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戴?戴戴!戴戴!”
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个狂喊的女孩。她的奔跑像她的叫喊一样近似发狂的母兽。马路、天桥,推挤、冲撞。她招致了无数怨声、调笑、咒骂,却充耳不闻。最后她冲进了地铁站。电梯上站满了人。她继续喊着“戴戴”,沿步行梯冲下去。因为冲得过猛过急,最后两级台阶她踩空了,栽下楼梯。幸亏是最后两级,否则摔出的肯定不止是鼻血。她推开好心的搀扶,一副不知好歹的凶相,拖着瘸腿冲向列车。
玻璃门在她冲到的一刻关闭。列车扇动的巨大气流阻截了叫喊的延续。她抬起那只崴伤的脚踹向玻璃门。这个粗鲁的举动立刻招来巡检员的警告和制止。
“滚开!”她气势汹汹。
“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
巡检员的小声嘟囔招来了兜头一手包。钥匙、纸巾、梳子、手机……像受惊的马蜂般飞出手包。巡检员叫苦不迭,捂着冒血的鼻子向后退让。一只皮鞋,当啷着行将断裂的鞋跟飞上了他的面门。
警员做笔录时巡检员喋喋不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女孩挑着一只穿着断跟鞋的脚,攥着断掉的粗笨鞋跟一言不发。两份笔录,一份像决堤的洪水,一份像颗粒无收的荒田。
女孩接受了赔款的要求,但她没有五百,只有五十。巡检员放弃了进一步索要。他是明白人,清楚多一毛女孩也拿不出。
“……没死。”女孩说,在她一高一低走到门口的时候。
警员问:“你是在跟我说话?谁没死?”
女孩游移不定的眼神让警员有些担心。她的恍惚、寡言曾令警员对巡检员的陈述数度产生怀疑。可她自始至终未做申辩,默认了巡检员的说法,在笔录上签了字。
“我早说过。他们不信。”
“谁不信?不信什么?”警员急急地追问,似乎盼着她说出新情况。巡检员刚走,倘或必要,还来得及把他叫回来,更正错误。警员可不希望因为自己做出妄判。
“你,你们,所有人。”女孩说。
1
大地上幽深的眼睛。月亮隐逸的夜晚,绵延不绝地吸附黑暗。它因此变得更幽深。饱和的黑暗,在经过涡轮运转后,形成漩涡,潜伏下来,等待迷失的羔羊。
她对步步逼近的危险毫无知觉。喜悦麻痹了神经,或者说旷日持久的渴盼磨平了最基本的分辨能力和警惕能力。当她面对幽深的眼睛,想到的仅是今夜水面如墨,全因为云层遮蔽了月亮。
那只手原本垂在腿边,像另一只一样,陪着主人悠闲地散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它瞬间变悠闲为迅猛,推向她的后背。叫声还没来得及传出,就淹没在幽深的眼睛里。涟漪一层层泛开,随同那只渐行渐远的恢复悠闲的手,慢慢铺平、散去。一切平静如初。
2
“吓人。她漂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是跟我一样的游泳爱好者呢。”报警的男子裹在浴巾里,瑟瑟发抖。他没说出因判断错误故意抓她手的举动,不光因为猥琐的举动见不得光,更因为一想到当时的感受便不寒而栗。那感受……不用说夏天的湖水,就算是冬天的湖水,怕也不胜其寒。还有明白过来后的那股气味,强悍地冲进了鼻腔,永远挥之不去了。他瞥了一眼水面,粼粼波光毫无可爱之处,闪烁着欺骗感。这片水域,他不会再来。下次游泳恐怕也得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背着一身晦气,报警人走了。
“尽快落实死者身份。”庄海对杜般说。
一个警员跑到庄海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卓……卓好。”来人是最早出警的派出所民警。
庄海说:“别急,缓口气再说。”
警员说:“人变形了,刚认出来,死者好像是一个叫卓好的女孩。前几天跟人发生纠纷,另一方当事人报警,他们到过所里。”
“什么纠纷?”
“踹地铁隔离门,把劝阻她的巡检员打了。”
“打人?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庄海望着岸边说。
左鼎正在岸边查验尸体。庄海赶到现场时粗看过尸体,虽然尸体肿胀变形,骨架却十分纤细。
“那小细胳膊抡起皮包来虎虎生风,愣把男人抡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踹隔离门?”
“不为什么。”
庄海面露不解。
“她就这么说的。笔录上除了名字就这四个字。事情经过全是挨打的那个巡检员说的。她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似的。估计是因为没赶上那趟地铁窝火吧。巡检员说她好像在追人。”
“什么人?”
“巡检员没听清。无关事件处理,所以……”警员抹了把顺脖颈淌下的汗说。
虽说治安事件的起因往往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犹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甚至纯属吃饱了撑的,但面对忽然变成尸体的当事人,警员心里不免自责。
庄海说:“不管怎样,死者身份明确了。”
杜般拍了警员的胳膊一把,说:“兄弟,陪我去你们所调看下死者个人信息。”
“没问题。走。”
庄海回到岸边。苗硕正请教左鼎有关尸体沉浮的问题。
左鼎说:“正常人体比重,呼气后为1.057,比淡水稍重,吸气后为0.967,比淡水稍轻。人落水后,随溺液吸入,体重增加沉水底。直至腐败开始,尸体内产生大量腐败气体,尸体重量逐渐小于等体积水的重量,浮尸随之呈现。”左鼎停下手上的活,下巴朝水面歪了歪,“水里的温度较岸上低,而且相对缺氧,所以水中尸体腐败速度比较慢。现在这个时候,天气热,浮尸一般发生在溺亡后1—2天。”左鼎将目光收回到尸体上,继续说,“从尸体征象看,死者角膜重度浑浊,颜面开始出现巨人观,表皮有轻微剥脱,与溺亡1—2天的征象吻合。另外,死者手夹缝、指甲里有泥沙,虽然受腐败干扰,还是可以看到口鼻部的蕈样泡沫。”
苗硕说:“说明是生前入水。”
“对。解剖时能看到更多器官的病理改变。”
苗硕指着尸体问:“这些损伤是怎么回事?”
