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2018-04-24 10:06马原
牡丹 2018年10期
关键词:帽檐雨幕车行

马原

秋雨绵绵的天气实在不适宜出门,我缩着脖子左顾右盼,没接到人,只得撑着伞往前走。他一定不会乘出租车来,我晓得。

前些日子陪他去医院,他带我走了一里路去坐医院免费接送的班车,这种车需等到满员才定时出发,我等的不耐烦,拉了他袖子说,“去打的吧”。他认真地拒绝,“太贵了,我上次从政府门口打的回来,要八块钱”。我额头上大写的无奈,被他捕捉到了,他停了停,折中了办法,说:“我带你去坐公交,两块钱,跟出租车一样快。”

暗自叹了口气,我集中注意力,盯住他应来的方向。今年的秋来的迅疾,十月便没了太阳,天光阴沉,万物都落了一层灰。雨水稠密,宛如一幅灰色的流动的画,车行人往,是缓缓涌动的黏胶布景。我踮起脚,试图穿破这层雨幕看得更远。

然后,我看见一顶草帽。是那种记忆深处最原始的草帽,烘烤成浅黄色的稻草根根交错成小小的十字,扁帽顶,宽帽檐,不同于精致的巴拿马草帽,这种不时兴的旧物,不遮风不挡雨,似乎已经封存进童年的夏天。无论如何,它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节。

这个凄风冷雨,有谁会带这样的草帽出门,哪怕是不打伞,也不如顶着这草帽古怪。仿佛有预示似的,我越是看不清草帽下的人影,心里却越敲起鼓。那顶草帽顿了顿,缓缓分开车流,转向我所在的路口。没有逻辑推理,没有证据,没有警示,电光石火间,我却有了第六感,我确信,草帽下就是他。

这个城市这么小,却有这样多的车。我左转右突,终于,穿破了层层视觉障碍看清了他。而他,我的外公,这位八十八岁的老人,却还没看到我。他穿着枣红色粗针毛衣,套了件不知哪个儿孙淘汰下来的西装马甲,两肩挂着密密的雨珠。他身子骨尚还硬朗,在这凄凄秋雨中仍显得单薄。毕竟是耄耋老人了,经历了军阀混战,新中国诞生,政治运动,改革开放,这嘈杂的车流,扩张的楼盘,对他而言,都太着急了。他必须半仰起头,透过帽檐观察车况,他要小心翼翼,才能在绿灯灭之前走到斑马线尽头。

我眼眶发酸,三两步跑到他面前。大概觉得这个莽撞的人挡了道很粗鲁,他不解地瞟了我一眼,错愕之后,定睛看是我,这才眉头舒展,连说了几声,“来了好,来了好!”

我做出轻松的模样和他打着招呼,接过他手里的布兜,沉得我胳膊一坠。他似乎有点喘不上气,和我说太重了没法打伞,只能找顶帽子戴。“你姥姥还要装更多,我实在提不动了。”

他有着旧时文人的执拗。我要送他回家他不肯,拦出租他也拒绝,一老一小围着车绕圈子,最后我只得妥协,让他自己回家,条件是拿上我的伞。他还是不愿意,我铁了心。“不拿伞我就跟着你送你回家”。

他终于让步,接过伞,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双手,是文人的手,捏过粉笔,捏过画笔。在三尺讲台上写下过整版的课文,为出嫁的苗寨阿妹画过小像,给农场改造的同伴刻过以假乱真的肥皂印章。这双手曾给他带来荣耀和痛苦,而今,时代的记忆风化、吹散,它只是一双普通老人的手,满怀着对外孙女的疼爱,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快回去,别淋雨了。”

大概是怕我迟迟不走,他撑起伞便转身。微微佝偻着背,瘦得像一株被风雪压弯的竹子,更像是一张被命运撑开的大弓。他的步子慢,怎么能不慢,这双腿,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自从外婆的腿脚摔坏之后,他便成了她的信使。他得慢慢走,看车行人往,看这城市的点滴变化,回家了,他慢慢说,她慢慢听。

外婆是刚强的人,政治动荡的那十年間,她独自拉扯大了孩子,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不愿被岁月和疾病打败,她拒绝了儿女和保姆的照料。同年轻时一样,她习惯了给予,凡是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一定要分出去。无数次,我迭声说着不要,撂下电话,她却派她的信使送来。

而信使,早已不复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他的草帽没有取下,一步又一步,踏入深深的雨幕。黄色的草帽,圆圆的,像一顶小小的太阳。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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