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聪
摘 要: “西厢”故事最早起源于唐代元稹《莺莺传》,金朝作家董解元改编成说唱文学《西厢记诸宫调》,元代王实甫才创作了杂剧《西厢记》,也就是今天最为人熟知的“西厢”故事版本。相较于《莺莺传》和《西厢记诸宫调》,《西厢记》必然在思想主题的深刻性与文本的艺术性等方面有其不可忽视的超越性和进步性。本文从《西厢记》主题思想中的反抗精神出发,在前人对其反抗精神的肯定与论证后做出再探究,并在此基础上,对《西厢记》的反抗精神提出两点质疑。
关键词: 《西厢记》 反抗精神 批判
一、对《西厢记》反抗精神的主体性的质疑
在元稹的《莺莺传》中,张生与崔莺莺相恋,但后来张生为了功名进京赶考,便将莺莺抛弃了,表达了作者明显的“重功名轻爱情”的价值倾向;而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中,虽呈现了张生与崔莺莺在红娘的帮助下缔结姻缘的团圆结局,表现了歌颂爱情的主题,但《董西厢》里的爱情还掺杂有感恩报德、门当户对、功名富贵、才子佳人等非爱情因素,不及王实甫《西厢记》中表现的爱情纯粹。因此,就主题思想方面而言,《西厢记》所表达的歌颂爱情、婚姻自由等深刻思想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之间的爱情既没有门第高低方面的考量,也不涉及财产与权势等外在因素,而是仅凭双方之间真挚的情感作为缔结婚姻的基础,并能为之站在封建礼教的对立面,抗拒包办婚姻、追求自由与平等。这是《王西厢》与《董西厢》主题上的最根本的差别,而且,这一变化并不仅仅是情节设置上的差异,更是思想意义层面的超越。《西厢记》所表现出的“爱情高于世俗功名”、“倡导自由恋爱”等思想意义,对传统婚恋观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与挑战,具有非常大的进步意义。因此,《西厢记》歌颂爱情、赞美为争取理想实现而同封建势力斗争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受到世人的肯定,这种反抗与斗争精神成就了《西厢记》深刻的思想意义,是《西厢记》成为世界名作的重要原因,具有极大的探讨价值。
《西厢记》作为“情辞之宗”③,其核心情节即是张生与崔莺莺二人(后文均用“崔、张”指代)在红娘帮助下成功地逃脱包办婚姻、自由缔结婚姻关系的故事。笔者认为,《西厢记》既以崔、张二人追求自由爱情为核心内容,那么崔、张二人作为主角,体现反传统礼教、反封建精神的重要任务也就理所应当地落到了他们的肩上。也就是说,如果《西厢记》存在反传统礼教和反封建的反抗精神,那么这些精神应当主要是由崔、张二人的性格、行为等呈现出来的。而在文本中,“传统礼教、封建精神”所投射出的最主要的实体显然是崔莺莺之母——崔老夫人。她作为封建家长的典型,一直以传统的封建思想对莺莺进行教化与管束,并几次三番地采取手段阻挠崔、张二人结合,不仅抵赖将莺莺许配给张生的承诺,还叮嘱红娘监管莺莺的举止,以防范莺莺与张生私会。某种程度上,我們可以说,崔老夫人就象征着传统与封建精神,她对崔、张二人爱情的阻碍即是传统礼教对自由爱情的压迫毒害的象征,因此,《西厢记》反抗精神的正面体现应当在于崔、张二人对崔老夫人权威的反抗和与崔老夫人之间的激烈冲突中。
但是,通读文本后我们并不难发现,在自由恋爱难以实现、个人自由、个人意愿面临旧有封建观念的迫害时,真正敢于与崔老夫人起正面冲突、甚至当面指责老夫人言而无信的人,既不是崔莺莺也不是张生,而是崔莺莺的侍女红娘。
在崔、张二人的私会之事被发现后,红娘首先被怒气攻心的老夫人召去。此次召见责罚意味明显,如若红娘一声不吭地遭受了责罚并供出崔、张二人私会之事,崔、张二人的感情局势显然会陷入绝境。因此,红娘这次在崔老夫人面前的表现无疑是极为重要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崔、张二人未来爱情的发展走向。直面老夫人,也就意味着直面封建传统的权威,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红娘却能抛开“嫩皮肤倒将粗棍抽”的恐惧,勇敢地挺身而出,不仅敢于直接指出老夫人言而无信的不义行为,还凭借自身过人的胆识与口才说服老夫人允许崔、张结合,为崔、张二人争取到了日后厮守的机会与可能性。
由此可见,在《西厢记》中,红娘存在的意义与作用绝不仅仅只是作为撮合崔、张二人的牵线搭桥的媒人,甚至可以说,《西厢记》的反抗精神在她身上才有着最为彻底、最为深刻的体现。她与老夫人的正面冲突,以及后来她对郑恒当面直截了当的詈骂,都体现出她不畏封建势力的强大、敢于正面反抗、敢于彻底反抗的勇敢品质。
