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济利·伊斯坎德尔[俄] 吉译
法济利·阿布杜洛维奇·伊斯坎德尔
(一九二九年——二〇一六)苏俄文学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切格姆的桑德罗》,叙事诗《奇卡》,短篇小说集《公鸡》《爷爷》等脍炙人口的作品。曾获苏联政府奖、俄罗斯国家奖、俄联邦政府奖等重要奖项。
文吉八〇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妈妈走出门廊叫奇克的时候,他正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
“奇克!”她说道,“帮我杀鸡”。
她一只手提着一只爪子被绑住的白鸡,另一只手上是菜刀。
妈妈大约每月都会从巴扎上买回一只活鸡,奇克则帮忙杀鸡。但最近这一年来,奇克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杀鸡这活儿。不管是什么鸡,脖子都干瘦多筋,得用尽全力把刀来回拉扯。简直就是在锯。不知道为何奇克觉得鸡有些可冷,但他极力否认这件事。
三年前,当妈妈第一次委派他去杀鸡时,他感到非常骄傲,并且完全不觉得鸡有任何可怜之处。而如今开始可怜起来,自己却羞于承认。
奇克不情愿地走到门廊前,从妈妈手上接过菜刀和鸡。鸡浑身雪白,这样的鸡他从没杀过。他登时脑补出血流在白色羽毛上的样子,心觉非常不适。然而他不能和妈妈坦白说,更别提身旁还站着院子里的以及隔壁院子里的男孩们。于是他决定耍个小聪明。他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便试图将鸡和菜刀还给妈妈。
“刀钝,杀不了。”他说道。
妈妈不知怎的坏坏一笑,只单从他手上接过菜刀。她蹲下身去,开始在门廊的侧壁上磨刀。刀刃在粗糙的水泥墙壁擦过,磨完正面磨反面。
冗长,铿锵的声音。几分钟后她直起身来,用手指试试刀锋,说道:
“拿去。现在锋利了。”
此時的奇克双手抱住鸡,而鸡则不再扑腾,信任地偎在他腹部。透过汗衫,奇克能感受到它的躯体如此滚烫,仿佛正在发烧。此时他愈发觉得鸡很是可怜,还不如大头朝下提住鸡爪呢。
奇克从妈妈手中接过刀,把鸡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一对鸡爪,但踩的力道不至于让它觉得疼痛。鸡躺在那里,轻信地期待着,这让奇克尤为不适。如果它啼叫,扑腾,挣扎,可能还不至于如此可怜。奇克用左手握住它雪白的脖子,稍稍拉长,以便更好下刀,却突然想到血从刀下溅出淌在这雪白脖颈上的情形,人便呆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吐出来。然而与此同时,另一股感受却更加强烈,他觉得在妈妈面前,在所有小伙伴面前承认这种怜悯只会带来耻辱。他松开鸡脖子,用左手大拇指沿着刀刃检查,似乎是在重新检验磨刀的效果。
“刀钝。杀不了。”奇克用非常果断坚决的声音说道,努力掩饰自己的犹豫不决。也许,如果鸡不是这般雪白的话,他还是会杀了它。但这种事没法说出口,不然会让人笑掉大牙。
当他把鸡和菜刀递给妈妈时,妈妈露出一抹苦笑。
“奇克,让我来杀!”奥尼克兴高采烈地叫道,朝他跑来,想要拦下那只鸡。
“奇克,让我来!”甚至跛腿的列西克也喊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没你们的事!”妈妈突然呵止,似乎在生奇克的气。奇克觉得让妈妈尤为屈辱的是,竟然跛子列西克都显得比自己更为坚决。如果单单只是机灵的奥西克想帮忙杀鸡,她也不至于觉得如此屈辱。妈妈走下门廊,从奇克手上接过鸡和菜刀。
“厨房桌上有个瓶子。”她用命令的语气对奇克说,“把它拿去给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既然复杂的活儿干不了,那你就去送瓶子吧。奇克手脚麻利地取出瓶子,却决定先看看妈妈如何杀鸡。他希望妈妈能够表现出某种笨拙窘迫。但妈妈走下门廊,单脚踩住被绑起的鸡爪,一拧鸡脖子,手起刀落。她后退一步,手上握着血淋淋的菜刀。没了脑袋,白鸡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鸡血甚至并未弄脏太多羽毛。此时的奇克为没有亲自动手而感到懊悔。
被砍掉头的鸡还在扑腾时,妈妈沉默而忧郁地守候一旁,等待它平息。而后她抓起鸡爪,没忘记捡起砍下的鸡头,挺直身子,长叹一声说:
“唉,奇克,你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奇克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好叫他心里难受。
“难道我准备去当拉比吗?!”奇克喊道,“为什么我会不好过?!”