“这些属于鱼虾的咬噬伤。前额的伤粗看没有生活反应,应该是死后与水中障碍物发生碰撞或漂擦形成的。”
苗硕说:“就是说没有生前伤。”
“对。尸表看不出。”左鼎转脸对庄海说,“又一个勤学好问的,后继有人啊。”
庄海说:“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3
“她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福利院院长说。
杜般问:“哪条路?”
“如果有人告诉我卓好跳河了,我不会觉得意外。她不会游泳,但她喜欢水。她说过,‘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能灭火。’”
庄海问:“她对你说的?”
“不。这姑娘不爱跟人讲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跟她同期来的和之后来的孩子们一拨拨长大成人,一拨拨离开,只有她留了下来。这院子里再没比她资格更老的人了。我来这当院长没几年,她在这二十年了。”
庄海问:“她早就有自杀倾向?”
“倾向?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不合适。她……”院长两手的指尖相互碰撞着,“脑子里好像不存在生死概念。这么说也许不大好理解。我的意思是,她的状态……怎么说呢……”指尖碰撞的速度加快了。
“像在做梦。”庄海想起派出所警员用过的说法。
“说对了。就是那样。”指尖停止了碰撞,“这姑娘活在梦里。说话也像呓语。所以我说,她跳河我不会觉得意外。她以任何方式结束生命我都不会觉得意外。一个人对自杀缺乏常规理解,谈不上什么倾向。她可能把这当成了跟吃饭或睡觉一样的事。”
杜般说:“她有精神病?”
“我可没这么说。我不是医生。”
“她有手机吗?”庄海问。
“这年代没手机得被看成怪物吧?她就是怪物。”
杜般问:“朋友呢?”
“据我所知没有。”
杜般又问:“她总出去?”
“不。我来的这些年,她整月整月呆在院里。”院长想到什么,从靠背椅上站起来,走到南阳台,面朝西说,“你们来看。”
庄海和杜般走到阳台,沿着院长手指的方向望去。西墙下一片长着野草的地方,十几平方米大小,跟院子各处的绿化草坪比,它显得原始、突兀。
“那是她的领地。这姑娘不许任何人碰那些野草。草长到齐腰,她就拿剪子剪。一叶一叶,剪得又细心,又耐心,像在给亲人剪头发。边剪边说话。她能站或坐在草里一整天,连饭都忘了吃。偶尔出去,就是买买生活用品。让人费解的是,最近半个月她突然天天往外跑。一大早走,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去哪了,干什么了她从不讲。”
杜般说:“她在福利院做事吗?”
“也做,就是不讲规章制度。她是这儿长大的孩子,身无所长,总不能赶她走。说实话,除了在草丛里呆着,她会做不少事,洗洗涮涮,整理房间,帮厨,比一般员工做得还有模有样呢。所以,除了吃住在福利院,院里还开点工资给她,象征性的,保证她的基本生活所需。”
庄海望着草丛说:“我想看看福利院的旧照片。”
“恐怕你找不到答案。我看过。”院长猜到了庄海的意图,不过她还是走到五节柜前,取出本相册,交给庄海,“都在这儿了。”
庄海从没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这么多忧郁的脸。相册里的照片偏偏净是集体照。忧郁雾般弥漫,模糊了不同五官的个性特征,赋予了它们相似性。正如院长所言,照片上找不到答案,那片野草丛生之地始终在背景之外。庄海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在院长指定的照片上认出六岁的卓好。六岁,本该是飘散栀子、水露、甜橙气味的年纪,庄海闻到的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味道。
“知道卓好跟哪个或哪些孩子关系好吗?”
