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鹏
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所拥有的馆藏数量达十七万余件,跨度达一千多年。该馆所藏的18至20世纪早期俄国造型艺术作品在数量、品质方面都在俄罗斯首屈一指:超过二万件的素描、色粉、水彩作品,三千余件版画作品,还有超过三百件极为精美的微型肖像画作。回顾帕维尔·特列恰科夫的收藏生涯,我们不难发现,1862年至1898年期间,特列恰科夫分别向16位画家订制了54幅肖像画。最终顺利完成并成为其永久藏品的共有48件作品,其中包括2件雕塑、1幅素描作品和45幅油画作品。在今天的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馆藏中,肖像画作品的数量超过三百幅,其中有油画作品219幅,占2/3多,素描作品87幅。本文尝试从分析特列恰科夫肖像画收藏及早期陈列方式为切入点,力图还原作为展览策划者的收藏家的独特面貌。
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正门
特列恰科夫终其一生支持、赞助俄罗斯艺术,使不少与他同时代的画家从中受惠。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建于1856年,其标志性的事件是当年他购藏了两幅出自俄国艺术家之手的画作——尼古拉·希尔德的《诱惑》和瓦西里·胡佳科夫的《与芬兰走私者的冲突》。在此之前,特列恰科夫已经开始尝试收藏艺术品,只不过没有非常明确地将目标锁定为俄罗斯艺术。
特列恰科夫从事收藏活动的时段为1856年至1898年, 特列恰科夫在当时下决心收藏俄罗斯艺术品无疑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远见卓识。1860年,年仅28岁的特列恰科夫就立下遗嘱:“我父亲去世后给我留下价值108000银卢布的资产和不动产,我希望这部分财产将来能够在兄弟姐妹间平均分配;另有150000万银卢布资本,我愿在莫斯科修建艺术博物馆……我诚心而热烈地热爱绘画,最大愿望就是能够建造一座属于全社会的、向所有人开放的美术作品保存地,可以为许多人带来益处,让所有人感到满足。”除此而外,他还制定了美术馆未来的经营原则,特别强调一点,即“不依靠官僚机构”,提议由来自不同阶层的艺术爱好者所组成的团体来管理美术馆。
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新馆内景
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新馆内景
就藏品范围来说,特列恰科夫将目标锁定为俄罗斯艺术。19世纪中期前后,随着俄国民族资产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和民族文化的振兴,受到良好教育的工商业人士和他们的子弟,逐渐进入文化和艺术领域。当时莫斯科有名的商人们不仅善于经商,同时作为个人的文化活动和兴趣,也涉猎艺术品的收藏。他们除了在国外购买一些作品外,对俄罗斯本民族的艺术,开始予以关注。在这群有识之士中,特列恰科夫是非常突出的一位。一位艺术评论家在《1886年的俄罗斯艺术》一文中说:“可继续生存并不断发展的只有莫斯科的特列恰科夫画廊,在这一年中,它吸引了26650位观众,新购入了14幅作品;此外,它为俄罗斯画家们的266 幅黑白与水彩画作品新建了一个展厅……这一切应归功于它的所有者对画廊投入的巨大精力和不一般的自我牺牲精神。”应该提到,特列恰科夫的交际圈相当广泛,其朋友不仅仅局限于贸易伙伴,艺术家、文学家、音乐家均是他的座上客。如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鲁宾斯坦、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都是他的好友。早在19世纪60年代,特列恰科夫就入藏了彼罗夫和普里亚尼什科夫的风景画。旋即,他还收藏了克拉姆斯柯依的肖像画。在此之后,以列宾、瓦斯涅佐夫、苏里科夫、波列诺夫和列维坦为代表的19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年轻一代艺术家的作品也被他收入囊中。这些人均是1870年成立的“巡回艺术展览协会”的重要成员。1870年,该社团创立于圣彼得堡。该社团的历史可以回溯到1863年,当时的圣彼得堡美术学院发生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事件。14位原本有望获得金质奖章、赢取奖学金赴西欧留学的年轻毕业生突然向学院董事会宣布,他们拒绝以“斯堪的纳维亚的萨迦”这一考试题目作画。在这次事件中,他们与严苛的学院规定相决裂,高举创作自由的大旗,宣示其在毕业考试上个人自主选择命题的权利。结果是,他们的要求遭到拒绝。这14位毕业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衔和特权,最终选择离开美术学院。
