零食换香烟,这笔账不好算,但朋友之间似乎也不用计较这些。
跟所有工人一样,黎小民和马路遥在花钱上都精打细算,多支出一分钱都要合计上好半天。还有一个习惯,所有人出奇地一致,那就是买彩票,不论手头紧不紧,都会买上几注。连魏连宇都不例外。
唯一的特例是马路遥。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个表格,上面标注了好多数字。马路遥买彩票都是经过计算的,这让黎小民心生佩服,也跟着选那几个数字。可怜的是,两个人从来没中过奖,连最低奖也没中过,让别的工友耻笑了很长时间,说马路遥猪鼻子插葱,装大象。
有一次,喝了点儿酒,黎小民把马路遥好一顿夸,马路遥摆手说,你自己牛得很。黎小民抻着脖子问,我哪里牛了?我哪里牛了?马路遥说,你不但想娶人家的女儿,还惦记别人的家产,最关键的是,你肚子里有货,还给人家编了广告词。
黎小民是给小超市编过一段广告词,说是你也有千万存款,只是你忘了密码,来福彩想想密码吧。这实际上是网络上传播的一个段子,算不上黎小民的原创,但马路遥认定这是他的智慧。看来,再有能耐的人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就算他天天捧着手机上网,也会有被他忽略的细节。
可是,那个有能耐的人跑哪儿去了呢?连晚饭也没吃就甩手走了,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也不回。黎小民有点想不明白,这让他瞅什么都不顺眼,包括马路遥床头的那株水仙。
三
编故事也能上瘾,这是马路遥最近才发现的问题。他不断为故事里的自己而感动,并且把这份感动传递给不同的人。
马路遥这会儿正坐在一个地摊上,等待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他为此做了些功课。他从对方的朋友圈里找寻一些信息,判断女人的职业、性格等等,他几乎具备了这样的特异功能。
女人姗姗来迟,马路遥起身让座。在他招呼服务员拿菜单的时候,女人的鼻翼抽动了两下,显然是汗馊味熏到了她。马路遥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却丝毫未曾感到有任何不适,相反,他甚至有些开心。
人的思维模式都是相对固定的,如果学会逆向思考,那就会生出很多奇异的念想。马路遥就被一种复杂的情绪俘虏了,女人的神情令他反感,也让他兴奋。他痛恨城里女人审视自己的眼神,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既然能单独出来约会,就一定会有故事发生。
约吧?约。马路遥已经通过网络成功地约到几个女人,无论从穿衣打扮还是言谈举止,她们身上都透着迷人的气息,这让他着迷。当然,他思考过一个问题,女人究竟图他什么,自己相貌平平,身子也不那么壮实。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管他呢。
把编好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也得有技巧。讲述的时机、语调,还有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得恰到好处。马路遥曾经在路边的旧书摊上淘来一本旧书,书上说这是态势语言,属于心理学的范畴,他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无师自通,很有天赋。
马路遥善于捕捉对方的心理变化。
他给女人递了几串烤肉,又敬了几杯酒,才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
他说自己打小就没有父母(这是最近才加上的细节),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前几次说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自小就受尽别人的欺负。每回说到这儿的时候,马路遥都会眼泪汪汪,连他自己都怀疑具备着某些特异功能。眼泪来得真快,倾听者很容易被带进某种特定的氛围。那些女人都会问他父母怎么了,问完总要再三解释,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说不是故意要让他想起伤心的往事。马路遥有时会让叙述戛然而止,点到为止往往魅力更大,会给人带来无限遐想。也有的时候,马路遥会说父母离异(他从未说过父母双亡之类的丧气话,这点还算是有良心),无论怎么说,全看他当时的心情。
别瞧我现在只是个农民工,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很好(这是实话),还参加过奥数竞赛,按照当年的趋势非北大、清华不考(这有些夸张,但听者竟然能够相信,因为他用流利的英语说的这些),可是我的条件不允许,只能辍学。说这些话的时候,马路遥脸上的神情夹杂着无奈和不甘,让人心疼。
马路遥一定会说女朋友的事儿,女朋友跟一个有钱的老板跑了,此时,他会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然后说自己也不想活了。更多的时候,他会说女朋友死了,从小青梅竹马,彼此相爱13年,互相之间从没提过“爱”这个字眼,一次别扭都没闹过,现在想死的心都有(说这话的时候,如果在床上,他会紧紧搂住对方,流出眼泪,身体瑟瑟发抖)。也有的女人会提出疑义,说女朋友死了,就出来约,良心上会过得去吗?他便解释说,以前自己的性格开朗而幽默,但那事儿之后,就变得恐惧、焦虑、多疑,现在需要发泄。他的泪水是极好的催化剂,女人很容易为此感动。在这方面,马路遥自认为有天赋和悟性。