院长摇头说:“从院长到老师、从保育员到杂工,换了不知多少轮。跟卓好同期的孩子全离开了福利院。联系方式基本都变了,未必能找到了解情况的人。这姑娘的性情,怕是小时候也难交到朋友。”
“有通讯录吧?我想查一下这个女孩和这三个男孩的联系方式。”庄海指着卓好左边的女孩和站在两个女孩后排的三个男孩说。
“稍等。”院长出去了。
杜般指着照片说:“老大,为什么不查卓好右边这个女孩?她跟卓好挨得更近。”
“物理距离不总等于心理距离。你说的近,出于右边女孩的一厢情愿,而非卓好所想。真正跟卓好要好的是左侧这个女孩,还有后排三个男孩。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和站位,尤其是身体各部位下意识的倾斜或偏斜。”
杜般再次凑近照片。
庄海提示说:“近距离观察完,不妨再拉远一点看。”
杜般远近看了一阵:“别说。这五个孩子之间好像是有小宇宙。”
院长拿来了通讯录。三个男孩中,一个二十年前被人领养,一个查不到去向,还有一个跟那个女孩年满十八岁后离开了福利院,联系电话和住址两栏皆为空白。
庄海打了领养夫妇的电话,机主已变更。男的职业为大学老师,女的没填,住址登记高教园。
庄海提出看看卓好住的地方。院长将他们领到走廊西头的房间。
“福利院条件有限,申请留住的员工都在二楼的集体宿舍。卓好情况特殊,给予了一些照顾。”
所谓照顾只是用挡板从办公室隔出的一块狭长空间。借办公室的光,长四米,宽则不过一米。一张三面贴墙的简易床,一个旧木柜,即是全部的家当。旧木柜相对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空间上显得绰绰有余。一只掉了跟的旧皮鞋和鞋跟并排躺在木柜最下层。失去主人的眷顾,它们很快会被清理进垃圾堆,那才是与它们相匹配的地方。鞋旁摆着个纸盒。庄海掀开盒盖,里面放着诸如发卡、木梳、辫绳、画片、铅笔、记事卡等小零碎。
院长说:“这些东西你们需要吗?不要的话,明天我就让人清理了。”
庄海抱起纸盒说:“这个我们先带回去看看。看完送回来。”
“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没人认领。”
倚靠树干的男孩,目光隐形侦察机似的紧追甬道上的庄海和杜般。杜般将纸盒夹到一侧腋下,腾出一只手朝男孩摆了摆,并做了个善意的鬼脸。男孩毫无反应。庄海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男孩。这孩子的长相跟照片上一个男孩颇为神似。
庄海走近男孩,试图摸他的头。男孩飘开了。树冠遮挡了阳光。树荫与忧郁合谋,令男孩如同一小团阴云形成的物象。假使此刻风够大,说不定他即刻会被吹散。
“想聊聊吗?”庄海问。
“她死了吗?”男孩语出惊人。
庄海故意问:“你指谁?”
男孩看着甬道上的杜般。“那个盒子的主人。”他垂下头,小声说,“我想她是死了。”
男孩的敏感又让庄海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没回来。你们来了,还要抱走她的盒子。那里有她的宝贝。要是她没死,肯定不同意你们这么做。”
“什么宝贝?”
“盒子里的宝贝。”
“具体点。”
男孩沉默。
“知道她出去干什么吗?”
庄海没指望能得到答案,男孩却回答说:“找人。”
“找谁?”
“你不是警察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在考你。”
糊弄小孩的幼稚伎俩。男孩用掉头走人表达了对这句解释的态度:他才不会上当。
“嗨!重新聊怎么样?”
庄海没能阻止男孩的离开。
“小鬼说什么了?”杜般来到庄海背后问。
庄海盯着渐渐飘远的瘦小背影沉默不语。
4
庄海抱着盒子来到女备勤室,抬脚抵开门。
“老大,你这也太粗鲁了,门都不敲,万一……”话音卡在了杜般的嗓子眼儿。情况被他言中。欧阳楠正在换衣服,上身只穿着文胸。幸亏是后背朝门。听到动静,欧阳楠麻利地将脱至肘部的T恤重新套回到身上。
“欧阳,借用一下你的女性直觉。”庄海径直将盒子放在桌子上,抬头对欧阳楠说,“发什么愣?赶紧给看一眼。”
庄海的样子似乎并没看到刚才尴尬的一幕。欧阳楠又看呆立在门口的杜般。
杜般咳了一声,说:“那、那、那个,是吧……楠姐你,你你赶紧看一眼。”
筱宇出现在门口,撞了杜般后腰一下说:“你们太过分了吧。隔三差五让我们晚上加班不算,现在连一小时午休也霸占。”
欧阳楠埋怨筱宇说:“为什么不锁门?”
筱宇不明就里:“我就去了趟厕所。”
欧阳楠不好明说,狠狠白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杜般,掀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问庄海:“哪儿弄的?”
“别管哪儿弄的。能看出些什么?”
欧阳楠转圈打量盒子,端起来,看了看盒底,接着一样样摆弄盒子里的小玩意。
“盒子的主人是女性,未婚。年龄在二十四至二十八岁之间,身高一米五五到一米六。长发,削瘦,体质差。文化程度偏低。生活拮据。内敛执着,性格孤僻,本性单纯,沉迷幻想。没工作或没固定工作。很小就离开了父母,母亲早亡或父母离异。五到七岁期间发生过生命中的重要事件。男朋友叫戴戴。嗯……”欧阳楠顿了顿说,“不过,对方未必当她是女朋友。就这些吧。”
“好。依你看,这堆东西里哪样最宝贝?”
杜般说:“等等,等等,老大。楠姐,先解释一下你刚才的那些推断。”
欧阳楠看庄海,庄海说:“给他开开窍。”
欧阳楠说:“首先,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百宝箱。”
“肯定的。”杜般摊开手说,“男的谁收集这些啊?”
“从盒子开始。鞋盒,杂牌。鞋码36,出厂日期在八年前。盒子上的图片显示了鞋样,船鞋,鞋跟粗笨,款式保守,不含当年任何一点时尚元素,直白点说,是一双难看到家的鞋。”
杜般点头说:“文化程度偏低,生活拮据有了。鞋码为身高推测提供了参考数据。年龄怎么说?”
“鞋盒上标记的出厂日期为八年前。拿这么个旧鞋盒当百宝箱,除了说明生活拮据,内敛执着,还说明它有重要意义。女孩子通常在成年后拥有自己的第一双高跟鞋。”
“十八岁?”
