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人的许多记忆说不清道不明。肉体沉浮于尘世,思想悬隔于天外,贯穿两者的,是幽暗晦涩、若有若无的记忆。但许多时候我对这记忆心怀疑虑,偶尔和朋友们深夜对酌,暗淡的灯光下,我们面容模糊,如果努力想分辨出彼此,就说一些曾经的热血与传奇。但很明显,话题往往变成有意或无意的添油加醋,修饰过后的日常在空旷的酒桌上来回传递虚无,你真的去过那里?你真的确定,那天夜晚,月亮在山谷中轰然落地了?
我感到沮丧和无奈。有时候翻开藏在移动硬盘中的旧照片,似乎那里还有某些数据,能重新恢复我早已成碎片的轨迹。昨天黄昏,从汉口打车回到武昌,江北正在下雨,江南即将下雨,迷蒙的光线让这座庞大的城市昏昏欲睡。但江南的雨终究是没有下,我独自坐在凉台上抽烟,忽然想起高悬在上的喜马拉雅山脉,想起拉萨的一位好友孟繁华。前几天在尼泊尔旅行,他还跟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方便的话,不如从樟木口岸回国。繁华说,这个季节吉隆和聂拉木的山坡上开满黄色和紫色的野菊花,一簇簇的,迷人极了。
接电话时正在尼泊尔阿尼哥协会的欢迎宴会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于红听我和朋友商量这条路线,她扭头说,樟木口岸在上次尼泊尔大地震后,已经断路许久了。我愣了一下,想起好多年前游历西藏,在朋友陪同下数次深入喜马拉雅山脉的峡谷,就是为了探寻聂拉木、吉隆和亚东这些隐藏在巍峨雪山中却寂寥无名的古老村镇。有一次我穿越几座大山抵达吉隆,那是个被数座大山环抱的小村庄,曾经热闹非凡,如今人迹罕至。开车送我去的小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山,在拉萨二十年,玩车,玩户外,是个老西藏了。他告诉我,此地可以望见尼泊尔,一条弯曲险峻的峡谷沟通着喜马拉雅山南山北。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一人多高的油菜花在山谷中疯狂地生长。顺着峡谷往尼泊尔方向徒步前行,希夏邦马雪山在我的右边,米勒日把修行洞在我的前边,白湖、黑湖、红湖散落四地,这就是传说中莲花生大师和尺尊公主从尼泊尔进藏的路途。那时候,此地还叫芒域,有人在一面倾斜的崖壁上刻下“大唐天竺使出铭”,只是一千多年过去了,字迹漫漶,大都已模糊不清。
再往前就是尼泊尔了,小陆站在一棵千年核桃树下指着峡谷说。峡谷深不可测,鸟群四散分开,落叶无声被我们踩在脚下没觉得异样。那一刻,尼泊尔在我的心中,就像是顺着峡谷迎面吹来的凉风,吹过我,吹过你,吹过桑丹林寺,最后在帕巴寺停了下来。
所以我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抵达了加德满都。这个多年前让我隔着大雪山张望的国度,仿佛挂在喜马拉雅山南坡的一面唐卡,色彩斑斓,丝带飘扬,在三点的阳光中,绽放着奇异的光芒。诗人许剑走下舷梯,张望着远处山谷中的城市和低矮的候机厅,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到了拉萨?”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但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有说。我们在机场停机坪边上站了好一会,看一架花花绿绿的飞机缓缓划过跑道,在跑道尽头转了一个弯,调转头来,突然加速,然后腾空而起,它的翅膀掠过机场边的荒草,摇摇晃晃的荒草连绵到铁丝网外。我取下墨镜看了看,感觉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面。
我这一代人,大多数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于宗教总觉得相隔太远,但隐约觉得,遇见寺庙不进去参拜一下,是不应该的。许剑说,这想法有点矛盾,但的确又是普遍现象。我们站在加德满都猴庙佛塔群的旁边,鸽子漫天飞舞,白塔下的阴影中坐着修行的僧人。我说,这多像电影中的一幕,你幾乎可以听见白云滑过天空的声音。但我实际上并没有听见什么。那天是星期几我忘记了,猴庙的佛塔群中有穿着紫色衣裳的少女走来走去,鸽子停在佛塔尖上,一点也不受影响。
其实,佛教自印度、尼泊尔传入中国之后,渐有变化,对中原文化的影响之巨大毋庸置疑,但其间发生了许多曲折,并不为大众知晓。有时候我转念一想,关于信仰,关于彼岸,关于宗教世俗化,或许没有人能够简单的给出对错,但它的确又弥漫在空气中无时无刻影响着生活。加德满都印度教和佛教混杂在一起,全城寺庙佛塔众多,难以数计,站在猴庙山上俯瞰这座城市,下午的阳光透过灰尘普照人间,街道交错,汽车鸣笛,杂乱的电线下,路人穿着彩色的衣裳不慌不忙地走。满城的屋顶似乎都微微闪着银光,仿佛锡器被刚刚打磨出质地,小锤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还没有远去。哦,斯瓦扬布纳寺,这座加德满都河谷中最伟大的佛教寺院,涅槃胜果,无所不见。同行的周璐是《长江日报》记者,我指给她看那高悬在白塔边上的金刚杵,青铜质地,体型巨大,它无声无息,印证整座城市的芸芸众生,犹如王冠上的金顶,威严、沉默、流淌出暗暗的钟声。
