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刀断筋

丁奇高

一

晨光明媚，火辣辣地刺着王冯村湿漉漉的大地，仿佛想要把昨夜漏下的雨水全部給吸走似的。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湿气，不一会儿功夫，大地又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白斑，像是得了白癜风的病人，开心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跳跃。这时丁家牲口屋门前围满了前来猎奇的村民，一个个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提着脖子的鸭子，向屋子里张望着。

小丁的母亲呆坐在牲口屋门口的湿地上，像是一只在夜里被黄鼠狼惊吓的小母鸡。撬开的门板歪歪斜斜地靠在牲口屋门口的土墙上，土墙噼噼啪啪地塌下了一堆土，屋里扭曲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把大铡刀在屋子里正襟危坐，孩子的脖子伸在铡刀的下面，闪着寒光的铡刀冷漠地深陷进了孩子的脖子里，使人不心头一颤，孩子左手扒着铡刀，这个姿势好像很不自然，他的右手抓着脖子右后方一根被铡断的筋，这根筋已经完全被大铡刀铡断了，它僵硬地卷曲着，如同一根被截断的蚯蚓，它乳白色的断口渐渐失去了新鲜的光泽。

它的卷曲和僵硬仿佛让人想象到孩子它在十二年的时光里扭曲着脖子和肩膀时的痛苦表情，孩子的头颅还挂在脖子上，没有完全断掉，趴在了铡刀的外侧，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凝固了，粘连了一堆铡碎的青草，屋子里的老黄牛目无表情地望着地上冰凉的孩子，不时发出哞哞的声音，像是在替那孩子回忆着过去的事情。

那孩子就是小丁。

他的邻居老太爷去年死了，老人寂寞地走过了人生中的八十一个岁月，临终时留下了那头老黄牛和那把大铡刀。

孩子上初一，学校是在离家五里地远的小吕乡第一初级中学。他起早贪黑，早上骑车到学校上早自习，中午骑车回家吃午饭，下午再去再回。一周五天就这样在匆忙中过去。他没有一个朋友，只有肆意欺负他的人，孤寂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比受欺负受歧视更加美好的事情。

二

早上天还是黑色的，伸手不见五指，孩子一个人搅拌着黑夜里浓稠的墨汁，把用了五年的布袋子书包拴在了自行车把上，布袋子前摇后摆，像是荡着秋千似的。

在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地上泥泞不堪，杂草拥抱着污泥在车轱辘上纠缠着，那个孩子不时地停下来用一根细细的小木棍捅掉阻塞住车轱辘的泥草，走走停停。孩子满身泥土，雨水流进了他的口中，酸酸涩涩的，他咽进了肚子里，终于到了学校，他还是迟到了。坐在孩子前排的张洋扭过了老鼠一样滑稽的嘴脸，对刚刚坐到位子上的孩子说：歪脖，你迟到了，快点交给班长一块钱罚款。

雨水夹杂着汗水在他的衣服里浸泡着，他内心猛然一惊，身上打了一个冷颤，寒冷席卷了他。

早自习下课，他把沾着泥土的一元钱硬币从口袋里摸出来交到了有着一张黝黑脸庞的女班长路静手里，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路静是张洋的女朋友，张洋成就感十足地鉴赏着这个羞涩无奈的举动，仿佛是在鉴赏自己的一幅杰作，一种幸福的微笑蔓延到了他老鼠一样的面庞上，他的心里充盈着一股成就感。接下来的两个早晨，那孩子没有钱喝两毛钱一碗的胡辣汤，也没有钱吃三毛钱一个的蒸馍，饥饿笼罩了孩子两个上午。班主任张红霞在上代数课时再次强调了对迟到的罚款政策，她把收缴上来的罚款夹进了教科书里，她将会在下课时一块带走。