“考虑到偶然因素的存在,我往前后各放宽了两年。”
“合理。”
“再看盒子内部。”欧阳楠拿起一柄木梳,“比较而言,塑料梳子便宜易得得多,可她选择木梳,垫放了手帕,性格可见一斑。”欧阳楠顺手摘下木齿上的一根头发,拉直了说,“既然看到了,不妨先说说头发,长度一目了然,发质干枯,结合其身世、经济条件、盒子里的照片,我很自然地得出了削瘦、体质差的结论。再回到木梳,其实不只这一样东西,像手帕、木质发卡、画片、铅笔等等这些小东西选得都挺用心。一般来说,款式反映审美,材质反映心性。”
“木头、棉布,偏爱原生态的东西,所以本性单纯。性格孤僻,沉迷幻想又从何说起?”
“专注器物的人如果不是靠器物谋生,通常不爱与人打交道。过分执着的人多数不合群。成年了还保留儿时的小玩意,还夹草叶在本子里——注意看,这些叶子有新有旧——沉迷幻想的推断不算信口雌黄吧?”
杜般咧嘴道:“必须不算。工作状态不用解释。身世方面的推断我猜是依据这些。”杜般从盒子里拿起几张照片。
“没错。照片中小女孩的穿着非但不漂亮连大小都不合适,试想如果母亲在身边,得是个多糟糕的母亲!何况合影上根本没出现过成年女性。合影上的成年男性跟小女孩五官特征相似,应该是小女孩的父亲。照片全是五六岁之前的,数量少得可怜。所以我推断小女孩的父亲在她五六岁时也出事了。”
“重要事件指这个?”
“这事不够重要?”
“够!最后一个问题,男朋友。”
“记事卡上写了很多页戴戴。每个戴戴旁边都写着6.25。我猜测戴戴是个名字。6.25表示日期。字写得非常用力,笔画拓了好几页。戴戴的分量不言而喻。再有,这些铅笔写的字深浅程度不同,个别的已经无法辨认,显然不是同期写的。虽然我不确定具体的时间间隔,但从字形变化看,时间跨度应该不小。无法辨认的忽略不计,这几页相对模糊的,很像孩子写的。即便受文化程度的限制,我认为由时间导致字形变化占主要方面。另外从纸质色泽看,记事卡有年头了。不过是写了名字和日期的卡片,写的时候再激情澎湃,事后谁会保留?”欧阳楠的问题,不光在问其他人,也是在问自己,“可她不但保留了它们,还非常用心。你们看,卡页早开胶了,主人却用小夹子进行了细心的固定。”欧阳楠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大家说,“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推测:这些卡片或许是在每年的6月25日写的。”
欧阳楠的话引发了大家的极大兴趣。
“单看其中几页,特征并不明显。但如果整体观察,一页页比对字迹深浅和字形变化,时间性、次序性、关联性是不是就显现出来了?不过这样算来,”欧阳楠数了数卡页说,“时间太长了。加上无法辨认的,二十年……比鞋盒的历史还久远。五六岁开始的情感无论如何搭不上爱情的脉。不过,也不排除随时间产生恋情的可能。”
筱宇说:“戴戴会不会是她爸爸?”
欧阳楠当即否定说:“不会。她不具备对父亲直呼其名的性格基础。这点不需要咱俩探讨,直接问他俩就行。”
“厉害!”杜般赞叹。
筱宇眨着亮闪闪的眼睛问:“符合度多高?”
杜般说:“不好说。有些情况我们还没掌握。”
筱宇跺了杜般一脚,说:“那你说厉害?”
“筱宇,智商堪忧啊!这么有理有据的分析,你愣是认识不到其厉害性?”
“贫。”欧阳楠斜了杜般一眼,问庄海,“到底哪儿弄的?”
庄海说:“被害人住所。”
杜般一愣,说:“老大,你什么时候认定卓好不是意外失足落水了?”
庄海没理杜般。
欧阳楠说:“卓好?我听左鼎说过这起案子。”
庄海说:“那正好,省得我重复了。说说哪样最宝贝?”
“样样宝贝。”
“总有程度差别。”
筱宇插嘴道:“戴戴。”
欧阳楠说:“戴戴这个人肯定是最宝贝的。可在盒子里,戴戴只是两个铅笔字,不具备实体价值。”
庄海追问:“具备实体价值的宝贝呢?”
欧阳楠说:“你还没告诉我们戴戴究竟是什么人呢。”
“跟卓好一样,福利院的孩子。只有入院登记,离开时间及去向不明。截止到目前,你对戴戴的推测以及他和卓好之间关系的分析,比我们掌握的情况还多。现在看来,有必要找到戴戴。”
杜般说:“从户籍入手。不过院长走马上任时戴戴就不在,他至少离开福利院三年了,未必了解卓好的近况。”
“找他不止为了解卓好的近况,还要排除他的嫌疑。”庄海知道杜般听了他的话瞪圆了眼睛,他没给杜般发问的时间,对欧阳楠说,“说说宝贝吧。”
欧阳楠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想了好一会儿,说:“不知道。”
杜般说:“不知道不行啊,楠姐,我们老大指望你的女性直觉拨云见日呢!”
欧阳楠说:“直觉不是说来就来。我只知道哪样是我最宝贝的。”
“我也知道。”筱宇抢说着,铺了张干净的面巾纸在桌子上,拿起欧阳楠之前拧开看过的小药瓶,再次旋开瓶盖,将装在里面的东西倒在面巾纸上,冲欧阳楠粲然一笑,“对吧?楠姐。”
“对。”
“牙?”杜般说,“我查看过,居然看漏了。这么丁点儿。”
“小孩的。中切牙。”欧阳楠对庄海说,“我可以将它作为检材进行DNA检验吗?”
