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克之恋

2018-04-23 00:58萨娜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芹孩子

萨娜达斡尔族,敖拉姓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一九六一年生于大兴安岭牙克石。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小说多在《收获》《当代》《十月》《花城》《钟山》《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小说年度选、全国散文年度选、全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集《你脸上有把刀》获得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著有长篇小说《多布库尔河》。部分作品被翻译介绍至国外。

这个叫腾克的村落,坐落在大兴安岭南面的嫩江边上,它周围是旷远的原野,更远的地方横亘着绵延起伏的山峦。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时候,这里先来了几户苏氏家族的达斡尔族人定居,后来又有其他姓氏的族人安家落户,村落就渐渐扩大了。那些开拓者刚刚站在这片土地上,便被四周壮丽的景象迷住了,脚底下像是被一种神力吸住,再也不想挪开一步。他们眼前出现一条开阔的江河,绵延的山脉长满了松树、白桦和黑桦,广阔的土地像被油浸泡过一样,泛着深邃的光泽。那是从未被人类践踏的土地,闪烁着亘古的力量。他们决定不继续向前走了,神已经用种种迹象告诉他们留在此地。所有的人先是拜过山神,请求它接纳这些饱经风霜的流浪者。然后,他们在江边选择一片肥沃的绿草地,用铁片制成切刀,切出一块块草坯,又在不远的山脉砍下粗壮的木头,盖起冬暖夏凉的土房子居住下来。他们居住的年月很久后,把这片土地视为自己真正的家园了。

苏小芹记得自己还很小时,爷爷就给她讲家族的迁徙史。爷爷在齐齐哈尔上过蒙旗师范,教过书,后来生病回家了。逢年过节时,爷爷总是先把杯中的酒撒在地上祭祀先人,然后讲起达斡尔人在精奇里江一带生活的往事。苏小芹的父母即便听了无数次,每逢这个时候,还是坐在老人身边恭恭敬敬地听。他们一直认为,老人是替先祖的灵魂传递声音。

爷爷说,起先我们达斡尔人住在黑龙江北岸,那里土地肥沃、野兽繁多,森林浩瀚。我们达斡尔人很能干,和精奇里江其他原住民不同,除了狩猎,我们还会种地。当时,我们能种玉米、稷子米、荞麦,还有蔬菜。我们的牛马散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放养,任它们自己繁殖。我们生活得很富裕。那时,我们归顺清朝朝廷,朝廷规定我们每年给朝廷上供貂皮,供达官贵人享用。后来,沙俄侵略军垂涎我们的粮食、牲畜,还想让我们做他们的奴隶捕捉猎物,尤其是给他们上供貂皮。起初他们到我们住的地方烧杀抢掠,想征服整个达斡尔部族。我们祖先奋起反抗,浴血奋战,和沙俄侵略军拼到最后。有的城全部的人都战死了,连孩子都起来反抗、女人不受屈辱最后自杀。最后那些幸存者从精奇里江逃亡,迁徙到了松嫩平原。我们苏氏家族选择腾克居住下来,然后有了你们。记住啊,达斡尔族是一个不屈的民族,没有达斡尔族的浴血奋战,就没有中俄《尼布楚条约》的签订,咱们为国家领土的完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史学家称赞达斡尔族是英雄的民族。

爷爷最后总要说上一句,故土难离啊!

后来,她相信,她的命运和爷爷的这句话息息相关。

这一年的初夏经常阴雨连绵,田野里湿漉漉的。每到傍晚,山脚下便浮起雾气,渐渐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快天黑时,整个山峦就被雾气遮挡住,只剩下黝黑的山顶默默地环视远处的村落。这个时候,家家的窗户露出灯光,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温润的暖色。

二十多天连绵的雨水使嫩江水高涨起来,漫出河床,向两岸漫延,哗哗地拍打着苏小芹家东面的柳条篱笆。柳条篱笆是小芹的父亲活着时精心编制而成,十几年来一直呵护着这个家。每到夜里听见江水的涨潮,小芹妈便格外想念早逝的丈夫,连做梦都梦见亮晶晶的水浪像无数条鳇鱼,甩动着幽蓝的尾巴跃进了屋里。

第一个听见江里哲罗鲑鱼群叫声的是小芹妈。她家离江岸最近,只要走出屋门就可以看见辽阔的江面。已经是下午了,她还是不想吃饭,仍然坐在小凳子上收拾装在木盆里的魚。她把吃不完的鱼腌制起来,等到大雪纷飞的冬季,这些食物就让生活不那么单调。她干着活儿,听着江面上的风声变得尖利起来,从江面散出淡淡的咸腥味,飘飘悠悠地向村里弥漫。她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后怔住了,分明听见江面传出孩子般的叫声,显得那么悲凉而孤寂。

小芹妈手里的鱼滑落到地上。她看着沾满灰土的鲤鱼起劲地蹦跳着,心脏毫无由来地怦怦狂跳。每年初夏,总有那种哲罗鲑鱼的呼叫声升起在风高浪急的江面上,谁也没有捕到过这种神鱼。在人们的传说中,它长着红色的眼睛,发出的叫声像受难的孩子。人们一旦听到它的呼叫,心情便格外沉重,总会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想起部族的人在黑龙江北岸一带生活的美好时光。

村子里格外静寂。风把所有的房子都揽在怀里,任它们像野花一样惊悸地颤抖。听见院子里的柴禾堆发出散落的响声,小芹妈起初以为是大风刮落的,继而听到孩子们的跑动声,就猜到几个淘气鬼正在拿木袢子呢。她对着硕大木盆子里缓缓游动的鱼说,我也该去江边啦,去晚了,鱼神会责怪我没有诚意,那可委屈我呢。

西面窗口对着的小路上突然响起许多人走路的声音,几个女人跑过来,趴在小芹家的西窗上大声喊,嫂子,快去祭祀神鱼呀,来晚了神鱼就走啦。

江面上的风明显弱下来,听不到那种尖利的风声了。小芹妈来到江边时,已经有几处篝火点燃起来。那篝火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呈现出淡黄的光色,像一只只温暖的手伸向天空。她经过每一堆篝火前,大家便亲切地喊她,过来呀,和我们在一起吧。她感激地应答着,目光四处搜寻找人,很快看见纳文娘俩了。他们好像专为了等待她,身边空出一块地方。她朝他们走去,纳文妈一把扯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纳文憋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苏小芹没有消息吗?说完,他把目光垂下去,好像看着燃烧的篝火。纳文妈暗中捅了儿子一下,让他闭住嘴。小芹妈似乎没看见纳文妈的动作,心事重重地说,她早晚会回来的。纳文妈往她身边凑一下说,别担心,小芹是孝顺孩子,会回来的,我们今天就为她祈祷吧。

小芹妈把自己带的木袢子填进眼前的篝火里,希望火神知道她的一片苦心。篝火蓦然间暗下去一些,过一会儿又熊熊燃烧起来。她这个时候才来得及好好看周围的人们。大家正在等待白雾从江对岸的林子里漫延到江面。据说,哲罗鲑鱼的声音叫到高潮时,幽深的林子就会淌出泪水一样的雾气。老人们说,那是山神被感动得涕泪肆流,才有了如此绮丽的美景。江面泛起了白雾,大家就可以祈祷了,每个人都要向江河里的神灵祈祷自己的心愿。

至于祈祷的内容,小芹妈早巳烂熟于心,多年来她的祷告没什么变化。她二十三岁那年,男人死了。男人是为一个外地来的打鱼人治病,被传染后离开人世。从此之后,她每逢祈祷的时候,一定托神灵转告在那个世界里的男人,她和女儿过得挺好,免得他在那边牵肠挂肚地惦念她们。

小芹妈刚坐一会儿,三个寡妇便围了上来。胖子托娅没法盘腿坐下,伸开腿扑通坐在小芹妈身边说:哎呀,咱们点上一堆最大的篝火吧,神鱼看得高兴了,说不定在梦里分给你们每人一个男人啦。她的话音刚落,托丽和斯琴就扑上去拿拳头捶打她,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小芹妈也忍不住笑了,她们的乐观和善良让她感到温暖。自从女儿和鱼贩子吴贵生私奔后,大家都很同情她。大概怕她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她们凑到她身边共同祭神。小芹妈看见火势小下去,又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木拌子,让火更旺盛地燃烧起来。她的身边都是苦命的人,神灵真应该格外眷顾她们,就让命运的火活泼地跳跃在无际的原野上吧。

和每年一样,小芹妈拍着巴掌,领头唱起那首祈祷鱼神的老歌。这首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反正就这么一代代传唱下来了:

讷咿呀,万灵的鱼神,

你要遨游到何处圣地。

途经这里。你赐予的吉祥,

我们惶恐地收下吧。

盼望你禳除人间的痛苦,

讷咿呀,留下吧,留下吧。

刚开始是几个人唱,接着所有的人都拍着巴掌一遍遍地唱起来。每逢哲罗鲑鱼游过后,就有别的鱼群出现了,大概是神鱼把它们驱赶到这里的吧。这么一想,大家便带着感恩的心情由衷地颂唱着。明天,他们会忙乱得连觉都睡不好。到了捕鱼的时节,谁还有力气唱歌,攒足劲头打鱼吧。

江水在歌声中变得平静了,哲罗鲑鱼的叫声也零零落落,好像小孩困倦地打着哈欠。旺盛的篝火映在沙滩上,平添了喜气洋洋的光彩。那些孩子们领着狗到处跑动,沙滩上留下他们一串串活泼的脚印。

一个孩子喊,过年了!别的孩子也跟着叫喊起来,大家被孩子感染,大声唱着歌。他们被内心的希望鼓动起来,脸是热的、手和脚是热的、身体也热乎乎的。一个男人一下躺在沙滩上说,真舒服呀,我不回家了,就睡在这儿吧,热乎乎的。另一个男人哈哈笑起来,摇着他说,今天男人们都回去睡觉,你不能例外。周围的人听懂了话里的意思,都笑起来。每逢祭祀神鱼后,男人回家一定要和女人同房。他们相信,那个夜晚,他们一定有美丽的收获,即使再冷漠的女人也会因为那个神奇的夜晚受孕。想想吧,腾克村总有一个月出生的孩子多,就是这个秘而不宣的缘由吧。

在男人们火辣辣的玩笑声里,远处有人举着火把走来,大家朝那个方向望去,却猜不出是谁。他们唱了十几遍歌,在篝火里添了几次柈子,是谁这么晚才过来?小芹妈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狂跳,好像寂静的潭水深处发生了震颤,她用力支撑起身体站起来。那人正在人群里寻觅着,见到她便喊,妈!

苏小芹回来了。

十九岁的苏小芹是村里人人喜爱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和她父母一样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小芹妈经常被提亲的人围着,但她都婉言谢绝,推说女儿还小,懂事后自己处理婚事吧。

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鱼贩子就纷纷来到腾克村购买鲜鱼,运到尼尔基镇卖。后来,他们又把鱼运到更远的齐齐哈尔市销售。村里人很喜欢捕鱼吃,每逢捕鱼的季节,小伙子们来到江岸,用柳条编织的鱼罩捕鱼,常常满载而归。对人口稀少的腾克村来讲,江里的鱼真是太多了。人们用下面口大、上面口小的鱼罩扣进水中,每次都能捕到几条三四斤的魚,甚至能捕到十多斤的大鱼。

有一次纳文罩鱼时,那些鱼好像中了邪,围在他身边团团转。他扣下一次鱼罩,从上面的小口伸进手,就知道罩住了不止一条大鱼。他扣了一次又一次,那些鱼好像敢死队源源不断,每条被他抓到手的鱼都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他最后毛骨悚然地从水里逃出来,在岸上狂奔起来。这件事让全村人笑了好长时间,但小芹妈没笑,她喜欢上这个善良厚道的小伙子,在她看来,女儿最应该看中人品这么好的纳文。可是小芹好像没长心眼,整天纳文哥长纳文哥短地叫着。而纳文也傻乎乎地不开窍,到了结婚的年龄娶了阿尔拉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没有福气,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过门不久就病逝了。知情重意的纳文在老婆死后没再娶。纳文妈经常唉声叹气地对姐妹们说,她生了个死心眼的儿子,真是对不起死去的丈夫。托丽大婶便安慰纳文妈,你就先巴结我吧,我把二丫头嫁给纳文。纳文妈破涕为笑,一巴掌拍过去,你就哄我吧,我先高兴一下。

自从鱼贩子频繁出入,腾克村的打渔业就兴旺起来。几个寡妇因为家里缺乏能干的男人,自动组织一个打鱼队,在河汊用网捕鱼,小芹妈也参加了。苏小芹水性好,又懂事,常常跟大家一起捕鱼,成了女人堆里最能干的。起网时她在江水深处干最重的活,待到分鱼时,她只捡那最少的一堆鱼。若是鱼贩子跟寡妇们压价,她就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鱼贩,那人就经不住她眼神里说不出的东西,把价抬到双方都认同为止。

