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人湖北宜昌人,有作品发表于《芳草》《清明》《长城》《长江文艺》等刊物。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工厂工人。
一
腊月二十九那天,雪开始化了。檐下的瓦盆里叮叮咚咚有了声响。它们总是在雨季和化雪的日子里发出声音。是水滴弹奏的旋律,或急或缓,单调重复。苏生坐在窗口发愣。耳朵里像塞进了一台时钟,滴滴答答。瓦盆该是孤独的,水滴跌落的声音不免有些悲悯的声气,有如谶语。老灰鸭嬉闹的池塘,不过它很快就会成为新年寂寞餐桌的陪衬物。空留下一个盆在嗟叹罢了。楚生坚持不回黄泥坝过年,他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像一只不愿降落的鸟儿。清早,宝根磨好菜刀,在檐脚下摁住灰鸭。“养了两年,肥的不得了,满屁股的油。”宝根说:“外面苦了两年,专门养了等他过年回来。老鸭粉丝汤就只有南京有吗?没有口福怪不得人。”说的是楚生。国庆的时候,楚生曾写信透露说春节要回来过年。信是写给哥哥苏生的。中午回家苏生把信给父亲看。宝根吮吮筷子接过信。苏生插一句:“楚生又要生活费了。”宝根哎呀一声,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脸色变得灰白。苏生忙说:“没有没有,我开句玩笑话。”宝根怨恨起来:“开什么玩笑不好!”一旁的银娣捡起信重新交给宝根,嘴里怪苏生:“不知轻重,你爸爸心脏不好,不好吓他。”苏生自咎不该,低头不语。
楚生小苏生五岁。自小身体赢弱,银娣生楚生的时候大出血,身体遭罪,产后无奶。苏生在病房看到母亲躺在血泊中受了惊吓,掉了魂,总是半夜惊醒哭闹。宝根管银娣带苏生,银娣管楚生,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半年后,总算J恢复过来。银娣脸上有了血色,力气也慢慢增加了,又回装卸队去卸砖背沙。宝根一如既往的黑瘦,但骨头硬朗,抵抗着黄泥坝捉襟见肘的岁月。楚生像宝根,从小骨头硬,一岁不到就会扶着凳腿桌脚走路,承重过早害下了内八字的毛病。苏生早慧,会心疼父母的艰辛。十岁那年,一家四口迎着风雪回江苏老家探亲,在南京火车站,宝根带苏生排队购票。简陋而肮脏的售票大厅,穿着破败大声吆喝的旅客,让苏生警觉不安,他亦步亦趋的跟随宝根。一只手紧紧拽着宝根的裤兜。宝根交代过,车站贼伯伯(小偷)多,你抓好这里跟紧我。轮到宝根买票了。宝根摸出那个小小的布包,一层层剥开,一共剥出三层手绢,总算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钱币。买好票,苏生牵牢宝根说:“回一趟老家要用这么多钱。”宝根看着苏生,苦涩笑笑。苏生说:“爸爸妈妈真辛苦。”宝根到候车室找到银娣楚生母子,对银娣说:“苏生懂道理了,会心疼我们了。”额角红肿的楚生插一句:“我也懂道理的,没到处跑。”从船码头赶过来的路上,宝根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楚生在雪地里调皮,被路过的自行车撞倒,撞破了额角流了血,好不容易才止住。这时宝根骂楚生:“你这个讨债鬼,差点被撞死。”楚生大眼睛一红,嘴角一瘪,险些哭出来。银娣安慰楚生:“小弟乖,长记性了,没有瞎跑了。”
苏生十五岁到职业高中住校。有一天银娣到学校送生活费。在泥泞的校门口,银娣也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地剥开,手法和寶根一模一样,剥到第三层,里面有零碎的三十元钱和粮票。银娣说:“老大你要吃饱,不好节省的。”苏生接过,数出五块钱交给银娣,苏生说:“姆妈,上次还有五块钱没用完。”银娣不接。两人推来推去。银娣说:“你拿去买书好了。”苏生说:“学校有图书馆的。”银娣只好接过:“你终归一副好心肠,晓得大人的辛苦的。”苏生看着母亲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泥泞里挣扎,喉头梗塞起来。
苏生十八岁也到黄泥坝工厂当工人。多了一份收入,宝根银娣松口气。又两年楚生县城上了高中,也住读。一周回来一次。楚生不仅学习好,体育也好。特别是长跑。每周末,楚生会一头汗水地跑回来。县城离黄泥坝二十里,不远不近。楚生个子窜得快,比苏生高出一个头,一对长腿瘦而有力。苏生问他为什么不坐班车。楚生眨眨眼睛,笑而不答。楚生生来话少,不像苏生,会主动和人说话,和父母沟通。楚生不善表达,心肠却也是好的。苏生每周总要骑上自行车给楚生送菜。学习紧张,银娣挺疼楚生。中午时分,苏生自行车上捆好饭盒,一阵飞驰赶到学校。总是会在教室找到楚生,兄弟俩有感应似的。楚生还没有吃饭。苏生放下饭盒要走,楚生叫住他。楚生说:“阿哥你吃几口再走。”苏生说:“我天天有肉吃,不差你这口。你念书苦,用脑多。”
楚生:“我还有事说。”
苏生站住。
楚生:“我要五块钱。”
苏生看楚生。
“我有用。”
苏生工资不高,但身上总是有钱的。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给他。楚生收下说:“不要告诉爸妈。”
苏生像大人的口吻说:“学习不可以放松的,你是家里的希望。”说完,骑上车子一溜烟走了。路过书店狠命地蹬了几脚,赶回去上班了。周末逢苏生早班,他会去县城接楚生。校门口喊住楚生。楚生对同学说这是我哥哥。同学夸兄弟俩长得太像,像一对双胞胎。苏生一件工作服,袖管上布满油渍。苏生招呼楚生上车,几步蹬开。苏生说:“走得急,没换衣服。被你同学笑话了。”楚生背后说:“工人老大哥领导一切的。”半路,楚生要换苏生。苏生不肯。上坡了,楚生跳下来,躬身推苏生。到坡顶,楚生紧推几步,一个飞跃跨坐上去。苏生前面叫坐稳了,松开闸口疾驰起来。正值夏初,凉风袭耳。苏生楚生解开衣扣,像一对展翅的鸟儿,让胸腔兜满疾风。长坡之下,就是烟囱耸立的黄泥坝了。