拉比是一个老年犹太人的称呼,住在院角。格鲁吉亚犹太人会把自己的羊牵来请他宰杀,但不知为何俄罗斯犹太人却不往他那里牵。奇克甚至弄不清楚,拉比——是他的名字还是职业。更确切地说,他觉得那是一个逐渐转变为职业的名字。拉比,就完了!所有人都这么叫。
母亲对他的话未作任何回应。更确切地说,她疲惫地吐出几个字:
“把瓶子给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这话听起来又像是:既然你什么都干不了。真不悦耳。
“奇克,瓶子里是什么?”这是阿布在问,隔壁院子里的小孩。奇克一言不发,朝索菲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住的副楼走去。她坐在凉台自己的位置上,从打开的窗户向外张望。自然而然,门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尽落眼底。她带着洞悉一切而忧愁的微笑说:
“谢谢你拿来的醋,奇克。”
此时的奇克最不需要的就是洞悉一切而忧愁的微笑。什么都比这个好!
他将瓶子放在小桌上便转身离开。
当他走下门廊时,听见小伙伴们善意的哄笑——既有自己人的,也有外人的。不知为何奇克猜测这笑声与他有关,更确切地说,与他和白鸡有关,甚至可能与那只瓶子有关。真不悦耳。当他走到小伙伴身边时,笑声已然狡猾地停息。
小索尼娅忽然用异常怜惜的神情看看奇克,说道:
“我知道奇克为什么不杀鸡!”
“为什么?”奥尼克问道。
奇克警觉地竖起耳朵。
“因为鸡是白色的!”小索尼娅不假思索地说。
她的话音听起来就像是试题的正确答案。噢,相爱人儿之间的心有灵犀!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爱人之间的敏锐嗅觉更令人恼怒!
“这和黑白有什么关系!”奇克大叫起来。“就是菜刀太钝了!”
“别怪小索尼娅。”奥尼克从中调解道。“她是个笨蛋。”
“那也不能笨成这样!”奇克在心中大喊,努力将这可耻的念头赶快驱出脑海,与此同时继续为她的敏锐感到讶异。
“奇克生气了,说明小索尼娅说对了。”妮卡神秘地微微一笑。她坐在自家窗前织绣,就像大人一样,同时留意着院里的一举一动。
妮卡令人不悦的敏锐让奇克又是一愕。但是自己并不喜欢她呀?俊俏的小姑娘坐在窗前织绣,奇克心想。确实美得如画一般,奇克又想。当奇克生气时,他会展现出严谨的审美。
“我没生气。”奇克尽可能平静地说。“但这话也太蠢了。”
“我就知道。”小索尼娅执拗地说,幽幽地叹口气。
她说这话时带着奇克妈妈的口吻,仿佛早已预视预知。奇克的心情彻底崩坏了。此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去杀鸡。难道真的仅仅因为它是白色?
……中午,奥尼克、小索尼娅、列西克和奇克去上学。他们一起出院门,朝一个街区之外的学校走出。为什么杀鸡觉得可冷,吃起来却完全不觉得它可怜,奇克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个中原因。奇克想得如此入神,以至于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到疾驰而来的卡车。
“奇克,奇克,快跑!”已经跑到人行道上的小伙伴们朝他喊道。他却充耳不闻。
当卡车带着尖锐的刹车声在他鼻子面前停下,火红的散热片吐出一口热气时,他才猛然惊醒。司机从窗口探出身来一阵咒骂,奇克赶忙跑上人行道。
“奇克,你聋了吗?!”奥尼克叫道。“我们喊你半天!”