那个叫吴贵生的鱼贩子很机灵,他从来把鱼价抬得比别人高那么一点,寡妇们愿意把鱼卖给他。每逢来买鱼,他总给小芹带来绸花、香粉、小圆镜子一类玩意儿。起初。小芹还有些防着他,时间长了,就不戒备了。但那些女人们是过来的人,一眼看穿了吴贵生的心思,半嘲讽半威胁地说,小芹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姑娘,你要动她的心思,当心腾克的小伙子把你扔进江里喂鱼。吴贵生笑吟吟地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你们别吓唬我。

冬季大雪纷飞时,吴贵生出现了,他带给小芹一件翠绿色的丝绸衬衣,上面还绣着白色的菊花。这件衬衣温暖了小芹的心。她平素总是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蓝布衣服。为了防止磨破胳臂肘,母亲在肘部又细密地缝一层布,所以她穿的衣服总是新旧难辨。

小芹抚摸着衬衣,向往地说,快到夏天吧,我真想穿上给大家看。

吴贵生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小芹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吴贵生挨家挨户收购鱼。他说,齐齐哈尔市几家大饭店专门购买嫩江里的名贵鱼种,这种冷水鱼口感细腻、清香、滑润,最受顾客欢迎。在他的鼓动下,村里人纷纷出动,去江面凿冰洞捕鱼。

小芹和几个寡妇也跑到江面。她们凿开一个冰洞,从洞口慢慢下了网,然后跺着冻疼的脚等待着。冬天太冷了,长毛风横扫在江面上,把雪扬起来,刮在人身上、脸上。胖嫂托娅哈着手说,神灵啊,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干,以往可都是我丈夫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斯琴猛地捶她一下,气急败坏地嚷嚷,没出息的娘们,这个时候提男人,欠揍啦。她跑到洞口边,拼着力气拉网,大家看出渔网正在沉甸甸地下坠,便都扑上去拉网。一个人高喊一声,向后倒退着拉渔网的女人们便嘿呦、嘿呦地齐声应和着。银色的网从覆盖着白雪的冰面刷刷地滑过,江水里急于吸氧而坠入渔网的鲤鱼、细鳞鱼、花子鱼、玛扣鱼扑腾扑腾地蹦跳着。这时吴贵生像飞一样,从很远的冰面跑过来帮助拉网。他搂住小芹的细腰,也热火朝天地喊,嘿呦、嘿呦。小芹听到别的女人吃吃地笑着,便反手打掉那双不老实的双手,一边去!她并不太讨厌那双修长的手,就像并不讨厌他那双热情的眼睛一样。

网里的鱼倒在江面上白花花一片,女人们把鱼拾进大柳条筐里后,跟吴贵声算账。他心花怒放地看着拼命折腾的鱼,按着事先讲好的价付了大家钱。临到小芹,他偷偷地多付了钱。小芹噘着冻得通红的嘴不乐意地说,你给我多少钱,就得给她们多少钱。

吴贵生吭吭叽叽地诉苦,你让我变成讨饭鬼回去呀,你这个狠心的丫头。

小芹笑起来,扬扬手里的钱喊,过来呀,他耍你们啦,给我的钱比你们的多。

几个女人走回来,气势汹汹地盯着吴贵生。他心里发了毛,马上掏出钱打点她们。他打定主意娶小芹,自然不敢得罪这些女人。她们边往衣兜里揣钱边警告小芹,这小子花花心肠,小心他把你卖了!

小芹羞得拍拍身边的胖嫂,还嘴道,这么大的风也堵不住你们的嘴,乱说什么啊。

吴贵生拉住小芹的手坚决不放,小芹,你是好姑娘,我要娶你。跟我走吧,我领你去齐齐哈尔,那儿什么都有,等我有了更多的钱就在那里买房子,让你当城里人。

吴贵生的父母都是农民,在一个叫富裕的农村种地。因为家里穷,他读完初中就辍学了,他不想像父母那样一辈子匍匐在大地上,所以干起贩鱼的买卖。

村里人说,小芹不知道听那鱼贩子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待到那年冬天吴贵生来第四趟后,她便悄悄地跟他私奔了。而现在,随着夏季鱼汛的到来,小芹也回来了。

出乎全村人的意料,小芹媽并没有责怪女儿。女儿出走后,她一下病倒了,在炕上躺了一个月。几个寡妇怕她想不开,轮番看护她。一个月后,她总算能坐起来了,却瘦得吓人,像一棵站在沙漠里的树。小芹回家后,村里人以为小芹妈该收拾这个缺心眼的丫头了。然而,小芹妈只是拿出小芹的被褥,挂在外面的晾衣绳上,用一根柔软的柳条拍打上面的灰尘。听见站在身后的小芹轻轻地啜泣,她并不转过身,边拍打着被子边说,吴贵生给你带来一点小玩意儿,就把你的眼睛晃花了,把你的心也晃傻了,你可什么都不懂啊孩子!别难过啦,是你自己走的,又是你自己回来的。唉,我就知道你早晚要回来。

小芹妈是对的,女儿离不开腾克,腾克是她的根。

小芹告诉几个寡妇,几个月来她跟吴贵生去齐齐哈尔、哈尔滨贩鱼,住的地方都是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吴贵生一个劲地鼓励她,只要挣够了钱,就在城里买房子。他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哪怕在那里买个狗窝住下。小芹每天晚上都梦见浩荡的嫩江水、风景迷人的腾克村,还有母亲做的柳蒿菜和苏子饼。

醒过来我就感到自己快饿死啦,我们天天啃酸面包,现在我闻到面包味就想吐。小芹边笑边说,可是眼睛里却噙着泪水。

她没告诉几个婶婶,起初她就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长到十九岁,她一次都没出过门,更别提坐火车了。就为了坐一趟火车,小芹就跟着吴贵生私奔了。和吴贵生生活一段时间,她很快就后悔了,但是不敢回来,怕母亲再把她赶出去。她丢尽了脸,让母亲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母亲就是把她打死也不为过。

那天,小芹和吴贵生吵了一架。起因是她感冒发高烧,人都烧得糊涂起来,吴贵生就是怕花钱不送她去医院,只熬姜汤给她喝。当时她真怕自己死了再也看不到妈妈。仗着年轻身体好,她总算挺过来,便和他大吵一架。他让她滚,滚回家去,永远不要回来。她怔住了,彻底看清楚了对方。吴贵生问都不问离开了那个破烂不堪的旅店,又四处推销租在冷库里的鱼。小芹擦干了眼泪,看了看又冷又潮、白天也要开灯照亮的地下室,拿出自己攒的钱,坐上火车回了腾克。

当得知小芹自己登上火车、又搭上汽车一路颠簸回来,女人们脸上的表情像在鲜鱼上抹辣椒面。瞧着吧,你的新郎官肯定要追过来,哭哭啼啼非要带你走,

小芹摇了一下脑袋坚决地说,我不回去。我错了一次,不能错一辈子。

女人们当然舍不得她。这个像阳光般明亮鲜艳的女孩,凭什么非让她一辈子照耀那个光知道挣钱的男人呢。望着江面上漂游的渔船、远处幽蓝的山峦、辽阔明朗的天空,不知谁开的头,女人们唱起那首古老的民歌:

从山上来的清风啊。

从江里来的微风啊,

快快擦干我的泪水,

让我仍然看见,

河流里飘荡的帆船。

远去的心上人,

他已经忘掉了我。

小芹换上了过去拉网时穿的旧衣服,却感到肥肥大大的,仿佛穿了别人的衣服。小芹妈在厨房里腌鱼,朝屋里瞅一眼说,别磨蹭了,让人家等你。小芹拎着一个大鱼篓走出来,嘴里说这不是来了吗,便连蹦带跳地出去了。小芹妈端着剖过膛的鱼走到院子里。和别人家一样,她家院子里也有一个地窖,里面放置冬季时从江面凿下的冰块,保持地窖里的低温。她沿着木梯子下了窖,把鱼放进水缸后撒上盐,只要盐水没过鱼身,能存放很长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暴晒,上好的鱼干就做出来了。冬季鱼贩子经常来她家买咸鱼。那时卖咸鱼,还能卖个好价钱。除了种地,她娘俩就靠着攒点小钱过日子。她正忙着往鱼身上撒盐,听见小芹在上面喊她,连忙蹬着梯子上去了,边拍身上粘的土边说,怎么啦,大白天的。

小芹走到她面前,突然低声笑起来,妈,我恍惚觉得自己又走丢了,就跑回来看你在不在。

小芹妈的眼泪终于流下了,她埋下头用衣襟擦擦眼泪说:妈没骂你呀,你自己心里窝着事,可不值得。你爸在梦里说了,没有过不去的事。你还小,不要让这件事挡你一辈子。

小芹摸摸妈妈的脸,好像确认自己真的回了家,又返身跑出去。小芹妈抽泣着,真想痛哭一场。她嗅到了女儿身上熟悉的气味,这个气味和她爸的一样,干净而清爽。

小芹来到江边时,几个寡妇已经占据一条江汊,将银白色的网撒下后,坐在沙滩上等待起网。远处的原野里,玉米、黄豆和高梁正在成长,大地上生机盎然,连野花都像水流那样,想长到哪就长到哪儿。太阳在头顶上明晃晃的亮着,一朵朵白云臃肿得像绵羊群,在天空缓缓地游荡。阳光照耀在江面,泛起粼粼波光。对面的山林蓊蓊郁郁的树叶,在夏日里变得格外幽深,远远看上去,似乎挨着天边。那天边就生动起来,不再显得死气沉沉,而是和人间连成一片。

站在江里的纳文,把十几根粗木桩子砸进江底,然后用柳条围出渔囤准备装捕捉的鱼。纳文妈不小心扭伤了脚,半个月没下炕,纳文就代替他妈来了。纳文原本是快乐的小伙子,自从妻子离开人世后变得郁郁寡欢。自从小芹回来后,纳文好像快活许多,这一切女人们都看在眼里,更别说他妈妈了。

小芹听不到女人们背后的悄悄话,她也下了水,帮纳文缠绑柳条栅栏。听见水深处的渔网里鱼群扑通扑通地跳跃,懒洋洋坐在岸边的女人们顿时精神起来,马上跳进水里收网。纳文和小芹也放下手里的活,游到深处朝岸上拉网。

她们奋力往岸上拉网。当渔网沉甸甸地露出水面,她们看见一条大鱼拼命地跳跃着想逃出网。这是一条大腹便便的细鳞鱼,暗红色的尾巴一下一下甩打在网上,身体泛出血红的光泽。托娅累得气喘吁吁地说,它快生了呢。细鳞鱼仿佛听见了她的话,拱起沉重的腹部,翻到拼命挣扎的鱼群上,拼足了力气跳起来。当渔网呼呼地拖上沙滩,它猛然一跃摔在岸边,腹部下喷射出一股金黄色的鱼卵。一阵水潮涌上岸,卷起那些血泊里的鱼卵退回江里。不知谁的手快,顺手抄起地上一根木棍打在鱼头上,鱼无力地拍打尾巴,鱼鳃像风箱一样呼哒呼哒地翼动。但是,还没等人把它捡进鱼篓,濒临死亡的细鳞鱼突然拼尽最后的力气,银光一闪跳进水里。它来不及游进深处,身体抽搐起来,一股股金黄色的鱼卵随着血水从腹部又喷射出来。

她们顾不得网里跳跃的鱼,呆呆地看着细鳞鱼排尽最后的鱼卵,便静静地沉到水底的卵石上不动了。而那些鱼卵随着荡漾的水流散开,慢慢地隐没在激流中。

托麗婶从水里捞出细鳞鱼放在沙滩上,伤心地说,连鱼都知道,把孩子生出来才敢闭眼睛。

女人们都说,让它回家吧。纳文急忙把鱼捧在手里,跑进水中放了手,看鱼顺着江水缓缓地漂走了。斯琴可陪地叹了一口气,纳文肯定想起他媳妇啦,刚结婚那会儿,看着他俩恩恩爱爱的多好。

托娅边忙碌地捡摘网里的鱼说,我看纳文和小芹是天生的—对。不知道这两孩子缺心眼还是怎么的,就不往一起凑凑,让那个外乡人钻了空子。

小芹的脸羞得通红。连忙低下头摘捡镶在网眼里的鱼。她觉得自己就像挣扎在命运之网里的鱼,白茫茫的渔网让她的心一阵阵下沉。

纳文看着小芹快把脑袋垂到渔网堆里,不忍心地说,你们不能说说别的吗。他走来帮小芹摘下网眼里的杂草,小声安慰道,别往心里去,她们就是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实她们都很善良。