苏生在窗口发愣,脑子里不停冒出记忆的水泡来。宝根在门口对银娣说:“我拔它脖子上的毛,它知道死期来了,眼睛里流出水来。”宝根手里还拎着灰鸭。宝根心一软,又拎回来:“听说狗流眼泪,没听说鸭子也会哭。”银娣不信。宝根重复动作给银娣看。银娣就叫苏生来看。苏生站起来。三个人在门口看一只鸭子如何流出的眼泪。银娣说:“畜生也是通人心的。”苏生说:“养到来年国庆吧,楚生就回来了。”宝根丢下灰鸭,灰鸭抖抖尾巴,伸伸脖颈,嘎嘎几声算是感谢。宝根洗好手说:“鸭子比人要懂道理了,晓得报恩。”银娣说:“楚生也是好孩子,有苦从来不说的。”宝根看银娣。银娣不响了。
楚生是不会回来的。高中毕业,楚生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宝根银娣笑了一个月,楚生让他们在苦难煎熬下尝到了甜味。入学通知书收到的那天,楚生却不在家。宝根银娣苏生白天都要上班,楚生过暑假从早到晚在家。宝根下班在门口喊,楚生学校通知书来了。门锁着,楚生不在家。苏生回来说:“估计找同学去了。”银娣烧好饭,宝根说:“不等了,肚子饿了晓得回来的。”银娣说:“楚生有心事的,我算看出来的,一天不说一句,像个闷葫芦。”宝根说:“他天生话少。”银娣说:“考上大学,热闹的是我们闲人。”苏生这才透露半句说:“楚生高中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了。”
银娣看苏生。
苏生说:“他不要我说出来。对方是下面农村的,成绩也好。家里穷,楚生有接济她。听说这次没有考好。”
宝根回忆说:“难为他三年班车也不坐。”
银娣说:“楚生话少,是个好孩子。”
天黑了,楚生回来,后面跟着晓芸。晓芸穿一条连衣裙,进门叫声叔叔阿姨。楚生不响。宝根银娣招呼晓芸。晓芸说:“苏生说今天通知书来了,我来恭喜楚生的,半路正好碰到。”银娣说:“你爸妈晓得你来吗?”晓芸牵住苏生的手说:“不晓得。”银娣说:“还是要早点回去,免得他们不高兴。”晓芸说:“我晓得。我的事不要他们管。”晓芸是苏生的同事,在一起干活几年,喜欢苏生了。家里大人嫌弃苏生没有文凭,百般劝说阻拦。晓芸就是不听,自顾自和苏生要好。宝根说:“大人见面,总是要难为情的。”银娣说:“来了就多坐会,既来之则安之嘛。”晓芸笑出来。苏生说:“一会我送她回去的。”说完看晓芸连衣裙,嘴里啧啧称赞。晓芸低声说:“楚生有心事。”
楚生摊牌了,他想复读一年。下午他到乡下去见了高中女生。两个人到一座城市念书的梦想破灭了。女生考取了市里的师范学校。一个下午,他们去了师范学校,在破败的校区里,两个人被现实和梦想折腾得左右为难。夜幕降临,女孩要回家照顾弟弟,楚生心里酸楚。两人依依惜别。楚生最后丢下一句话:“我一定要陪你。”回来的路上,楚生做出了决定,他要和她复读一年,一定要考取同一所学校。这是楚生自己的打算,他想等宝根银娣同意了,再告诉女生。他也想过了,复读费用还是他接济她。
宝根银娣坚决反对。宝根拍起了桌子,银娣哭了起来。宝根说,“三年了你妈妈都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你看看她的袖管上的破洞就知道了。你问问你阿哥,三年买过几本书?为了供你念书,他天天晚上加班挣补助,你看看他手上的老茧。你倒好,为了一个女生,头脑发热,书也不想念了,你对得起我们吗?对得起自己三年的付出吗?”
银娣说:“楚生啊,感情这种事你还弄不懂的,患难见真情的。像我跟你爸爸……”
宝根打断说:“什么患难?一个学生有什么患难好讲?读书读出儿女情长了,笑话。”
宝根银娣劝阻的话说了一箩筐,楚生低着头就是不响。
晓芸临走对楚生说:“楚生。不要气爸爸妈妈,大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你冷静了想想。”
楚生说:“不要你管,管好你自己吧。”
苏生踢一脚楚生:“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了。”
送晓芸出来。苏生说:“你不要生他的氣,不值当。”
晓芸说:“看楚生难为,就想到我自己了。”
苏生不语。
晓芸说:“我借口去要好的姐妹家,他们是晓得我撒谎的。回去又要闹。我烦死了。苏生说:“十九岁还是小丫头,谈起恋爱来了,大人肯定不会放心。我等你两年吧!”晓芸说:“谁要你等?哪里是年纪的原因。”苏生说:“我晓得,先不要讲了,慢慢来。”晓芸说:“你要是难看点也就算了。”说完噗嗤笑出来,紧紧牵牢苏生胳膊。一路再无话,只有窸窣的脚步声清晰而又缓慢地交织在一起。到桥头分别,晓芸才说:“楚生心里是懂的,好好对他讲。”
苏生看晓芸走远,胳膊的热度还在。悻悻返回,屋里静默。楚生躺在床上头上盖着薄单。宝根银娣在小间窸窸窣窣低声说话。苏生坐在床沿碰碰楚生。楚生扭了扭身子。苏生说:“要去大城市上学了,让人羡慕啊。”
楚生不语。
苏生说:“抉择对每一个人都是难题。姆妈看中爸爸,就是因为爸爸工人的身份,工人老大哥,处处被人高看,工资固定,保障固定,嫁给工人不会饿肚皮,叫幸福。刚才我送晓芸出去,她的心里也被抉择为难,倒退十年,她选择一个工人会被很多人认可,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可是世道说变就变了,吃饱肚皮不叫幸福了。什么才是幸福呢?你以为你的抉择会给对方幸福吗?”