“他在想鸡的事。”小索尼娅又探口气说。
老天。到哪里才能躲开她这敏锐的嗅觉!但奇克得做做样子,必须做出早就忘之脑后的样子,这样其他人才会真正忘记。于是奇克沉默了。才过一分钟,跛腿的列西克便问小索尼娅:
“想所有的鸡还是白色的鸡?”
列西克在这个问题上周转太久了!看起来,列西克的思想也是一瘸一拐的。他们大概把列西克逼疯了,有可能,就像他们逼疯列西克的叔叔一样。不是他们,自然而然,而是另一帮人,早在革命之前。奇克隐约感到,人们甚至在革命后也没有太多变化。他思考这些时,心中稍带一些对革命的忧虑。
……两堂课顺利上完。几乎无人注意到奇克沉浸在思考当中。只有他最喜爱的文学老师亚莉珊德拉·伊万诺夫娜走上前来,摸摸他的额头问道:
“奇克,怎么这么安静?没有生病吧?”
“没有。”奇克回答。“只是无聊。”
“你觉得我们的课无聊?”亚莉珊德拉有些惊讶。
奇克非常喜爱亚莉珊德拉和她教授的课程。他不想惹她生气。
“不是课程,而是活著很无聊。”奇克缓缓地说。
“嗯,这是常有的事。”亚莉珊德拉不知为何露出微微,也许是为自己的课程感到庆幸。“不过你要知道,这些都会过去的。”
奇克顷刻觉得轻松良多。他竟然忘记了!以往多少次心情变坏,过后却是过眼云烟,全都忘了!
然而奇克高兴得还是太早。在大课间休息时,学校清洁女工的神经质儿子舒里克来找他。
“怎么着,奇克?”他尖酸地笑着,‘‘杀不了鸡?”
“为什么杀不了?”奇克却是有些慌乱。
“当然,就是杀不了。”舒里克信心满满地说。“全学校都知道了。”
奇克的心脏一阵骤缩。
“刀是钝的,所以才没杀。”奇克尽可能冷漠地回答道。他决定坚守这个说法,一步也不退让。
“刀是钝的!”舒里克模仿他说话,“如果刀是钝的,就把鸡牵到拉比那去,他会帮你杀的。”
他话中带着处心积虑的刻薄。
“舒里克。”奇克火冒三丈地答道,“你因为说话带刺挨过我多少揍?还想再来一次?”
然而此时铃声响起,它似乎激励了舒里克。
“侥幸的胜利。”他厚颜无耻地喊道,已然转身走进教室还不忘高声补上一句,“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奇克走进自己班上,心情沮丧又宽慰,即便闹成这样,舒里克仍旧不知道鸡是白色这件事。但到底是谁在学校里提起鸡的事情?是他自己院里的那伙孩子,还是隔壁院子的?目击者实在太多。
奇克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打听谁是告密者。自尊不允许。这样做有损尊严。这便意味着他非常看重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再次课间休息,当奇克孤伶伶阴郁郁在学校院子里闲晃时,雷日克兄弟忽然冲到他面前,其中一个抢在前面说:
“奇克,我们会来参加鸡的葬礼。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这话是如此愚蠢到家,以至于奇克不屑理睬。话音刚落雷日克兄弟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二人并排而行,做出一副愁眉不展的面容,都将右手抚在左肩下,神情阴郁地伴在奇克左右。这些不知所谓的愚蠢行径甚至让奇克有些张皇失措。然而他二人突然假惺惺地哼唱起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奇克这才惊愕地发觉他们是在描绘鸡的葬礼。不远处的几个学生听见雷日克兄弟所说,也哈哈大笑起来。谢天谢地,总共才四个人。谢天谢地,幸好雷日克兄弟不知道鸡是白色的。
“愚蠢的玩笑。”奇克说道,装出一副没有被冒犯,完全不好笑的样子,“只是因为刀钝而已。”
“只因为鸡是白色的,”雷日克兄弟中的一个讥笑道,“所以才没下手。”
连这点他们也知道了,奇克心头笼上一阵阴云。难道是小索尼娅说的?不,不会是索尼娅。虽说最该教训的就是索尼娅,正是她首先大声说出白鸡的事。嗯,就这样。猜到了。很棒。要知道完全可以走近一些,就在别人耳边悄悄说出自己的推测。奇克可以在她耳边悄悄说出一切真相,前提是她守口如瓶。而现在呢?