孩子低着头，瘦削的身体像是一个即将用尽的铅笔头。这时，张红霞猛然走下了讲台，掂起了孩子桌上的代数课本摔到了正低着头的孩子头上。孩子似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一阵颤抖，代数课本被这骤风暴雨甩到了很远的地上。张红霞斜着眼睛说：你滚到外面去，迟到了还不好好听，给你脸不要脸。他愣住了，噙住了在眼眶里的热泪，张红霞拽着他的耳朵扔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里。

他木然地立在走廊里，整栋教学楼里都激荡着读书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他像是一个木偶透过门缝看着黑板上游走的粉笔，漂浮的粉笔末好看极了，如同飞扬的面粉一样，一定很好吃。咣铛一声，门被一个坐在门口的女同学给无情地关上了，在关上门的一刹那，孩子透过门缝看到了班主任轻蔑的眼神。

孩子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冰冷的面容下隐藏着的一种肆意的优越感，她鼓鼓的乳房发育得很好。

下课了，张红霞快步走出了教室，她的身影从孩子身旁经过后消失了，走廊里人声鼎沸，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就在这种热闹中寂寞流去，生物老师白小姐走了过来，在孩子的跟前停了一下，说：“上课了，你怎么还不进教室啊？”孩子没有做任何回答，他的眼神里有些若有若无的犹豫，时间沉默了片刻，他跟着白小姐的脚步走进了教室。

孩子回到了座位上，地上飞落的几张代数课本残页印上了几十只深浅不一、样式繁多的脚印，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绘画，重叠、错乱、不规则，残页上的字迹被遮盖住了一部分，一口湿湿的痰液黏住了半张残页，孩子弯下腰捡起了这几页书，撕下了一张废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课本残页上的污垢、粘稠的物质。他打开了拴在桌子腿上的布袋书包，拿出了生物书。白小姐在上面写着黑板字，孩子认真地看着白小姐移动的手。她的手真白啊，比白粉笔还要白。孩子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惊讶起来。白小姐回过头讲起了课，孩子不敢直视白小姐的眼睛，只敢偷看白小姐华丽曼妙的身影。这一节讲的是孢子植物和裸子植物，白小姐还提到了先天性、后天下性和植物受精，在听到这些后孩子的脸上一阵发烫，脸上红红的，前桌何自创扭过头大声对他讲：歪脖，你那脖子是先天性的。白小姐生气地瞪了一下何自创，何自创低下了脑袋，一圈同学都在咯咯暗笑。

不知不觉地，下课铃声刺耳地叫了起来，白小姐的倩影一转眼就不见了，消失在了孩子的视野中。

噗嚓一声，从很遥远的后方甩过来了一本书，正好砸在了孩子的脖子上，之后那本书又弹到了地下，孩子扭头看去，楚战飞叫驴一样的大长脸正在对着孩子，他说上节课孩子的书砸到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不计前嫌把书给你飞送回来了，还不快点感谢他老人家，要不是他老人家心情好，早把孩子的书给撕了。歪脖，老人家最后加上了昵称。孩子捂了一下疼痛的脖子，没有说话，把又烂了几页的代数课本给捡了起来，磕掉了书上的尘土。很快，他的同桌陈鹏飞和前桌张洋、何自创一起围拢到孩子面前，何自创仿佛求证似的说：歪脖，你那是先天性的不是？孩子没有回答。陈鹏飞说：歪脖，班主任让你进来了？孩子说，没有，是生物老师让我进来的。陈鹏飞又说：那你还不快点出去，下节课是历史课，不是生物课。众人异口同声，孩子又悻悻地拿着历史课本站到了走廊里。