楚生不语。
苏生说:“有天吃晚饭,饭桌上只有一个菜。爸爸老生常谈,看菜吃饭。爸爸的意思我明白,你最小,最讨他们喜欢。有好吃的总是你最多。我从来让着你,看着爸爸妈妈嘉许的目光,我知道我选择谦让是应该的。一盘菜很快被吃完了。四个人吃一盘菜的岁月你不知道有多艰难。爸爸突然站起来说,他要去厨房变戏法,变一盘新菜出来。我们看着他钻进厨房,关好门。我们听到他在里面忙碌的声音。很快,他在里面说,变出来了变出来了。门打开了,爸爸高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妈妈带着我们拍手迎接。爸爸只是端出了一碗酱油汤,汤面上撒了葱花。我们就着这碗香喷喷的酱油汤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看到妈妈的眼眶是潮湿的。在她心里,一定会为当初的抉择感到幸福吧。”
“一碗酱油汤不会再有幸福感。”苏生说:“我说的是现在。现在,我们不敢去赌未来。我不敢,晓芸不敢,你更不敢。”
楚生揭掉薄单坐了起来。
“开学的时候,我自己去南京,你们谁也不要送我。”楚生说着话,脸颊上滚落一行泪。
二
楚生到南京三个月后,宝根突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落款是楚生所在大学某系的辅导员,内容是让杜楚生的家长接到电报后速与校方联系,事由是楚生已有两天没有上课了,系里组织学生到处找不到人,问是否回家了。宝根急急忙忙去工厂总机打电话。电话挂通了,宝根被告知楚生已经被学生会的学生找到了。是在南京火车站找到的。大家把楚生堵在火车站,其实楚生身上根本没有钱,他买不起车票。楚生就是不肯回学校,什么原因他缄默不语,情绪比较低沉。学校建议家长尽快去一趟南京,问明原因,配合学校安抚好学生,尽快恢复上课。宝根放下电话,急匆匆地跑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咒骂着去赶末班车。银娣小跑跟着宝根说:“见到楚生不要火爆脾气,有学校的领导在,给楚生留点面子。”
宝根说:“我的面子都被他丢光了,为了一个女人真是一错再错,两个巴掌甩给他。”
银娣说:“叫楚生恨你一辈子不值当的。”
宝根说:“早晓得这样,当年不如一剪刀剪掉算了,生下来害人。”
银娣苦艾艾回家,苏生说:“姆妈,不要急,好像不是那个高中女生了。”
银娣说:“你怎么晓得不是?”
苏生说:“楚生写信给我,要我寄还一些信件给她的。”
银娣说:“老早讲嘛,你爸爸不至于积攒一路的火气。”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宝根夹着蛇皮袋回来了。因为风尘仆仆,满脸土气。银娣听见宝根门口声响,忙不迭地迎出门,嘴里一连串说:“哎呦哎哟,你总算回来了,楚生啥情况?”
宝根不睬银娣。到门口杂物间塞好蛇皮袋,伸伸老腰。银娣说:“急死人了,你快点讲。”
宝根说:“在火车地板上困了一夜,你快点让我洗手揩面喝杯水歇歇。”
银娣说:“买不到卧铺,座位票总有吧?”
宝根洗好手说:“买座位的钱都没有。火车站捡来几张蛇皮袋往座位下面一钻,比席梦思还惬意。”
银娣说:“塞给你的五百块钱呢?”
宝根坐下来说:“到南京还剩三百多,全给楚生了。”
银娣说:“楚生出啥事体了?半天不讲。”
宝根喝口水,慢慢讲出来。原来楚生上大学,每月的生活费都是宝根银娣寄给他,一月三百块不多不少刚刚好。楚生节省,月底总要省下十几块。南京的书店大,楚生用省下来的钱给苏生买书。宝根看看苏生,苏生低下头。宝根说:“苏生有工资,偷偷给楚生寄过零钱,我晓得。半个月前,我们刚给楚生寄去生活费,楚生放在小柜子里锁好。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上完晚自习回宿舍,小柜子被人撬开了。楚生的钞票被人偷走了。”银娣说:“偷我们楚生的钱,天打雷劈的。”楚生宿舍六个学生,楚生心里排来排去不晓得怀疑哪个。他平时话少,和大家交际不深。楚生心里苦,又不好声张,想想生活费的张张钞票上都有爸爸妈妈的血汗,心思钻进了死胡同。第二天跑到火车站想乘火车去广州打工,要赚回三百块再回学校读书。宝根看银娣一眼说:“你生的儿子少根脑筋的。站台都进不去哪有火车给他坐?身上的几个零钱吃了两顿快餐面,哪里还有多余买车票?楚生在候车室熬了一夜,一直没有机会。我问他,去广州做什么?他说随便做什么,只要挣回来三百块,心里才好受点。客车上不去,楚生就想到货车,拉煤的火车。铁道游击队晓得吧?火车减速的时候几步跨上去,钻进篷布里一觉醒来到广州。大街上到处都是钞票,捡起几张再钻进篷布回来读书,楚生想得太简单浪漫了,读书读得脑子短路了。学校学生会的同学在车站堵到他了,拖回学校,死都不开口讲情况。好在我去了。”
银娣说:“可怜的楚生。我心疼他。”
宝根说:“也是我的儿子,我也心疼。他总算开口对我讲真话了。学校说要追查到底,揪出坏学生。我好一番安慰,摸出身上钞票给他,就回来了呢。”
银娣说:“他有没有说安心学习,叫我们放心的话?”
宝根说:“楚生一个闷葫芦,不像苏生会讲话。他接过钱,眼泪是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银娣说:“楚生心里懂的,他有良心的。”
宝根说:“去的路上我睡在卧铺上噩梦不断,回来睡在地板上倒是踏踏实实,一夜到天亮,万分惬意。以后探亲回家,可以少买一张铺位票了。”
腊月间,宝根银娣真的回了一趟老家。银娣的姐姐金娣被汽车撞断了双腿,夫妻俩赶回家照料。宝根卷一张大号蛇皮袋睡在三人座位下,半夜呼噜巨响,被民警拖出来赶回车厢连接处。车厢里挤挤挨挨,冷风从缝隙间刺入。宝根困顿万分,又无法安卧,心里凄苦起来。
楚生寒假已回,兄弟俩简简单单准备过年。苏生心情不安,晓芸腊月三十来找苏生,两个人夜幕下到球场说话。有炮仗声稀落响起,装点料峭年节。开春后,晓芸就要离开黄泥坝,调回镇江老家。大人极力反对她和苏生的交往,曉芸又不听劝。于是大人们背地里联系了镇江的亲眷安排好了调动。晓芸哭闹,却无力改变。晓芸年三十来找苏生,家里大人只当是给他们一个告别的机会了。
晓芸开口:“苏生你确定好了?彼此分开?”