“看样子,奇克同情白卫军。”另一个雷日克说道。“因为他同情白鸡。”
这句话在雷日克兄弟以及其余四人看来滑稽至极,众人再次哈哈大笑。这玩笑不仅愚蠢,而且在政治上十分危险。奇克明白这一点。
“谁家的母牛都可以叫,就你家的母牛不能叫,轮不到你们来说这件事。”奇克说着,意味深长地盯住雷日克兄弟的眼睛。看你们怎么说!
在苏呼米这块地方,贵族出身的人都被认为是白卫军。而雷日克兄弟的父亲是个看手相的,骑着毛驴满城吆喝:
“最后一位俄罗斯贵族,第一位苏维埃算命大师!”
雷日克兄弟竟然提起白卫军这茬,真是疯得可以!
“最起码来说,我不偷鸡。”奇克说这话是为了羞辱雷日克兄弟。谁都知道他们二人到处摸邻居的鸡。然而奇克在情绪激动中犯下一个错误。雷日克兄弟不仅不为此感到羞愧,正相反,还以引为傲。
“我给你偷只白鸡来。”其中的一个笑着说,“所以也别悲痛了,节哀顺变吧。”
说话间不停有学生聚集过来。奇克心想,他们俩有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灵光一闪!
战前,苏呼米城中有这样一件事。在各个无产阶级的节日里,各家各户都会挂出红旗,以便展示各家各户的居民心向苏维埃政权。就连最为可疑的人都会庆祝几天。
故事来了。手相大师老雷日克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子住在山上的洞里,每逢无产阶级的节日也会挂出红旗,仿佛山洞也是一栋真正的苏维埃住宅。
奇克将这些讲给众人听。但不知为何这荒唐可笑的习惯经奇克转述后,没有在听众中引起任何共鸣。都傻了吗?还是说他因为激动讲得差强人意?甚至连微笑都没有,虽说大家都知道那位红胡子的手相大师。
“那又怎样?”某位同学说道,“我哥总是在他自行车龙头上插一面小红旗。”
奇克猜测,他是在利用这个机会炫耀自己哥哥的自行车。自行车在彼时是奢侈品。
“我给你抓只白鸡。”雷日克还刹不住车,“你可以把它绑在红旗上。”
愚蠢!然而大家却觉得十分滑稽,不知是第几次哈哈大笑起来。就在此时,谢天谢地,铃声再次响起,同学们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班上。
奇克现在恨死了白鸡。他甚至想回到过去先弄死它,省得之后还要动刀子。放学后奇克冲出教室独自跑回家,免得碰上其他人。但在学校和家里之间的十字路口,他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子叫住。那人正是那位赢走奇克钱的阔绰赌徒,奇克此前从别人那里赢来的所有钱全部输给了他。奇克却很尊重那小子,因为他下注时十分果敢。
“奇克,我刚才有两次差点从自行车上笑倒在地。”赌徒骑到奇克面前停下,单脚撑地说道。“有人对我说起你的事……是真的?”
他的体格如此端正匀称,再配上长裤和闪亮的自行车。他的匀称就是阔绰的最好证明。
“说什么了?”奇克问道。
“有个小子说。”赫赫有名的赌徒接着说,“你下不了手去杀一只白鸡,可怜它。说你在杀鸡之前先拿墨水泼它,把它抹黑,然后再下手。我瞧不起你,哈哈哈!你备再多墨水也不够用的。”
“愚蠢!愚蠢!愚蠢!”奇克當面反驳道,同时惊讶于富人的天真幼稚。他们是认为奇克家里几乎每天都吃鸡,而妈妈一月最多才买一只。
“怎么,难道说没这事?”伟大的赌徒问道。
“当然没有。”奇克说着,心想否认一切未免太过离奇,“只是菜刀,妈妈给我的那把,是钝的,我就拒绝了。”
“也就是说,鸡满身墨水地跑掉了?”赌徒问,“那就更滑稽了!”