“当然。”
杜般问:“乳牙还是恒牙?”
“脱落牙无法进行同体牙冠大小、牙颈粗细、牙冠和牙根界限清晰度的比较。如果是磨牙,鉴别点会多一些,但这是切牙。理论上恒牙釉质比乳牙釉质钙化度高,透明度大,牙本质的颜色透露相对明显,也就是说乳牙颜色白,恒牙略发黄。同样因为缺少同体参照,颜色鉴别的意义不大。其实判定它是乳牙还是恒牙未必非得求助理论知识。”
“那求助什么?”
筱宇说:“杜般,智商堪忧啊!这么简单的问题,亏你好意思问得出口。求助什么?生活常识呗。”
“嗯?”杜般明白过来,“是乳牙。掉的第一颗。极具纪念意义,所以才被保留下来。我小时候也留过……哎?筱宇,你刚说谁智商堪忧。知道这叫什么吗?”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叫睚眦必报并有侵犯原始版权的嫌疑。”
庄海对杜般说:“嘴斗够了吗?斗够了回去干活。”
“得嘞!打道回府。老大,咱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庄海说:“贫不贫?走!”
庄海和杜般从备勤室出来,门内传出欧阳楠“再出去记得锁门”的叮嘱和筱宇搞不清状况的“哦”。
杜般强忍着,走到电梯门前才哈哈哈笑出声:“老大,你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看见什么?”
“那个啊。”杜般挤眉弄眼地说。
“哪个?”
杜般将腾出的手圈成筒,扣在眼睛上,看了庄海几秒钟,说:“老大,正前方,一米远,发现老狐狸王。”
5
死者上呼吸道、胃及十二指肠内有溺液和异物。心、肺、肝、脾、肾等多脏器检出硅藻。肺泡壁可见因破裂出血并溶血形成的Paltauf斑。全肺呈典型“水性肺气肿”。呼吸辅助肌群普遍存在因挣扎、痉挛导致的出血征象……尸体解剖提供了一系列生前落水的佐证。内脏跟体表一样未见人为外伤。
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卓好死于被害。一棵与世隔绝无公害蔬菜妨碍得着谁?没道理招致杀身之祸。问题是她为什么去月牙湖?月牙湖距离市中心太远了,而且和位于市边的福利院处在反方向。卓好近期一反常态,频繁外出。小男孩提供了外出的线索——找人。就卓好的成长经历、生活圈子而言,能找的人极其有限。按照欧阳楠的分析,戴戴无疑是极其有限中的一个。可戴戴离院三年以上,卓好频繁外出却是最近的事。两者有关系吗?
庄海想起辖区警员提过的纠纷,调取了地铁监控。卓好的确在追人。庄海以地铁站影像资料显示的时间为起点,反向追踪卓好的动态轨迹,又获得了几段街拍录像。技术部门应庄海的要求对录像进行声音处理。卓好狂奔中呼喊的正是“戴戴”。戴戴即是要找的人还是找人时的偶遇?对照卓好的动态轨迹,庄海在录像中寻找线索。一个男人纳入视线。身高一米七,光头,白T恤、灰运动裤、蓝白相间跑步鞋。他脚步匆匆,对卓好的呼喊自始至终未做反应。这个人乘地铁在盛世华联站下车,出站后进了盛世华联,但没看到出来。
“没道理。”看了一宿录像的杜般揉着酸涩的眼睛说。
天光放亮,杜般去查户籍信息,庄海去月牙湖调查走访。
白天,湖岸上散步、跑步的人挺多。湖里不乏游泳的人。卓好落水的地方,距南侧一拨京剧票友的习练地仅二三十米,北侧数十米开外的冷饮摊一摆摆一天。这样的环境条件,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落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卓好落水的时间指向晚上,这加重了她去月牙湖的可疑性。卓好凭什么认为她要找的人和月牙湖之间有关联?而如果存在凶手,只要知道卓好不会游泳,便可以利用月牙湖杀人于无形。像没人看到过卓好一样,事发当天,没人见过庄海描述的秃头男。
月牙湖一行没获得线索尚可接受,户籍追踪戴戴查无此人大为出人意料。为脱罪进行了身份洗白?还是私自更名换姓?即使没案底,私自更名换姓也意味着使用假身份证。
被领养的男孩,十九年前随养父母移民。好在年满十八岁离开福利院的两个孩子户籍在本市。
6
倘或用水果形容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二十六岁,堪称水灵灵的葡萄,圆润、多汁,饱满而内敛,晶莹而不俗艳。走在前方三十米开外的女子,却生生地以形同枯槁辜负了二十六岁的好年龄。这副骨架神不守舍地走在街上,不时朝身后望一眼。忐忑、惊恐随回望乱纷纷飞出眼帘。庄海断定她并没察觉他们。她眼中的忐忑和惊恐与他和杜般无关,与街上任何人无关。尽管她不时扭头,忐忑和惊恐的产地却不在外界,而在她的内心。铃声乍响,紧攥的手机掉到了地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全身打颤。
“什么情况?见鬼似的。”杜般嘀咕。
庄海说:“不是心里有鬼就好。”
“要不要过去?”