小芹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抽搐一下鼻子说,她们是替我妈骂我呢,我欠骂。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我妈打死我我还要回来。

纳文闷声闷气地说,你回来就好,你刚走那会儿,我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连天空都灰蒙蒙的。

小芹又羞红了脸,她歪着脑袋瞅纳文,而他正温和地看着她。她用手里的鱼拍他一下,不兴这么看人家嘛。可是纳文仍然怜爱地看着她,她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了。

托娅捡完鱼后,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用手猛劲地捶打酸痛的双腿。别人也坐下,互相捶打着胳膊、肩膀、后背。小芹看着她们不禁想到,再过十年,自己也会像她们一样浑身患上风湿,走路时关节嘎嘎作响,好像里面跑着老鼠。经历了一次磨难,她一下变得成熟起来,想的事情也和过去不一样。她摘完网后才发现自己鱼篓里的鱼最多,马上意识到大家把最大的鱼给了自己,心头一热,便不作声地拣出大鱼往她们鱼篓里放。她看着一个个饱满的鱼篓像肥壮的大猪趴在地上,心里像头顶上的蓝天那样安宁。

吴贵生兴冲冲地从酒店往小旅店走。云翔酒店经理跟他结了账,表示还要继续买他的鱼。开始往家走时,他想起了小芹,就转到商场给小芹买了她喜欢吃的零食,又跑到药店买了两袋银翘感冒片、一盒先锋霉素。跟小芹吵完架,他要表示歉意。只要有了钱,他可以堂堂正正领小芹回腾克,堂堂正正面对村里人。

推开了门,吴贵生一下子感到不对劲了。小芹走了。吴贵生看见装着小芹衣物的旅行包无影无踪,马上判断小芹回了家。她一定是坐火车走的,火车到讷河才十二元钱,这么便宜的价格,小芹跑十个来回不愁钱。问题是,小芹从什么时候动心思要回家,她从没流露出这个想法。他们一旦谈起怎么回家见小芹的妈妈的事,总是一筹莫展。在小芹的想象中,她妈妈一定会打死她。民风淳朴的腾克,还没有谁干出伤风败俗的事,她是第一个,她不敢面对乡亲们的目光。

那几天,失魂落魄的吴贵生连买卖都不做了,整天把自己喝个烂醉。就这样艰难地熬过两个多月后,吴贵生终于坐火车来到尼尔基镇,又花了二十元住在洗浴城。那一夜,他几乎没有合上眼睛,一直盘算究竟去不去腾克。第二天早晨,他硬着头皮坐上了去腾克的长途汽车,紧紧护着装在保险裤衩里的一万元钱。这些血汗钱交到小芹妈手里让他心疼、胸疼、头疼。但他必须交,否则,他这辈子别想见到小芹。

小芹妈用新鲜的草鱼子熬汤端上饭桌。这几天小芹的脸色不好,像失血似的苍白,而且胃口也不好,每顿饭吃不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小芹妈心里有些犯狐疑。刚才看见女儿跑到后院吐了,她心想自己还真是猜对了,一条小生命在女儿的身体里扎了根。她又惊又喜,连忙烧开水煮鱼汤,又跑到后院菜地拔几棵翠绿的小葱放进汤里。小芹脸色苍白地躺在火炕上,见母亲端着鱼汤小心翼翼地走进屋,眼圈一下红了,哽咽地叫一声,妈!

小芹妈把汤放在火炕的小饭桌上,怜爱地抚摸女儿后背安慰说,别害怕,女人都躲不过这一关,你安安静静等孩子出生。唉,你爸死的时候,我都快疯了,就因为有你,我才挺住了。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怕了。等我离开人世时,总算有孩子陪伴你,我走也放心了。吴贵生是孩子的父亲,你留下孩子,就要和他结婚。

他就认得钱,就想在城市里生活,我死了也不离开腾克。不行的话,我就打掉孩子。小芹倔强地说。

听女儿要打掉孩子,小芹妈急了,不能造孽,玛鲁神灵说过生命是无辜的。既然做错了事,你就要承担后果,不能杀害自己的孩子,错上加错,将来你会后悔的。你爸爸一辈子治病救人,最后为救病人的命自己死掉了,他决不允许你这样做。

小芹听见妈妈提起父亲,便流下泪水。父亲常常说,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过去她不理解这句话,现在她才明白想打掉孩子有多难。腾克村里的人既没有私奔的,也没有随便打掉孩子的。

那天中午,村里来了两辆大卡车。大兴安岭一个林业局要给职工搞福利,专门来采购鲜鱼,开的价比鱼贩子高。当天下午,全村的人都出动了,男人们划着快马子船在深水处撒网,而寡妇们还在江汉口下网。江边顿时热闹起来,连孩子们都跑到岸边等待大人上岸,全村的狗跟随孩子在岸边跑来跑去,沙滩上到处是脚印,好像赶集似的人来人往。

小芹和妈妈抱着渔网先来到江汉口。天气有些阴暗,她们的脚踩进水里感到有了明显的凉意。小芹妈自言自语道,快到秋天了。小芹什么也不说,跳进水里把网撒开了。小芹妈连忙叫她上岸。小芹说:没那么娇气。小芹妈看见女儿在水里游来游去,虽然提着心,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自己当心点。几个寡妇匆匆忙忙随后也赶到了江边,小芹又在水里帮她们撒网。接着纳文也很快赶到了,女人们高兴地看着他,有了一个棒小伙在身边,女人们喘气都畅快起来。纳文让小芹上岸,自己一个人撒网。他真是有力气,把网抛在半空,那网就银光闪闪地落在水中,被退潮的水浏顺势铺展在水里。

纳文撒完网走到小芹身边,小芹看着江里来往的渔船问道,你怎么不跟那些男人们打鱼?纳文说,我妈让我过来,我也怕你们力气小,拉网吃力。说完,他的目光无意落在小芹的腰身上,感到那儿变粗了,以前小芹的腰身是多么窈窕啊。

撒完网后,女人们就坐在沙滩上等着起网。没等多久,就有鱼钻进网里,半尺多宽的鱼尾巴拍得水啪啪响,过一会儿大概累了便不作声了。鱼尾拍水声越来越多了,响成一片,渔网沉甸甸地开始往江下沉。女人们不错眼地盯着渔网,看見网沉下去马上跳起来起网。每网都有几十条鱼,大都是三四斤重的鲤鱼和细鳞鱼。看着放进渔囤的鱼一条跟着一条地跳跃出水面,女人们欢呼起来,咱们要发财了!

江面上缓慢漂荡着七八条快马子船,船上点着渔火,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天上的神灯在人间遨游。江面上倒映着明亮的渔火,似乎点燃了一江秋水。小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怦怦跳着。这样的美景她从小经常看到,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动和依恋。她想,这就是她离不开腾克村的原因吧。

大家休息时,纳文点起篝火。他把鱼收拾干净后串在一根根细柳条棍上,然后架到火边烤炙。他只顾翻转柳条棍烤鱼,等到自己想吃时才发现,那些香喷喷的烤鱼不翼而飞了。大家看他满脸憨态,发出惬意的笑声。他也笑起来,捡回柳条棍继续烤鱼。小芹于心不忍,把手里的烤鱼递给他说,我们都吃撑了,就你没吃。他拿过烤鱼,很珍视地看了看才下口吃起来,好像小芹递给他的是难得的山珍海味。

小芹,你还想跟吴贵生一块过吗?趁着女人们正热火朝天地闲聊,纳文悄悄地问小芹,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情。小芹默默垂下头,一声不语,她没法回答他,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她心里很矛盾。她已经回来快两个月了,吴贵生根本没露面。

纳文充满冷爱地说,你不要想太多,有我呢,你什么都不要怕!他边说边咬住烤鱼,在嘴里用力地咀嚼着,结实的喉结上下跳动几下,烤鱼便咽了下去。

小芹看着纳文像刀子一样笔直的身材、颀长的四肢,心里格外难过。如果他知道自己怀孕了,还会这么想吗?她转过头看着江面,心情黯淡极了。如果没有这些事多好,她痛苦地想,没有这些事,她会选择和纳文生活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资格了。她望着江面悠然飘荡的渔船、举着火把在岸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喃喃自语,秋天快到了。

纳文也沉默了,他猜测出小芹还在等吴贵生。他清清楚楚记得鱼贩子吴贵生出现的时间。前年秋天哲鳞鱼群从多布库尔河游下来时,吴贵生就出现了。那年秋季他结了婚,他的妻子没熬过第二个冬天就离开了他。那是个好女人,她临死时看着他的目光是那么留恋和愧疚,好像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把他孤零零地留在世间。

我怀孕了,小芹突然勇敢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妈说孩子必须有父亲,可我不想离开腾克,不想跟他走。

纳文抱住脑袋慢慢坐在沙滩上,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小芹难过。小芹摊上什么命了,只有祈祷玛鲁神灵保佑她吧。

临近黎明时,女人们疲惫不堪地撒网、拉网,连捕上几条十几斤重的大草鱼也兴奋不起来,好像它们应该自己跳进网里,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天际间开始泛出淡淡的曙光,她们起了最后一网。当渔网轻飘飘地拖上沙滩,她们垂头丧气地看着为数不多的杂鱼在网里无力地挣扎,就意识到经过一夜的捕捞,已经把附近的鱼捕尽了。

吴贵生出现在腾克村时,是农历八月底的一天。这回他没带东西,而是把一万元钱直接递给小芹妈。小芹妈冷眼看着他,根本不接钱,他便转过身对小芹说,小芹,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不告诉我说走就走,我一直等你回去。

小芹妈勃然大怒,你想想你干了什么事,和人贩子有什么两样,不看在小芹的面上,我现在就找把菜刀劈死你!

吴贵生绝望地问小芹,你跟我回去吧。见小芹坚决地摇着脑袋,他呜呜地哭着说,我一个人怎么过的,你知道吗?没有你,我挣钱有什么用。他转过身跪在小芹妈眼前说,妈,我是真心要和小芹过一辈子,我错了,不该领小芹私奔,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一辈子好好待小芹的,也会好好对待你。妈,你相信我,我要在城市买房子,让小芹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小芹妈生气地说,小芹已经怀孕了,她不能和你再住地下室了,不能帮你倒腾买卖。你想想,你能给她什么生活!

吴贵生猛地站起来,扑到小芹身边,惊喜地看着她的腰身。果然粗了一些。一种庄重的感觉升上心头,他感动得流下泪说,我真没想到你有了孩子,我早该來。说吧,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小芹推了推他说,别哭了,你还有什么哭的,这么长时间你自己也过得挺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留下来不要走了,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不能离开腾克。你想要孩子就留下,不想要孩子就走,我自己能把他抚养大。

吴贵生被她的眼神击败了,伤心地说,这个地方我真不能呆,我的理想不会改变的,我要在城市里生活。我给你时间,你想好跟不跟我走,这些钱你先花着,我还会看你来。说完,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从窗户向外看,他走得很缓慢,像一个忧伤的老人。

纳文妈早晨起来咳嗽一阵后,出去挤牛奶。她走到牛棚边打开木栅栏,母牛自己走出来,对着她叫了一声。

母牛抬头望着木障子外的野地,急迫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很想出去好好吃带露水的草。

纳文妈便说,每次你都这么着急,我还没给你挤奶呢。你总得听我唠叨几句吧,我昨晚心里有事没睡好觉,小芹有孩子了。

母牛安静下来,用湿润的眼睛看着她,凑过来舔舔她的手。她很感动地抚摸着牛的头,然后拿个小板凳坐下来,把小铁桶放在它腹部下开始挤牛奶。太阳升起来了,远处的草地上摇荡着长势澎湃的绿草,空气清甜清甜的。以往这个时候,她心情最高兴,可今天,她有些烦躁。

她边挤奶边说,我闻到这么干净的空气,心情还是好不起来。你看到了吧,我是怎么为儿子操心的。我儿子是个死心眼,他不该再惦记小芹了。有了孩子的女人,早晚要跟丈夫走。有孩子和没孩子对一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母牛安静地站着听她倾诉。说过这些话,她还是感到自己心里敞亮一些,边挤奶边听着奶水击在铁皮桶的剌剌声。这是一头好奶牛,出奶量比别人家的牛多,每天娘俩是吃不完的。除了送人,她就做奶皮子,托人到尼尔基镇卖,每张能卖五元钱。剩下的汤汤水水用来喂猪,所以,她家的猪长得很快,一年便能出栏。她对生活是满足的,院子里种的菜足够他们娘俩夏季和秋季吃。至于春天,大地早给予在这片土地上面生活的人准备好了野菜。每到春天,地面刚长出嫩嫩的柳蒿菜,全村的女人都去采摘。吃不了的晒在宽敞的院子里。待到大雪纷飞的冬季,女人们用猪肉炖上柳蒿菜,满屋飘溢着野菜的芳香。