苏生不语。
晓芸说:“我听你一句话,你说舍不得我,我就留下,死也要留下来跟你。”
苏生开口:“大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晓芸说:“我们过得好好的给他们看。”
苏生说:“不被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晓芸说:“我姐姐会祝福,你爸妈会祝福,楚生会祝福,很多人都会祝福我们。”
苏生摇摇头:“我爸妈不会祝福我们,楚生也不会。黄泥坝的人都生活在面子里,我不想大人们彼此怀恨。大家都不容易,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谁会往苦坑里推?我一辈子都可能是工人,无法改变。痛苦的抉择也要抉择,以后,说不定,你会感谢我的放手。你会有不一样的生活等着你。”
晓芸说:“苏生你自私。”
苏生眼泪滑落下来:“听大人的安排吧!他们为你好的。”
两个人抱在一起。苏生亲了亲晓芸脸颊的泪痕。晓芸呜咽说:“苏生,你今晚把我拿去吧……”苏生哽咽不语,痛苦摇头。
半夜,苏生回到家里。跨年的鞭炮响彻黄泥坝的山谷。苏生洗脸,看见水池里一双碗筷,碗里浸着水,漂浮半根面条。苏生问楚生年夜饭吃好了?楚生说你出去半夜,我懒得做饭,吃碗长春面过了年。苏生说我也来烧碗面条吧。楚生诧异,没去晓芸家吃饭?苏生说在冷风里吃了分手饭的。楚生盯牢苏生的红眼圈,心里明白过来。楚生说:“你顾虑多,瞻前顾后。”苏生说:“沟壑太深,向前一小步就会万劫不复,何必去害人。”楚生说:“以后不会后悔就好。”苏生抢白他说:“你当初怎么也放手了?”楚生不语,俄顷又说:“抉择是痛苦的,旁人不理解的。”
苏生煮好面,端在手里,自嘲说:“我这碗叫回魂面,吃完面,魂灵就回来了。”转身时,眼圈又红。楚生没有看见。
年后开学,楚生归校。半月后,宝根银娣归来。几天不见晓芸来家,苏生的脸色也不对。一天下班,银娣对宝根通报情况,说晓芸正月十五离开工厂调回镇江了。宝根也晓得来龙去脉,嘴里帮着苏生爆粗口。宝根说:“他们也做得出来,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年轻人你情我愿,好端端地要毁掉,缺德。”银娣说:“我碰到晓芸的妈妈招呼也不打了,往常我是笑吟吟的。”宝根说:“几时碰到刘胡子,我要问问他,苏生哪里配不上晓芸。”银娣说:“还不是嫌弃苏生没有文化,又是一个工人。”宝根说:“没文化的人多的是,没文化就不要恋爱结婚生孩子啊?好笑吧!”银娣说:“穷啊!”宝根说:“胡子他说句话,要啥我买啥,没钞票我宝根卖血满足他!”宝根语气重起来,银娣只好不语。等一歇,银娣才说:“难过几天就好了,苏生工作卖力,表现好,不怕找不到老婆的。”
苏生正好进门,听见话音。苏生表态说:“不要塞塞率率了,都过去了,我想得开的。天涯何处无芳草。”
宝根银娣对看一眼,不语。
三年后,楚生毕业,分配到扬州的一家工具厂上班。楚生曾经去过北京,很多单位因此不要他。楚生不满意,又不愿意回到山沟黄泥坝,更不想做第二个苏生。很快辞职了,回到南京在郊区一家环保公司打工。收入微薄,时常写信回来,多半要钱。宝根怨愤。期间,周折不少。苏生也结婚了,生下一个女孩,长相像苏生。爱哭。
三
苏生要到上海出差。走的前夜,一家三口在父母家吃饭。宝根交代他,上海的工作结束了,顺道去南京看看弟弟楚生。宝根说:“有家不回,不晓得究竟过得怎样,你去看看,探探口风,和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最好不要伤害人家。”银娣抱着孩子说:“拆不散的一对冤家,不晓得是中了什么毒,好端端的喜欢折腾。”苏生从银娣手里接过孩子,用胡子扎扎小脸蛋。孩子咯咯笑出来。苏生说:“要相信大学生的情商,兴许是一段真感情的。”银娣不屑说:“风流劲头不晓得遗传谁?”宝根说:“枪管子歪了,乱放炮。”银娣说:“我又没点名道姓,你跳出来遭枪籽活该。”一屋子人笑出来。宝根说:“对楚生讲要灵清头脑,做事做人守规矩讲良心,对方养一个独生女也不容易。我们也管不了了,鞭长莫及。”苏生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苏生坐上进城班车。窗子里探出头来交代孩子母亲:“我不在家,索性就让孩子断奶吧,七个月也可以断了,你自己清闲几天养好身体。我想过了,把孩子交给你妈妈好了。”“我妈神经衰弱,你不是不晓得。”孩子母亲说:“你好有孝心。”苏生说:“吃喝都靠她,也让她歇歇。”孩子母亲说:“还是等你回来再断,我也舍不得她哭,你又不是一去不转来了。”苏生点点头,挥挥手走了。
上海的差事很快结束。之前和楚生通过电话,讨来了楚生郊区的落脚点。公汽转了几趟,到楚生租住的民房时刻日头偏西了。苏生一身臭汗。找来房东,说出楚生的名字。房东乐呵呵地面对苏生,说你们兄弟一个膜子倒出来,不细看真的会搞错。楚生交代过,今天哥哥要来,请房东打开他的房门让哥哥进去休息,等他下班回来。房东带苏生上到三层楼顶,晒台上临时隔出一个小间,用石棉瓦盖顶。房东打开小间门,一阵热浪从房里扑出来。适应光线后,苏生就看见七八平米的地板中央铺着两三张三夹板,上面是一条毛巾被和一个黑漆漆的枕头。四周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和一台快要散架的迷你风扇。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洗脸池蓄了半盆水。水龙头滴滴答答。苏生眼睛一热,不敢相信。“我弟弟住这里?”他问房东。“是的,”房东说:“本来是放杂物的,没打算出租,小伙子自己看中的,求我租给他。我也过意不去,房租每天收他一块钱,小伙子肯吃苦。”房东絮絮叨叨,苏生早已听不进。所幸房间黑暗,房东没有看见苏生的泪水。苏生挥挥手,房东自顾下楼去了。苏生靠住门框,叫声阿弟,扼腕抽泣起来。
大约一年前的前后一个星期,宝根先后收到了两封挂号信,头一封来自南京,后一封来自上海。两封信上的笔迹宝根都不熟悉,南京的信很厚,收信人一栏写的是:杜宝根同志收。落款是:一个万分焦急的母亲。宝根“咯噔”一记,心里打起鼓来。他停下手里的活,慌里慌张坐在砂箱上拆起信封。这个老翻砂工的手居然颤抖起来。一共五页纸,宝根前前后后看了三遍,总算明白过来了。
楚生这个杀干刀的,又惹了风流债出来。