“要”字刚到庄海嘴边,女人晕倒了。赶往医院的途中,她慢慢转醒。在了解了庄海和杜般的身份后,她说她没事,只是最近太累。谨慎起见,庄海还是带她去了医院。“疲劳、焦虑导致的一过性晕厥。”医生的诊断让庄海放下心来。他们将她送回了家,看着她服过药,又为她叫了外卖,待她吃完,才在她对面坐下。
“对,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夏河。我妈生我时产后大出血,死了。六岁那年,我爸罹患血癌也离开了我。我成了孤儿。因为没有其他亲属收养,我被送进了福利院。就在那天,我见到了卓好、秋子、戴戴、跳棋。我和卓好住进女生宿舍。大概因为同一天入院,年龄又一般大,我们五个自来比别人亲近。卓好和戴戴的爸妈是同事,在同一起海难中丧生。他俩门对门长大,更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们被其他小朋友戏称为‘五鼠’,不是我们有五鼠闹东京的本事,而是我们像老鼠一样瘦。后来跳棋被认领了。认领人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我们都喜欢那个即将当小跳爸爸的男人。我记得很清楚,他是大学老师,特别和善,绝对暖男。他们跟我们五个都见了面,谈了话。幸运最终降落在跳棋身上。跳棋的离开让我们郁郁寡欢。破坏欲在嫉妒的催化下极速发酵。我们四个开始干诸如把蚂蚁放进其他小朋友碗里的坏事。‘五鼠’变成了‘四害’,遭到大家的排斥。我们四个的关系倒越发亲厚了。没多久,‘四害’的称呼因戴戴的死而宣告结束。”
“戴戴死了?!”庄海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在福利院的时候?”
“嗯。二十年前。”
“怪不得查不到那男孩的去向。”杜般说,“这么大的事福利院不做记录,也太疏忽了。”
“疏漏未必全源自疏忽。”庄海说完继续问夏河,“戴戴怎么死的?”
“失火。堆放杂物的旧屋半夜着了火,戴戴在里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偷跑去了那儿。睡觉前保育员会清点人数。戴戴本来躺在他的床上……”夏河弯起的睫毛微微颤动。
“旧屋在什么位置?”
“主楼西边,紧挨院墙,墙也烧塌了一截。要是和我们住的楼连着,说不定我们全得葬身火海。”
“戴戴经常晚上偷跑去旧屋?”
“当然不!尽管我们对旧屋充满好奇,却从不敢靠近它,哪怕是白天。那是怨灵出没的地方。”
“怨灵?”
“嗯。”忧惧跟着鼻息钻出鼻孔,在夏河的面颊上扩散,“‘面团’说的。‘面团’是福利院的帮厨,脸又圆又白,捏上去软软的。我们给她取了‘面团’的绰号。她是外地人,在福利院住。‘面团’对付我们的方式跟其他人不一样。她讲故事给我们听。怨灵的故事,大概她觉得怨灵能震慑住我们的坏念头。”
“旧屋上锁吗?”
“上。很大个的锁,会发光。”
“什么样的光?”
“蓝光。‘面团’说是那是怨灵的眼睛。”
“第一个发现旧屋着火的人是谁?”
“第二天来上班的老师。那时火已经灭了。很奇怪吧?那晚大家睡得出奇的沉。包括在一楼值班的保育员。整座福利院被咒语催眠。‘火大口大口吞吃旧屋。噼噼啵啵,噼噼啵啵,怨灵在火焰中间走来走去,拍着巴掌。’‘面团’活着的时候这样讲过,一个怨灵抓小孩点火取暖的故事。那晚,故事在现实里应验了,她自己也死在了她讲过的故事里。”
“‘面团’也烧死了?”
“嗯。她和戴戴一块埋在灰烬下,像两只烧焦的羊,比羊还小。她软乎乎的脸不见了,剩下黑黢黢的头骨。”
“烧得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那怎么断定死的人是戴戴和‘面团’?”
“他俩不见了啊。应该还有别的证据。警察来调查过。不过那会儿我们太小,毫无证据意识,脑袋里只装着怨灵。我们吓坏了。秋子说是怨灵抓走了戴戴和‘面团’。因为‘面团’知道怨灵藏身旧屋的秘密,并把秘密泄露了。而怨灵之所以抓戴戴,跟‘面团’讲的故事有关。怨灵要把故事完整还原。我们越想越怕,只盼失去栖身之地的怨灵从此离开福利院。卓好就是那会儿出现的问题。戴戴烧焦的头骨把她吓傻了。那天她一直尖叫不不不,一直喊戴戴戴戴。第二天半夜,她跑去废墟,站到天亮。老师发现她的时候,她凉得像冰棍一样,可当时是夏天。卓好发起高烧。院长、老师和保育员们说卓好染上了热伤风。我和秋子不这么认为。我们觉得她侵犯了怨灵的境地,触怒了怨灵。卓好高烧不退,说胡话,说戴戴没死,说戴戴被抓走了。这加重了我和秋子的恐惧。怨灵也许会把知道秘密的孩子一个个抓走。戴戴,卓好,接着就会轮到我和秋子。”
“那时你对怨灵的存在深信不疑。”
“不。”夏河幽幽地说,“不光那时。”
“后来呢?”
“过了段日子,卓好病好了。其实她并没真的好,只是退烧了。她的脑袋装进了怪东西,坚持说戴戴没死,说了二十年。”
“你的意思是……”
夏河没意识到庄海说话似的,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我们以为可以解脱。天天盼着长大。好不容易,我们到了十八岁,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我和秋子决定离开福利院。分别的那一刻我提议我们别留联系方式,别再见面。忘掉福利院!忘掉可怕的记忆!摆脱怨灵,开始新生活。秋子……我想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是对的。卓好却没给我们留这样的机会。戴戴忌日那天深夜,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6月25日?”