纳文妈挤了半桶牛奶,用布仔细地擦干净奶牛的乳房,费力地站起来,打开大院的木栅栏,把牛放了出去。原野里蓬勃的绿草足够它吃的了,待到傍晚夕阳泛着红光,它便摇晃着沉甸甸的乳房返回来围着她转。望着肥硕的母牛,她心情开朗多了,像练嗓子一样啊啊了几声后,回屋去做早饭了。早饭很简单,牛奶和鸡蛋都是自家产的,用大豆酱蒸的鱼干也很好吃。她边做饭边想,小芹不愿意离开腾克自然有她的道理,没根的人可以到处漂流,有根的人不会轻易迈步。拔了根,那人就不是自己了。

纳文起来后,呼噜呼噜地吃着饭。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倒让纳文妈放下心。自从媳妇去世,儿子整天闷声不响,家里像冬天的荒地,空旷旷的,只有她一个人自己说话。自从小芹回来后,儿子整个变了样,性格开朗起来。

纳文吃完饭就走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等着收割,这个时候人们全在田地里忙碌着,村子里显得空荡荡的。他不仅要收割自己家的地,还要帮小芹家收割粮食。这两天,小芹母女在地里挥汗如雨的身影一直折磨他,这个家太需要男人了。那个花皮流水的吴贵生已经让小芹出了名,村里人都知道怀孕的小芹赶跑了吴贵生,执意要自己养活孩子。虽然有人背后骂她伤风败俗、太轻佻放浪,但大多数人还是同情她,认为她年幼无知犯了错。

纳文来到小芹家的大豆地前,看见吴贵生站在田头监督着三个雇工割大豆。照这个速度,他们四天就可以大豆收仓了。纳文头一次感到金钱的力量,即便小芹再倔强,关键的时候,还是吴贵生轻轻一挥手解决了问题。吴贵生远远看到纳文,很高傲地扬起脑袋,显出主人公的气势,待到纳文走到他面前,他的眼神开始慌乱起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第一次见到纳文,就有些惧怕这个沉默寡言、像铁柱子一样结实的男人。纳文厌倦地看着吴贵生,想起村里人议论小芹的事,强忍住心里的怒火说,你让小芹在村里抬不起头了,你要好好对待小芹和她妈妈,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吴贵生朝地下吐口唾沫,虚张声势地说,那是我们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纳文轻蔑地说:小芹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除非你不来腾克。你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小心我收拾你!

吴贵生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一动不动站着不敢还嘴。对面的纳文高他一头,一下子就能拍扁他,或许他正想找理由拍扁他。

纳文是想找理由揍吴贵生一顿。小芹家没有男人,不给吴贵生一个下马威,这家伙不会老实,小芹还会吃亏。但是,狡猾的吴贵生不给他任何下手机会。他看着哆哆嗦嗦的吴贵生,转身走了。纳文最怕两种人,一个是流眼泪的女人,一个是不伸拳头的男人。那天,他在自己家的大豆地里疯狂地干活,金黄的大豆梗像被什么吸引一样,纷纷倒向他的怀里。他用镰刀奋力割断大豆根部,随手打上捆放在垄边。他身后的大豆捆越来越多,像他疯长的心事。

纳文几乎和小芹家一起收割完地里的庄稼。当十一袋子大豆整整齐齐地码在仓库里,纳文沉睡了两天。他没有输给吴贵生,他一个人顶得上三个人干活,这场无形的战斗让他很解气。小芹妈在路上碰见了纳文,很心疼地说,看着瘦了,没有你这么干活的,伤了身体,老了病就找上来了。纳文憨厚地笑着,终于问了一句,小芹还好吧。只有几天没见到小芹,他感到好像有一段日子没看见她,心里非常牵挂。

小芹妈吞吞吐吐地说,直到现在,小芹还不想领结婚证,我也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吴贵生。我也说不出吴贵生哪点不好,可是我一直记恨他拐走了小芹,好男人不这么做事。现在她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办。玛鲁神灵说过,生命是无辜的。说完,她慢慢地走了,纳文看着她寂寞的背影,感到她被小芹的事压得快承受不住了,否则,以她刚烈的性格,不会轻易和他唠叨的。

村里人看见吴贵生一趟趟地跑回来。他给小芹带回城里才买得到的儿童推车、尿不湿,还有小芹吃的营养品。纳文妈说,看样子,他们快结婚了。她的声音带着惋惜和释然。纳文开朗地说,妈,不要担心我,我是男人,不会为得不到什么痛苦。我已经有两个亲人离开了人世,现在我最珍重的是你。

即使兒子这样想,纳文妈心里并不好受。是呀,看着自己喜欢的丫头嫁给一个外乡人,总归心里不痛快。所以,小芹妈和她诉苦时,尽管她也和蔼地听着,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直率地发表看法,现在我也想开了,孩子是最重要的。大人往往会把事情扯来扯去,有些事情是扯不清楚的,干脆就不要想弄得明白。小芹还是结婚算了,让孩子有父亲。

小芹妈垂下头叹口气说,孩子是万万不能打掉的。苍天有眼,人做了恶事要遭报应,什么时候都要有善心。为了无辜的孩子,小芹也应该结婚。

吴贵生开始出入小芹家。那一段时间他很能干,用黄泥把土房子外墙抹了一遍,还换了屋顶的草,整个房子显得焕然一新。村里人看到他指挥着雇工干活,而且殷勤地跟在小芹妈身后,妈长妈短地叫着,不得不在内心里接受了他和小芹的婚事。

小芹妈把早巳准备好的棉花、缎子被面从箱子底里拿出来,对小芹说,你爸昨晚托梦给我,让我给你做被褥,体体面面把你嫁出去。

小芹轻声说,妈,我对不起爸爸。从小我就听爸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是我不孝。

听着小芹发出轻轻的抽泣,小芹妈突然愤怒地喊起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就认命吧!没等话音落下,她自己先大声哭泣起来,孩子他爸,我对不住你,我不认也得认,小芹有孩子了!

生活开始平平淡淡过下去。吴贵生不常在家,他住在齐齐哈尔倒腾买卖,至于干什么,小芹不问,小芹妈也不问。吴贵生把钱捂得死死的,除了花点生活费,小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有一次他喝醉漏了嘴,吹嘘照这么干下去,他很快能在齐齐哈尔郊区买一处民房,到时候他要把小芹弄到城里过日子。

十月份,小芹临产了,小芹妈请纳文妈和斯琴帮着接生。在村里,大多数孩子都是她俩接生的。小芹从凌晨折腾到下午,羊水终于破了。斯琴先看到孩子露出了青紫的屁股,便拍着手大惊失色地说,玛鲁神灵啊,保佑小芹吧,她可是善良的丫头,她不能再遭罪了!

纳文妈也看到了孩子是逆生的,小跑着进了厨房。正在烧开水的小芹妈看见纳文妈的神色,急急地进了里屋。当她第一眼看见了胎儿露出的屁股,顿时骇得五雷轰顶。过来的女人都知道,逆生凶多吉少,小芹真是大限来临了。一阵大风把整个嫩江掀翻到小芹妈头顶,她浑身哆嗦起来,扑通一下跪在神龛前祈祷,万能的神灵,你不能抛弃我们,我就这一个女儿,她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活呀。

斯琴拍着手嚷嚷,这个时候了,你还求神灵,赶快想办法送医院吧。

小芹妈看着在地上急得团团转的吴贵生说,送尼尔基镇医院吧。

吴贵生一下子站在斯琴面前说,小芹身体好,能生下来,让她扛过去。

小芹妈再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怒吼道,早就该送到医院,你心疼钱不送,你个畜生!

纳文妈急得满头大汗说,来不及了,到尼尔基镇坐汽车也得两个多小时,道路这么不好走,半路会出事的。

小芹妈惊骇地问,那怎么办?

小芹满脸虚汗地躺在炕上。她开始呼吸急促,视线变得模糊,耳朵嗡嗡作响。在纳文妈的指点下,她拼力向下运气,感到孩子在体内一次次滑向生命的通道,一次次又被堵回来,孩子的力量越来越弱了。她惊慌地喘着粗气,孩子快要被憋死了。纳文妈眼圈红了,孩子,你要配合我,要坚强!小芹信赖地望着她点点头:就拿我当死马治吧。纳文妈被这句话激起豪气,她推开畏手畏脚的斯琴,两手抚在小芹的腹部进行内道转。现在她惊喜地感到,小芹的孩子正在顽强地寻找出路,胎儿似乎知道肉身上面有一双命运的手正在解救他,奋力地向出口坠落。

小芹已经感到腹内的胎儿正在沉重地坠落,但她快挺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感到时间像山一样一直压迫她的腹部,生命的大潮正在向后退去。但是,孩子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让她感觉得到孩子的屁股推挤过产道,直接滑向了骨盆。一股汹涌的大水压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头又重又疼,她的身体每一块肌肉被撕裂般地灼痛。她听见纳文妈粗重地喘息着,揉抚在她身上的两只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股神秘的力量打开了通道,孩子终于露出了上半身。斯琴抱着胎儿的屁股惊喜地喊,小芹,加把劲啊,孩子快生出了!小芹妈也喊,我的女儿,用力啊!小芹憋足了力气,拼命地用力。随着子宫又一次紧缩,孩子终于生下来了。她感到一股生命的大潮流出了体内,她的身体变得空空荡荡,小山一样的腹部一下子瘪了。

小芹扭过脸看着女儿,那张沾着血污的小脸从夹被里露出来。她真小啊,大概只有三斤多。小芹妈仿佛看出女儿的心思,安慰道,有苗不怕长不起来,等着吧,她会长成漂亮的丫头。

可是小芹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她的目光一点点在女儿的脸上移动,那张脸真小啊,她不安地想,而且孩子的呼吸那么微弱,好像一根草在微风中摇动。也许明天不这样了,她这么想着,视线和母亲的目光碰到一块。即使精疲力竭,即使她的头开始昏昏沉沉,她还是被母亲忧虑的目光擦了一下。

纳文妈经常去小芹家。她回来总是带着孩子的消息,什么娅娅认得人啦,娅娅长胖一点啦,娅娅冲她笑了。但是,她还是憋不住说了一句:这孩子身子骨弱,逆生的,恐怕待在妈妈肚子里的时间长了,脑袋缺氧,看着还是不灵光。

那天小芹妈开口说话了,你们找个时间,带娅娅去齐齐哈尔市看看病。这孩子到现在还不会坐着,有毛病。

吴贵生说,也许再过几个月,娅娅就会坐稳了。有的小孩坐的就是晚,还有说话晚的。我听说爱因斯坦五岁才会说话,人家还是著名的物理学家。

小芹妈疑惑地看着他,她不知道爱因斯坦是谁,但她不相信吴贵生的话,仍然不放心地提醒,要看早点看,不要耽误了。

吴贵生舍不得钱,又不好违背小芹妈的话,推托道,等我把别人欠我的钱要回来再去吧。

小芹一直催促吴贵生给孩子看病。他勉强同意后,和小芹坐车到尼尔基镇,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坐着长途车去了齐齐哈尔市。在第一医院儿科做了cT检查后,医生确诊为轻度癡呆症。医生解释孩子的病情是因为逆生,大脑缺氧导致的。医生告诉两个人,做好心理准备吧,脑细胞死亡了不可再生。不要希望孩子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小芹焦急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倾家荡产也要让孩子好起来!医生摇摇头说,没办法了,你们善待孩子吧。

小芹紧紧抱着孩子走出医院,她没有一滴眼泪,眼泪不会让孩子变成健康的孩子。她感到自己是罪人,一辈子都对不起孩子。如果不是在肚子里待的时间过长,娅娅不会缺氧得脑病;如果不是她跟着吴贵生私奔,住在地下室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娅娅不会发育不良,最后逆生。即使这样,女儿还是顽强地生出来,救了她的命。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生育出懂得自然规律,用脑袋开创生命轨道的孩子,而她却误了女儿的一生。她为什么不和女儿一起离开人世,难道玛鲁神灵让她活下来看自己的罪孽吗。

吴贵生阴沉着脸跟在小芹身后。小芹生出这么一个残疾孩子,给他打击很大。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吃糠咽菜生下四个孩子,每个孩子都那么健康。和母亲相比,小芹给他惹了太大的麻烦。他太不幸了,摊上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老婆,还有一个需要花钱需要营养的孩子吸他的血,让他变成穷光蛋。让他继续待在腾克村一辈子走不进城市。他一生的理想就是在一座城市买房子做买卖,过上小康生活,这个想法过分吗?可是现在他过着什么日子,真是暗无天日。这娘俩活生生把他拉回了旧社会。