有一点马路遥没骗人,他的确有过女朋友。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他不会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当中。
四
在魏连宇带领的这个团队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每月发工资之外,秋天和年底各发一次奖金。这或许是众人对他不离不弃的原因吧。
实际上,现在工人并不好找,就拿建筑工人来说吧,经济虽然不景气,但好多地方都在搞建设,好像永远不缺项目。最关键的是,如今不比往前,不能随随便便拖欠工资,一旦有个明白人,挑起头来维权,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在稳定队伍方面,魏连宇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一年两次奖金就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方式。年底回家发个红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别出心裁地在秋天发上一次,是他颇为得意的创意。
马路遥又养起了水仙,说明已经入秋了。不像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人们对穿衣不太讲究,或者说,他们会忽略掉天气因素,这个时节还不能加衣服,干活的时候容易出汗。真正加衣服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深秋了,可以回家忙活秋收了。魏连宇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奖金,等于发了中秋礼,很贴心的行为。
马路遥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魏连宇是属家雀的,撅撅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为这事儿,魏连宇急了,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马路遥冷笑几声,冒出句羊毛出在羊身上,就不再言语。魏连宇只能眨巴着小眼睛,在一旁生闷气,仔细看看,那滴溜溜的小眼珠还真跟家雀眼睛一样。
闹这次别扭的时候,黎小民和其他工友都在场,别人没当回事儿,只要有钱就好。但他心里不熨帖,他不得不放大自己的疑惑,难道魏连宇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手里。不可能,根本不可能,黎小民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更让黎小民惊奇的是,都大半夜了,魏连宇还正满世界地找马路遥,看样子都快疯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马路遥的行踪,他一直是形单影只,即便黎小民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有一点儿,黎小民估计他可能正在某个酒店的房间里。
跟不跟魏连宇说呢?黎小民拿不定主意。
五
按照往常的习惯,魏连宇不会大半夜出现在工棚里,但现在他就在那儿干巴巴地等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把烟屁股扔了一地。刚开始,还有人跟他搭讪,没多大会儿的工夫,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工人们太累了,时长时短、时轻时重的呼噜声在夜幕笼罩下变得异常沉重,让魏连宇心烦意乱。
黎小民试着拨打马路遥的电话,关机。发了几条短信也只能不了了之,他知道,马路遥夜间单独行动,早已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让别人扰了他的美梦。
有些事情,黎小民早就发现了,他试图说服马路遥走正路,玩火早晚会自焚。马路遥哼哼唧唧不吭声,就是张嘴也会言及其他。
马路遥唠叨最多的是老家马家庄,说村前的鱼鸟河,还有村后的金牛山。他说整个村子,山啊水啊的,都跟动物有关,连人都姓马。黎小民嘟囔了句都是畜生啊,马路遥也不急眼,还笑呵呵地说,畜生自有畜生的福。这是哪门子理论,真是个畜生。黎小民为自己恶毒的咒骂感到不安。
凌晨五点多钟,马路遥踩着月光进了门,他被床头坐着的黑影吓了一跳。等弄清是魏连宇之后,他低声骂了句有病,就端起脸盆出了工棚。他前脚出门,魏连宇就跟着撵了出去。
黎小民并不想故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两个人嘀嘀咕咕好一阵子,听不真切,黎小民有些气恼,过去他的耳朵很灵,捕捉一丁点儿细小的声音,跟喝口凉水一样简单。可现在传到耳膜里的声音是模糊的,让他想跳下床,躲在门后,做一个窃听者。
马路遥肯定是恼了,他的声调抬高了。他警告魏连宇,说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赶紧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长什么模样。魏连宇的声音还是听不清楚,但从马路遥的话头话尾里,黎小民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意思。
