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户

2018-04-20 03:35牛云保
黄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婆姨宝华爹妈

牛云保

救护车撕心裂肺吼叫着进了坑口广场时,矿值班的和安监处武保部的在坑口拉起警戒线。血一样的阳光把坑口上下班工人的眼球染得又红又亮。罐笼上的钢丝绳蛇一样爬动起来,工人们死死盯着罐笼的钢丝绳,绳一寸一寸蠕动着。坑口旁树上的一只乌鸦忽地嘎叫一声,呼喇喇飞上天空。罐笼升起停稳,抬出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用棉二衣遮住了头脸,坑下急救站的大夫对矿值班的摇了摇头,矿值班的对队书记说,通知家属吧。

西头井夜班死人的消息马上传到西沙台。

秀平是个懒散惯了的人,睡到八点多才爬起来,孩子上学去了,她收拾了昨天黑夜文顺上夜班走时吃饭撂下的碗筷。文顺是回采工,在矿上综一队,综一队矿上的人都叫牲口队,有名的苦重活多,时间又很长,上夜班晚上十点走,第二天中午才能回家,吃了饭跌倒就睡,一天见不上太阳。文顺月月满班,一天也舍不得歇,说山上快拆了,一拆就得买家,没钱拿什么买。秀平洗碗时想,以后再谁叫也不打麻将了,伺候好老公才是正事。

西头井死了的是谁?西沙台的人们都知道了是秀平的男人。几个婆姨说,怪不得前几天一只猫头鹰天一黑就叫,一个说这几天她老觉得她家的房顶上有人走来走去。家里的婆姨们刚给下夜班的男人做好饭,一辆矿上的小车开上山来,人们一看都猜着了八九分,矿上派人寻死人的老婆孩子。西头井的工会主席和队书记走进了文顺家,秀平见来了这么多人,见有文顺队里的书记,忙拿出一盒好烟发散。书记说,文顺出了点工伤。秀平在矿上住了十几年,知道点矿上的事,一时脸变得白森森的,嘴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书记又说,你去医院伺候几天吧,秀平缓过一口气稍觉得心放下点,忙心慌地锁了门,出了门又告诉邻家,她儿子放学回来了替她照看一下。

一下坡,秀平老觉着今天不对劲,平时见了有说有笑的熟人要么躲开她,要么说一声赶紧走开,愈觉得异样,两腿愈软得走不动。看坡下停着一辆车围着一堆人,她什么也明白了,再也走不动了,哇地一声哭起来,问书记文顺到底咋了?书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秀平软成了一堆泥,哭得惊天动地。边上的婆姨们也悄悄抹眼泪。人们把秀平架上车,开上车就往矿招待所跑。

开完分析会,陆宝华一口气走回西沙台,老婆做好的饭也没吃,爬床上就睡。

陆宝华和文顺是一个队的老乡,他比文顺招工早几年。文顺刚来时连阳泉话也听不懂,陆宝华和他认了老乡,一个班上照顾他。文顺去了几回陆宝华山上的家,也上山买了处别人盖好的房子。

陆宝华睡梦中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在机头的轰鸣中传来文顺的惨叫声,一伙人不知所措地呼叫着,不知如何施救地奔跑,后来有人打正防爆开关的手把,停止了吞噬的机头把血肉模糊的文顺吐了出来。睡梦中的陆宝华一想起来就怕,泪从眼里流出来。耳音里听见文顺的儿子哭,忙跑出来,见孩子果然站在院里哭。他说大爷带你去找你妈。走路上他给孩子买了根雪糕,孩子问,我爸爸妈妈是不是又打架了?他叹了口气,想,人都是瞎活呢,说没就没了。

到了招待所,一个老乡领着他去秀平住的家。秀平正昏昏沉沉地睡,孩子见了妈妈高兴地跳身上。秀平傻了样盯着孩子。孩子问,妈妈你咋来这里,爸爸呢?秀平哭了,说你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孩子虽小,但也懂了点事,见一房子人掉眼泪,害怕地问,爸爸咋了,去哪里了不回来?

下午机关上的人都上班了,工会主席打发人叫过陆宝华来,问他跟文顺是不是老乡?又问是不是一个村的?陆宝华说村和村离得不远。工会主席说,那你引上咱的人回老家把家属叫下来。陆宝华不说回,也不说不回。工会主席说,你跟刘文顺又是老乡,又是一个队的,平时关系也不错,数你回合适呢。陆宝华仍一句话不说。工会主席说,出了这种事也没法,不怕,你的工我让队里给你记上。陆宝华说工不工无所谓。工会主席给他扔了一根烟,见陆宝华还不松口说回,就有点恼火,你这人咋这么难共事?以前,可是挺痛快的一个人啊。陆宝华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说的意思。工会主席说,你有什么说出来嘛。最后实在没办法了,陆宝华说,能回我尽量回吧。

回了山上,人们见了陆宝华就问他见秀平来没有?陆宝华说见来。几个婆姨说恓惶得秀平咋活呀?老的老小的小,这老天也太坑人了。一个说秀平多大了?属猪的,那今年三十二了。另几个说,苦命人,嫁头一家打得不行才跑下来的。

男人们都端着杯茶坐成一片,一个说文顺不该死,一块炭掉煤溜里不打停点上去就捡。年轻一点的说,该死了咋也不行,按规程生产,一铁锹煤也挖不出来。老一点的说,死了谁苦了谁,以后都操点心。一个说,女的头一家还撂着孩跑下来的。一个说没人管这事。一个说不出事没人管,人死了就有人管了。懂点法律的年轻人说,可能是重婚。老的说重不重人都死了,说甚也不顶毬事了。

山上的老乡们在刘文顺的事故中吵吵嚷嚷地等待关注着,其实他们都知道,他们说啥也无能为力。

刘文顺已死了好几天,也不知陆宝华在工会主席面前说了什么,矿上倒没动静了,秀平也不知道这事咋处理,觉得她们娘俩就是空中飘着的风筝,孤苦无依地飘着。这几天她老想娘家人,如果她娘家人在,能有个商量的人就好了。可又想,爹妈都六七十的人了,一辈子少本没事,碰上这种事连句话也不敢多说。就想文顺爹妈是村里的厉害人,门里又有几个在外面当官的,秀平想起她和文顺的事,愁苦得想哭,这事文顺爹妈知道了还不气死,自己也没脸见文顺爹妈。孩子用手抹她的泪,问,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秀平看着孩子,心想,就算他们不认我这个儿媳,可孩子是他们的孙子啊,是文顺的根啊。秀平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人整个瘦了一圈。

拉着孩子出了招待所,太阳刺得眼睁不开,机关广场上人来人往的,还和以前一模一样。秀平走在工会楼道里,一个办公室传出男女吵架声,秀平不知哪个是主席办公室,拉着孩子走来走去。过来一个女干部,秀平问,主席办公室是哪个门?女干部指了指东角落的一个门。秀平推开门进去,主席正忙着,说你咋来了?秀平问,刘文顺的事你们不处理了?主席已知秀平来意,给了孩子一堆好吃的说,我下午还准备去看你,和你问点事。又说,我听你老乡说,你和刘文顺是重婚?秀平一阵紧张。主席说,按理说应该把刘文顺爹妈叫下来处理为好,可现在咱不敢回呀,万一你前一家跑下来咋处理?这都得想好。主席吓唬秀平,重婚犯法。主席的话让秀平浑身发凉,结结巴巴地问,那我和孩子你们不管了?主席说,管,哪有不管的理?一是一,二是二,这点不用担心,现在是你不要乱跑,等我安排好了到时叫你。秀平哭,前一家打得不行才跟上文顺跑下来的。