下山时在路边的小摊上,我看见一堆佛教法器中,隐隐藏着一把降魔杵,拿起来仔细端详,周璐问我这是什么?我对她说,在藏传佛教的修法仪轨中,那山顶上的金刚杵一般要和降魔杵一起使用,阴阳相配,能惊觉诸尊,警悟有情,消除怨敌。卖货的尼泊尔大妈大约五十来岁,微笑地看着我们,从另一堆法器中找到一把金刚杵。阳光下,她一手一只举起来,轻轻碰了一下,声音四散,猴群聚来,树影下的石板路在那一刻微微发凉。我抬头看见她的眉心中点了一抹朱砂。尼泊尔的天空蓝得让人心慌。
我一直觉得,要完整地描绘出一件事情其实是困难的。可能是因为视角的变化,也可能是因为记忆的错乱和叠加。我曾经见过此地风物,多年后会成为另一个地方的真实存在,是耶非耶,似真似幻,像一根琴弦颤抖,你感触的到,却无法说出。
“你看那座白塔上的眼睛!”许剑指着博大哈大佛塔上巨大的眼睛说,“那是湿婆神之眼,俯视万物众生。”他带着墨镜,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墙壁。人们来这里大概都觉得,不管你如何绕着白塔走,一抬头,都能在任何一个角度看见这双眼睛,但真实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我对许剑说:“其实不是你看见了他,是慧眼时刻都在观照你。”这与信仰有关,与墨镜和兜售毛毯的商贩有关,与窗台上的红花,广场上的鸽子都有关。大佛塔下,我们可以感受到刺眼的阳光,阳光中的街道和灰尘在微微变形,我以为,此刻的白塔一定比黑暗中的大,比清晨的大,比我没有看见的那座白塔要大。佛经上说,此眼无不见知,乃至无事不知、不闻;闻见互用,无所思惟,一切皆见。真要相信这一点,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必须保持对万物的敬畏之心。
这双眼睛,我最早遇见是在西藏江孜白居寺,十万佛塔之上,那是另一个伟大的佛教寺院,建于明朝宣德年间(1427年),而博大哈如意满愿大佛塔修建于1500年前,是全世界最大的覆盆式白塔,被认为是藏传佛教的源头。“或许这就是传承吧。”我一直这么想。人们称大佛塔是圆满塔,是说此地可做一切佛心的容地,可作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白居寺十万佛塔之伟大亦在于此,它接续传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吉祥轮胜乐大寺”,“十方一切佛、菩萨众由无数阿罗汉围绕,五部如来,三界诸天王与及无数寂静忿怒尊,不可思议,像胡麻花怒放般显现……”这是一段来自莲花生大士在《满愿大佛塔之殊胜》中的开示,他描绘的景象几乎可以完全复述到位居日喀则年楚河谷中的白居寺那里。佛眼慈悲,经幡灿烂,莲花生大士说的胡麻花是什么花,我从来就不知道。那一年秋天,我独自前往江孜,在白居寺的大柳树下坐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人静静听着民谣歌手冬子的《十方》,他在欲言又止的吉他中哼唱着大地与浮云的声音,寺庙空旷无人,几条野狗晃晃悠悠,一串轮指之后泛音响起,菩萨垂手,上师低眉,山岗寂静,河水倒流。
我必须回忆起这让人迷茫又难过的经历,就像一首歌覆盖另外一首歌,旋律与节奏如此合拍,像和声,像即兴曲中扩展出去的某个动机,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和弦外音,在阳光下响起,那么孤傲,又如此诚恳。所以我相信自己在如意满愿大佛塔遇见的并非虚妄之境,为什么一串金黄色的万寿菊悬挂在门环之上?为什么一只野山羊卧睡于转经筒旁?为什么糯米在朱砂之中散发清香?为什么木栏杆旁坐着小姑娘?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如此偏爱山野与丛林,唯有那里,才能让我重新看见史诗与壮美,雄浑与气魄。只可惜,现在这样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是人改变了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不知道。
那个下午,在满愿塔正门遇见一位盘膝于地的僧人,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他独自坐在木门旁边,一点点轻捻桑叶粉末放进面前的小炉,像一个孩子那样认真仔细。我本无意趋近打扰,却又不自觉停下脚步凝视。他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竟用流利的汉语问:“你从中国来?”我说:“是的。从中国武汉来这里。”他沉吟片刻,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大佛塔,却不说话,又从随身的布袋中摸索出一根红绳,嘱我低头,在我的脖上挽了一个结。他微笑着拍着我的手腕说:“很好,很好!”然后张开手掌,又顶礼合十。