小芹妈知道孩子残疾了,一股火上来躺倒了。村里两个死于逆生的女人,生前过得都很贫穷。因为舍不得烧火,冬天一家人在寒冷的屋子里硬撑着,到了春天,女人因为难产离开人世。吴贵生让小芹在地下室过的什么日子,她想象得出来。这是报应,她悲伤地一遍遍想,不守规矩的报应。但干不该万不该,孩子没罪过。

纳文妈知道小芹妈生病了,拿上熬好的奶皮子、奶油去探望她。两个人坐在火炕上什么也不说,相对着流泪。最后纳文妈说,那孩子在小芹肚子里待的时间太长了,能自己下来真是万幸,不然,小芹就没命啦。这个吴贵生要是有良心就好好善待孩子吧,他是作孽啊。

又到了鱼汛,吴贵生却不再贩卖鱼,而是进大兴安岭干起捣动木材的生意。村里人不大见得着他的身影,却时常见到小芹抱着孩子在院里晒太阳。娅娅长得越来越像小芹的父亲,人们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已离去的善人,所以,大家格外喜欢她。尤其是村里的女孩子们,动不动就抱着娅娅到处乱跑,要么就把她留在自己家吃饭。大家看着娅娅的眼睛清澈明亮,无辜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从不哭闹,怎么也不相信她有智障。只要娅娅不在家,小芹妈总会在任何一家找到她,人家当她是宝贝,正好好地坐在炕上玩呢。抱着孩子走回家时,小芹妈感慨地说,孩子就是天使,对孩子的态度看得出来人的善恶,什么样的人都藏不住自己的本性。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娅娅能听懂自己的话。

腾克村民风淳朴,一向崇尚善良仁义,几乎每家都有抚养孤儿的经历。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都会被村里善良的人家收养。他们视为己出,待孤儿甚至比待自己亲生的孩子还好。至于失去孩子的老人,从来是被村里人共同养老送终,没有一个被抛弃。小芹妈的话自然有来由。

吴贵生不在家,对小芹妈来讲是开心的事。她不愿意看他阴沉着脸,不愿意看他厌倦孩子的神情。她很少看他抱过娅娅,他高兴时就用儿童车在院子里推娅娅玩一会儿,但很快就找个借口把孩子扔下不管了。有一次,小芹妈听见娅娅的叫声,她连忙跑到后院,发现娅娅坐在草堆里。因为草扎在孩子的脸上,才疼的叫起来。小芹妈当时就哭了,抱着孩子回屋,抬手扇了吴贵生一个嘴巴,狼还不食自己的孩子,你想干什么?若是我再看到你乱扔孩子,你马上离开这个家!尽管吴贵生连连道歉,她还是不相信他有诚意。他连野兽都不如,小芹妈愤怒地对小芹说,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吧。这件事过去后,她再也信不着他,只要他接近娅娅,她马上喊,娅娅,到姥姥这来。

那天吴贵生跟小芹商量再生一个孩子。他认为这个孩子阻挡了他乐观的生活,也许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后,家里会多出了欢乐。小芹当时就拒绝了,她忘不了孩子在子宫里奋力出生的情景。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仅救了自己,还救了她这个母亲。她平静地对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不会再要孩子了,她会尽心尽力养好娅娅,直到自己老去那天。当然,她没说出藏在心里更深的话,她不会再为吴贵生生孩子。自从娅娅降生后,小芹感到那个地方变成了大雪覆盖的荒野,没有一丝生机。吴贵生起初以为她流血过多身体虚弱,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是小芹不愿意,两个人经常为这事拌嘴。小芹妈是过来的人,一下子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她隐隐地觉得两个人过不长远,就看哪一天,玛鲁神灵做主了断这桩孽缘。

小芹抱着孩子和妈妈一起到江边。纳文妈老远看见她们,挥着手大声喊叫着,接着几个女人也跟着喊起来。小芹妈高兴地说,她们的嗓门真大呀。小芹不说什么,加快了步子向前走,沙滩上留下她细长的脚印。小芹妈也加快了步伐,肥胖的脚印留在小芹的后面。她望着小芹细长的双腿欣慰地想,姐妹们说对了,不能让女儿窝在家里,只要干起活儿,小芹会快乐起来的。

斯琴从小芹怀里接过孩子,拼命地亲一口,多漂亮的丫头,赶快学会走路吧,你还没孝敬我呢。她们听得开怀大笑。

托娅边笑边说,孩子才多大呀,你就急哄哄地想人家送礼呀。

斯琴得意地笑道,我当然着急啦,哪天小芹不认账,我自然要找娅娅讨要接生费。所以,我最盼娅娅长大。她要耍赖不买东西孝敬我,看我不揍她屁股。

托丽撇撇嘴讥讽道,直到现在也没一个你接生的孩子孝敬你,反倒是你巴结孩子们。

斯琴一下急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哪有当妈的剥削下一代的,倒贴我愿意!

她们快笑疯了。谁都知道斯琴手头攒不住东西。总是惦念把手头的食物分给她接过生的孩子。托娅拍拍娅娅的脸说,快长大吧,你傻姥姥给你攒红包呢。没准她相中了梦中的王子,把你嫁过去,她就当上人家的姥姥了,到时候,你妈你姥姥都不知道被她踢哪去了。

金灿灿的沙滩暖洋洋的,泛着太阳的光芒。娅娅很喜欢在沙滩上爬来爬去。她的四肢像鱼的翅膀一样滑动,慢慢把自己带出一段路,身后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沟。大家围着娅娅一个劲地嚷嚷,小宝贝到我这里来呀。娅娅似乎听懂她们的话,抬头找准了方向,开始往纳文妈那儿爬。大家一起看著孩子,好像看见了奇迹,谁都知道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可是现在她分辨得出纳文妈的声音,正朝她那儿爬呢!纳文妈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直到娅娅爬到她面前,一把抱起孩子惊喜地说,什么医生,这孩子就是身子骨弱,不像医生说的那么可怕。

不管怎么样,她们都露出了微笑。每个人抱着孩子在沙滩上疯跑一会,直到小芹妈喊,该起网啦。小芹第一个跳下了水里,她还是那么敏捷,游一会儿就到了江水深处,推着网喊,加把劲啊,这一网鱼很多啊。大家正看小芹在水里游得带劲,觉得她并不比生孩子前差哪去,听到她喊话,便一起拉着网绳向岸上拖。托娅在最后一个位置,她把绳子缠在厚厚的腰上,吭哧吭哧地拉网,好像她这边卖力,小芹就省了许多力气。小芹妈把孩子放在沙滩上跑过去,抓住绳子拼命地拉。斯琴边拉边喊着号子,大家就随着号子一起用力,那网便沉甸甸地被一点点拖上岸。

娅娅坐在沙滩上看着眼前的景象,起初一声不吭,然后啊啊地喊起来,似乎给大家加把力。正在拉网的小芹妈转过头看见这一幕,眼窝一热,心里陡然升起希望。这个干净透明的小人儿,应该好好活在世间。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孩子有救。

这一网捞了不少鱼,她们把鱼统统放进鱼囤里。有谁喊了一声,纳文来啦,臭小子,知道大家想他呢。纳文妈笑得眯起眼睛,仿佛大家正在表扬她。小芹正在收拾网眼里的鱼,即使不抬眼皮她也知道,大家看她的反应呢。这帮爱开玩笑的婶婶们,早已忘记了小芹的伤心事,真是没心没肺,让人哭笑不得。

纳文在大家的笑声中走来了。他拿着锤子走进水里,把一个个木桩子重新砸结实了,顺手收拾一下松动的柳条栅栏。看着儿子和大家有说有笑的,纳文妈说要做饭先走了。纳文妈刚走,托娅马上说:纳文,该给你妈添个孩子啦!接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他的婚事。

斯琴趴在托娅耳朵边悄悄地说,没看见小芹在跟前吗。

托娅说,小芹是有丈夫的人啦,纳文不是犯傻吗。

纳文说,别嘀嘀咕咕了。有你们这些婶婶,我老婆敢来吗!这句话马上把她们笑得人仰马翻。看着她们打打闹闹,纳文终于笑起来。他喜欢这些婶婶,喜欢她们的坚强乐观。这么多年,这群了不起的女人们就是这么互相插扶着一起走过来的。全村的人都敬重她们。

有什么东西触碰了纳文的小腿,他低头看见娅娅正用小手抓着他。他俯下身抱起娅娅,疼爱地用粗大的手指轻轻碰一下娅娅的小脸,娅娅把目光聚到他脸上,很快地用手在他脸上挠一下。纳文高高举起了她,但她没有发出他期待的笑声。当他失望地放下孩子时,终于看见了娅娅张了一下嘴,他高兴地对小芹说,你看,娅娅知道害怕呢。

小芹温和地看着纳文笨手笨脚抱着孩子玩,心里便有千丝万缕的思绪飘舞起来。如果吴贵生这样疼孩子就好了,她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马上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点。吴贵生看孩子的冷漠目光,早已冻伤了她的心,现在她还对他抱幻想,真是没长记性。她低声跟纳文说了一句,别累着你,就抱走了孩子。他责怪地望了她一眼,感到她的生分。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生分是有道理的。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为了孩子她已经认命了,对生活不会有额外的想法。

是的,小芹的双手出卖了自己,她那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次打击的双手紧紧握在一块,好像从来不曾分开。纳文悄悄叹了一口气,他多么希望那双手能够像舒展的花朵那样自然地伸开,没有仇恨、忧伤,没有绵绵不断的痛苦。

吴贵生刚走进大院就捂住了鼻子。小芹娘俩正在院子里收拾鱼,一群鸡围着她们争抢鱼膛里的内脏,闹得沸沸扬扬。院子里支起的一口大锅冒着蒸汽,弄得满院子飘着鱼味儿,看样子里面正在蒸鱼。而孩子坐在凉席上玩一堆羊拐骨制作的玩具。强烈的阳光晒得他后背出了一层汗,他有些恼火地喊小芹一声。小芹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拎过他的兜子怔怔地站在那里。小芹妈说,饿了吧,小芹做饭去吧。

小芹走进了东屋,把兜子放在火炕上,转身去厨房做饭。她用豆梗引燃了木袢子后,用葱花炝出汤,又把刚收拾好的鱼放到锅里。吴贵生皱着眉头慢慢走过来嘟哝一句,又是鱼汤,我烦死了,现在我闻到鱼味就想吐。小芹说,你去后院割点韭菜,炒鸡蛋吧。吴贵生慢慢走出去。小芹从窗户望一眼,他从妈身边过去,居然没说话,还是妈问了一句生意做得怎么样,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小芹也没听清楚。过一会儿,吴贵生回来了,手里抓着—把韭菜,进屋忙着摘韭菜。小芹张张嘴又闭上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两个人沉闷地做好饭后,小芹就喊妈妈抱着孩子进屋吃饭。

吃饭时,小芹妈忍不住说了一句,娅娅的病还是去北京看一下吧,昨天,大伙跟她玩时,她会咧嘴啦。

吴贵生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咧一下嘴说明不了什么,就是咧嘴了。

小芹妈有些生气,夹一块鱼放在娅娅嘴里,我看得清清楚楚,纳文逗娅娅时,她就是咧一下嘴,以前有人逗她可没反应。

吴贵生一听纳文的名字就阴沉下脸,一想到小芹又见到了纳文,他的心就挂了冰霜,脸上没有表情地说,等我把木头推销出去,手头有了钱再说。

小芹妈一推碗不吃饭了,把脸转到窗户看着院子里的鸡群说了一句,杀只鸡给孩子补补吧,你可是什么也没给孩子买。

吴贵生把举起的筷子又收回去,讪讪地在碗里扒拉着米粒。他听得出来,小芹妈责备他没给孩子买吃的东西。这时,娅娅摇摇晃晃站起来,小手一下碰洒了鱼汤碗,正在气头的吴贵生抬手扇了娅娅一个嘴巴,娅娅一屁股坐在炕上呆呆地瞅着他,脸上印着红红的手印。

娘俩一下惊呆了,她们万万没想到吴贵生能当着她们的面打孩子。一向隐忍的小芹妈突然爆发了,她顺手拿起身边的扫苕朝小芹扔过去,滚,滚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吴贵生一下慌了神。他不能走,他走了就回不来了。他离不开小芹,至于为什么离不开他还一时想不清楚,但是和钱有关系。苏小芹不贪钱,她的妈妈也不贪钱。现在你满世界找去,不贪钱的人比恐龙蛋还难寻找。再说,小芹从不给他找麻烦,这一点很重要,男人不需要麻烦的女人。他也有头疼的时候,她和所有的达斡尔人一样性子倔强,她犯倔时他真想像父亲收拾母亲那样,干脆把她收拾老实了。但在腾克村这样做绝对行不通。