楚生大学的最后一年,认识了小他一届的一个女孩,女孩叫韵珊,南京本地人。学哥学妹在一次校园歌咏比赛上认识了,韻珊娇美灵秀,楚生高大帅气。两个人都是学校学生会的文艺骨干。很快就轰隆一下跌进爱河了。校园里好得不分彼此,一起晨练,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只要不上课的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因为是本地人,韵珊并不住校。每晚,楚生都会送韵珊回家,韵珊和母亲住在一起,在老城区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小房子。结果有一天。敏感的韵珊妈妈发现了韵珊身边的楚生。其实她是有所察觉的,任何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细小变化都会及时发觉。写这封信的就是韵珊妈妈。她在信里肯定了楚生的人品和相貌。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选择一个外地的男孩子。要知道,韵珊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和她生活在一起,而她不幸的婚姻就是在一开始选择了一桩异地恋导致的。她不能让悲剧重演。她在信中痛陈她的悲剧。她有些歇斯底里的阻拦他们的见面,甚至请了长假跟踪到校园堵截。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并没有达到拆散他们的效果。因为她的外表柔顺乖巧的女儿表现出了宁死不屈服的胆量和果敢,从封锁的房间里跳窗而出。作为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她伤心欲绝。韵珊是善良的,每晚都会准点回家,虽然一进家门母女俩会陷入激烈的争吵。没有一个女人能说服另一个女人。
这样吵吵闹闹维持了快一年,楚生毕业了。韵珊妈妈想楚生毕业一定会离开南京。任何一段感情都敌不过疏离的时空,没有陪伴的情感岁月早晚会灰飞烟灭。可是楚生辞职了,且回到了南京。韵珊妈妈始料不及。她做出了最后的一击,逼迫女儿中断南京的学习,在孩子舅舅的帮助下转入上海复旦大学插班学习英语,继而做好了出国的打算。她是铁了心要拆散他们的。但是她还是失败了。韵珊告诉了楚生上海的地址,楚生开始了他南京上海间的折返奔波。楚生甚至承担了韵珊插班学习的部分费用,而每个月只留给自己两百元的生活费。又一次的争吵中,韵珊告诉了妈妈这一切。母女俩抱头痛哭。韵珊妈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让这两个年轻人在人生起航的最初阶段尝尽苦难,况且韵珊是她后半辈子的希望所在,楚生作为一个根基毫无的外乡孩子是不能承载这份希望的。与其最终满盘皆输无法收拾不如现在挥刀断臂忍痛割爱。她还是从女儿嘴里要来了楚生爸爸家的地址,她写了这封语气哀伤充满恳求味道的信。她恳求楚生爸爸站在她的立场好好劝劝楚生,让楚生提出分手,不要因为狭隘自私的爱影响了韵珊的未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宝根叠好信就瞪蹬蹬地跑到厂门外的电话亭。
宝根在电话里哇啦哇啦一通说。
楚生说了一句话:“她妈妈的心思我懂的。第一,我不会害韵珊,到现在我还没有碰过她。第二,要分手,也是韵珊先提出来。她不说,我们就会好到底。”
宝根回来把信交给苏生:“你写封回信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就说我们会劝楚生。我道理也讲光了,楚生听不听也由不得我了。世道变了,年轻人出门读书心野了。”
苏生按照宝根的口吻写了回信,信中不仅答应了对方的恳请,还道了歉。
大约一周后,宝根又收到一封信,来自上海。是韵珊写来的。楚生爸爸妈妈:
你们好!
打开这封信,你们心里一定感到奇怪,因为写信的人是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对于我,你们是陌生的,可是对于你们,我是熟悉的。从楚生的叙述里,我知道他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可亲的会烧菜的爸爸,会编织谜语给孩子们猜的妈妈,酷爱读书的哥哥。楚生成长在一个温暖朴素平凡而充满爱的环境里,有多么幸福。我在楚生多次的讲述里沐浴了这份幸福。谢谢你们!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叫史韵珊,是楚生相恋了三年的女朋友。我和楚生真心相爱,因为爱情,我们无畏横亘在面前的所有阻隔。前几天,杜叔叔想必已经从我妈妈的来信里知悉一切了。我不在这里赘述了。
今天我要说的是一件急事。楚生不见了!三天前。他应该出现在上海火车站。那是我和他约好见面的日子。可是我没有看到他,我在火车站等了他一天,等过了当天从南京开来的所有列车班次。给他打电话,房东说一早就出门去车站了。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从来都不会失约的。第二天,我还是联系不到他,今天是第三天了……
我猜到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楚生回到了你们身边,因为温暖的家庭是每一个受伤孩子的最后归宿。这点楚生比我幸福。我是没有家可以回的。也许我妈妈的信件给你们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让你们成功说服楚生回到了你们身边。那就请叔叔阿姨转告一下楚生,让他不要躲我,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放心。我三天没有吃饭了,我不想为了一个失信的人饿着肚子,这样对我不公平。
打搅你们了。
祝叔叔阿姨身体健康!
此致!
史韵珊
×年×月×日
上海寄往黄泥坝的信件需要五六天时间,三天前,苏生还和楚生通过电话,楚生只字没提三天失踪的事。楚生从来不多说一句,大家也想的通。但是韵珊的这封信还是触动了大家。宝根说:“三天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跟人家讲一声,像什么话!女孩子看上去不错的,有礼节讲道理,心肠也是好的,难怪楚生要死心塌地。”
银娣说:“楚生可怜,两头跑来跑去,几时好安定下来?”