相较于红娘的直白坦荡和勇敢泼辣,无论是张生隐于黑暗中的翻墙私会,还是崔莺莺几次三番在红娘与张生面前的说辞不一、口是心非,都将他们的反抗精神显得弱化了许多。莺莺从未敢对自己的母亲崔老夫人直接地袒露自己对张生的一往情深,张生在老夫人的反悔失约之举后,虽失魂落魄、悲痛致病,但也未曾敢于直接指责老夫人、用强硬的态度为自己的爱情做出争取。主角二人虽相互有意,在私下里不间断会面与传情,但在直面老夫人、也就是直面封建势力这件事上,二人均未能体现出反抗精神的无畏与彻底,反倒是配角红娘的表现更加出彩。
在这样的对照下,显然崔、张二人有缺乏正面斗争的勇气与毅力的嫌疑。他们的爱情最终能走向团圆结局,究竟是该更多地归功于他们自己的不懈努力与追求,还是该归功于红娘等外界因素的帮助,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答案更倾向于后一个,那么《西厢记》的反抗精神的主体性显然是存在缺陷的。
二、对《西厢记》情节设置“人为圆满”的质疑
崔、张二人私会之事被发现后,因了红娘的帮助,崔老夫人对张生提出“上朝取应、得官归来娶得莺莺”的条件。文本中,这是崔老夫人对崔、张二人婚姻的最后一次试图阻挠。在这一要求提出的背后,不难猜测老夫人的多番动机:若是张生落榜,则二人不能成;若是张生辞去赴考却因路途遥远而发生意外,则二人不能成;或是像元稹《莺莺传》中那样,若张生中举而又抛弃莺莺另娶新人,则二人亦不能成……
无论是基于对古代科举考试实际难度的考量还是基于对《西厢记》创设情境的本身的考量,张生赴试并中举无疑都是一件难度大、变数多的大事,老夫人提出的这一要求无疑也是非常苛刻的。然而在文本中,作者几乎完全忽略了这一过程的艰巨,除了用大量笔墨描写张生赴考途中因离开莺莺而生出了万千愁苦思绪之外,几乎再未表现出其它的担忧。中举这一任务本身的困难程度被有意地忽视,张生在考取功名的实际過程中遇到的艰难也没有得到具体的展现。由此可见,作者对崔、张二人间浓情蜜意的刻画显然是凌驾于其它任何因素之上的,在崔、张二人深厚的情感面前,考中进士方面的现实层面的阻力似乎都被人为地、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张生中举”这一情节的存在,似乎也只剩了结果,而被刻意忽视了过程。这一点,在笔者看来,《西厢记》在某些情节设置上未免有“人为圆满”与“过度圆满”之嫌。
在此基础上,崔老夫人对于崔、张二人爱情所做出的最后一次本该极具力量的阻挠,其矛盾的冲突意义极大程度地便被削弱了,同样地,《西厢记》的反抗精神也因此受限,没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甚至,笔者认为,《西厢记》作者对“张生中举”这一情节的设置因为过于简单刻意、缺乏曲折性,不仅显得真实度不足,还在一定程度上对传统封建礼教有妥协之意。
面对崔老夫人提出的苛刻要求,张生未曾反抗,其赴京赶考的行为也实则是顺应老夫人心意的体现。文本的尾声,张生是在达成了老夫人的要求之后方能与崔莺莺携手,这一结局本身便具有妥协意味,是被迫无奈的情境下做出的最后的努力。也就是说,崔、张二人最终结成姻缘的这一过程,并不具备完全的、彻底的反抗性,相反,其中还包含着对传统封建权威势力无奈的妥协。试想,如若张生未曾考中进士,他与莺莺之间的情谊是否还能延续?张生又该如何反抗老夫人的权威,如何得到老夫人的许可?如若无法得到老夫人的许可,崔、张二人是否又会放弃彼此,重新回到传统礼教的桎梏之下、接受包办婚姻的结局?他们会反抗吗?他们如何反抗?
多重的疑问在“张生中举”这一情节的圆满设置下都被成功规避而未能得到解答,但这些问题本身的确是很有可能需要面对并且具有探讨的意义与价值的。因此,作者对于“张生中举”这一情节的设置过度圆满,实质上还人为地、刻意地避免了一番与传统礼教之间的激烈冲突,大大削弱了文本思想中反抗精神的深刻性和彻底性,立意也因而止步于此,而未能向更广阔的方向延展。这是笔者对《西厢记》反抗精神的第二点质疑。
三、总结
《西厢记》作为文学经典,在思想意义的深刻性层面无疑具有很高的成就。笔者肯定《西厢记》在歌颂自由恋爱、大胆革新婚恋观等方面的进步意义,同时也抱着批判性继承的态度,从文本出发重新审视其在表现反抗精神方面的一些不足。我们主张读古,但读古不是复古,继往的目的在于开来。在现世的大环境下,我们应该持有更加开阔的眼界,对思想的反抗与革新有着更加清醒、更加深刻的认识,既要看到文学经典的辉煌之处,也要有质疑指正的勇气。
注释:
①这一说法出自贾仲明[凌波仙]吊曲:“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
②这一说法出自赵景深先生的《明刊本西厢记研究·序》。
③这一说法出自凌濛初的《谭曲杂札》。
参考文献:
[1]张燕瑾.西厢记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