小芹哭了,妈你让我上哪去,我离开家谁收留我?妈,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他走,你骂我打我都行,但不能赶我走。她转过头对吴贵生说,我看得出来,你巴不得娅娅死了再生一个。在你心里,她不是你的孩子,她就一累赘,所以你打她。直到现在,你还拖着不给孩子看病。哪怕去北京一次,医生亲口说没法治了,我也就死心了。

吴贵生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了,他硬着头皮说,我没说不给孩子看病,我说等我把钱要回来后再说。你们坐在家里哪里知道买卖不好做,我快跑断了腿,给一家木材厂联系木材,林业局和火车站都要回扣,我的钱被套住了。我在外面住地下室、啃馒头,这些话我从来不说,你们当然不知道。

小芹妈虽然听不懂吴贵生的生意经。但直觉告诉她,他的话不对劲。她们从来不和他要钱,他回家除了给家里买必要的东西,留下生活费,这家里几乎没用他的錢。看看吧,菜园子里有菜,粮食是自家地里长出的,牛奶是自家的,连鱼也是自家捞的。这家他没帮衬什么呀,难道连给孩子治病的钱真的就没有了吗?再瞧瞧小芹垂头流泪的样子,小芹妈心软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小芹妈想,玛鲁神灵说过,无善根的人必被恶风吹走,且看他是什么东西吧,到头来就该有什么下场。

快到春节了。这一年的冬季出奇得冷,大雪纷飞的时候,整个村子变得萧条肃杀。结冰的江水、开阔的原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上面留下小动物匆匆走过的足迹。与往年冬季一样,寡妇们时常来小芹家聚会聊天,当然要拿上针线活。来时,她们每一个人都带着食物,中午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到了天快黑时就各自回了家。多年来,她们就这样互相陪伴着熬过漫长的冬天。

娅娅已经走得很稳当了。她在女人们中间走来走去,或者坐在纳文妈大腿上,含着手指头睡过去。每逢这个时候斯琴总是尖声叫道,这丫头没良心,我们多疼她,她就找纳文妈。

纳文妈满脸洋溢着温和的笑意回嘴道,是我把她接下来的,她当然和我亲。斯琴看着娅娅,若有所思地问道,吴贵生什么时候回来?见妈妈懒得张嘴,小芹在一旁回答:他忙着要债回不来了。托娅哼一声,天天要债,骗谁呢。他的钱捂得快长毛了吧。

斯琴便说,这样吧,我们找个时间替娅娅向笊篱姑娘祈福吧。

托娅使劲拍一下手,大声赞叹,好主意,斯琴就是脑瓜灵光,下辈子我是男人就找你。

腾克村的孩子刚懂事不久,大人就会给他们讲神话故事。小芹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笊篱姑娘的故事。很早以前,村里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经常帮助别人,受到了全村人的称赞。有一个春节,她给家里来的客人煮饺子,饺子快熟时,她才发现笊篱不见了。情急之下她跑到邻居家借了笊篱,跑回来时被一坨儿冻牛粪绊倒摔死了。全村人为了纪念她,每逢春节期间便祭祀这个美丽的笊篱姑娘。谁家孩子有病,大人都会想起善良的笊篱姑娘,祈求她的帮助。在人们心中,她已经变成了神仙护佑一方百姓。

第二天下午,大家聚齐了。小芹妈用柳条编成了一个笊篱形象的人偶,它能站立在炕桌上。纳文妈给笊篱姑娘披上亲自做的皮坎肩,托娅还用剩下的皮子做了一个时尚的帽子,像俄罗斯贵妇人带的那种船形帽。

斯琴捅了她一下埋怨起来,看你干的好事,怎么做了这样的帽子,她又不是苏联娘们。托娅得意洋洋地说,你懂什么呀,美丽的姑娘都喜欢好看的帽子。

笊篱姑娘被打扮成精奇里江的姑娘,稳稳地站在炕桌上。女人们燃点香火后,一起跪下来朝拜。跪在最前排的纳文妈大声念诵祷辞。

万能的神灵,请你垂怜我们。我们不贪不占,勤劳善良,遵循祖先的古训,过着朴素的生活。如今我们的孩子遇见了病魔,祈求万能的神灵、笊篱姑娘,帮助孩子禳除病灾、恢复健康。我们将向各位神灵敬献最好的食物、和我们没被污染的心。我们将铭记你们的恩德,不抛弃生病的老人和孩子,不抛弃残疾的弱者,不玷污我们的灵魂。

女人们跪在地面听着纳文妈祷告,心里格外温暖。是呀,腾克村的人活得多么古朴善良,这里没有偷盗者、抢劫犯,没有虐待老人和孩子的畜生,每个人都以勤劳善良为根本。大地上的粮食足够他们自尊地生活一辈子。可怜的娅娅,大家为你祈祷,但愿你安康地度过每一天。

祈祷完毕,纳文妈站起来上了炕,双手把着木偶的腿有节奏地敲击桌面,跳起来吧,姐妹们,笊篱姑娘喜欢快乐,不喜欢忧愁。我们也要像她那样快乐地生活。

木偶在纳文妈手里栩栩如生地跳着。大家似乎看见了笊篱姑娘的灵魂正在翩翩起舞,便跟随着纳文妈的歌声跳起来。屋子里的地面很窄,只容得下三个人施展天地,其他的人便坐在炕上等着下一拨跳舞。她们相信,相亲相爱的灵魂自然能感觉到对方,此刻,笊篱姑娘一定在天空看着她们,说不定也和她们一起跳舞呢。

小芹抱着女儿坐在炕上。即使外面飘着大雪,西北风透过窗户缝钻进来,她仍然感到屋子里暖洋洋的。在她的视线里,最年长的纳文妈和妈妈正缓缓地跳着舞,她们趿拉着自己做的绣花鞋,双脚自然外开,然后左右交替地向前拖地滑行,身材袅娜地挪着步。她们的腰肢像柳枝一样柔软,颀长的手臂如同美丽的鸟儿优美的飞翔,水一样轻曼、华丽。慢慢地,周围的人不跳了,敬佩地看着两人跳着最古老的鲁日格勒舞。那两个平素安安静静的女人,此时变成灵魂附体的舞者,她们挺着颈部,神情高贵,带着不可名状的尊严,每一个舞姿都让人感到不同寻常。

从小芹记事起,她就经常看老年妇女跳着这种古老而优雅的舞蹈,乡亲们叫它“鲁日格勒”。妈妈解释“鲁日格勒”的意思,就是像冬日的篝火、普照万物的太阳一样,熊熊燃烧、生生不息。妈妈曾跟她说过,在精奇里江生活时,妈妈的奶奶是契丹人,她给整个部族带来了契丹宫廷舞。后来,乡民们在跳舞的时候加进了宫廷舞的舞姿,变成了今天的鲁日格勒舞。这种古老的舞蹈,只有老人们会跳。所以,妈妈和纳文妈跳的舞看起来与众不同啊。

躺在小芹怀里的娅娅起初打起瞌睡,不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着姥姥们跳舞。两个老人越跳越开心,大声呼号起来,哲嘿哲,哲嘿哲,哲嘿哲嘿哲嘿哲……大家一起拍着巴掌跟着热火朝天喊起呼号,似乎跟随整个部落从茂密的森林走向开阔的原野,像朝拜大地和太阳一样,朝拜顽强的生命。娅娅啊啊地叫着,突然从小芹怀里站起来,在火炕上转起圈,两只小脚踱着节拍。那节奏正和地下的舞者一个节奏。而在地下的人已是舞至高潮,挥动拳头舞蹈,那呼号的声音和落日一样辉煌而凝重。

吴贵生春节前回来了。他掏出五千元钱扔给小芹,看看吧,我做买卖赔了,就要回来这么些钱,天气暖了咱们带着女儿去北京看病。

小芹相信了他的话,把钱交给妈妈,和她讲了这件事情。小芹妈有些怀疑地看着女儿,欲言又止,但私下里还是为女儿的轻信叹了一口气。直到现在,小芹从来不知道吴贵生究竟有多少钱,吴贵生对自己的收入一直守口如瓶,他们俩哪里像夫妻的样子。那天吃饭时,吴贵生跟小芹妈商量,想开一家小卖店。他说整个腾克村只有一家小卖店,村里人买东西常常搭车去莫旗。他看好了商机,觉得开小卖店虽然不能挣大钱,但小钱也能致富。

你想想别的办法挣钱吧,小芹妈揉着太阳穴没精打采地说,没钱是不行,要早点给孩子看病,不要耽误了。再说,挣乡亲的钱,我们今后怎么和人相处。你是外乡人,不会考虑这些。

吴贵生听出小芹妈的意思,脑子里又闪过离婚的念头。他手头已有的八万元钱,是做了几年买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小芹妈除了逼他给孩子看病,根本不管他能不能挣到钱、今后在城市能否买到房子。这个残疾孩子会像吸血鬼一样很快让他变成穷光蛋。这样的日子想起来就可怕,真不如离婚心静。最近他脑子里经常闪过离婚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眼下他还是控制自己不去想离婚的事。只要哄得小芹妈同意开小卖店,他保证能赚到钱。当地人头脑不灵光,不仅不会做买卖,还不会算计花钱,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光是自己吃喝也就算了,他们一定找人一起吃喝才心里舒服,好像还活在部落时代。农闲时他经常看到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那样子爽,拿着啤酒瓶直接往嘴里灌。当时他就萌动了开小卖店的念头。尼尔基镇一家啤酒厂用嫩江水酿制的巴特罕啤酒远近驰名,后来被雪花啤酒厂合并了,销售量剧增。如果开起小卖店,单是卖酒就有钱可挣。这个关键时期,他不该想离婚的事。没有小芹一家,他做买卖站不住脚,当地人沾亲带故的,得罪一个,全村人会给你脸子看。想到这儿,他向小芹妈表示,给娅娅看完病再说开小卖店的事。

六月初,吴贵生和小芹去了北京。在儿童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还是诊断娅娅患有先天脑损伤造成了轻度痴呆。那位女医生同情地看着流泪的小芹,告诉她,可以去惠民中医儿童医院看病,那儿有名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用中医的方法治疗也许有疗效。

两个人因为去不去惠民儿童医院吵了一架。吴贵生说,难产缺氧,死亡的脑细胞不会再生了,去不去没用了。

小芹坚决地说,只要还有一点办法,我决不放弃。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对后代不离不弃。

吴贵生心里一沉,他知道小芹说到做到。他拉着小芹边走边说,女子了好了,咱们明天去行了吧。

第二天,两个人四点起来去惠民中医儿童医院挂号。还好,挂到了专家门诊。那位姓钟的老医生看过脑电图后,认为孩子大脑损伤的不像西医确诊的那么严重,建议用中药、针灸联合治疗。

吴贵生为难地说,医生,我们从边远地区来的,没有条件留在北京治病。钟医生边开药方边说,你们先用这方子治,我给你开十副药,剩下的你们在当地配药服用。两个月之后再来复诊。记住一定要坚持服药,才看得出治疗效果。

两人干恩万谢地走了。到收费窗口交钱时,吴贵生愣住了。十副药一共付了一百五十元钱。他迅速算着账,一副药十五元钱,那么一个月近五百元钱,一年就要花六干元钱,还不保證女儿的病能治好。他到收款窗口掏出一百五十元钱递给收款员时,眼前漆黑一片。两人拿着药走出医院,看着阴霾的天空发愁。过一会儿,吴贵生坚决地说,还是开小卖店,怎么着也要挣点药费钱。小芹无语,小芹想,没有钱孩子没法治病,没有钱太可怕了,比死了还可怕!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凉下去,一直凉到心脏的深处,凉到站在马路上的双腿里。而散发着灰色的光芒的马路,在她看来就是一片游不到岸的大海。她想,那些没有钱看病的人同样有这样的想法,谁能救救他们!