宝根斜一眼银娣:“儿大不由娘,随他芝好了。”
银娣说:“刀子嘴豆腐心。”
宝根说:“不好伤害人家母女的。”
苏生说:“两个情种,活受罪。”
四
苏生控制住情绪,在水池里洗了一把脸。屋里燠热难耐,一歇歇工夫逼出一身汗。苏生到晒台阴凉处,一根铁丝上挂着几双袜子和一件洗得发白的红T恤。想来主人也是楚生。心情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这时楼下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俄顷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起来:“苏生苏生,稀客稀客。”声音落处,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的楚生高高直直地立在苏生面前,满脸微笑。前心后背一片汗渍。
楚生放下手里的方便袋,就捉牢苏生的手说:“老学究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苏生说:“革命的浪漫主义,亏你笑得出来。”
楚生眉毛飞起来:“有吃有喝,有房有车,梦中有红袖相伴,生活不晓得有多惬意。”说着脱下背上半新不旧的背包,转身从屋里搬出一张方凳一张矮凳,放在阴凉处。“夜饭我买回来了,南京正宗的老鸭粉丝汤,一人一份,外加好再來的油条,我想过了,阿哥来看我,我要好好犒劳的。”
苏生笑出来:“接待规格蛮高的。”接过汤碗,满鼻扑进清香。苏生喝了两口,正好清润了浑身的暑热。苏生见楚生低着头耸着高高的两个肩胛骨一副狼吞虎咽,心里又是一热。楚生肩头的汗衫薄得像一张塑料纸,有一触即破的危险,心里又是七七八八的画面浮现,一帧帧都是楚生经历过的生活。鼻梁一酸,埋下头去。
两个人前后吃完,楚生收拾停当。此时夕阳搁在了远处的房顶间,像一个跌落在人间的蛋黄似的,鲜红鲜红,有一番别样的生动。白天停滞的暑热松动起来,空气里流动了夜的清风。兄弟俩沉默地坐在夕阳的光影里,任彤云将周身涂抹得金黄一片。
楼下传来房东招呼楚生的喊声:“楚生,蚊香记得自己来拿。”
楚生很客气地答应一声。
“今天算是给你面子,平时用他的,都要付钱的。吝啬鬼。”楚生说:“蚊子从来不咬我,奇怪吧,一夜到天亮。蚊子是晓得我浑身没有油水的。”
苏生突然说:“韵珊晓得你住在这种地方吗?”
“晓得啊,她来过的。”
“她困的下去?这种地方,只有落魄民工会呆得住。”
楚生指指房门:“你看到那些纸箱子没有?值钱家当都在箱子了,铺出来就是星级宾馆档次。有啥困不惯?吃得苦中苦,才为人上人。韵珊不嫌弃的。”
苏生哧地笑了一下。
“不要不相信。那次我在车站被警察误会,在派出所的窗棂上铐了三天两夜。后来请同事帮忙保出来。韵珊一晓得消息,坐上火车就来了。我用自行车驮她回来,她抱牢我哭了一路,她以为我跑回黄泥坝不要她了。我怎么会不要她呢?那个小青年叫我照看他的箱子,我哪里晓得他是偷来的?我哪里说的清楚?背一个破包,又是外地身份,警察认定我是流窜作案了。韵珊在火车站等了两天,还给爸爸写了信。信刚刚寄出我就打电话给她了。她看到我这个小屋,又是一阵大哭。后来,买回来好多用品。夏天也用不着,都藏在箱子里了。”
楚生站起来:“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楚生返回小屋。俄顷又闪出来,手里多了几张纸片:“喏,你看看,这个是谁?”递过来的是一张放大的照片。苏生接过,就这着夕阳的余晖看起来。
照片上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娇美的女孩,衣着素雅,笑靥如花。斜靠在外滩的弧形栏杆上,背景是浦东的东方明珠塔。苏生说:“好面熟。”突然又叫出来:“李嘉欣?你拿她的照片做什么?”“好眼力。”楚生说:“再看这张。”第二张照片是合影,楚生出现在李嘉欣的身边(背上还是那个背包),而李嘉欣小鸟依人状地挽着楚生的一条胳膊。苏生犹疑地看看楚生,看看照片,“你搞什么鬼?难道是……”
“韵珊。”楚生说:“她就是传说中的韵珊。漂亮吧?”
苏生笑着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一个母亲的悲哀了,好一个现代版公主爱上烟囱工的故事。抵制有理。”
楚生错愕不语。
苏生说:“太难了。你想过没有,除了折腾你能给她带来什么?”
“晓得你也会这么说,本来是不想拿给你看的。我想你终究还是年轻人的,我想错了,我叫你老学究没喊错,你和爸爸妈妈的思路是一样的,你们的思路就是黄泥坝思路,愚鲁而灰色。你就晓得按部就班的生活是幸福,被命运安排好的人生是幸福的。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人生过程多像猪的一生啊,貌似平静安逸,吃喝不愁,无论糟糠剩饭,野菜泔水,一并吞下槽底舔尽。圈里幸福,圈外见血啊,出门就是死路一条,这样围墙里的一生有意义吗?”
苏生不语。
“我能给她什么,又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大家为什么总是在利益交换中权衡得失?韵珊好看,我也不丑,外貌是遗传基因决定的,这点我们是平衡的。除此之外,韵珊的家境也很一般,虽然韵珊的生父在美国,但从小都是靠妈妈的工资长大,我也来自工薪家庭,这一点我们又是平衡的。我们都受到大学教育,观点和认知大致相同,这又是平等的。为什么我要降低靈魂的高度去匹配对方?我们就不能把自己的内心力量调整得强大一点吗?底层家庭怎么啦,韵珊也算底层。底层的孩子就要被剥夺爱的权利吗?”
苏生还是不语。
“我和韵珊商量过的,拼五年,五年不行,拼十年。等过了三十,再没有起色,我们会选择平稳的生活,也来得及。人生的终极目标还是要归于平凡安稳。但现在不行,最起码不是现在这种状态下。我们还年轻,我和韵珊的未来不应该是陋室里的粗茶淡饭。否则我要出门读什么书?矮檐下去讨什么生活?我是活该吗?早可以回黄泥坝了,也许已经和苏生你一样,抱着小孩拎着奶瓶买菜做饭过孩子妻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
沉默片刻后,楚生旋即笑了起来:“苏生你不要骂我,你选择属于你的生活没有错的,爸爸妈妈身边需要你这样的孝子。有你照看他们我也放心。你苏生也说过,抉择很重要,我楚生就选择做个逆子好了。”
苏生说:“看来我的书白读了,今天被你抢白无言以对,甘拜下风了。”
楚生说:“说一千道一万,关键韵珊是个好女孩。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值得的。”
苏生说:“我还是有隐忧的。”
楚生说:“我晓得的。今天我说多了,一直以来,逼在心里难受。说重的地方,希望苏生理解我。”
苏生说:“我无所谓,一条猪命。主要是爸爸妈妈担心。牵挂你。”
楚生笑:“还不是你回去一句话的事。你替我美言几句,挑好的说。”
“你还有好的?”