放学后，饥肠辘辘的孩子感到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教室，解下了书包，就在将要把桌子上的代数课本装进布袋书包时，陈鹏飞、张洋、何自创和楚战飞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孩子发现课本上用圆珠笔花了一个漫画，那是一个孩子，头向右歪着，‘我是歪脖四个字从漫画里孩子的口中吐了出来，像是吹出了一个大大的气球。孩子把代数课本装进了布袋书包里，就要走出教室了，他的心里酝酿出了些许苦苦的笑意，陈鹏飞对楚战飞说道：歪脖搁那里笑你哩。楚战飞高大的身躯几步就追到了孩子身后，一个飞腿就把孩子踢出了教室，孩子飞到了空中，他看到了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看到了远处青青的麦苗，闻到了飘着香味的午饭，他想到了在家里正在做饭的母亲，捞面条一定下锅了，面条在沸水里翻滚，炉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冒着火星，三岁的弟弟正在向火炉里添柴火，父亲打麻将回来了，他正在院子里摊着青草，等着孩子下午放学回家后把青草铡碎喂牛，天上的云朵一片湛蓝，在自由自在地流动，中午的阳光照在了孩子身上，暖暖的。

重重摔在楼道里的孩子爬了起来，他骑上了破旧的大自行车，这辆破自行车是他的父母十几年前结婚时买的。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自行车在泥泞的土路上滚动着。

到了家里，父母在地里没有回来，只有弟弟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着泥巴，滚出了一个圆圆的泥球，用一根细细的木棍串了起来，看到哥哥回来了，弟弟跑过去说：哥，糖葫芦，说着就要往自己的嘴里送。孩子赶紧制止，他告诉弟弟泥做的糖葫芦不能吃，等到乡里有会时，让咱妈给你买一个真糖葫芦回来吃，弟弟高兴地蹦跳起来。

弟弟说：哥，咱爸妈上山割菜籽去了，中午不回来，咱爸给我了一块钱，让我们俩买两包方便面吃，孩子和他的弟弟去后地代销点里买了两包方便面，回来后，哥哥添柴火，弟弟捡柴火，一锅水滚了，哥哥泡了两碗面，哥哥和弟弟端着碗坐在地上吃起了面，夜里刚下过雨，地上还很湿，一会儿兄弟俩的屁股就湿透了。吃完了面和汤，哥哥挖了半碗麸子用水搅拌后，喂了圈在笼子里的鸡子，笼子里的鸡子争抢着啄食，拴在树上的土狗也焦急地叫了起来。孩子把半块干硬的剩馍扔给了土狗，土狗咔啪咔啪地咀嚼着。

三

孩子上学去了，他嘱咐弟弟在家里不要乱跑，等着爸妈回来。弟弟点点头，目送哥哥骑车而去。

学校里那时有两免一补用来资助贫困学生，孩子写了申请，可是没有评上，同在一个班的村支书家的儿子王鹏评上了。

周末，孩子和母亲拉着架子车把牲口屋的牛粪往地里拉。那个上午孩子和妈妈拉了三车。中午，妈妈在家里做饭，孩子走到了门外的大街上，一群人正聚集在国顺家门口聊天，孩子也走了过去。身材肥大的村民田保献看到了孩子后就一把拽住了他瘦弱的身体，这就像一个雄壮的老鹰是抓住了一只瘦弱的小鸡。

田保献厉声说：你薅了俺家地里的麦子？

孩子说，没有。

田保献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孩子像是一个被抽打的陀螺，在地上转了起来，树木和人在他的眼前飞速地转动，大地摇晃，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孩子的嘴角里流下了一滴滴红色的血液，鼻子里窜出了这种液体，这液体随着孩子的转动飞溅到了地上。

老子没有薅。你凭什么打老子？孩子带着血的嘴里吐出了这几个字。田保献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又是几个炸雷般的巴掌，孩子的眼珠都成了白色，狠狠地摔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眼泪和口水混合着血液顺流而下，沾到了地上，渗进了土里。