孩子见秀平哭,也跟着哭,工会主席见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成话,就说你先回招待所,也跟老乡们商量一下,我呢,再和矿上说说这个情况。

秀平傻了样拉着孩子走出来,迷迷糊糊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回了招待所。

夜晚来了,走了又回来的夜让秀平不敢想文顺的事,又让她无法停止思念文顺的好,她睡不着,就着一点小心翼翼溜进来的月光,看着孩子的脸。她想起头一家生下的孩子,细想起来孩子有十二岁了,她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苦闷,也想有人帮她出个主意。她把所有的熟人想了个遍,最后觉得还是陆宝华合适,他们两家又是老乡,又是多少年的邻家,平时走动得也勤,再说她和文顺的事陆宝华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窗外刮起了风,树影张牙舞爪地摇动起来,在秀平的心中变成各种恐怖图样。她毫无睡意,乱七八糟地胡想着,七八年不见的爹妈,娘家的土窑洞,自己村里的人,想起她和文顺在村里以往的事……

秀平和文顺一个村里从小长大,这种村黄土高原上随处可见,你沿着黄河走,会看到几百年形成的枣园,拦羊老汉,东倒西歪的窑,白茫茫的山。看得你不稀罕了,走得累了,就靠着弯弯曲曲的枣树坐一坐,这时会走来几个婆姨老汉上来问,你哪里来的?进窑喝口水吧。

秀平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穷的,她爹一辈子老实,除了在地里刨挖,再什么也不会干。秀平姐妹两个,她妈没给她爹生下儿子,她爹在人前人后就总是低人一等。二十岁的秀平走在村里,村里的婆姨老汉都夸她长得俊,说她爹妈生下一俊女子,是村里头梢梢的好女子。文顺和秀平是小学同学,一毕业秀平就不上了,跟上爹妈地里劳动。文顺上了三年初中也不上了,没考上高中,他家日子富,不用去地里劳动。他爹是一道沟里有名的包工头,按村里人说,钱多得用麻袋装。文顺不想学木匠、瓦匠,想学开车。

文顺和秀平好上时,村里的人说,天仙配,一个俊一个发,好婚姻。村里的年轻人结婚早,老人们都说早结婚早得子。秀平爹妈见自家女子找的是文顺,心里都高兴,文顺来了欢天喜地,一辈子没儿,把女婿当儿亲。

文顺的爹妈听村里人说儿子和高有贵的大女子好上了,起先不当回事,对村里人说,如今的社会时兴个这,当大人的管不了,其实他们只是认为儿子还小,瞎捣鬼几天。他们这种人家跟高有贵结亲还不丢死人?自古道,“骡子厮踢,财主家厮扑”,结一门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一道沟里女子长得俊,家又发的多的是。后来村里人说得多了,文顺妈怕儿子真当回事,也怕闹出个三长两短让对方讹住,就训斥儿子不要再往高有贵家跑,她家是咱村里穷在底子上的人家,又没个儿子,以后两口子老了还不是你的害?

文顺和秀平在窑里庄稼地里如胶似漆缠绵着,在戏场里柴禾堆里水乳交融地亲热着,村里的闲言碎语在老汉婆姨们的嘴里传来传去。高有贵一个门里的老人在地头上专门拦住高有贵说,有贵,女子大了管住点,怕咱的女子吃了亏,孩子们愿意了就赶紧结了,女子大了嫁了歇心。高有贵说,叔,是不是村里有人“吐臭”咱孩呢?老人说,那倒没有,叔也是瞎操心呢,总之不要让村里人说闲话。

高有贵人穷志不穷,一辈子也是要脸面的人,走路上越想越觉得本家叔话里有话,回了家又骂老婆又要打孩,说老子几十年的脸让你丢尽了,以后让我在村里还见人不?

秀平见了文顺说了她爹骂她的话,文顺说,成了个这那咱结了吧,省得村里人说闲话,再说咱俩也老大不小了。秀平问,你和你爹妈说了没?文顺说,你爹妈愿意不?秀平说,愿意不愿意,也总得有个媒人说合吧?

回了家,文顺见爹妈还没睡,他爹恼悻悻地吊着脸,文顺坐炕沿上。他爹说,你也不小了,不能整天瞎逛,过几天跟我去工地学个手艺,见他不说话又说,交朋结友也搭识个有用的。

文顺思谋了几天,就是不敢向娘老子说他和秀平的事,想来想去就想到他一个门里的青贵叔,觉着请他做媒人合适,一来青贵叔是村里的支书,说话有分量,二来大人们在一块有事好商量,就家里寻了盒好烟去青贵家。青贵家离秀平家不远,都前村头住着。半山腰上散落的十几户人家,像羊粪蛋蛋稀稀拉拉到处是。走路上,碰上秀平和她妈去地里,秀平说,你晚上来我家吃冻山药面条子。文顺看着秀平一对大花眼说,看吧,能去我就去了,我去趟青贵家。

去了青贵家,青贵正好在,文顺忙把好烟递上,说明来意。青贵说,成一桩婚姻盖一座庙,这个媒人叔肯定给你当,成不成是你的命。秀平是个好女子,是咱村里的一个俊女子,就是个家穷,但穷不穷咱是摘花呢,又不上门当女婿。文顺千恩万谢。

回了家,文顺躺炕上睡了一会儿,可又睡不着,心神不定,总感觉爹妈不会同意,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他妈做好饭叫醒他,看他不舒服的样子,问他这几天咋了,愁眉苦脸的没点精神。文顺说,儿得的是相思病。他妈说,灰鬼,和你妈咋说话呢?

知道青贵叔晚上来他家,文顺吃了饭就出去了。

天气已暖和起来,人们吃饭又都出来了,端着碗天上地下地边吃边聊,呼儿唤女的声音从这山传到那沟。

太阳完全隐没在山背后,天地一色,一座挨一座的大山远看去像睡卧的一群人。天一黑,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男人坐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最后抵不住初春的寒意,紧一紧衣打个呵欠,趿拉着鞋回窑睡觉。

文顺在村里串了几个门,想起秀平的话,去她家吃“冻山药面条子”,转了身就往后村头走。

村里又黑又静,文顺开大门的声惊动了爹妈。窑里的灯亮了,进了窑,爹妈都不说话,过了老半天,他妈才说,以后不要黑夜出去串门了,坏你的名声。文顺心里就知道青贵叔晚上来和爹妈说了,便问,青贵叔和你们说了吧?他爹哼了一声,能的你。文顺上炕和衣躺下,他妈唠叨开了,一辈子的大事也不跟大人先说一声,咱又不是穷得娶不起媳妇,用你捡那些穷到底子上的人家?文顺腾地坐起来,冲他妈吼道,穷咋啦?再穷我愿意,是给我娶婆姨还是给你娶婆姨?他妈剜了他一眼,你不要吼,你给我把她引回来试试?牛还吃了个赶车的。文顺给他妈讲道理,婚姻是要讲感情基础的,要有爱情,人家再发没感情一搭里过日子没意思的。穷怕甚?穷在谁家也没扎下根,钱是人挣下的。她妈说,她家没儿,以后里里外外全是你的害,大人们教你还拐转脖子吃了个人,你正经小呢,大人们过得桥比你走得路都多。文顺说,那你要挑个什么人家,当儿的我听听?她妈说,我闭着眼挑一家也比你看上的强。文顺说,我这辈子还就是看上秀平了,我不当你的儿也要娶秀平。

他爹起先压着火气,见文顺越说越不像话,跳下炕,从门旮旯里绰起顶门棍,照文顺身上打过来。文顺妈吓得一把抱住他爹,他爹把棍扔到地下吼道,你惯吧,看把你惯成甚了,平二十的后生了,说的甚话?