“要不,韵珊照片带回去?未来的漂亮媳妇嘛!”
“好意思讲。”
夜里,兄弟俩在晒台上洗好冷水浴,各自穿着一条短裤在三夹板上躺下。暴晒了一天的小屋散发着阵阵热气。苏生湿毛巾搭在胸前。楚生仰面大字型安卧。楚生说,免费桑拿无比惬意啊!苏生干笑一声。有蚊虫嘤嘤嗡嗡骚扰。苏生扭头,脚跟头蚊香明灭。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楚生很快不响了,他困意上来了。呼吸粗重起来,俄顷就是山崩海啸的呼噜声。苏生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乱哄哄。黄泥坝思路几个字跳出来,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楚生的话不无道理。只有跳出来围墙的人才会惊愕发现黄泥坝的天空是逼窄灰暗的,是井底之蛙的天空。是丧失飞翔能力的鸟的天空。鸟多少都会飞行,苏生自己早巳羽翼蜕化,变成了笼子里跳跳蹦蹦的养殖鹌鹑了,即便打开笼门,也不愿意离开了。但这就是苏生的生活,重复父辈的生活轨迹。苏生也叹息过。也就是叹息了。后来不思考了,就连叹息都没有了。
楚生呼噜声,蚊子嗡嗡声,加上蒸笼一样的热浪,苏生心里烦躁起来。他坐起来,摸到自己的行李包,从里面拉出长袖工作服,在水池里浸湿绞干,湿漉漉地穿在身上。最后索性套住脑袋,拉好拉链,只露出出气的鼻孔。周身慢慢凉爽起来。就听楚生咕噜一句:“还没睡着?”苏生不语,蜷缩躺下。迷迷糊糊到半夜,隐约听见几声雷鸣,几道闪电在眼皮上瞬间掠过……
“抉择。你以为你的抉择会给对方幸福?”迷蒙中,当年苏生责问楚生的这句话又从楚生嘴里反问回来了。
五
苏生睁开眼睛,楚生在一边摇他。楚生见他醒来,不再压抑笑声。
“你看你,像只猫耳洞里的猪獾子,露一只猪鼻孔,笑死我了。”
苏生闭上眼睛:“蚊子咬了我一夜,天亮才睡着。”
楚生呵呵笑:“蚊子也欺生的。喜欢新鲜血液嘛。”
苏生钻出脑袋嘴里抱怨说:“今晚跟我睡宾馆去,你这个星级我享受不了。”
楚生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安逸让人失去斗志啊。”拎起门边的背包,拍拍苏生肩膀说:“我上班去了。夜里下雨了,你趁凉快再睡会,街上自己吃早饭。我也许会早点回来,等我消息。”
苏生摆摆手,不理会楚生。
复醒来,已是十点多。雨大约很早就停了,晒台上已无积水。空气难得清冽。苏生洗漱完毕,晾好工作服走下楼去。沿着门前的小道,拐过几个街角,就是一条贯通东西的省道。道边店铺林立,各色人物来往穿梭,十分热闹。苏生很快看见街对过一店铺门前悬挂一块老鸭粉丝的招牌,穿过街道头也不抬地进去了。老板盯牢他看,满脸吃不准的表情。苏生笑笑说:“你想说什么?”老板说:“你是不是有个兄弟?”苏生点点头。老板赫然,长得真是像双胞胎,差点认错:“是哥哥吧?你弟弟天天来吃我的粉丝汤,熟悉的。”苏生坐下,片刻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粉丝汤端上来。苏生一边吃一边看着门外流动的车身人影若有所思。
走出店门,苏生沿街闲步。正巧,一辆大客车迎面而来,停在对面的红灯处。苏生眼尖,看见车窗上几个红色大字:南京——镇江。苏生过马路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几个大字。红得刺眼。苏生脑际里隐藏的一根神经跳动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在街对过看着这辆大客,直到它开出很远苏生才收回目光。苏生突然用力摇了摇头。
在公共电话亭,苏生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他对孩子的母亲说:“你好吧?孩子好吧?爸爸妈妈还好吧?”孩子母亲说:“你究竟想问谁好?”苏生说:“问你好不好?”孩子母亲说:“我好的,一家人都好的。”苏生说:“我见到楚生了,你告诉爸妈,楚生的生活有起色了,工资有两干块了,人也长胖了不少,让他们放心好了。”孩子的母亲惊讶地叫起来:“哎呀两干块?这么多,足足是你三个月的工资了,你要是也有两干块我就不上班在家里带孩子了。”苏生说:“高付出换来高回报,一天十六小时受不了的。”孩子母亲说:“我愿意的。”苏生说:“你算了吧。”后来她告诉苏生一件事,说工厂里大游行了,因为最后一批福利分房好多老工人没有轮到,大家组织起来在厂里游行。标语条子红红绿绿贴得到处都是,班也不上了,好热闹。
苏生说:“跟我们不搭界,你不要搀和进去。”
“我晓得,我就是边上看看热闹的。”
苏生交代好,放下电话,心里有种平衡的轻松。回到楚生的小屋,搬出一把椅子坐在晒台上乘凉。想起那几张照片,想再看看韵珊的样子,就去屋里找。屋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又能去哪里找?心念一动,就想起楚生的那个背包,哂笑一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坐下翻起来。不久,困顿就从眼皮子里钻了出来。
中午过后,楚生回来了。一阵铃铛声,一串脚步声。楚生说:“下午我请好假了,阿哥来了,不陪陪过意不去的。”
苏生说:“我打算明天回去了。剛才电话打回去说好了。”
楚生眉毛飞起来:“明天不能回,大餐还没有吃到呢?”
“什么大餐?”
楚生喝口水,喝得急了,嘴角下挂着水珠。
“你还记得吧,苏生阿哥。那年我们两个在黄泥坝过春节,我吃了一碗长春面,你吃了一碗勾魂面。”苏生打断他:“是回魂面。”“对,是回魂面,那天年三十,我真的以为你去晓芸家吃饭了,我一个人好孤独,吃面条的时候眼泪都流下来了。其实,那天夜里我是打算去看看高中女生的。愁肠百结啊。后来你红着眼圈回来,饿着肚皮自己烧回魂面,我心里才平衡过来。那天你说起抉择这个词,我感触很深。第二天,我偷偷去找过晓芸姐,见到她眼泪汪汪,我才知道你的抉择有多么残忍。晓芸姐心肠好,你也心肠好,可是为什么如此好心肠的人会把悲伤留给别人?你抉择放弃,或者放弃抉择,对晓芸对自己有没有半点好处?”