吴贵生终于开起小卖店。他在路边买了一处年久失修的土房,简单修葺一下便开张了。村里的人起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他的店买东西。吴贵生很会做买卖,他从齐齐哈尔进货,即便增加了路费,但货品和尼尔基镇市面相比价格差不多,大家就不想坐长途客运车去尼尔基镇买东西了。每逢小孩买货时,吴贵生还搭上一把糖块什么的。他知道达斡尔人很疼爱孩子,给了孩子甜头,大人会认为他懂人情事理,自然就肯光顾小店。没有乡亲们的认可,他的店不会兴旺起来。他这样做很见效,村里不仅买东西的人多起来,有人也开始说他的好话了。

纳文很少看见小芹,只是听妈妈说,小芹从北京给孩子看病回来后人变瘦了,每天忙着给孩子熬药。至于小芹妈,也不大出门,因为吴贵生开了小卖店,她感到颜面无光。达斡尔人向来瞧不起经商的人,瞧不起不劳而获盘剥别人。那娘俩觉得吴贵生借着给孩子看病,挣大家的钱,心里过意不去。后来,纳文妈说了一句公道话,咱们的人也该开窍了,这是什么年代,还看不起经商的,咱们民族怎么发展。人家吴贵生也是凭本事吃饭。

家里仓库被雨水浸泡后塌了墙角。纳文骑着自行车去原野,找了一块草势茂盛的地方,用切刀切出草坯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等草坯干了便可以修砌墙角。用了两个小时干完活,他很满意地看着地上一块块砖型的草坯,打算过两天用小推车拉回家。在回去的路上,离老远他看见小芹骑着自行车过来,他跳下车大声招呼她。小芹也看见了他,边打招呼边下车,又把驮在车架子上的娅娅放到地上。纳文眼睛一亮,娅娅跑得很稳啦,道路中间有一块石头,她居然能绕过去。过去她不知道绕过障碍,一块小石子就能把她绊倒。他把这个发现告诉小芹,小芹难得一笑讲起来,吃了北京医生的药,孩子的病有点好转,还需要继续坚持服药。在齐齐哈尔市药店买的中药,药力不如北京的好,尤其是黄芪用量很大,她就抽时间自己到野地里采黄芪。这一片野地她找了几遍,再也采不到黄芪。今天她就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下来的黄芪。

纳文想了一下说,我抽空上山采吧,山上肯定有。你一个女人家上山危险。

小芹垂下眼睛,抬起头时,眼睛里闪过泪光,我想过上山采药,就是害怕。吴贵生去齐齐哈尔市上货时买药,他嫌黄芪价贵,偷偷把黄芪的量减了,他以为我看不出来。每包药里的黄芪我都拣出来,放在一起用秤称过,医生每付药用黄芪三十克,他买的每付药里黄芪不到二十克。

纳文心里一沉。想了想说,你还是和吴贵生一起去齐齐哈尔市,他上货你买药。你什么也别想,想也没有用,只要把孩子病看好,你怎么辛苦都值得。

小芹用力点点头,轻声说,纳文哥,我听你的。

两个人似有许多话,却无处说起。纳文先走了,他明朗的样子让小芹振作起来,不禁为刚才的伤感而羞隗。纳文说得对,只要孩子好,她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走出不远的纳文听见原野深处传来了小芹高兴的呼喊,虽然她的声音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很微弱,但一下子让他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小芹一定是看见了那片黄花,才发出欢快的叫声。刚才他路过那片草甸子时看见遍地黄花,也想大喊一声。它们像一条金黄的河流在原野里恣意地流淌,几乎流淌到了天边。那番美景犹如一幅油画。

那段时间,小芹经常给纳文妈送晒干的黄花。起初,纳文妈并没在意,她自己就经常送小芹妈一些自己做的奶制品,给娅娅补身体,然而纳文让她起了疑心。这几天纳文一大早说走就走,也不告诉她干什么去,傍晚回来后肩上多了一个麻袋,里面装着许多黄芪。他一进屋就累得躺在炕上,连饭都懒得吃。第二天早晨吃过饭,他还是上山了,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起初她只听纳文说黄芪补气,还以为他是给自家采的。不是吗,待到冬天,用黄芪炖煮老母鸡汤很补身体呢。可是过不了几天,放在仓库里的黄芪就无影无踪了。纳文妈感到蹊跷,一再追问东西哪去了,从不说谎的纳文就说了实情。纳文妈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儿子对小芹用情太深,居然独自一人上山采药。

她气恼地说,儿子,你不能惦记小芹。人家有丈夫、有家庭,你这样做不好,神灵会怪罪你。瞧瞧咱腾克村,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没有胡来的,你可别给我丢脸。

纳文郑重地说,妈,你放心,我不会干丢人的事。我只希望小芹好,没有别的想法。你说过,善良总是对的。

纳文妈还是不放心,语重心长地嘱咐,人的一生很短暂,不能走错一步。走错了路再接受教训,付出的代价不值得,还是隗对自己的生命。有一种人是智者,他们知道不走弯路,一辈子活得坦荡。儿子,你该做这种人。

纳文到小芹家送黄芪时,吴贵生也在家。吴贵生蹲在地上,用一把豁口的刀在菜墩上剁着鸡食。那些白菜在刀下粉身碎骨、汁液横流,几只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伺机捡拾掉在地下的碎菜叶。

纳文卸下肩上扛着的麻袋,对吴贵生说,我送黄芪来了。

吴贵生慢慢站起来,手里拎着沾着菜叶的刀,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回事?

纳文猜测到小芹并没跟吴贵生说起这件事,他感到不好开口,就站在原地朝屋里望去。

吴贵生朝屋子喊,小芹,纳文来啦。他的声音高亢、嘹亮,完全是主人的腔调。纳文嘹他一眼,不由想起他刚到村里时,见谁都点头,显出谦和的样子。

小芹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纳文欣喜地说,纳文哥,屋里坐。

吴贵生阴沉着脸问,这是怎么回事,纳文送黄芪来了。

小芹没理他,捡起麻袋边掉出的一根黄芪,脱口而出,真是好黄芪啊,买都买不到。我怎么谢你?

纳文憨憨地笑一下,孩子病好了,你就是谢我了。乡里乡亲的,别见外。

吴贵生又问,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气里有些愠怒。

纳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孩子治病需要黄芪,闲着也是闲着,就到山里采了一些,你们配药用吧。

吴贵生一下子火了,配药配药,天天这么吃药,好孩子也吃傻了!

小芹没想到吴贵生当着纳文面说出这么无耻的话,忍着气问,你什么意思,不想给孩子看病了?

吴贵生狡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看出有什么疗效。医生都是骗子,他们就想挣钱,咱们不能上当。

小芹知道他会这么说,气愤地背起黄芪往仓库里走,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吧!

吴贵生一下子把菜刀扔在地上,大声喊,离就离,我过够了烂日子!

纳文转头走出院子,他怕自己一个拳头砸在吴贵生的脸上。听着身后的吵架声,他知道这俩人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娅娅指着吴贵生,口齿不清地说,爸爸坏。吴贵生正呼噜噜地喝粥,听见娅娅的话,放下碗筷,扯过孩子发疯地捶打她的后背。小芹母女俩惊呆了,那双挥动的拳头像石头一样落在娅娅瘦弱的身上、头上,娅娅被打得趴在炕上,来不及发出哭声,小脸憋得青紫。这样的人哪里是父亲,牲畜不如!小芹妈再也忍不住了,发疯似的抢过孩子喊,滚,滚出我家,再也别回来!

吳贵生第二天便后悔提出离婚了。小芹收拾好他的衣物送到小卖店,跟他一句话不说,放下东西就走。望着小芹倔强的背影消失了,吴贵生流下泪。洒满阳光的绿地、静静流淌的嫩江,还有大片大片的庄稼,纷纷映入他的眼睛里、心里。他一次次地问自己能离开这片美丽富饶的地方吗。但最后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能不能留下不是他说了算的。那天晚上吴贵生回了家,但大门紧锁着,任凭他怎么拍打那厚厚的木门,里面的人一声不吭。

吴贵生又慢慢走回了小卖部,躺在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和小芹较起劲。他忘了自己想离婚的事,一心一意地恨起小芹。小芹不是想离婚吗,他就腾着不离,看她能怎么样。只要小芹心里一懈怠,他再赔个不是,两人就离不了婚,日子照样过下去。女人心软,小芹心更软。对付贪婪的女人,他没有办法,对付心软的女人,他有的是主意。

到了十月份,小芹自己带着女儿去北京复查。下了火车站,她直奔惠民儿童医院,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同屋住的两个外地人也是来治病的,她们告诉小芹挂专家门诊的号越来越难了,她们昨天后半夜去排队还没挂上专家门诊,所以第二天还要去排队。半夜里小芹抱着娅娅随她们一起到医院一楼的大厅排队,等到她挂号时,钟教授的号已经没有了。小芹当时流下泪,站在那儿死活不走,一个劲儿哀求给她加上一号。挂号员同情地说,我们没权利给你增加专家的号,每个专家的号是固定的,你是复诊,直接找钟教授加个号吧。

这句话给小芹提了醒,她马上抱着孩子找到钟教授的诊室。等到钟教授上班,她直接进去,扑通跪在他面前说,钟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吧!钟教授连忙扶起了她,看过她递过的方子,想起了几个月前她领孩子看过病,给她补了一张预约挂号票,告诉她需要等到所有的病人看完后才能给她看。

挂完号后,小芹回来坐在门诊旁的椅子上等着,才感到饥肠辘辘。娅娅趴在她身上也嚷嚷自己饿了,这让小芹又惊又喜。以前娅娅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大知道饿。在家里,妈妈一直怕孩子饿着,按时按点喂她。今天因为挂号,小芹和孩子一直没进食,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小芹听见女儿喊饿,就像听见天大的喜讯,紧紧地抱着娅娅亲一口,然后跑下楼在医院旁的小卖店买了两个面包、一根火腿肠,站在外面让娅娅玩一会儿。等她抱着孩子上了楼,病人已经走完了。钟教授只出半天门诊,看见小芹不在,就坐在诊室里等她。小芹回来后见钟教授一直等她,感动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钟教授为娅娅号过脉后肯定地说,继续服药吧,孩子的病情还是有好转。

医生在原来的方子上又增减了几味药,把方子递给小芹。他抚摸着娅娅的头说,多漂亮的小丫头,长得像你。你一定要耐心给她吃药。坚持吃一年会见效的,她的病情没严重到治不了的程度。这样的孩子不少,就是没有坚持治疗,造成了终身残疾。

小芹满怀希望登上了火车。这回她有了经验,在齐齐哈尔市下站,去中药店一下子买了两个月的药,省得回家后再来回折腾买药。她记住了医生的话,只要坚持服一年的药,娅娅会好起来的。

又到了秋收的季节,那段时间,小芹像疯了似的干活。她雇了两个短工,领着他们收割大豆。那两个短工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女人,不好意思输给她,也跟在她后面拼命地干活。纳文一大早过来帮忙时,老远看见大豆地里小芹起伏的身影。她身后倒下一排排豆梗,前面辽阔的豆地发出耀眼的光芒。这种光芒足以让任何女人生畏,但小芹像男人那样刷刷地割着豆梗,身体一次次匍匐到大地,一次次又挺立起来。

纳文紧握住镰刀走进地里,憋足了劲割大豆,很快跟上了小芹。小芹听见身后传来刷刷的割豆梗声,转过身看见他,双手顿时软软地垂下来,泪水汹涌地流出来。纳文站起身大声说,哭什么,这遍地的黄金,捡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哭。小芹被他的话激励得破涕为笑,转身继续割大豆。真是神奇啊,有纳文在身边,她内心一下充满了力量,干活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到了地头,小芹终于累得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她望着纳文,他俯身收割大豆,几乎没直过腰,两条挥动的手臂闪着太阳的光芒。大豆梗在他手里像水浪一样打着旋儿,然后伏倒在他的手里,马上打成捆躺在大地上。那两个帮工的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好像正在金黄的水浪里游动。小芹还没来得及发出赞叹的声音,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她看见了吴贵生,他走得真快,仿佛要飞起来,整个衣襟像旗帜一样朝身后飘荡。小芹从来没有见他走这么快。

这两天吴贵生知道小芹自己找人割地,他就没有露面。小芹不是倔吗,不是坚决要离婚吗,那就让她自找苦吃吧。他就想让小芹尝尝挨累的滋味,尝尝没有男人的辛苦,看她还倔不倔,还敢不敢离婚。但他等来等去,小芹好像发誓和他过不去,自己每天下地干活,累死了都不找他。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了,马上跑来看个究竟。当他远远看见纳文时,脑袋里一下充满了血,两条腿倒腾得更快,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纳文面前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为了小芹,这家伙豁出命来了,单看他身后倒下的一大片豆梗,就看出他甘心卖命呢。怪不得小芹坚决要离婚,有这家伙暗地搅局,小芹不离婚才怪了。

吴贵生跑到纳文面前,气急败坏地喊,用不着你假惺陧地帮忙,你打小芹的主意,没有用,她是我的女人,你做梦去吧!

纳文抬起头,看见吴贵生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顿时感到眼前黑了一片。纳文妈说过,纳文是个不要命的主,上来脾气就是天崩地裂的事。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吴贵生后退一步,他看到纳文手里紧紧攥着的镰刀,锋利的镰刀晃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了。他壮着胆又骂了一句:用不着你献殷勤,你赶紧滚开!