一家三口都气哼哼地各怀心事睡了。

门窗上的纸已白亮起来,村里的公鸡也叫起来,天快亮了,反正也睡不着,文顺妈就起来院里院外忙着。她家是朝东窑,太阳一出来照得里外都明晃晃的。平展展的六眼窑修在村里的公路边,村里婆姨们谁不羡她的活法?可她也有过她的恓惶,刚嫁给文顺爹时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几年才翻起身来。老辈里扛长工出身,文顺他爹娶她时身上穿的一身新衣服都是借的,和公婆分家时只给了她一个盖箱,一口锅和几个碗。

慢慢地日子好过了些,可她一直没怀上,自己汉的脸就不好看了。她妈在她十几岁时就病死了,她姨姨偷着领上她求了几回神,吃了几服药,老天有眼让她怀上了,可也就生了个文顺,以后再没怀孕过。

早上饭文顺也不吃,睡炕上不起来,爹妈气得也不理他,收拾了锅碗串门去了。文顺愁闷地想,咋说服爹妈呢?他实在是喜欢秀平,再说如果不娶了她,村里的那伙婆姨老汉们还不知咋编派她,以后谁还敢要她?

文顺妈串门子也没心情,一上午想着自己儿子的事,黑夜又没睡好,话也不想多说,回了家见儿还睡炕上,心里就又火又伤心,平二十的后生了,跟爹妈耍这些本事,传出去还不丢死人?

青贵又上门说合了几回,文顺爹妈也松了口。青贵说,窑也给他筑好了,一辈子也就是挣个吃喝,咱娶媳妇是摘花呢,女子俊儿愿意就行了。高有贵一辈子良良善善,就她婆姨厉害,但厉害还跟文顺厉害吗?说句老实话,秀平是村里头一个俊女子,懂事女子。再说穷人家的孩,娶过来也好管教。

文顺爹妈“草鸡”了他们儿子后,就同意了秀平这门亲事,一家人坐下商量定婚的事。文顺爹早就眼红村里和他一样年龄的已当上爷爷,说合适了就连定带结。文顺妈也早有了她的主意,现在村里还不忙,亲戚朋友都能来,再说帮忙的也好找,一辈子就一个儿,也就红火这一回,事宴摊得大点,响工也请上两班。

紧说媒慢说事,媒人还请的青贵,两家人欢天喜地商定了定婚结婚的事。

文顺妈给文顺两千块钱,让文顺带秀平去城里买几身衣裳,一出村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三十里的路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到。秀平很少进城,文顺引着秀平东串西逛,相中的衣裳秀平嫌贵,便宜的文顺嫌不好,转悠了半天才买下一身。秀平跟文顺商量想给自己妹妹买上一身,文顺说,由你。给妹妹买了又心疼爹妈,也替爹妈买了一身,买的差不多了,两人去饭店吃饭。

文顺要了酒,秀平说,你少喝点,又抽烟又喝酒,花钱大手大脚。文顺说,秀平,结了婚,咱引上你爹妈来城里吃一回。秀平没说话,心里可怜爹妈一辈子没下饭店吃过一回。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吃完出来已是暮色四合,街上没几个行人了。秀平说,咱的自行车还在存车处。两人跑到存车处,广场上已空无一人,秀平害怕地说,咋呀,没有自行车咋回呀,走上回?文顺说,走上回,你想想,敢不敢?咱沟里这几天狼多得天天吃猪。秀平说,今黑夜不回,村里人咋看我?文顺说,迟早你还不跟我一块住?秀平便低头笑。

文顺妈这几天又激动又高兴,忙得脚板底朝天,躺炕上歇一会儿,也心里想这想那。院里响起三轮车声,她赶紧爬起来,文顺把他老姨姨接过来了,文顺妈拉着姨姨的手又说又笑,老婆婆坐炕上嘴里也闲不住,问这问那,看自己外甥日子过得这么好心里高兴,她问文顺妈,文顺媳妇是哪个村的?文顺妈从头到尾,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姨姨,说咱图女子俊,又说她妈娘家和你一个村啊,叫香俊,香俊的爹是苏广旺。老婆婆听了,刚才还笑得花一样,一下变成了山核桃,躺炕上装睡着了。等一窑人出去后,老婆婆望着窑顶叹口气,埋藏在心里几十年的往事石头一样压得她出不上气来。苏广旺是苏家湾村人,和文顺的老姨夫苏来福一个村的,两家离得不远,端上饭就能串个门。苏广旺两口子结婚十几年了,可还没一男半女,苏广旺骂老婆,养你是剜草喂瞎驴。苏来福的老婆劝苏广旺两口子抱养了个儿子,保住了一个快要散了的家。后来,快四十的苏广旺老婆竟然怀上了,千辛万苦生下来,是个女儿,两口子高兴得一天到晚抱着亲。也许是命里无子,半月后孩子惊风,全身发黑发青,连奶也不会吃了。苏来福老婆请神婆看了几回,心里清楚这孩子活不下来。苏来福对老婆说,前几天我碰见中裕村的张秋顺,他老婆生的又是个女子想给人,我看给了广旺行。苏来福的老婆说,秋顺的“门户”不对啊,广旺要不要?

吕梁山一带人们把有“狐臭”的人叫作“臭骨子”,有“狐臭”的家庭叫作“门户不对”,“门户不对”的家庭在子女的婚姻上深受其害,男的娶不来媳妇,女的嫁不出去。“门户对”的家庭都不愿与“门户不对”的家庭结亲,更可怕的是“门户不对”的子女将一直承继父母“门户不对”的名声,在婚姻上受到社会严重歧视。更有人对“门户”捕风捉影,使有些家庭对“门户”谈虎色变,为了维护一个家庭的“门户”甚至要以命相拼。

老婆一说张秋顺的“门户”,苏来福不说话了,是啊,谁愿意抱一个“门户不对”的女子啊?