“不是!妈妈自己杀的。”奇克气愤地澄清道。
“在你给鸡涂上墨水之后?”
“呸!我没有给鸡涂墨水!”奇克叫道,“所有这些都是某些傻瓜臆想出来的!”
“那你为什么拿瓶墨水到院子里去?”
“没有什么墨水!”奇克叫道,“只是妈妈杀鸡时,我正好拿着一瓶醋。”
“啊——!”骑自行车的人酌量一番,“我都明白了!你把醋洒在淌了鸡血的地方。我妈总是用水来洗血迹。可能醋更有效?”
自然,如果每天都杀一只鸡的话,就得活在过膝深的血海当中,奇克心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充满了阶级斗争情绪。
“那瓶醋我当时正要送到邻居那去,也送过去了。”奇克做出最后的澄清,“至于其他的——都是谎言。谎言,谎言!”
“怎么会,那白鸡也不存在?”骑自行车的人大为震惊。
“不是,白鸡存在,但是妈妈杀的。就这样!”奇克叫道。
“那就太无趣了。”男孩失望地说,将自行车夹在胯间,“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他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放在右手拇指指背上说:
“来玩猜正反,一次一卢布?”
“我没钱。”奇克说着试图离开。
“等等,等等。”赫赫有名的赌徒恳求道,“就玩一次。你赢了——就有一卢布。输了——就欠我一卢布。我相信你,你是正直的人。”
对奇克而言,这一剂轻微的宽慰来得正是时候。
“如果输了的话,什么时候还钱?”
“随你便!”有钱人慷慨地说。
奇克觉得这样的条款相当有利可图。
“好,抛吧!”奇克说道。
硬币旋转着向上飞起。
“正面!”奇克叫道。
硬币的确正面朝上落地,然而它仿佛犹豫了一下,思索是否要击溃奇克,懒洋洋地弹起来又翻到反面。不走运,真不走运!
“再见,奇克。”有钱的幸运儿说道,捡起硬币吻了一下,放进衬衫口袋。轻踩踏板,飘然而去,“欠我一卢布,别忘了!”
奇克到家时,晚饭已经备好。妈妈做了玉米面糊,熬了鸡汤,用香辣核桃调味汁炖了“萨措维”鸡肉,还有沙拉。妈妈额头上贴着一块还带蒂的黄瓜头。那是她与邻居大打出手的鲜明标志,她们经常为搁炉子的地方展开争夺。吵闹过后,妈妈为了平复心情,总会在额上贴一片带蒂的黄瓜头。这能够舒缓她的神经。
奇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东西是怎样固定在她额头上的,要知道她可没有用糨糊。带蒂的黄瓜头似是在她额上生了根。奇克曾尝试过在自己额头上贴一个,但只要他稍微晃动脑袋,黄瓜头便会掉落在地。奇克认定,当人着急上火的时候黄瓜头才会生根,否则便不会。也许,在经历白鸡事件后,黄瓜头可以在他额头上生根了。不过,很显然,以这种模样去上学简直愚蠢透顶。
晚饭简直是天下至味。奇克用手指揪下一坨滚烫的玉米面糊,在浓稠的核桃酱汁里蘸蘸,同白鸡的鸡肉一起送入口中。白鸡的肉似乎格外美味,奇克如狼似虎地嚼碎鸡骨头,吸吮其中鲜嫩的骨髓。奇克觉得,与饭桌上的鸡肉一同被风卷残云的还有关于白鸡的故事。这想法让他愈发胃口大增:你们找去,找白鸡去,它在哪?没有鸡——就没有话题。妈妈是好样的,没有告诉弟弟妹妹他不愿意杀鸡的事,否则弟弟又要嘲笑他很长时间。奇克也没放过沙拉。确切地说,是没放过黄瓜。西红柿已经吃不下去了,但他爱吃黄瓜。况且,奇克心想,既然黄瓜汁能从额头上宽慰妈妈,那多半也能通过胃部宽慰自己。
飯后,奇克向妈妈打过招呼,说自己要去海边。蹑手蹑脚,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摸出院子,在未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溜到街上。他在生院子里小伙伴的气,因为有可能是其中的某个人在学校里讲述了白鸡的事,虽说也可能是隔壁院子的小孩。无论如何,奇克现在不想与他们为伍。