1871年11月29日,巡回艺术展览协会举办了以绘画和雕塑作品为主的首展,标志着巡回艺术展览协会艺术活动拉开帷幕。共展出了16名艺术家的47件作品。这次展览成为当时圣彼得堡艺术界的头条新闻,各大报纸竞相报道,相关的艺术评论层出不穷。在此之后,直到1923年(当年举办了第48届巡回艺术展览),“巡回展览画派”的艺术展览每年在圣彼得堡启幕,之后再前往莫斯科、基辅、哈尔科夫、敖德萨、喀山、沃罗涅什、里加等俄国境内的主要城市展出,这也是“巡回展览画派”的由来。多年以来,特列恰科夫一直是巡回艺术展览会上的主要买家,其眼光和购买实力无人企及。仅以1871年举行的首届巡回展览为例,帕维尔·特列恰科夫在展览会上直接购藏了8幅画作。47件作品中的21件最终成为特列恰科夫美术馆的藏品。到了19世纪90年代,特列恰科夫的藏品数量接近二千件,其中包括1500幅18至19世纪俄罗斯第一流的绘画作品和几百幅素描。正如俄国著名批评家和历史学家亚历山大·伯努瓦所评价的,“就其本质和知识结构而言,特列恰科夫是一位学者。”他所寻觅的是首先是最能够反映俄国绘画发展历程的最好作品。
特列恰科夫自己充当了这座私人美术馆的策展人。但他在发愿创立这座美术馆之时,就首倡其“公共性”,但尽管如此,特列恰科夫美术馆发展的早期阶段仍带有非常浓重的个人印记,考察这一阶段的艺术品陈列方式,尤其是肖像画悬挂方式无疑会有助于我们理解其艺术观念和历史叙述方式的互文关系。
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新馆内景
伊利亚·列宾《帕维尔·米哈洛维奇·特列季亚科夫肖像》(局部)布面油彩 101cm×77cm 1883
谈及特列恰科夫陈列艺术品的方式,很难绕开的一个话题就是美术馆的修建及历次整修问题。1874年,特列恰科夫的私人美术馆仅仅向故交亲朋开放。1881年,普通观众可以进来参观。1892年,也就是帕维尔的弟弟谢尔盖·米哈伊尔洛维奇·特列恰科夫去世的那一年,他将兄弟两人的艺术珍藏正式捐赠给莫斯科市政府,创立了俄国历史上慈善捐赠的先例。当时这座美术馆被命名为“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1893年8月15日,这座美术馆正式对公众开放。特列恰科夫画廊经历了四次整修工程:第一阶段(1872年8月至1874年8月),连接特列恰科夫居住区的两层展示厅修建完成;第二阶段(1880年11月至1882年1月),增加了六个展室;第三阶段(1885年),美术馆从南、西、北三个方向包围了住宅西侧的小花园;第四阶段即1890年,管理者们在改变艺术品陈列方式前拍摄的照片,基本上可以还原19世纪90年代该馆的陈列方式,这也是主人如何呈现艺术史的具体体现。1874年至1882年期间的陈列方式可凭借一封信作为重要佐证,博博雷金1881年在《欧洲通讯》杂志上连载了的作品。第二展厅东西宽,南北窄,层高较高。画作的悬挂没有按照年代顺序。博博雷金的记录告诉我们,按照画家可划分为几个组别,从题材来看,风俗画、肖像画和风景画。西墙上悬挂着菲利波夫的战争题材巨画《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塞瓦斯托波尔和辛菲罗波尔之间的军用道路》(1858年),北墙上悬挂的则是历史题材、宗教题材、风景题材绘画和风俗画。东墙上陈列的作品主要以风俗画为主。需要强调的则是该展厅的南墙,这里悬挂着许多特列恰科夫搜罗来的肖像画名作。
特列季亚科夫雕像
特列恰科夫美术馆附近的列宾全身像
国立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新馆内景
到了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罗斯兴起了一股肖像画的热潮,其中有两个展览对特列恰科夫产生了重要影响:1868年在莫斯科举办的“俄罗斯杰出活动家肖像画展”和1870年在彼得堡举办的“俄罗斯16世纪至17世纪著名人物画展”。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直接促成了特列恰科夫直接向画家订制作品的想法。这里顺带提到一段趣事。特列恰科夫用了4年多的时间才说服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同意为画家做模特儿,前提条件是收藏家和文学家各收藏一幅肖像。收藏家主要向别伊万·克拉姆斯科伊、列宾、瓦连京·亚历山大洛维奇·谢洛夫等与他同时期的最享有盛名的画家订购肖像画;另一方面,他又不间断地收集19世纪之前各个时代的精品。最终,他成功地为奥斯特洛夫斯基、陀斯妥耶夫斯基、玛依科夫、屠格涅夫、涅克拉索夫等人留下了生动真实的形象。在这些定制作品中,除了第一件肖像订制于1862年,最后三件(次)肖像订制于1889年、1897年、1898年之外,剩下绝大多数作品完成于1869年至1883年之间,这正值特列恰科夫收藏生涯的黄金时段。