到了黑夜,苏广旺愁得到苏来福家串门,两个男人坐一块把烟袋里的旱烟抽完了,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闲聊中,苏来福把中裕村张秋顺想把刚生下的女子送人的事说了。两个村离得不远,苏广旺不吭声,只是愁得一个劲抽烟,快半夜了才回家。

到了后半夜,苏广旺敲门,两口子知道孩子肯定不行了,点起灯忙穿上衣服。苏广旺进来说,来福,孩子不行了。苏来福劝他不要哭了,炕上摆着不叫个事。苏广旺叫上苏来福去了家,苏来福把想了一天的主意告诉两口子。苏广旺说,不知这行不行,外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苏来福眼一瞪,外人咋能知道了,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快准备吧,拿上钱。苏广旺老婆从炕角拿出钱来说,广旺,这办法行,遇这么个茬茬难呢,我的奶还没回去,正好抱回来吃上。苏广旺说,张秋顺“门户”不对啊,老婆劝他,来福不是跟你说了他的计,快去吧,天一亮就不行了。苏广旺还二心不定,苏来福把炕上的死孩用小被卷起来,拉上苏广旺就走。

天上的月亮圆乎乎的,照得山路一清二楚,两人把死孩埋在一条小沟的草丛里,抄近路直奔中裕村。村里的狗叫成一片。张秋顺单面一眼窑,孤零零的一户人家占了一面坡。苏来福把张秋顺叫起来,两人进了窑,张秋顺老婆说,来福,你吓死人了,半夜三更有甚事了?苏来福对秋顺说,前几天我碰上你,我记得你说是要把半月前生的女子送人呀。秋顺说,是呢。苏来福说,你看给了广旺行不?他刚出生的女子得病殁了,我和广旺刚埋了。秋顺说,把我女子给了广旺我放心,将来也不受罪,和我也差不了几里路,以后也能经常见,一百个放心。苏来福说,秋顺,“狸猫换太子”的戏文看过没?我连夜抱走孩,但不担抱你孩的名。秋顺说,你是嫌我“门户”不对?苏来福说,不是,怕孩子大了过来认你,咱给就是给了,人家养活一口人也不容易。秋顺说,意思是我的孩子死了,广旺的还活着?来福,咱弟兄们共事多少年了,这话你也能说出来,你把我张秋顺看成什么人了?苏来福说,广旺给你钱呢,女子反正也给人呢,广旺的“人和”你还不放心?反过来说,我这样,也是为了孩子将来好。秋顺看老婆,老婆说,你定吧,给了广旺我也放心,都知根打底的。秋顺看了看炕上睡的一溜五个女儿,对老婆说,给了吧,比咱家强,大了也寻个好人家。秋顺老婆把孩的衣服叠好,打了个小包袱,把孩子亲了亲,用小被包好,眼泪花花地送到苏广旺手里。

苏广旺和苏来福不多说话,抱着孩子就走,鸡叫头遍两人回了村。

第二天,中裕村的张秋顺家传出老婆的哭叫声,村邻四舍都站院里听,慢慢地听出是张秋顺家前半月生的女儿得急病死了连夜埋了,都把自家的孩拉回家,不让乱跑。

苏广旺两口子在家装得没事一样,看着抱回来的孩子,觉着来福的这一计就是高。俩人让孩子认了苏来福干爹,给孩子起名香俊,这香俊就是以后秀平的妈。

明天就是婚礼了,文顺家灯火通明,总管,厨子,一个门里帮忙的,都提前一天来了。总管把明天事宴上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挑水的,端盘的,管烟酒的,接待娘家的,侍候响工的,记礼的,回礼的。六眼窑一眼也不空,文顺新房占两眼,记礼回礼占一眼,接待娘家占一眼,厨房占一眼,放烟酒占一眼。摆席用的桌椅也借回来了,摞了一院。院里为响工搭的帐篷也搭起来了,厨房里的老盆里泡着粉条、豆腐、豆芽,炕上的笸箩里晾着蒸糕用的糕面。

院里一派喜气洋洋,窑里婆姨们帮文顺妈缝明天用的新被,都是一个辈分的,玩笑开粗点也没人怪。一个婆姨一场戏,三个婆姨一台戏,笑得半个村能听见。

睡在窑里的老婆婆,文顺的老姨姨,心里却是滚油浇心,她知道秀平妈的身世,她的生父是张秋顺。“门户”不对呀,对外甥说了实话吧,实在下不了这狠心,村里人会说是“破和”呢。再说,到了阴间咋有脸见苏广旺两口子?香俊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还吃过她的奶。唉,这是活树身上剥皮呢,造罪啊,不能说啊,把人家搅散了,村邻四舍的唾沫糊糊会淹死人。可翻过身又想,香俊呀香俊,你谁的儿不能挑,咋偏偏挑文顺啊?“门户”呀,这是子子孙孙的大事啊,不说能行吗?这事文顺妈迟早要知道的,知道了文顺妈那个脾气,亲了亲死你,狠了不管你老的小的一点情也不留。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快入土的人了,村里愿咋骂就咋骂吧。

老婆婆叫过外甥来说,孩,香俊的“门户”不对啊。文顺妈吓得说,姨,这事不敢乱说啊,人家香俊的“门户”一挺硬。老婆婆说,孩,香俊是苏广旺抱的中裕村张秋顺家的女子,你把文顺爹和文顺都叫过来。

听完秀平妈香俊的出身,窑里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老婆婆累得躺铺盖上说,事情你们定夺,退不退想好,就是退也不要把事情做绝,不要把“门户不对”这道名给人家张扬出去。文顺父子俩光是抽烟,文顺妈傻了样坐炕上,一提这“门户不对”,都吓得话也不敢说了。张秋顺是这道沟里有名的“臭骨子”,他的女儿们都嫁得远,附近的人家就没人要。想起这些,文顺也害怕了,穷咱可以改变,秀平香也吧臭也吧,我不嫌谁也不嫌,可吃不住这“门户”要影响世世代代啊,生下孩子大了也是女的嫁不出去,男的娶不回来。想了半天,文顺对他妈说,我和秀平结了婚不生养孩子,抱两个算了。他妈气得骂,你个孬子,咱又不是养不下抱别人的。文顺爹也下不了退亲这狠心,退了咋见人家高有贵,跟村里的人咋说这个事?唉,明天就是事宴了,亲戚朋友都要来,来了几百口人你说是退了,不成亲了?便对老婆说,还是结吧,今天结了明天离也算,要么丢不起人。文顺妈却咬着牙说,退吧,大不了银钱上受点害,我今黑夜就去找香俊,这个赖人我当,村里骂也骂我。文顺说,妈,我不嫌秀平“门户”不对,过也是我过呢。我二十的人了,以后过好过赖不怨你,咱不说谁知道?他妈说,咱咋知道的,雪地里埋死孩呢,能藏住还是能盖住?文顺爹说,算了吧,成全了孩们吧,以后也是他们过,他愿意就行了。文顺妈眼一瞪,跳下炕说,这是算了的事,我的儿我不亲?孩子绵善得下不了这狠心,你当大人的还说这些话?文顺爹叹气说,由你,由你。文顺妈说,不由我由你,一辈子“糊糊匠”就能和稀泥。

帮忙的人都走了,她姨姨在炕上睡得天地不觉。她说,我现在去回香俊家,这个事今夜就做了断,不能拖到明天。文顺说,妈,你要认我这个儿就不要去了。文顺妈头也没回拿了根棍就走,文顺爹站起来忙跟上。