孩子口里依旧在骂着：你是狗，乱咬人，想着我好欺负是不是。

田保献接着走到了孩子跟前，把孩子拉了起来，孩子的衣服刺啦一声被扯碎了，露出了瘦骨嶙峋并且扭曲变形的躯体，那躯体即将迎来青春期后的迅速而凶猛的发育，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了。邻居刘国顺爷爷赶过来拉走了准备再次动手的田保献，国顺爷扭过头对刚站起来的孩子说：你还不走，还想挨打哩。孩子没有走，他冲了上去，一口咬住了田保献的手指，双腿和双手缠在了他的身上，没有准备的田保献被这突如其来的报复给彻底震怒了，他抓住孩子的一撮头发，直到把那一撮头发下的头皮给生生揭掉，孩子的头上浸出了一头的鲜血，顺头而下，孩子还是没有松开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怒火。田保献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巴掌扇在了孩子脸上，他的母亲闻讯赶来，孩子才松开了嘴。田保献捂着手指头骂了起来，孩子被妈妈带回了家。

众人观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表演，此时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孩子偷东西还咬人的恶名很快就流传开了，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人们见到田保献都同情地慰问着他的手指上的伤情。

孩子也不再向人群里挤，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对人群避而远之；村里人见了孩子就像是见了瘟神似的，个个怒目而视。

不久以后，孩子的头上长出了新发，嘴角结痂渐渐褪去。

孩子唯一的朋友就是他三岁的弟弟。孩子的弟弟活泼可爱，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但是面黄肌瘦，有着严重的营养不良，还时常患病，嘴上总是挂着两串流动的鼻涕。每当弟弟和其他的小伙伴在一起玩时，家长就会把他们的孩子拽回家，嘴里嘟嘟嚷给孩子说着什么可怕的事情。街上只留下了弟弟孤单站立的小身影，弟弟有时会问哥哥：为什么小伙伴们都不和我玩了？还说你的脖子不正就要歪？孩子听到后沉默良久，他的有心中像是无数根针在穿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弟弟。

还是让记忆拉回到孩子死去的昨夜吧。

昨夜的大雨来得很急，像是天突然被戳了个大窟窿似的，雨水哗嘩啦啦地倾泄到了人间，和闷热的空气激烈混合着，其实半月以来天气一直都是干干燥燥的，像是在热鏊子上焙着的千馍。夏日里的热浪席卷着金黄的麦田，给麦田烫着各种发型，呛人的尘土在空气里漫游，不时被人被吸进了肺里，可昨夜这雨来的太猛烈了，给人一种踉踉跄跄的感觉。

正躺在平房顶上乘凉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浇醒了，他身旁的父亲也醒了，父亲卷着铺盖，要孩子赶紧从木梯子上爬下去把农用车用破塑料给盖住。孩子踩着吱吱扭扭的木梯子，木梯子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寂寞的夜里哭泣的小寡妇。孩子盖了农用车后，父亲正在半空中的梯子上站着，胳膊里抱着一大卷铺盖，孩子站在梯子下面，他想要接住父亲抱着的铺盖。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着人间的万物，黑色的夜无比的黑，只有夹着铺盖的手里开着的手电筒里发出了一束暗淡的光。爸爸突然问道：牲口屋的门开了没有？正等在梯子下面接铺盖的孩子随口而出了六个字：门还没有开哩。

大地是寂静的，雨声也是寂静的，父亲也是寂静的，孩子嗅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这味道在黑暗中扩散开来，交织着黑色的夜。一大卷铺盖从空中摔了下来，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孩子瘦小的身體上，而后铺盖散落了一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雨中，那束手电筒里发出的暗淡的光不见了。

父亲和妈妈在北屋说话的声音从雨水穿成的珠帘中飘过，湮灭在了黑暗的雨声中。立在院子里的孩子抱起了被雨水冲洗过的铺盖，走出了里院，走到了外院的牲口屋门口，黯淡的夜空中，一道刺眼的闪电穿过了大地，映出了牲口屋门口大白椿树的影子。他用钥匙开了门，铺盖卷放到了牲口屋的床上。这张床邻居老太爷躺了一辈子，他关上了门，轰隆一声，一个炸雷惊起了卧在牲口铺里的老黄牛。