瓦西里·普基寥夫 《不相称的婚姻》布面油彩 173cm×136.5cm 1862
弗拉基米尔·卢基奇·博罗维科夫斯基《E·A·纳雷什金娜肖像》 布面油彩 72.8cm×59.6cm 1799
1890年,一位观众在留言簿中特意请求特列恰科夫出版并向公众出售展品目录。其实,在将自己和谢尔盖的艺术藏品捐赠给莫斯科市政府之前,帕维尔就已经有编纂和出版藏品目录的打算,其目的是为了较为系统地介绍这批藏品。在写给批评家瓦西里·斯塔索夫的信中,帕维尔特别强调一点,就是这本目录是按照展厅中作品的陈列位置进行编纂的。目录后面还附有“展厅参观者规章”。换言之,这不仅仅是一本目录,更是一本参观指南。1893年之后,特列恰科夫开始出版这座私人美术馆的目录,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他的辞世(1898年)。应该说,1898年出版的这本目录是最为详尽的,将帕维尔的1634件俄罗斯艺术品收入和谢尔盖的85幅非俄国籍画家创作的作品附在后面。需要强调的是,直到1917年,藏品的内容和陈列方式均未发生改变。1898年之后该机构的购藏清单是单独出版的,编号从1635开始。
1893年《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艺术作品清单》使得我们得以获悉这样的信息:当时的展陈藏品的空间涵盖22个展室,藏品总数为1841件。1896年,收藏家编著了《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艺术作品目录》。这本目录语言精练,但在普通观众之中产生了良好的宣传效果。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作为一家收藏、展示俄国艺术的机构开始广为人知。第一版目录的需求量较大,在出版后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就有1238本出售(首印5000册)。1898年在收藏家去世之后,最后一版目录才问世。该目录中收录了三千三百余件馆藏品。随着美术馆藏品、建筑规模的不断扩大,特列恰科夫不得不重新调整这些作品的陈列方式,但肖像画始终在展厅中占据重要位置。1893年至1898年期间,肖像画在某些展厅中仍然占有明显的比例。从数量上来看,肖像画约占全部藏品总数的13%。一层的1、16展室和二层的2、5、6、8、9展室中,肖像画数量所占的比例分别为19%、20%、34%、40%、13%、24%、18%。在特列恰科夫生前,二楼第二展室面积最大,悬挂的绘画作品多达三百七十余幅,其中肖像画的数量达120幅,占1/3强。在从肖像画的陈列方式上来看,到1882年止,特列恰科夫所收藏的40幅俄罗斯名人肖像可能分成若干排,整齐地悬挂在展厅的墙上,组成了肖像画廊。尺幅相近的作品成排或成列悬挂,也有一些作品与大幅历史、宗教主题的画作悬挂在一起,形成了互文关系,构成一种语境。显而易见,这是作为策展人的特列恰科夫有意而为之的结果。广义上的人像成为整座美术馆的主题或创立的主要动机,将全部陈列串联成为一个首尾呼应、有机统一的整体,真正成为一座“画廊中的画廊”。
弗拉基米尔·卢基奇·博罗维科夫斯基《M·L·洛普欣娜肖像》布面油彩 72cm×53.5cm 1797
苏里科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雪橇上的博亚雷亚·莫罗佐娃》布面油彩 76.2 cm× 103cm 1884—1887
伊万·克拉姆斯科伊《无名女子》 布面油彩75.5cm×99cm 1883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休金特鲁别茨科伊宫内的“毕加索沙龙”复原图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休金特鲁别茨科伊宫内的“马蒂斯沙龙”复原图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休金特鲁别茨科伊宫内的“高更沙龙”复原图
1899年6月,莫斯科城市委员会签署并通过《关于运营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的章程》,董事会成员负责美术馆的管理及运营。在辞世前的6个月,帕维尔特意在其遗嘱中加入一个附加条款,建议美术馆不再进一步加入一些不合适的藏品。但到了1905年时情况发生了变化,该馆逐渐开始购藏俄国“老大师”创作的艺术作品和一些当代艺术作品。拿后一种类别来说,诸如一些属于“艺术世界”“俄国艺术家联盟”“蓝玫瑰”等现代流派的艺术品进入该馆的馆藏之列。