奇克喜爱大海。在他心目中,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及得上海洋。他愈接近它,胸中便愈是激动澎湃。此刻他再也不为白鸡而烦恼。也许,是黄瓜的功效已然作用于他的神经,晚餐时他吃下了许多黄瓜片。也许,是身处海边让他心境舒缓。确切地说,二者兼而有之,奇克心想。为了测试自己,他有意回忆起白鸡的事,内心却几无波澜。怎么样?怎么样?他自言自语道,为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自豪。
走在海港路上,一辆卡车忽然在他身旁停下,他的堂兄萨法尔出现了。鹰钩鼻子,双眼如炬。实话实说,他是一个性子爆裂,极具家族荣誉感的人。坐在自己载重一吨半的卡车上,他似乎在追猎所有那些他自认为有损其家族荣誉的家伙。他始终用自己的鹰钩鼻子去嗅探损害家族荣誉的行为。
“奇克,过来!”他从小窗从探出头来喊道。
奇克走上前去。
“你们那闹的是哪一出?”萨法尔气冲冲地问道。
白鸡的事已被奇克抛到九霄云外。他以为萨法尔是在说几天前姨妈把巴格拉特从家里赶出去的事,因为后者与几个吃过牢饭的人混迹一处。巴格拉特是萨法尔的表兄。萨法尔大概认为巴格拉特与牢友混在一起有损家族荣誉,或者相反,认为巴格拉特被赶出家门有损家族荣誉。因此萨法尔才会怒气冲冲。
“什么哪一出?”奇克问道。
“奇克,别给我装蒜!”萨法尔火冒三丈,“都说你今天追一只白色的鸡追到忘乎所以,险些被车碾死。你是和你那个疯子叔叔混到一起去了吗?白鸡到底把你怎么了,你要满城追它,差点追到车轮下面去?你身上这些跟疯子叔叔一样习性是从哪来的?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奇克竭尽全力解释。他以爸爸妈妈的名义发誓,白鸡绝对没有跑出院子,更不可能跑出去,因为鸡爪被绑着。至于卡车,他确实差点撞上,因为过马路时想问题入了迷。
“想白鸡?”萨法尔气冲冲地猜到。
“是的。”奇克承认道,再也无力抵抗。让白鸡见鬼去!什么都能扯到白鸡头上——越来越神乎其神。连暴脾气的萨法尔也找上门来。
“瞧瞧。”萨法尔稍显缓和地说道,“你这是在追寻疯子叔叔的老路。”
如同往常一样,萨法尔全都弄混淆了。奇克的疯叔叔只追猫追狗,而且前提条件是它们在家里乱啃乱咬。而鸡是从来没有追过的。在鸡群甚至火鸡群中行走时,他的行为举止俨然是一个正常人。
“你为什么会去想白鸡?”萨法尔接着说,“哪怕想想家族荣誉或者学业也好。但问题关键不在这里。我听说,司机对你骂娘,是真的?”
“是真的,”奇克说道。
萨法尔的双眼燃起亮光,如同车前灯一般。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纸片和一支铅笔,舔舔笔头好方便书写。
“车牌号?”他厉声问道。
“什么车?”奇克问。
“典型疯叔叔的典型侄儿。”萨法尔嫌恶地说道,“显而易见,肯定不是我的车。那个骂了你的司机的车。”
“我不记得了。”奇克坦承,“我看都没看。”
“怎么会,那个混蛋可骂了你的娘!不过,当然你也打不过他。虽说我在你这个年纪肯定会揍他一顿。但至少能记住车牌号吧?”
“我没想过。”奇克说道。
奇克认为这些关于家族荣誉的对话无聊至极。你想想看,载重卡车里的部族领袖!书中说,真正的部族领袖在氏族被冒犯时会不停抬高腿顿足跺地,奇克嗤之以鼻。摆摆样子,然后就没有后文了!
“你没有家族荣誉感。”萨法尔继续说,“我们是古老的农民氏族,我们是血统纯正的农民!去问问你妈!血统纯正!从来没有做过公爵的奴才!”