路上文顺妈越想越气,越气火越大,香俊你不仁我不义,你明明知道这事还要把你女子嫁给我儿,你娘俩挖好坑日哄得让我儿往里跳。火气冲得她走起来像疯了一样,恨不能和香俊打上一架。高有贵家黑灯瞎火,看来也睡了,院里放着些明天事宴上用的家具,一盘大灶火还吐着火苗。文顺妈把柳条编的大门推开,站院里喊,香俊,你出来一下。听见有人叫,一家人开灯穿衣跑出来,秀平妈说,哎呀,亲家,外面凉呢,快进来。文顺妈黑着脸不进去,说,就院里说吧。秀平妈看这阵列势不对,心里就紧张,强笑着说,进来说,有甚话不能进窑说?文顺妈进了窑里,秀平和她爹看着村里的这个厉害婆姨,高有贵恼了,问文顺爹,这是咋呢?文顺爹说,有贵哥,咱个男人咱不跟婆姨们一样,咱出去一下,我院里和你说点事。秀平妈拦住自己的汉子,不要出去,有甚话不能窑里说?文顺妈说,窑里说就窑里说,谁做鬼谁清楚,雪地里埋死孩藏不住。高有贵大怒,吼道,我做下甚鬼了?说不清楚不能出这个门。秀平拉住她爹说,大娘,看不起我家就算了,黑天半夜地上门欺负人算甚事?想退就退了,现在还不迟。文顺妈说,你们这门亲我不结了,至于甚原因呢,孩,你问问你妈,不是大娘不讲理。高有贵有生以来第一回大怒,对老婆吼道,到底咋回事,你做下甚事了?声音大得像一头驴叫。文顺爹怕闯下大祸,死拉硬扯,想把高有贵拉出窑,高有贵一甩胳膊,滚! 想定了就定,想退了就退,都是你们的理了,有钱也不能这么欺负人!秀平妈万箭穿心,对自己的汉说,有贵,你出去一下。高有贵头一拐出去了,秀平也要出去,被她妈拦住,对文顺妈说,亲家,你在外面听说什么了?别人是“破和”呢。文顺妈问,那你说句实话,你到底是苏广旺生的还是张秋顺生的?秀平妈软塌塌地问,你先给我说说,谁和你说我不是苏广旺的女儿?文顺妈真不好回答,说了实话吧,那不是卖了自己亲姨姨?可不说吧,这不是咱“吐臭”人家呢?便含含糊糊地说,有人和我说了,要不我也做不出这事。秀平妈就知道是谁了,恨骂一句,你造罪啊,活树身上剥皮呢!人世上像你这样的有几个,你不怕我,不怕天?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叫,人家手里捏着她的丑呢,张扬出名去,臭了的是她女子。秀平听得糊里糊涂,急着问她妈咋回事?她妈用抖得不能停下来的手拉住她,秀,不用问,退就退了吧,以后妈和你说。尽管心里头恨不能吃了文顺妈,还是咬住牙说,文顺妈,咱不能做亲家了,咱还是好姐妹,有些事不要出去说。厉害了一辈子的文顺妈说,太阳爷爷红红的,我对天发誓肯定不出去说,秀平她当了回我的媳妇,彩礼钱和衣服我就不要了。她没想到退得这么顺利,心里倒有点放不下去。

出了院,秀平妈把她送出来,要把她送下坡,她死活不要,走远了对自己的汉说,是好人家,咱打死也不能给人家说出去。

第二天,文顺退婚的事让村里人吃了一惊,人们也不知道两家为啥要退了,两家也不向外人说一句,村里比唱戏还热闹,说什么话的也有,东一伙西一群议论得热火朝天,骂的笑话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都有。文顺家订的响工也来了,按规矩一进村就大号响起,通知主家响工来了。村里人笑得嘻嘻哈哈,对响工说,不用吹了,两家崩了。响工班头说,崩不崩与我没关系,今天的工钱我得挣,吹着大号进了文顺家。文顺爹丢不起人,赶紧掏出钱打发走。一会儿亲戚朋友也都来了,青贵的总管还得当,招呼人们先吃饭,好烟不散了,酒也不上了。文顺妈不露面,对青贵说,吃了饭打发人回吧。

秀平家也灰塌火熄,她爹气倒了,她妈强撑着招呼亲戚朋友,秀平像死了一回一样,恍恍惚惚。她妈向她说了实话,她不知该恨谁,不知以后自己在村里还咋见人,她要当面问问文顺,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以前说的那些话还算话不?我既然不是你刘家的媳妇就不要你的这些东西,我要让村里的人看看,我高秀平拿得起放得下,穷也穷得刚刚强强,把城里买的和文顺家送过来的衣服打包起来,跟她妈要过彩礼钱就去文顺家送。

村里人见她向文顺家走去,都以为有好戏看。

文顺见了秀平,又羞又伤心。文顺妈躲在另一眼窑里不出来。文顺说,秀平,这些东西我不能要,要了我还是人不?秀平说,接不接是你的事,我给你送过来了。文顺说,咱去求我妈,我想通了,别人愿意说甚就说甚,以后也是咱俩过呢。文顺刚说罢,他妈就在窑里吼道,文顺你给老娘听着,不要人家说两句好话,你就心软得不行了。秀平听了又羞又气,眼里流着泪走出来,回了家,家里人见她脸白唇黄,忙扶她炕上睡了。

文顺和秀平的事,沟前里后,一道沟里的村都知道了,地里戏场里都说这件事,弄得两家人连门也不敢出。文顺整天躺炕上不起来,睡了吃,吃了睡,爹妈的话一句不听。

家里实在是愁得不行,说儿吧不忍心,说姨婆吧,婆姨比你还有理,文顺爸吃了饭去自己姐家,也不敢走大路,走山路穿了道沟去了他姐村。

他姐夫在乡里工作,见小舅子来了,拿出好烟好酒招待。他姐夫问,小子女子都愿意,为甚又退了?问得他没法说,他姐便数念他,在家里也做起点主,看你那婆姨做的那事,人要公道,打转颠倒,你的女子让人家无缘无故退了你成么?他姐又问,文顺现在咋了?他说,吃了睡,睡了吃,活死人了。他姐夫想了半天说,要不让文顺去阳泉矿上当工人去,让他换换心?他姐说,不去,下煤窑怕呢。他姐夫说,你以为你想去就能去了,想去的人多呢,乡里就有几个指标。文顺爸有点动心,说让他去吧,家里头睡了吃,吃了睡不叫回事。他姐说,这事你拿好主意。他姐夫说,回去跟你老婆孩子商量商量,愿意的话告诉我。

文顺爸回了家一说,文顺妈不敢拿主意了,说儿愿意我也不管了。又和文顺一说,文顺愿意,说村里他是一天也不想呆了。

文顺要当工人的事就定了,过几天就要当工人了,他妈拿出他结婚用的新铺盖、新衣服让他都带上,一家三口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老两口变着花样给儿子做好吃的。

临走的前一天,文顺还想见一回秀平,但想了想还是没敢去见,天一亮便坐上招工的车去阳泉了。

文顺走后半个月,秀平也嫁给了李家坪村的李润平。按村里人说法,连定带结,十天就坐在润平家炕上了。

润平比秀平大三岁,家里弟兄俩,润平是老二,水地里做了两眼新窑,自己带手艺,把窑里窑外整修得齐齐整整,人又勤快,去了秀平家抢着干活。秀平爹妈说,咱不图什么有钱有势了,有两眼新窑,人又知根知底,后生也勤快,这就行了。结婚一个月,润平就背上铺盖打工去了,秀平也锁了门住娘家了。