“对。她说,‘我在旧屋。戴戴没死。我们等他回来。’”
“旧屋不是早烧毁了?”
夏河用手捧着头说:“卓好不这么认为。戴戴死后,每逢他的忌日,卓好就拽着我和秋子站在长了野草的故地,说‘戴戴没死。我们等他回来。’老天!她用这句话切割我们的耳朵切割了十二年。她和她的这句话才是最可怕的记忆,才是我和秋子最想忘掉、最想摆脱的。正因为如此,我和秋子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才没向她告别。”
“卓好留下了。”
“她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身无所长难以生存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留在福利院最主要的原因,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原因是为了等戴戴。”
夏河用表情作了回答。
“卓好罹患精神疾病这么多年,从没看过医生吗?”
“没人认为她有病。不提戴戴,她还好。发呆、不跟人讲话不算病,福利院这种地方这样的孩子不少。”
“失火原因最后查清了吗?”
“意外事故。当然是这样。怨灵的杰作,肉眼凡胎怎么能发现蛛丝马迹?”夏河的头突然剧烈地摇起来,“是怨灵!过去是,现在是。怨灵在操纵一切。否则,卓好整天呆在福利院,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戴戴没死。我们等他回来。’她说,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跟从前一样,她把一年的沉默集中在一天和一句话上释放,像电子录音。天!我要疯了。”
“可以挂断。”
“她会再打。一直打。你想说可以关机。不可以。你不了解卓好,除非我想让她伤害自己。她那么干过,因为我和秋子试图离开草丛,她把剪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天亮,等她对着空气说,‘再见戴戴。’”
“她用的是固定电话?”
“对。那天用的是福利院的电话,后来用过很多号。每次手机响都让人心惊肉跳。今天晕倒,劳累只是间接原因,直接原因是当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
送夏河去医院的路上庄海已经查过了,那个电话被数百人标记过广告推销。夏河白白为一个无关号码经历了一场晕厥。她俨然惊弓之鸟。
“你换过手机吗?”
“换过。那天天一亮,我第一时间去换了手机号。我以为……可……”
“她再次找到了你。”
“是的是的是的。我不断换手机号,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打来电话。不光忌日,我随时随地都可能接到她的电话。有时候一声不吭,比不断重复那句话更让人压抑。八年了!哦——”夏河呻吟着,再次捧住了头。
处在紧张、焦虑、恐惧中,每时每刻,无时无刻。这样的生活,足以将水灵灵的葡萄榨成皱巴巴的葡萄皮,足以将一个人榨成一副骨架。
“你跟卓好见过面吗?”
“没有。”
“跟秋子联系过吗?”
“那只会增加彼此的痛苦。”
庄海注视夏河。夏河移开了目光。
“卓好死了。”庄海突然说。
街上的一幕重现,不过这次夏河盯着的不是手机,是庄海,她再次晕倒了。
7
医生在观察夏河的生命体征。夏河醒了,她从极度焦虑坠入忧伤的深谷。医生让护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庄海透过门玻璃看了一会儿,坐到病房门口的椅子上,说:“卓好凭什么认定秃头男是戴戴?”
“嗯?”杜般睁开眼。睡着了雷打不动的家伙,耳边一旦飘过涉及案件的话,再小声也听得见。他搓搓脸说,“戴戴死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戴戴没死,时隔二十年,不是成年后的二十年,是从六岁到二十六岁的二十年。别说朋友,就算是亲兄弟姐妹,街上看一眼,咔嚓,认出来啦?打死我都不信。”
“假如戴戴身上有标记,独一无二的,譬如个人饰品,譬如胎记……”
“还六指、兔唇、小耳畸形呢。老大,这是退一万步的假设,立足现实,戴戴死了。死二十年了,所以户籍查不到。卓好为什么错认秃头男,唯一的解释就是,错觉。”
“怪的是,二十年了,卓好一直处于等待状态,为什么突然开始疯狂地寻找戴戴?”
“你在犯拿正常逻辑套定非正常大脑的错误。精神病人,脑细胞异常放电,出现幻视、错觉,进而导致行为异常,奇怪吗?偶遇、病发、错觉、乱跑、落水、溺死,我觉得这就是事情经过。”
“得到夏河的电话怎么解释?”
“这点当真诡异。”杜般抱着胳膊,后脑勺抵墙,琢磨着说。
“不!”门内忽然传出凄厉的叫喊。
庄海和杜般一跃而起,冲进病房。夏河直挺挺坐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而眼神空洞洞。“怨灵!是怨灵。”夏河说完,眼一闭,直挺挺仰倒在床。
“好了。药起效了。”吓了一跳的医生摸着夏河的脉说。
8
临近旧娱乐城,这片住地因为聚集着大量特立独行的年轻人,从早到晚像一锅沸水。鱼肠似的小巷,冷不丁蹿出来的不光是流浪猫,还有比流浪猫更具流浪感的人。
庄海在一扇门前站定,门开了,出来个拖着行李箱的人。
“你是秋子?”
“不是。”
听说话,庄海才看出留毛刺头、高一米七、穿格子衫的人是女的。
庄海拦住她说:“等一下。”
“滚开!”女的说。
庄海掏出警官证。
“干吗?”