奇克在农村听到过许多关于某个农民氏族血统是否纯正的闲聊。起初他觉得诧异,后来自己得出结论:革命前在阿布哈兹的土地上有如此之多的公爵,以至于纯粹的农民氏族尤为难能可贵。
“长长脑子。”萨法尔又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就把你从家族中除名。有一个疯子叔叔玷污名声就足够了!但他那是天然的!没关系!我会亲手把那个开大货的找出来……你们那条破街上每天也就两三车在开,你还能差点撞上其中一辆……你这是要去哪?”
“海边。”奇克说道。
“去吧。”他稍加思索,仿佛在斟酌大海对他的家族是否有所图谋,说道,“但是要长脑子,在海边也得想着家族荣誉。我会把那个开大货的找出来,让他为诋毁我们家族付出代价。”
“但是,也可能他不知道我出身纯血统的农民家族?”奇克不无讥讽地问道。
“罪加一等。”萨法尔说道,“就这么大一座城。不难记住我们家族里所有人。他会付出代价的。走吧!”
萨法尔开车绝尘而去,似乎已经嗅到侮辱家族者的踪迹。
奇克朝野浴场走去。海中戏水的人并不多,因为已值九月。这又是一个关于大海的深奥谜题。奇克注意到每年九月一号,也就是游泳季节结束时,海水都会稍稍变凉。真是疯狂!昨天,八月的最后一天,海水还相当温暖,而九月一号就变凉了。大海是从哪里得知八月已逝?思考这个谜题会叫人发疯。奇克不理解这种季节变换的虚假效应。
当下九月已过半,但奇克以及另外几个孩子仍旧会下海戏水。九月一号的海会微微变凉,那之后奇克早已不再关注。
奇克脱掉汗衫、短裤和凉鞋,只穿一条内裤。他环顾四周。十步之外坐着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光顾着玩,没有注意到奇克。奇克迅速将衣服埋入石堆用卵石盖住,免得让人偷走。仔细观察埋藏衣服的地方,免得稍后找不到。
奇克走人海中。大海温暖而恬静,如若山中的湖泊。水下的沙砾晶莹闪烁,仿佛凝冻的海浪。奇克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天气平和的时候,浅水中的沙砾会让人想起一排排凝固的海浪。奇克在水中漫步,细細观察水底。城墙似的绿色海藻林中忽然窜出几只小鱼,箭一般四散游开。
奇克游人海中。划踩十米后,他见到一只潜鸭从水面浮出。细长的脖子和小脑袋伸出海面,似是一个问号。奇克朝它游去。一方面,奇克知道潜鸭会潜水游走,但另一方面,他不知道潜鸭是因为注意到他,还是本来就要游走。总之它有自己的打算。当奇克欺近到五米时,潜鸭满不在乎地钻入水中,消失在海底。五分钟后,潜鸭在奇克前方十米处泅出。奇克再次向它游去。潜鸭却缓慢转动脑袋,仿佛在观察天空:附近有没有鹞鹰?奇克的存在则完全提不起它的兴趣。奇克继续接近。只剩五米时,潜鸭再次钻人海面消失在水中,仿佛本来就打算去捕鱼。奇克游到它下潜的地方,开始等待。潜鸭许久都未出现。太久了。它不用呼吸还是有鳃,奇克心想。或是说,它被海里黑色的鲨鱼——角鲨抓住了?身形娇小的鲨鱼,对人类没有威胁。正当奇克思索时,潜鸭出现在他前方的海面上。它转动脑袋观察四周,却单单没有望向奇克这边:仿佛在说,那边那个没有危险性。奇克几乎把整个头部没入水面,用动静最小的蛙泳朝它游去。这次距离只剩两米,奇克想用一个猛冲一击命中。然而潜鸭仿佛不愿麻烦奇克似的,再次钻人海中消失不见。如此重复多次,潜鸭每每“啾”得一声钻人海面,隐没于深处,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奇克的样子。还是说它真的没有注意到?