魏连宇让马路遥帮忙找老板要钱,说是要给工人们发秋季奖金,马路遥不干。魏连宇说,这忙只有你马路遥能帮,马路遥说自己没那本事。是啊,他要真有那本事,也用不着受这种累,遭这份罪。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黎小民没记住,他走神儿了,确切地说,是彻底迷糊了。
六
次日一早,还没吃早饭,马路遥就被魏连宇接走了,也拽走了黎小民的目光。
马路遥一整天都没回来,干吗去了呢?这个问题把黎小民的脑壳想疼了,也想木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身子发飘,晕晕乎乎的险些出事故。他想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问问马路遥,解开这个谜。
七
天刚擦黑,魏连宇就兴冲冲地回到了工地,他提了个布袋子,一头扎进了工棚。
刚歇下来的工人们正在忙活着手头的事儿,没人理睬他的到来。也怪,他没生气,把布袋子一放,就乐呵呵地给大家伙散烟。一个刚冲完凉水澡的工人端着脸盆跟着进了屋,腾出手接过魏连宇扔来的烟卷,腰间扯着的毛巾就掉在了地上,隐私之处被人一览无余,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他黑着脸说,笑个屁啊笑,就冲着魏连宇嚷嚷,这是要娶媳妇儿啊,怎么不发喜糖啊?魏连宇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才把手里的布袋子举过头顶,晃了晃。黎小民眼尖,袋子里应该是钱。他看得没错,魏连宇得意洋洋地打开布袋子,正式宣布,秋季奖金已经拿到,全是崭新的新版百元大钞。工人们先是一愣,跟着就张嘴骂开了。这不是真的骂人,只是他们表达兴奋的一种方式。
就在这个时候,黎小民收到了马路遥的短信,让他火速赶到不远处的一家大排档喝酒。黎小民到的时候,马路遥已经喝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看到黎小民,他没言语,只是撇撇嘴,用眼神示意,叫黎小民坐下。
马路遥用手捏了几粒油炸花生米,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又灌了口酒。黎小民几次想说话,都被马路遥拦住了,马路遥让他喝酒。一瓶小二喝下一半,黎小民正合计着该如何开口,马路遥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马路遥说,狗日的上我的女人,我连个屁都不敢放,他妈的我不是个男人。黎小民说别胡说八道。马路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狗嘴,你听我说。
马路遥说,我跟别的女人说,我的女人死了,是死了,我差点儿跟着她寻死。黎小民说你少喝点儿,马路遥猛灌一口酒,日你祖宗,我他妈的没喝多。
马路遥说,我真不是个男人,我把她送进了狼口里,我以为老板重用我,就把她推荐进公司,我这是自作自受!最他妈的要命的是,我还得替姓魏的要工钱去,不对,是觍着脸替你们去找她。他们勾搭上了,我该逃离这里,对吧?我偏不,我就要呆在这里,我要报仇!你别瞧不起我,作为男人,我是大赢家,我睡了他的女人、他的女儿,我还要睡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我他妈的早晚把他们毒死……
这次,马路遥是真的喝醉了,黎小民也像是被他传染了,脑袋瓜子也有些跟不上趟——也是,头天夜里几乎没合眼,几口酒就找不着北了。也不对,分明是马路遥传来的信息量太大,让他无所适从。黎小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又好像陷入了更大的谜团当中。
也不知喝了多久,马路遥才要求回工地,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又让黎小民去小旅店帮忙开房间。
这里多的是低档小宾馆,价格适中,生意不温不火,隔三差五就会有附近工地的工人去开房间,有时只是开个钟点房。这其中的秘密众所周知,黎小民也不是傻瓜。但今天晚上,他决定呆在马路遥身边,他怕马路遥出什么差错。
马路遥还没喝够,临进宾馆之前又从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箱子啤酒。那个小卖部的面积和格局很像黎小民每周都要去的小超市,让他忍不住打开了手机上的微信。
在小宾馆的房间里,黎小民也喝醉了,因为那个小超市的女孩发了一条微信:感谢老爸为我买了轮椅,以后我可以出入自由了。微信还附了一张图片,是女孩坐在轮椅上,嗯,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黎小民哭了,而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八
天刚蒙蒙亮,黎小民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他扭头看了看地上,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不规则的图案让他有些眩晕。他懒洋洋地翻了翻身,忽然发现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他慌里慌张地寻找内裤,脑袋跟炸了一般。
失忆了,所有事情都好像在考验他的记忆力。
好像跟马路遥搂在了一起……好像跟马路遥亲过嘴……好像马路遥说过很多话……好像他们之间说过爱对方……好像——黎小民一骨碌爬起来,赤脚蹦到地上,掀起被子,蓝色的被面上有的地方发白,有的地方发黄。黎小民无法判断发生过什么。