伊利亚·列宾《扎波罗热哥萨克人复信给土耳其苏丹》布面油彩 69.8cm×89.6cm 1880-1890
瓦连京·谢洛夫 《奥尔洛娃公主肖像》布面油彩 238cm×160cm 1911
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金色秋天》布面油彩 82cm×126cm 1895
1913年,伊戈尔·格拉巴当选为美术馆的理事。他改变了特列恰科夫的艺术品陈列方式,按照时代的主线重新展示馆藏作品。此外,格拉巴在1917年出版的目录的附记中交代了一些调整与变化,他说:“在过去的四年之中,来到美术馆的观者们仅仅能够翻阅一本过时的目录,它不再与作品的新的陈列方式及展览内容相一致。不仅如此,目录主体部分的内容也过时了。我们要求编辑成员按照作品新的悬挂方式而调整相应的作品信息,要完成一个新的主要任务——让这本图录能够体现出当代艺术理论的现状和新的发展趋势。”1918年,“巴维尔和谢尔盖·特列恰科夫兄弟市立美术馆”更名为“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格拉巴担任馆长,致力于开展展览、教育、研究及艺术品修复等工作。1923年,“国立博物馆基金”宣告成立,大量艺术珍品被划拨到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之中,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美术馆原有的陈列方式。1947年,标题为《特列恰科夫美术馆展出作品目录》得以出版。值得一提的是,这也是该机构最后一次按照此前的传统,即按照展厅结构和艺术作品的媒介进行编目,尽管与之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52—1956年期间,由新成立的编目部主持编纂的8本图录得以出版则呈现出一种颠覆性的改变,不再按照艺术作品的悬挂位置来进行阐释和描述,而是以首字母排序的方式进行撰文和编纂。应该说,这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创立者当时的意图。
1901年至1905年期间,俄罗斯著名艺术家、建筑师维克多·瓦斯涅佐夫负责设计完成了特列恰科夫美术管的建筑群,采用了当时较为流行的“俄罗斯摩登风格”。建筑立面上装饰有具有俄罗斯传统意味的浅浮雕,采用传统的红、白相间的装饰色彩。这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这座美术馆的“俄罗斯”本土特征,不论是建筑外观,还是内部陈列的艺术品均是如此。1936年,特列恰科夫美术馆的展览空间改造工程完工,其建筑设计师是曾在1926年至1929年期间担任该馆馆长的阿列克谢·休谢夫。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早期,由于时任该馆馆长的尤里·科罗寥夫的大力推动,当时的莫斯科文化、休闲、体育与医疗建筑设计研究院开始规划设计美术馆的改造工程。曾获得“苏联人民建筑师”称号的I·M·维纳格拉德斯基担纲该项目的总体规划设计。他设计了新的展览场所,增设了报告厅、儿童艺术创作工作室、艺术品修复清洗中心,并完成了老馆的整修工程,将美术馆前的接到改造为步行街。经过1982—1995年的持续改造,国立特列恰科夫美术馆以新的面貌呈献在公众面前。如今的美术馆不断扩大,呈现出一种更大的气象。老馆展示和陈列自11至17世纪一直到19世纪至20世纪之交的俄国艺术。新馆则以1910年以来一直到21世纪的俄罗斯现当代艺术为主。该馆2014年的年度参观总人次为137万多,到2016年,参观总人次超过232万。
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兴起的“民粹运动”使得革命知识分子有机会试图通过启蒙的手段点燃革命的导火索,以便激发社会变革,特列恰科夫生逢其时,以特殊的方式积极回应这种时代思潮,在自己的美术馆中构成了俄罗斯艺术的“万神殿”。19世纪末20世纪初,“巡回展览画派”已丧失以往的活力,遭受到像“艺术世界”等新兴团体的象征主义的冲击。此后蹁跹而入的新兴艺术流派的团体,逐步改写了俄罗斯艺术史。在新时代,它作为“总体艺术”的构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失却了其原初的语境,呈现出一种破碎和失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