四

雨一直在下。

前几年农村电网改造时，顽固的父亲不想交二百四十元的改造费，家里这几年一直在用煤油灯照明。孩子点上了邻居老太爷留下的煤油灯，黄豆大小的灯焰一闪一闪，屋子里昏黄暗淡，孩子给老黄牛加了一槽青草，他随即把竖立在土墙上的大铡刀搬倒在了地上，他抬起了和他肩膀一样高的铡刀片，一边的刀刃上反射着油灯的光芒，紧接着他脱掉了湿透的上衣，露出了扭曲的脖子，他往牲口铺里撒了泡尿，他用右手摸住了脖子里那根牵扯着他的脖子的右边肩膀的筋，一扭脖子，那根像粗绳子一样的筋便翘了起来，一头连着右后脑勺，一头连着右肩膀上的锁骨头。老黄牛发出哞哞的声音，它的眼睛滚圆、硕大、发光。孩子把脖子放在了铡刀的凹槽上，斜立起来的铡刀悄悄地落了下来，这下落异常缓慢，让他的猜测失去了时间意义上的坐标，突然，这下落又快了起来，他感到脖子里凉凉的，而后又感到热乎乎的，那种温暖的液体在流动，他用手抓牢脖子右后方的那根筋，像是拽着一根长进地里的小树根，在光的映照下，那根筋的断口呈现出一种亲和的乳白色，此时并没有完全铡断，孩子扭曲着身体跪在地上，用右手扒住了伏在脖子上的大铡刀，他向右侧了身子，如同熟睡的婴儿翻了个身，这姿势调整到了最佳的位置，他的左手抓着未完全断裂的筋，右手用力一拉灰黑色的钢口铡刀，嘎嘣一声脆响，那根乳白色的筋断了。

他满意地笑了，眼里夹杂着泪水，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艰巨而伟大的工程。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扭动，头越来越重，眼里越来越黑，头颅像是要从脖子上掉下来。铡刀继续下落，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到了邻居老太爷佝偻的身影。邻居老太爷披着羊毛大衣，慢慢地转过身，满脸慈祥。他那顶火车头帽子，忽闪着大耳朵，他近了，又越走越远，他明了，又越来越暗，他消失在了灯光中。铡刀继续下落，深深地切进了他的脖子里，紧接着白小姐柔美的声音和迷人的笑脸从油灯里走了出来，从他的面前走过，她好像没有看到他，他想喊叫，喉咙却沙哑无声。灯光越来越昏暗，他的头也越来越低，他的鼻子接近了地上铡碎的青草发出的青涩气息。他的眼皮想拼命地向上抬，在油灯的火焰中，弟弟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弟弟蹲在了他的面前，要把冰糖葫芦送到他的口中，他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呼呼的气息。油灯的火焰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灯灭了，一片黑暗，孩子感到他的头顶垂在了地面，他张着的嘴巴里黏黏的甜甜的，像是冰糖葫芦的那种甜。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鸡叫三声后，雨戛然而止，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抽泣的母亲被看热闹的村民围裹着，屋子里的煤油灯还在发着虚弱的昏光，照着围在门口的众人，众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金光，映照着铡刀下孩子冰冷扭曲的尸体。

一只瘸腿的青蛙从牲口屋的土墙根里钻了出来，一蹦一倒地向着路南边的水坑走去，一群正在挠墙根的鸡轮番上阵啄起了这个异常丑陋的东西。它被鸡群叨翻几个滚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瘸腿的青蛙继续一蹦一蹦地上路，它走到了路中间时，一辆疾驰而过的三轮车从它的身上轧了过去，它流出了黄色的肠子和红色的液体，成了肉泥，贴在了地面上。

时近中午时，父亲从小卖部走了回来，他今天打麻将手气不顺，输了钱，他走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蹲坐在地上的母亲，说了句话，仿佛自言自语：死了晚上挖坑埋了，别坐地上了，起来做饭吧。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