纳文眼前又一黑。纳文妈早就叮嘱过他,只要上了脾气,一定告诫自己当心,千万别发火,他动了气就出大事了。当他想起这句话时,拳头已经击在吴贵生的脸上。他很满意地听见吴贵生发出一声尖叫,像野猫叫春的动静。纳文想,吴贵生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他看见自己的拳头在尖叫声中又击在那张惊慌万状的脸上。

小芹终于和吴贵生离婚了。从乡政府出来后,吴贵生站在道边痛哭流涕地问小芹,如果没有纳文,小芹会不会跟他离婚。起初小芹看见他流泪还有点难过,听见这句话转身走了。

所有的粮食及时收上来放进仓库。小芹妈欣喜地看着一袋袋鼓溜溜的大豆说,这些大豆能卖个万八干的,给孩子看病的钱就从里面出。别担心,就是倾家荡产,我们也要给娅娅治病。

小芹哽咽地说,妈,我让你操心了。

小芹离婚后,纳文时常出入小芹家送草药。娅娅一看见纳文,就欢喜地向他跑去。看着纳文把娅娅举得高高地逗她玩,小芹心里一热。纳文的深情和细腻让她尽收眼底。不过,她不敢多想,因为她没有资格多想,纳文这么好的男人,早已有姑娘盯上了。托丽大婶看中了纳文,前天晚上拎着烙好的糖饼过来请小芹妈提亲。她說得很诚恳,小芹妈,我的二丫头长得也算漂亮吧,人也勤快会过日子。我们一家都看中了纳文,尽管他结过婚,我们也不挑剔什么,这样好的小伙子,我们不想错过。

小芹妈当然知道托丽用心良苦。人家请她提亲,一是看中了她的人品,二是希望小芹断了念想。小芹妈没有犹豫,第二天就去纳文家替托丽提亲,回来后淡淡地对小芹说,等着吧,纳文妈很相中托丽婶的丫头呢,如果纳文没意见,两家就商定婚事。

也许是太希望结亲了,托丽很快让村里人知道提亲的事情。上年岁的人虽然觉得女方提亲破例了,但还是认为这事顺理成章,等着喝喜酒吧。

纳文妈没想到,一向挑剔的托丽肯把二女儿嫁给纳文,心里真是喜忧参半。那是多么好的姑娘啊,除了长相比不过小芹,哪点都不比小芹差。平时规规矩矩的知书达理,人人夸赞。这样的丫头能不让纳文妈动心吗。纳文妈不是不想儿子和小芹的事,但是她还是心疼儿子。纳文从小没有父亲,与其说是她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还不如说他撑起了这个家。这孩子仁义善良,没少吃苦遭罪。纳文妈记得那个冬天纳文才十二岁,他独自上山砍柴,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若不是一个猎人相救他早没命了。每每想起这件事她就心里打颤。如果纳文和小芹结婚了,他要每天被一个病孩子、两个老人拖累,当妈的怎么也舍不得儿子受罪吧。她也喜欢小芹,如果小芹没跟人私奔,她巴不得两个孩子喜结良缘。但小芹私奔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可怜的小芹,年轻轻的便离了婚,上有母亲下有女儿的硬撑着,人还没到二十三岁,老得就像三十岁了。玛鲁神灵好好保佑她们娘几个吧。

那天,小芹妈提亲后刚离开,纳文妈直接和儿子摊牌,说她同意这门婚事,让纳文尽快去托丽婶家正式求亲。一向少言寡语的她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跟纳文交代起谁都知道的规矩,她真怕哪儿出了差错影响这桩来之不易的婚事。达斡尔族办婚事,男方家首先要找媒人求婚。婚姻是大事,没有隆重的求婚过程会显得草率而轻浮,玛鲁神灵不会保佑这样的婚姻,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早晚会出差错,小芹就是例子。找媒人求婚很讲究,需要人品好、善解人意,让女方家看着有诚意。纳文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小芹妈最合适,只是自己不好开口。唉,多年的老姐妹,因为儿女的事心里生分了,真是为难啊。

纳文沉闷地听着。

纳文妈说,你想过没有,娅娅吃药需要钱,她爸都放弃孩子了,你担得起来吗?这不是逞强的事,日子是自己过的。我们两家都挺穷,有一天你们穷得连老鼠都饿跑了,恐怕连吵嘴的劲儿都没有,那时你是真对不起小芹了。与其那样,不如现在明智点。

纳文猛然摇摇头,妈,小芹爸能为病人搭上命,我怎能不帮小芹。我不能眼看着小芹一个人挣扎。妈,你就别为难我了。

十一

纳文拎着草药还没踏进小芹家大院门,就听屋里传来争吵声。他急忙跑进去,一眼看见吴贵生抓着小芹的胳膊,死乞白赖地求小芹和他复婚。吴贵生哭得很伤心,连话都说不清楚。

吴贵生的小卖店快关店了,没有一个人去买东西。他每天眼睁睁地看着敞开的店门,看着外面的阳光一点点明亮起来,又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消失。当黑暗逼走天边最后一点光线,他才打开昏黄的灯,煮点挂面拌上大酱呼噜噜地吃下去。吃着吃着,泪水便无声地流淌下来。没离婚时,他这个时间正坐在炕头上吃着小芹做的家常饭菜,然后躺在温暖的火炕上酣然入睡。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家是那么温暖。傻呀,吴贵生边掉泪边用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离婚傻呀!

纳文怔在门口,看着他们正在撕扯。吴贵生拉扯着小芹哭诉着,小芹拼命地挣脱手臂,他却坚决不放手。小芹气喘吁吁地喊着让他出去,嗓子都哑了,他也不听。站在旁边的娅娅吓得大声哭着喊姥姥,却不见小芹妈的身影。纳文再也忍不住了,几步冲进去抓住吴贵生忍着怒气说,你还想干什么?

吴贵生拼命挣脱,却被纳文一只大手钳得死死的。他放弃了挣扎,哭哭咧咧地说,纳文兄弟,我不该离婚,我不能没有家。他说的是真话,他告诉纳文,昨天夜里,他实在承受不了,凄凉和孤独卷着黑夜向他袭来。村里每一声狗叫都让他揪心,连狗都有个家,他吴贵生只能孤零零地活着。

纳文放开手,扭头问小芹,你听到了吧,他说的是实话,你同意复婚吗?

小芹坚定地摇头,她从来没像刚才那样看清吴贵生的本质。

吴贵生颤抖着声音乞求,小芹,看在孩子的面上,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对你们好的。我发誓,我给娅娅看病,直到看好病。他从衣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叠钱递给小芹,诚心诚意地说,过去是我不对,我改还不行吗?你相信我,我说话算话。

这时小芹妈从外面回来了,站在门口冷眼旁观。待到吴贵生掏出钱,她走过去说,留着钱吧,你还要娶亲,你不要再来了!

吴贵生求救地看了小芹一眼,小芹却不理他。他只好抬腿向外走,走到门口,还是转过身,从桌子上取走了刚刚放在上面的钱。小芹,需要钱时到我那儿取,他说,这几天我上货先用着。说完,他慌慌张张往外走。看他比兔子还跑得快,小芹猛然笑起来,凄厉的笑声一直追赶着走出门的吴贵生。吴贵生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小芹才停止了笑声,泪水却汹涌地流淌在脸上。

小芹妈被女儿吓得惊呆了,小芹从来没这么哭过。她一直以为小芹为了孩子扛得起放得下,但她现在一下子感到了女儿的痛苦和悲伤,走过去一把抱住小芹,也流下了泪。

纳文抱起还在哭泣的娅娅,看着搂在一起痛哭的娘俩说,小芹,你嫁给我吧。她俩一下停下了哭泣,呆呆地望着他。纳文又说了一句,小芹,你嫁给我!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他早该这样做了,小芹一直是他心仪的女人,她受了这么多苦,精神都快崩溃了,他还等什么。

小芹妈激动地擦着眼泪说,纳文,你是好孩子,我们心领了。我们不能拖累你,这个婚事我不能答应。

纳文说,婶婶,我会耐心地等待你和我妈同意。我要给小芹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每个女人都想要的婚礼,让她体面地嫁给我。

纳文正在院子里忙碌。他把晒干的草坯从原野里拉回来,修补屋子被水泡塌的墙角。匆匆走回来的纳文妈站在大门口,看着儿子熟练地和泥、把草坯一块块地塞进漏口,又用泥细心地抹平墙面,她似乎看见了年轻时的丈夫蹲在那儿干活,满腹的怒气一下子消失了,心里泛起了浓浓的疼爱。

纳文妈仍不甘心地问,你非要这么做吗?

纳文点点头,我是男人,我说话算数。

纳文妈大恸,老头子,纳文要舍弃自己,执意要娶小芹,我就成全他吧。谁让咱俩生了这样死心眼的儿子,他是死不改悔啊!

纳文没有纠正妈妈的说法。他感激地望着妈妈,好像看见父亲正在向他微笑。他没有舍弃自己,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自从妻子离开人世,他悟到了一个道理,人活着的意义就是携领着亲爱的人执着地走下去。他不想安慰母亲,让她想想吧,儿子没有做错事情。他走回仓库前,仔细打量刚刚修好的漏洞,脑子里开始有了盖新房子的打算。小芹家靠近江边,每年发大水时,她家院子里的水总是汪成一片。小芹爸活着时就曾要重选房址盖房子,但他没来得及实现自己的意愿就走了,至今小芹娘俩还住在老房子里。他们结婚后,母亲会同意她们搬过来住的。他要盖大点的房子,最好是小芹妈和娅娅住一间屋、妈妈自己住一间屋,他和小芹住在阴面那间屋里。想到妻子去世后,这个家重新热闹起来的情景,纳文心里洋溢着金子般的温暖。

小芹妈顶着太阳在菜园里摘烟叶子。为了给孩子看病,她今年特意种了不少烟。尼尔基镇一带出产的烟草质地优良,因为颜色像琥珀,所以被外人称琥珀烟。在民国时期,琥珀烟已经远近闻名,在市场卖的价钱很高。外地人来尼尔基镇,临走时一定要带点琥珀烟回去送亲友。斯琴很能干,自己出钱跑一趟,跟一家香烟厂签订了合同,到烟叶收获的季节厂家直接下来收购。这个消息传出后,村里许多人家都种了烟。

小芹妈摘下一片深绿色的烟叶,放在鼻子边嗅一下,那种又香又辣的气味飘进鼻子里。她满意地把葉子放在筐里,打算过一会儿把所有摘下来的烟叶用粗线穿起来,悬挂起来暴晒。瞧着吧,晒干的烟叶摇身一变,仿佛从细嫩的小丫头一下变成泼辣的女人,要撩骚着谁。抽烟的人大概就冲着让人充满幻想的气味来的吧。

柳条筐里的烟叶越来越多,勒得她手腕有点疼。她放下手里的筐,活动活动手腕,结果又感到腰也疼起来。行了,别娇气了,干活吧,她有点生气地自言自语,接着摘烟叶。那些肥大的烟叶依赖地舔着她的手,等到晚上看着吧,她的手心要肿起来。她突然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倾听着一种奇怪的声音。远处的江水隐约地喧嚣着,江边有人兴奋地大声喊叫着什么,而她家西窗对着的小路传来人们的奔跑声。没待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托娅风风火火地跑来,隔着柳条障子朝她喊,快出来吧,马哈鱼群游过来了!

小芹妈急忙跑进屋里喊女儿,母女俩顿时忙碌起来。她们换上旧衣服后,带着渔网跑出来,几个寡妇站在大院外正等着她们。纳文妈看见背着娅娅的小芹,像看见自己的女儿那样,两手捧着她的脸端详着说,瘦了点吧。小芹笑了一下,感到嗓子有些堵,只是点点头。小芹妈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喷嚏,迈开结实的双腿往河边走,她身后跟着那些相依为命的女人们。

温暖的太阳照耀在辽阔的嫩江平原上,江水对面的山林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即便离江面很远,她们也隐隐约约看到,大马哈鱼群随着洒满阳光的江水游下来了,岸边涌起的水浪不时地传来它们欢快跳跃的声音,犹如吉祥而明亮的歌声弥漫在两岸。

女人们站在江边嘿呦嘿呦地大声喊叫着。她们就是这样,兴奋时什么都不顾,先喊起来再说。她们嘹亮的喊声感染了正在忙于撒网的男人们,他们也想像女人们那样痛痛快快地喊几嗓子。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大马哈鱼,一群群的从多布库尔河游下来。它们浩浩荡荡地向前面遨游,似乎追赶着去朝拜天空中神圣的大太阳。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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