苏生说:“过去的事,再说有意思吧?”
楚生眉毛又飞起来:“晓芸姐晚上请我们吃大餐,你说有意思吧?”
苏生站起来:“你胡说什么?你哪会和她有联系?”
楚生眨眨眼睛说:“这五年,你们没有通过信?”苏生说:“写过两封就断了联系了。”楚生说:“那天晓芸还留了地址给我的。去年我搬过来的时候,发现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才想起晓芸在镇江。有段时间,我比较消沉。有天我实在无聊,就乘坐班车去寻她。地址没错,厂子搬走了。我问东问西,终于问到准确地点了。后来我见到晓芸姐了,她在大公司打拼,刚刚当部门经理了。一点也没有那种黄泥坝的气息了,举手投足好气派。”
苏生说:“一口一个晓芸姐,原来也会趋炎附势的。”
楚生说:“也许你当初的抉择是对的,晓芸姐过得肯定比黄泥坝好。结婚了,男孩子有四岁了吧。老公……”
苏生重新坐下来:“有没有问起我?”
“一个钟头都是围着你说。”
“我有啥好说?”
“说你心好,肯干,是单位骨干。也结了婚。老婆勤快,生活惬意。”
“胡说八道。”
楚生说:“好了,我不讲了。去不去,说句话?今天老天帮忙,不让太阳上班。一早你要住宾馆,我就想起晓芸来了。电话打过去,说苏生要来看她,她非常开心。语气我是听得出来的,蛮激动的腔调。我话也不多讲了,你们见面自己去说。”
苏生犹疑:“怎么你从来没说起?”
“你不来,我还不说。免得你沉渣泛滥。”楚生看牢苏生,试探他:“你考虑好了告诉我,我开专车送你去。”
苏生说:“脚踏车?”
“吓着你了?晓芸姐就在隔壁的句容,离我们五十公里,沿着句容河是一条笔直的省道,吹风看景不紧不慢地踏过去,三四个钟头就到了,正好吃晚餐。我们早点过去,你们多聊聊。去不去?”
苏生立起来说:“去!”
楚生正色说:“你也不要瞎想。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就是和晓芸姐碰个面,叙叙旧,最多喝杯酒。不带儿女情长的,头脑要灵清。全程我监控。”
苏生说:“是这个道理。”
楚生催促他:“快点刮刮胡子,见初恋要弄得清爽点。”
两人收拾停当,下楼上车。楚生在前,依旧背着背包,苏生在后,看得真切。苏生说,这个包看来意义蛮大,这么旧了,每天不离不弃的背在身上,一定有故事。楚生呵呵一笑,嘴里哼出一段歌词:这个背包,都载满纪念品和患难,还有摩擦的图案,你的背包,背到现在还没烂,却成为我身体的另一半,干金不换,它已熟悉我的汗,它是我肩膀上的指环。“明白了吧?它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的幸运包啊。”苏生说:“懂了,包里是满满的爱情。”楚生颔首一笑。楼下遇到房东,房东问,弟兄哪里去白相(玩耍)?楚生说:“去句容吃大餐住宾馆去。”房东拍手称好,是不应该亏待阿哥的。楚生说:“有老板请客,不用我来。”两人出了小巷,拐人大道,沿着早上苏生看到的那条大道朝东而去。
楚生前面踏的飞快,自行车哗啦啦一路飞驰。道路宽敞,凉风袭人。大道沿着句容河的走势修建,蜿蜒相随。楚生回头说:“半路上要经过一个地方,有你想不到的名字。”苏生问:“叫什么?”楚生大声说:“黄泥坝。”
一段缓升的坡道之后,回报的是一段缓降的长坡。楚生掀掉衬衣,让风贯穿他的胸腔。后排的苏生紧紧地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门,耳边疾风猎猎。他感觉自己倏然变成了一只展翅的鸟儿,迎着季风,悬浮起来,盘旋起来,越升越高……
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叫喊,似鹰唳似雁鸣……
六
二〇一六年九月末。
杜苏生在一个周末接到了楚生的电话,那天,单位领导正巧不在,苏生坐在他的工作台前看黄仁宇的历史传记。手机响了起来。苏生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境外号码。苏生挂通,听筒里果然是楚生缓陧低沉的声音:“苏生阿哥,上班忙吧?心情好吧?长时间没有联系家里了,爸爸心脏恢复得怎样?妈妈好吧?小侄女好吧?我给她寄来的包裹收到了吧?她喜欢吗?不喜欢我再叫韵珊换一个牌子寄过去。”
蘇生一一回复他,又加一句:“童语都被你们惯坏了,国产的东西再也看不上了,口口声声美国的安扣(uncle,叔叔)寄给她的,我担心同学们会疏远她。”
楚生笑声传过来:“我也当她亲生女的,再说要相信科技嘛。”话音一转揶揄苏生说:“有没有物色一个新嫂子给我?”
苏生说:“一个人过过也习惯了。”
楚生说:“洋人也喜欢吧?介绍一个给你。”
苏生说:“好了好了,你省省心。今天你有空了?有空就来烦我。”
楚生说:“昨天夜里我到新加坡了,现在坐在帆船酒店顶楼无边际泳池的躺椅上。”
“好日子不要太惬意哦,那你还不睡觉倒时差。
“没文化真可怕。新加坡和北京都是东八区,北京十一点,新加坡也是十一点,倒什么时差?”
苏生呵呵笑两声:“可怜我这个围墙里的老工人吧。还有啥事体?我不跟你讲三讲四冤枉你钞票了。”
楚生说:“事情有一桩。请老学究帮我分析分析,解解惑。”
“有话快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旁支细节我也不说了。梦里韵珊居然牵牢爸爸的手,一个劲地喊爸爸爸爸,不肯松手。我激灵一下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第二天又做相同的梦,我一想,是不是出事体了要托梦给我?韵珊前脚到新加坡,我后脚就跟来了。她想不到我会来陪她出差,开心死了。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梦里所托是啥意思是凶是吉?我也没跟韵珊讲过。”
苏生走到窗口。窗外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已被秋风染得金黄,演绎枯荣景象。苏生说:“你听好了,我要说的是,你和韵珊该结婚了。十年了,你们也不小了,事业有成,生活富足。成天飞来飞去,是鸟儿也疲惫厌倦了,是时候选择过平静安稳的日子了。”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苏生说:“赶紧和韵珊回来结婚吧!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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