姓马的,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黎小民猛然看到床头上有个字条,上面写着:黎兄,我的压力太大了,跟你告个别,在不远的将来再见,也或许永远不再相见!黎小民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九
黎小民一步三晃地回到了工棚,工人们走了一多半,剩下的还在睡梦之中。
马路遥的床上什么都没动,只是少了那盆水仙。黎小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小超市,真他妈的会开玩笑,她居然需要坐轮椅,难怪从没见到她站起来过。上帝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非要让我暗恋的女孩是个残疾,天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黎小民没去工地上干活,他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断断续续地叫他疲惫不堪。
快到傍晚的时候,黎小民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开始收拾行李,拾掇到一半,他又放弃了,他不想带走跟这个城市有关的任何东西。
工人们收工了,他们对黎小民的反常行为视而不见,这让他有些难受。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工棚里好像忽然有人发现了他,冲着他喊,你干吗去啊?快来看这条新闻,水仙也能毒死人啊,该不会是姓马的那盆吧?哎呀,邪性啊,那盆花儿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一切都不重要了。黎小民背对着夕阳,踩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出了工地,他决定奢侈一次,去买身新衣服,再去澡堂子泡个澡。
十
黎小民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票面上是个陌生的城市。
在候车大厅,黎小民懒洋洋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似乎把自己置身于整个世界之外。
大屏幕上的广告很精彩,黎小民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就该离开了,他的心早就飞远了。
车站广播播报了他所乘坐的车次即将检票,在他站起身的一刹那又愣在了那里。大屏幕上出现了滚动字幕:本市今天上午发生一起投毒案件,经初步调查,犯罪嫌疑人系用水仙花提取的毒汁投毒,受害人一男一女,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男性为某建筑公司董事长,女性为该公司职员。目前案件正在侦查中。专家称水仙别名凌波仙子、天蒜等,鳞茎多液汁,有毒,含有石蒜碱、多花水仙碱等多种生物碱;外科用作镇痛剂;鳞茎捣烂敷治痈肿。牛羊误食鳞茎,立即出现痉挛、瞳孔放大、暴泻等。警方提醒市民,对来路不明的食品要谨慎服用……
就在这个时候,黎小民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一看,是马路遥发来的信息——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我相信会有很多人,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开始思念一个人,想念一张脸。会想起以前一起说过的话,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做过的事儿。起先这个人会傻笑,然后是无比的心痛。或许留下的记忆并不那么美好,但也决不会是完全不值得怀念。但愿,时光会带走一切,再见时一如初见。祝永远平安!
这段文字,黎小民似懂非懂,他只觉得有些胸闷。他打开手机微信,想了想,删掉了马路遥,又想了想,删掉了那个小超市的女孩。他向检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他边走边拿出手机,取出手机卡。
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口,黎小民把手机送给了一个乞讨的老人。很诡异的是,老人身边也有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有一株水仙花。花根像个洋葱头,被安放在罐头瓶子里,瓶底灌了水,底下是捡来的几块鹅卵石,能看到有嫩白的根须扎进了石缝里。黎小民的眼睛被刺痛了,他仰起脸,冲着天空看了好一阵子,直到脖子发酸,眼睛才不酸了。
天上是雾霾,偶尔会有一小群家雀飞过,黎小民好像看到了家雀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悠,他好像又听到了家雀在叽叽喳喳,好像是在说,水仙别名天蒜,天算不如人算……再仔细一听,除了嘈杂的人声,没有鸟叫。
黎小民定了定神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新衣服,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候车大厅。已经错过了车次,他现在要去改签车票,不管几时发车,他都可以两手空空地离开这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