秋天在农人们的提心吊胆中终于来到,他们企盼秋天却又害怕秋天来到时却两手空空。

村村忙着收秋,秀平帮娘家捡了一天山药,晚上吃饭时秀平说她肚里有点不舒服。她妈看着怀孕的女儿说,孩,妈把你送回去吧,可能觉生了。秀平妈忙叫了邻居的三轮车,扶着秀平坐上车。

回了家,婆婆黑着脸不高兴,也没叫亲家坐坐喝口水。

把自己的女子送回家,秀平妈提着心放不下,偷着对老汉说,我越想越不对呀,咱女子满打满算结婚才八个月啊。老汉说,做下这丢人败兴事出去咋见人呢?老两口又气又担心,一黑夜也没睡好,天一亮秀平妈背了二十斤小米就往女子家跑。

过了不大几天,润平也回来收秋了。

李家坪村这几天又为秀平提前两月生下孩嚷叫得像唱戏,一村人说得润平一家抬不起头。秀平娘家村也知道了,秀平爹吃饭也不敢端上碗去外面吃了,两家人都为生下这孩子丢人败兴。润平睡在另一眼窑里,回来也没去看看孩。

正是收秋季节,家里实在忙得离不开秀平妈,秀平妈就和亲家母商量,亲家,你看我也把秀平侍候得满月了,给孩子做了满月我就回呀,忙秋八月,家里地里都离不开我。亲家母手里不闲地做这做那,说满月我是不做,润平愿意做叫润平做,你要回了我也不拦着,你走了我能侍候一天就侍候一天,顾不上了秀平就自己做饭。我年轻时,生下润平三天,也是自己下地做饭的。秀平妈的火噌地就上了脑门,但强压住心里的火,只怨自家女子做下这丢人事,嚷叫上一顿不是给女儿寻罪?咱的牛犊在人家槽上拴着呢。把米汤熬好,把尿布洗了,把外孙亲了亲,拾掇好东西,秀平妈推开门就走了。

秀平娘家人一走,到了黑夜,润平二话不说先打了秀平一顿,问孩子是谁的?秀平咬住牙不说,润平就一脚把她踢到后炕。

村里的年轻人听房,听见润平天天黑夜打秀平,秀平也不哭不叫。润平白天就是收秋,谁家也不去,他怕去别人问起孩子的事。他也不敢从人多的地方走,他一过去人们就不说话了。

回了家,润平又气得不行,咋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对秀平说,这孩子我不能要。秀平正奶孩,听了吓得抱紧孩说,咱把孩子养了一个多月了,你舍得给人?润平说,有甚舍不得,又不是我的。秀平说,谁敢上门说这孩子是他的?养大还不是姓李?润平说,我看给人算了,我已经打问下人家了,孩子跟了人家也不受罪。秀平哀求,你不要把孩子给了人,这辈子我记得你的好,当牛做马报你恩。润平眼一瞪,我咋和你过呢?你成心给我扣顶屎帽子,你打了胎也算呢,现在是我一家老小让你把脸丢尽了。说着又要打秀平,吓得秀平抱紧娃往后炕头退。

虽说要把孩子给人,但也不见润平再说了,秀平吊着的心又放下了,以为润平吓唬她。一天,家里来了一男一女,都三十大几,来了就看孩,女的还抱起亲了亲,夸秀平奶水好,奶得孩子又白又胖。润平对秀平说,这两人是他家亲戚。一男一女走后,润平说这两口子都是有工作的人,家里甚也有,就是缺个孩子,孩子跟了人家,享不尽的福。秀平说,你不要胡答应人家啊,你把孩子给了人我跟你拼命。润平说,我这不是和你商量,你觉得这孩子咱能要不?村里头咋看我?秀平劝润平说,我也知道这事我做得不对,现在是孩子生在你李家,就是你李家的后,我也死心塌地跟你过一辈子,咱把孩子养活大,不是跟你亲生的一样么?润平便气得骂,你个婆姨懂甚,村里都唱成戏了,要不赶紧给这个人家算了。

过了几天,村里的喇叭喊叫卫生院的医生来了,愿意给孩们打预防针的赶紧来。润平回家跟秀平商量,喇叭上说的是个好事,给咱孩也打上几针,预防好几种病呢。喇叭上喊叫时,秀平也听见了,还想去不去呢,见润平这么说,就用小被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自己也用头巾围住脸。润平说你不用去了,百天还没过呢,万一出去吹出个病来,一辈子的事呢。让秀平睡一觉,他一会儿就会回来。

窑里的阳光慢慢隐退,已听不见街头的嬉闹声,秀平早睡起一觉来,想润平该回来了,孩子也该喂奶了。

正惦记着,院里响起了脚步声,润平进来说,孩子给人家抱走了,肯定不会受罪,比跟上咱强。秀平嚎叫了一声,扑下炕和润平厮打成一堆,嘴里喊着,你给我要回孩子来,你给我要回孩子来!秀平疯了样和他拼上命,润平吓得抽身跑了。

秀平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也不知几点了,窑里一片清亮亮的月光,火也熄了又冷又饿,秀平在炕上坐到天亮,等村里有了脚步声,便用围巾把头脸捂住,趁村里人不多,往娘家去了。

等了几天也不见润平上门,秀平妈心里就有点不高兴,又为这事发愁。

几天后润平还是来了,来了也不向秀平说几句好话,坐院里一个人抽烟,秀平一家人也不理他。秀平妈心软,天黑了给润平做碗拉面吃过,劝说秀平回去吧。秀平不回,她妈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吧,不要说傻话了,离婚了能咋?人是活命呢,妈一辈子心强,可能咋?秀平看自己妈恓惶,心疼得又哭起来,一边吧嗒吧嗒掉泪,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秀平妈数念了润平几句,又劝和了一会儿,让两人相跟上回了家。

回了家里两人谁也不跟谁说话,拉开铺盖就睡,睡到半夜润平偷偷钻秀平被窝里。秀平没脱衣服,润平要解扣,秀平却死活不让他挨一下。润平死皮赖脸地央求,秀平就是不答应,润平恼了强来,秀平和他打成一堆,从前炕滚到后炕。秀平在润平脸上抓了几把。润平把秀平压后炕连掴带打,还拿出刀吓唬秀平不能哭,秀平吓得浑身直哆嗦。

以后润平出去串门时都要把门锁住,防止秀平跑回娘家,秀平跟坐了牢一样。村里都知道了两人的事,润平爹妈听说后吓得腿肚子抽筋,给秀平开了门,连哄带劝,让不要出去乱说。秀平哭得死活要回娘家,出了门就跑了。

润平爹妈去了秀平家几回,秀平妈没一句好听的话,把润平爹妈说了个遍,秀平不露一面,润平最后和爹妈上门,给秀平说好话接秀平回去,可秀平就是不回去。

这天下午四五点时,润平又来了,一声不吭坐院里,黑着脸不说话。秀平把山药、豆角、南瓜、玉米熬成一锅,一家人围锅坐下吃饭,润平不说话,一家人也不理他,吃完饭秀平去收拾碗筷,润平跟在后面说,你今天是回还是不回,给句痛快话。秀平心里一阵乱跳,她知道润平是个什么人,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自己妈这几天也病倒了,一家人跟上自己担心受怕,便说你先回吧,天擦黑我一个人回去。润平说,说话算数啊,转身就走。秀平收拾完碗筷,一个人悄悄收拾自己的换洗衣服,一边拾掇一边流泪。