隔壁门出来的脸谱男问:“怎么了,尾巴?需要帮忙吗?”
“他说他是警察。”被叫作尾巴的女子说。
“秋子惹事了?早劝你换个男朋友。”
“多事。”
“走了。”脸谱男从庄海身边走过,成心撞向庄海的肩,结果是自己险些闪倒。
庄海拎住了他,说:“走稳了。”
脸谱男吹了声口哨:“尾巴,找个这样的男朋友,带劲。”
等脸谱男走远,庄海才问:“你是秋子的女朋友?”
“过去式了。”
“秋子人呢?”
“跟人私奔了。”
“他手机号多少?”
尾巴报完号说:“我可以走了吗?”
庄海让出地方。尾巴拖着箱子走了过去。
“关机。”庄海冲尾巴的背影喊,“他什么时候走的?”
尾巴发现秋子跟人私奔的时间早于卓好溺亡。唯一令人心生警觉的就是手机失联。其可疑性的排查并不困难,只需要搞清楚手机通联状态。
在去电信公司的路上,庄海几乎已经说服自己相信卓好是死于意外落水了。他甚至戏谑地想到了怨灵。情况却因客观证据的出现再次发生一百八十度扭转。记录显示秋子手机关机是从卓好溺亡当天开始的。非但如此,秋子的手机信号曾于案发当晚在月牙湖附近出现。庄海的思维习惯性地变“事发”为“案发”。
庄海和杜般在旧娱乐城的电子游戏厅找到尾巴。
“相遇那年我十八岁,他也是。一场恋爱长跑就此开始,一跑就是八年。我知道,在他眼里我起头就是个陪跑的。陪跑就陪跑吧,我乐意。谁让我从看到他第一眼就认定他是我的真命天子呢?不有那么个说法叫患难与共,日久生情吗?他心里藏着个人,我知道。那人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我也知道。可我想赌一把,在他心上给自己跑出条缝来。不用大,一根针那么宽就成。一路下来,该陪摔的跤陪摔了,该陪流的血陪流了,到头来,我还是个陪跑的,连针鼻儿的地方都没跑下来。现在好了。他们跑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了。”笑和眼泪同时挂在尾巴脸上。
杜般说:“这叫私奔?”
“在我这儿就叫私奔。你想换个说法我也没意见。”
庄海问:“那个人是谁?”
“没见过。”
庄海说:“你凭什么认定秋子是跟那个人一起跑了呢?”
“秋子只会为她抛下我。”
9
可以查到记录的数月内,福利院的座机电话和两个固定电话在夏河和秋子的话单上同时出现过。更多的固定电话作为主叫方单打给了夏河,除了广告推销,这些固定电话来自市区不同地段的公共电话亭。
庄海又去了一趟福利院。他回到办公室,见到杜般第一句话就是“准备通缉犯罪嫌疑人”!
杜般问:“老大,什么情况?”
庄海说:“我去福利院核实了,除了卓好溺亡前的半个月,绝大部分情况下,固定电话对应时段,卓好人在福利院,根本不可能同时在电话亭打电话给夏河。”
“夏河跟咱们撒谎?”
“夏河没撒谎,只是她不知道那些让她痛苦万分、随时随地接到的电话并不是卓好打的。冒充其他人不容易,而冒充卓好非常简单。因为卓好只说一句话。”
杜般眼睛一亮说:“用录音!播放一遍、两遍、N遍随心所欲。甚至可以一言不发。”
“没错。”
“冒充者是谁?难道是……”杜般心存疑虑,名字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证据呢?”
“整天呆在福利院的卓好找别人难,反过来,别人找她却是轻而易举的事。福利院保育员证实曾接到过找卓好的电话。卓好当然不具备获悉夏河电话的能力,尤其是在夏河不断更换手机号的情况下,但,有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并一次次将夏河的新手机号告诉了卓好。卓好的社会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谁会如此煞费苦心?”
“秋子!只能是他。可他为什么这么做?折磨夏河,对他有什么好处?”
“记得尾巴的话吗?她说秋子心里藏着个人。”
“卓好?不对。是夏河。秋子喜欢夏河,但夏河不喜欢秋子。”
“或者说不敢喜欢,不能喜欢。夏河拼命想忘记福利院的一切,开始新生活,面对秋子,记忆只会像钉子一样楔进未来的生活。夏河说过,分别的时候是她跟秋子提议彼此别留联系方式,也别再见面的。后来提到秋子,她欲言又止。还说‘我想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是对的’。当我问她‘跟秋子联系过吗’?她给予的是侧面回答‘那只会增加彼此的痛苦’。她虽然没撒谎,却也回避了一些实情。”
“秋子得不到夏河,又不甘心失去夏河,于是他利用了卓好。”
“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像我们看到的,夏河的生活一团糟,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可怕!这不是爱,是占有欲。变态的占有欲。如果说有怨灵,秋子内心住着一个。”
“是啊。”
杜般沉默片刻说:“有个疑问,老大,既然秋子要利用卓好干扰夏河的生活,为什么又突然对卓好下毒手?”
“这恐怕要等秋子告诉我们了。还有许多证据需要搜集。还有许多未解之谜,都要等他归案后一一破解。”
10
波峰一个个耸起,涉及生命秘密的图谱一点点展现。
欧阳楠平静的目光忽然荡起微澜。经过再三比对,她拿起手机:“庄海,我知道盒子里最宝贝的东西是什么了。”
“什么?”
“那颗小切牙。它不是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