那一刻我说不出话,有点莫名的紧张。
门外的大街上车马喧嚣,人来人往,许剑绕着寺院转了三圈,大佛塔威严如斯,一切行为,慧眼皆见。
应该如何表述那个让我屏住呼吸,觉得无法动弹的地方,那个仿佛永远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沉默不语的地方。当我从杜巴广场穿行至陶马迪广场,当我看到那些巨大的石雕纹路中笨拙又灵动的一挑,还有散落一地,来自中世纪无与伦比的木雕时,我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加德满都谷地中的月光温暖不了冰凉的大理石,湿婆神和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雕像背后,铺满深绿色的凌霄花藤,没有花开,也没有风吹过来,一个狭窄的黄金门框前,两座雪山狮子守护的,或许正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这里是巴德岗。这里是稻米之城,虔诚者之城,这里的风月已经凝固成一根高高的石柱,那上面坐着曾经万人敬仰的马拉王朝之主,布帕亨得拉的铜像。或许还凝固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只是我一下还没有想到。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广场上,你并不觉得孤单,环顾四周,长廊下的阴影,神庙上的飞檐,挑展的窗棂,敞开的大门,每一个通风的地方似乎都隐藏着簇拥而来的神灵。四壁砖红,不像西藏充斥壁畫,却又在每一根深栗色木质梁柱上雕刻出了你的前世今生。这华贵的气韵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它来自天外,无法究竟;它来自大地,源头万千。
下午三点的阳光真是刺眼啊!尼泊尔的下午三点,正是这国家最安静的时刻。中世纪的羊毛已经远去,盐巴和药材也已经远去,此地留下的,是国王浴池中昂首的眼镜蛇,那是一条度过多少孤寂化作石雕的眼镜蛇,空空的浴池中没有了往日的碧波,凝脂般的肌肤和欢笑或许曾经触摸过它的颈项,我这么想。但是与我同行的许剑却说,后花园中罗曼蒂克的故事早已成往事,皇宫里传来的是诅咒和枪声。咳咳,沙阿王朝早在2008年就被某某主义强制废弃了。
废弃就废弃了吧。在一意孤行的时代中,连月光都可以废弃,何况一个风烛飘摇的沙阿王朝。我唯一不舍的,是那些满地堆放的举世无双的石雕与木雕,他们拥挤在王宫的一个庭院里,鼓楼下,回廊中,有的竟无人看管,似乎毫不在意。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如果看穿了生死寂灭,也不过如此。黄金门外,一条幽静弯曲的小巷,连通到了不知道去向的地方。左手边迷宫般的孔雀窗台下,摆着一盆小红花,我暗暗赞叹。路过的人都喜欢,路过的人都想抬头看一看。
英国旅行家鲍威尔说:“就算整个尼泊尔都不在了,只要巴德岗还在,就值得你飞越半个地球来看它。”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也找不到真实的出处,但当我坐在陶马迪广场的尼亚塔波拉神庙之上俯瞰整座城市时,我同意他的判断。这绝对不是因为宗教的神秘带来肃穆,也不是因为奇异的象征带来了梦想。而是当你突然感到疲倦时,你恰好走到了这里,恰好有一阵凉风顺着回廊吹过来,恰好坐下,恰好一只鸽子停在你的面前,用拉克西米女神的眼睛望着你,转瞬间又振翅飞开。一切都如此顺理成章,让我不免揣测,八百多年来,到底有谁曾经坐在你坐过的地方,看过你同样看过的风景。
巴格马蒂河不管这些,它一直在帕斯帕提纳神庙外静静流淌。火葬台上的火焰尚未熄灭,逝去的人们还在路上,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在蓝天下盘旋,荣光与辉煌最终归于青烟下的灰烬,归于死亡带来的寂静。那么,我的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必须说明的是,我偏爱加德满都迷乱杂芜的街道胜于干净整洁的大街,九月的阳光照着泰米尔街,街上三角梅盛开宛若姑娘们迷人的眉梢。每到傍晚,一丝丝微风从城外传来,杂乱的电线毫不客气地缠绕在倾斜的电线杆上,霓虹灯闪烁,人们微笑着相互问候,麻布店,乐器店,茶叶店,每一家商铺中都传出来热情,仿佛五彩斑斓的美好从现在开始。尼泊尔老城中,这一幕司空见惯,让人沉醉。“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盘桓在加德满都!”诗人许剑坐在宾馆的院子里喝茶,阳光从喜马拉雅山那头照过来,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树梢上隐约有猩红闪耀,贝母兰在树下低垂开放;走廊尽头,一棵紫藤早已悬挂出紫晶般的浆果。“可能已经过了花期吧,一到晚上花就会落。”许剑指着窗前一棵蓝雀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