天黑下来,秀平对家里人说回呀,她爹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她妈说,过井滩有点怕,妈送送你,母女俩便相跟着出了村。她妈叹了口气说,回去和人家好好过吧,以后生养几个孩子,润平也会慢慢好的。

过了树木遮掩的黑森森的井滩,就看见李家坪了,公路两边都住着人家,家家户户都亮了灯,秀平便不让她妈送了,说一个人也敢走了。

目送妈返回去,秀平却并没有回婆家,而是逃离了老家。秀平天明时打问好了去阳泉的路,先坐车到太原,到了太原再倒车,在车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直到汽车喇叭声响起才惊醒她。

到了阳泉是中午十二点。长这么大,头一回出远门,秀平看得头晕眼花,她觉得自己就像片树叶被风吹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地方太大了,大得让她害怕,想起爹妈,想一个人哭。又渴又饿的她,胆怯地看着这个世界,稍微定了定心,就开始寻找到矿上的车。车站上车太多了,车主喊叫的话她又听不懂,只好寻找车上有煤矿字样的车,好容易寻到了,又不知上哪辆。有个司机说,上吧,是不是第一回去?到了我通知你。秀平看司机和她爹年岁差不多,像个好人,想了想,最后还是上了车。

车开动起来,她不知朝那个方向走,实在太累了,看着车窗外她又睡着了,直到被人叫醒。下了车怔怔看着要来寻文顺的地方,慢慢地让自己适应了一会儿。路上的人很多,像赶集一样,坐路边歇了一会儿,才清楚自己闯下祸了,村里是真的回不去了。

还算顺利,秀平总算找到文顺的队办公室,队长叫了个工人,引着秀平上山找文顺。上了一座山,并不见一点土,全是煤矸石,还冒着烟,秀平想这还能住人?山上的房子越来越多,东一片西一片,大小和村里喂驴马的圈差不多,家家房顶上竖着根铁管,细一看还冒着烟。曲里拐弯走了半天,引着秀平的工人敲了敲一间又低又小的房子。文顺出来看见秀平,惊得一句话说不出,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秀平含着泪原原本本地和文顺说完发生的事,最后说,文顺,你要我了我就留下,你不要了我现在就走。文顺抱住秀平哭着说,咱俩以后一搭里过,一辈子不分开了。

早上洗了把脸,秀平便拉着孩子去山上找陆宝华。去了陆宝华家,陆宝华的老婆又是给孩子寻好吃的,又要给娘俩做饭。秀平不让,说找宝华商量点事。宝华老婆说,宝华下班还没回来。宝华老婆问事情处理了没有?秀平说还不知咋处理呀,也没有个男人家给我出出主意,你也知道我和文顺的事,也不知咋处理呀。两人正说着,进来一伙原先的邻家,都说听说秀平回来了,过来看看。秀平心里有事不愿多说,坐了会儿就跟众人说回家看看去。

进了院开了锁,秀平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又怕吓着孩子不敢放声哭。孩子问,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他咋不在家?问得秀平愈是想哭,搂住孩子不出声地流泪,家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看着墙上相框里那张自己和文顺相依相偎的相片,就想,怎么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文顺你好恓惶啊,你咋忍心撂下我们娘俩,以后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呀?秀平哭了一会儿,又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这几年,想起文顺对自己的好。

想拾掇一下这个乱哄哄的家,又实在没有心思拾掇,秀平看着就想文顺,要不是有孩子,她也想寻了死找文顺去。这时陆宝华老婆过来说宝华回来了。见了宝华,秀平问,这事咋处理啊,我个婆姨人也没个主意。宝华说,矿上有政策,肯定有处理办法,咱现在是先让孩子爷爷下来,不下来这事谁也不敢处理,他一个门里的人最好来几个,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有个商量的。再说你一个婆姨人,有些事也担待不起。秀平说,你也知道我的事,万一前一家下来怎么办?宝华说,纸里包不住火,下来就下来,下来你也不用怕,这是阳泉,不是咱老家。

秀平听陆宝华说了一顿就有了主意,有了胆量,觉着什么也不怕了,想让宝华回老家叫人。宝华说,这是矿上的事,我也准备回去,我回去还能把该掩盖的掩盖住。坐了一上午,陆宝华一家留秀平吃饭,秀平高低不吃要走,她知道宝华上夜班早瞌睡得不行了。

回了招待所,中午想睡一会儿又睡不着,秀平思前想后,想见了工会主席该怎么说。

下午三点多,秀平趁孩子睡觉,就一个人去了办公楼上。工会主席说,我们商量了,至于你和刘文顺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矿上给你做主。秀平问,谁回老家接人去?工会主席说,我们派刘文顺队的书记和工会的人。秀平问,什么时回去叫人?工会主席说,明天吧,陆宝华也跟上回去。

第二天上午,天跟秀平的脸一样,浮肿忧愁,淋淋沥沥下着雨,淋得人头发衣服都是湿的。临上车时陆宝华偷偷问秀平,用不用把你爹妈叫下来?秀平说,他们下来能咋?不过你回去看着办吧。

目送车上路了,秀平就拉着孩子回了招待所,心却早随车回了老家。一上午秀平胡思乱想,想自己命真苦,又想文顺一个人躺太平房怕不怕?活着时他就胆小,想自己以后咋办,再回老家还是留在阳泉?又想文顺他爹妈可咋呀,知道了文顺的事还不伤心死?

忧愁害怕折磨得她一整天也不想吃饭,第二天早上起来梳洗了等老家的人下来。

雨下一会儿歇一会儿,秀平想老天也可怜文顺,到了中午竟放晴,太阳露出脸来。

下午五点多,矿上的车下来了,秀平搂着孩子哭得站不起来,文顺的爹看见秀平和孩子就号啕大哭起来,要不是众人扶着站都站不住了。众人架扶着秀平一家回了招待所,一家人哭得天摇地动,文顺爹跪地上把头碰得咚咚响,众人好不容易才拉扯住。

到了晚上,文顺一个家门的几个男人商量着明天该提点什么条件,要多少钱。这回下来的都是文顺一个家门有点本事的男人,见过世面,闯荡过世事。

矿上对这种事也见惯不惊,不怕你闹,不怕你哭,最后都得按政策来处理。

双方坐下谈了几回,又僵持了好几天,谁也不愿退半步,到最后一坐下谈就吵闹,商量不到一块。矿上管得起饭,可老家下来的这伙人住不起,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可事情解决不了又不能走,就商量着让秀平去矿上闹。秀平听了这主意傻了,让她去矿上闹,她实在是不会。

文顺爹已心灰意冷,整天抱着孙子不离手。他想了几天,觉着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就叫过一个家门的男人来,说差不多就算了,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商量把事情处理了就算了。