“男孩们!”平静的海上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奇克四下望去,看见三十米外有艘小艇,船上坐着一位穿红色泳裤的年轻男性,还有一位穿泳衣的长发姑娘。男人坐在船舷上,姑娘坐在船尾。他为什么要叫:男孩们!此时奇克才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个男孩。看起来他似乎是坐在岸边那帮孩子里的一个。
“男孩们,快来帮帮忙!”男人再次喊道。奇克和那男孩朝小艇的方向游去。
“我已经观察你半个小时了。”奇克身旁的男孩说道,他用的是自由泳,“你难道是榆木脑袋,不知道在水里是抓不到潜鸭的?”
“我又不是想抓它。”奇克冷冷地回答。他心想,当你使用的是乡下的自由泳泳姿时,与真正的蛙泳泳姿说话时就该恭敬一些。
“你也只能想想!”男孩打断道,对自己的自由泳泳姿毫无羞耻之心,“在水里能逮到的潜鸭只可能是受伤的潜鸭。蠢蛋!”
“你才是蠢蛋!”奇克回嘴,同时在抚躬自问,努力分辨自己想要捍卫的:是家族荣誉还是个人荣誉?短暂分析过后奇克认为,这与家族荣誉并不相干。二人一同朝小艇游去。
“孩子们,我的表带断了,手表掉进了水里。”男人说道,“谁捞起来,就奖给谁五卢布。”
“掉在哪里?”奇克问道。
“就在这,”男人答道,指向露出水面的一支船桨。
“如果水深超过七米的话,我就潜不到底了。”奇克预先警告道。
“但我能游到。”那男孩放肆地说。
在迪纳摩疗养院的海边有一处供跳水的高台,奇克曾在那里潜至海底,虽说有些勉强。货真价实的运动员们说那里的深度有七米。奇克猛吸一口气,栽进水里往下潜去。他竭尽全力朝海底的方向划水。海水愈来愈昏暗。水压劲韧有力地压在耳膜上,耳朵开始剧痛。当奇克在一片漆黑中触碰到沙砾时,他几乎已经打算上浮。他用双手来回触划,试图摸索坚硬的物体,却什么都没碰到。每一次他停下划水动作去试探海底时,海水都企图将他向上推去,但他使劲划水再次接近海底。最终,当奇克明白再多待一秒就会憋死时,他双脚猛瞪海底,急速向上窜去。阳光愉悦地触及双眼。奇克觉得自己将天空都吸进了肺里。男孩在旁边浮上来,嫉妒而贪婪地盯着奇克的双眼,明白奇克一无所获后放松下来。
“怎么样?”小艇上的男人问道。
“暂时没找到。”奇克说。
“我会找到的。”男孩说着,竭力想要抢在奇克前面,又潜入水中。奇克吸口气也潜下去。再次游到海底,十指张开摸索海沙,甚至偶然触碰到那个男孩。男孩嫌恶地游开,仿佛在躲开某种海怪。奇克诧异地心想,这男孩在水底都直眉瞪眼,有些神经质,就像学校女清洁工的儿子舒里克。奇克无法容忍神经质的人,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们再次无功而返浮出水面。丢手表的男人此时手里捏着一张五卢布,以便激励他们。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卢布,纸币微微颤动,就像一面小旗子。
奇克喘了几口气,抖出耳中的海水再次下潜。那男孩又一次抢在前面,全为赢得奖赏。奇克稍稍向一侧的海底摸索,还是一无所获。男孩同样两手空空。二人就这样徒劳无功地多次尝试。奇克开始觉得疲惫,而且还灌了许多海水。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今天大海虽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若山中的湖泊,但奇克知道,即便是这样的天气,海流再弱也还是会持续流动。自然而然,小艇就被带向了东方,虽说十分缓慢。要知道它可没有下锚。
奇克极尽所能吸进一大口气,潜入水中,游过小艇朝另一个方向下潜。然而这次他依旧无功而返。上浮时,奇克想再次游过小艇,好叫那男孩继续蒙在鼓里,然而他上浮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没有力气潜泳至小艇那头。他从船右舷浮出来。
“你怎么从那冒出来?”男人听到奇克在另一侧出水,问道
“没注意被水流带偏了。”奇克说道。
他听见那个男孩也泅出水面。根据并无欢呼声来判断,他也同样空手而归。男人此时将手里的五卢布稍稍举高,以便同时激励船舷两侧的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