矿上见家属口气松下来,就又坐下谈事,一上午就把事定了,秀平、孩子、文顺爹妈抚养费,还有抚恤金、安葬费都按规定给。

要回家了,要回阔别十年的老家了,秀平看着车窗外起起伏伏的群山,激动,悲苦,忧愁。她最害怕最担心的,是如何去见文顺妈,这是一种怎样的回家啊,后面的面包车里躺着文顺的死尸。文顺活着时常说,等咱买下新家时,就把咱爹妈接下来。那时的文顺多么自豪,言外之意是,我出来没给爹妈丢人,我出来十年,我有了儿,也买下了新房。

下了高速,汽车沿黄河边爬行,黄河让干旱折磨得有气无力,秀平想黄河也变小了,没有她离开时强壮和不可一世了。枣园也荒了,枣价一落千丈,使黄河人不再营务枣树了,几百年的枣园失去生机,一人高的荒草快把枣园掩埋了。

快到家了,秀平害怕起来,汽车停住以后,惊天动地的哭声从公路边传过来,秀平知道到了村了。秀平抱着孩子下车,孩子惊恐地搂住她的脖子,看着陌生的一切。

村里的一群老人拦住矿上的车,文顺一个门里的叔叔侄儿忙着给老人们散烟。老人们说,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凡是死外面的人都不能进村。再说文顺没活成个人样,无儿无女更不能进村。秀平拉着儿子给老人们跪下,说文顺有老婆有儿,文顺为什么不能进村?一群老人看着秀平和她儿子。这时一个老眼昏花拄着棍的老人说,我看算了吧算了吧,再咋说文顺也是为国家为矿上死的,咱们就让开吧。别的老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咳嗽了半天的老人说,咱的村大呢,规矩不能破啊。文顺爹也说,咱们村出这样的事,文顺不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就把文顺拉河滩吧,不要破了村规。

汽车下了河滩,文顺妈扒在棺材上哭得昏死了好几回,文顺一个家门里的男人搭起了灵棚,侄儿侄女都穿白戴孝。秀平给儿子也穿上孝衣,说先走为大,我给文顺也穿孝衣送他。文顺妈却不同意,你又不是刘家的媳妇,名不正言不顺,我刘家的门你不能进。秀平说,我和文顺生活了十年,也给你刘家生下了儿,我不是刘家的媳妇,谁是你刘家的媳妇?说着把儿子推到文顺妈面前,孩子吓得直哭,文顺妈抱住孙子也哭,一伙人便拉的拉劝的劝,把文顺妈送回家。

矿上的人要回阳泉,文顺队书记把秀平拉一边,悄声说,你记住矿上永远是你娘家,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给矿上打也行。秀平流着泪点头。

矿上的人走后,不让给文顺戴孝,又不让进刘家的门,儿子又让刘家抱走了,秀平便坐在河滩文顺的灵前哭自己的恓惶可怜。

村里的人早把文顺妈欺负秀平的事告诉了秀平妈,秀平爹妈原想过了今天再去看女儿外孙,听了村里人的话,就跑到河滩拉上女儿就回家,对刘家人说,咱们明天再说。

秀平回了娘家,看着熟悉的破窑烂院,自己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一家人唉声叹气,秀平爹说,孩,你说你傻不傻,文顺死了矿上给的钱你让刘家一下都拿走了?你不是文顺的老婆?秀平妈说,明天咱去要。秀平爹说,人家为什么不让你进门,就是起了歹心,留下孙子,媳妇推出门。

夜里,秀平睡着睡着就醒了,翻过来调过去想爹说的话。

果不其然,真让她爹说对了,文顺妈说,孙子是刘家骨肉我们认呢,秀平我们刘家不认。秀平妈说,你六十几的人了,红口白牙说的甚话,天上打雷你不怕,咱站村口让村里的人评评理。文顺妈说,不用站村口,就这里说,我死了一口人,让你女子把钱拿上跟别人,刘家成了甚了?

钱不给一分,儿子又不见,文顺又摆河滩里,秀平心苦得病倒了,劝她妈,妈,先埋了文顺再说钱吧。秀平妈说,妈知道你太心善,现在不说下个长短,人一埋你找谁要一分呢?你不要怕,妈一辈子还没怕过谁,不能让他刘家想咋欺负就咋欺负。

死人摆河滩里,虽说现在有冰棺不发臭,可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对村里不好,死人要入土为安啊。老人们对文顺爹说,你刘家不对啊,你不要由你婆姨胡来,矿上给的钱哪能没有文顺婆姨的一份?赶快把事了了,赶紧把人埋了。

文顺爹说,咱让村委出面吧。

村委会办公窑里,青贵说钱嘛,秀平一份儿,老人一份儿,孩一份儿。文顺妈却咬住牙就五万,秀平妈说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公公道道,也就是一家二十万。

秀平妈和文顺妈吵嚷着,青贵劝了这个求那个,这时孩子给奶奶跪下,说奶奶,你给妈妈钱吧,我和我妈妈还回阳泉买新家呢,我还要上学呢。一窑人都愣住了,文顺妈抱起孙子,哭着说,奶奶不是不亲你,奶奶都是为了你啊,你妈拿上钱跑了,撂下你?

最后,老人们把秀平妈和文顺妈叫院里打劝了半天,说文顺摆河滩里不叫个事,你们今天要是都不松口,明天我们就出面请政府。哪有死人摆十来天的,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两家都知道这伙老人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便都松了口,按青贵说的分,青贵说,孩子也小呢,一家一半吧。

埋了文顺,秀平就回了娘家,儿子说想回阳泉,想同学们。秀平也奇怪自己怎么也想回阳泉,甚至有点归心似箭,在阳泉时却夜夜梦见回老家。秀平和她妈说了想回阳泉,她妈说,你一个婆姨人回阳泉靠谁,吃甚喝甚?秀平说,矿上每月给我娘俩生活费,我再打个工,再说,阳泉的家也快拆了,我得回去照看,你外孙也得上学啊。她爹说,回就回吧,哪里不是个鸡飞狗咬,咋活了咋算。

晚上秀平给文顺的队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了想回阳泉去。队书记说,你想回就回来,你不用担心,按政策你和孩子的户口能迁下来。山上的自建房也马上拆呀,文顺是工亡矿上有减免政策,买新房花不了几个钱。

打完电话,秀平的心踏实了许多。

挨着她妈睡下,问她妈,我第一个孩,你知道润平给了谁不?她妈叹了口气说,知道,妈后来打问得一清二楚了,给的这家人就是妈娘家村的,不过人在外地。秀平问,孩好吧?她妈说,你一百个放心,润平这件事上还没葬了良心。秀平又问,我走了润平来过咱家没?她妈说,来过。秀平便把妈的手拉紧,妈,你知道不?我到了阳泉一黑夜一黑夜睡不着,怕润平来咱家和你们要人。秀平妈黑暗里大睁着眼看着窑顶说,他来咱家说你丢了,好几天寻不上人了,妈差点和她拼了老命,妈怕是他害了你。娘俩瓜长秧短地说着,不知何时,窑内的月光不见了,窑内变得昏暗迷蒙,窗外传进来滴滴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娘俩不说话了,听着窑外的雨声,炕上竟有了丝丝凉意。秀平把儿子盖的被拉了拉,又把她妈的胳膊放进被里。秀平妈说,下一会儿就不下了,不会打扰你明天回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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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18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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