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毛泽东爱读书,读了很多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读了陈晋主编的《毛泽东读书笔记精讲》(以下简称《精讲》),还是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感。一个忙于各种事务的党的最高领导人,读书多到如此地步!
在20岁的1913年,毛泽东就写下了读《庄子·逍遥游》的感想。庄子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毛泽东读后,“叹其义之当也”。他举李鸿章为例,说李是“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处理国务,总是失败,如大舟行于浅水。毛泽东明白,仅有大志未必有用,为了避免置杯而胶着于水底,避免“志大才疏”,必须早早准备大水大海,使积也厚!什么是水什么是海?书中自有洪波涌,书中自有大浪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毛泽东做到了“踏遍青山人未老”,更做到了以有涯逐无涯地读书到生命最后一息!
毛泽东深感我们的国家、党和干部“书养”太薄,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吁,在各种会议上发放书籍册页,劝读、分享。把党建成学习型、读书型政党,这个在世界政党史上罕有的提倡也是从他开始的。
毛泽东不是天生的英雄,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马克思主义者,他是从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是在打击挫折下成长起来的。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读书,武装头脑。
他的朋友、同学周世钊回忆:“毛泽东的思想大转变,是1915年读了《新青年》之后”,那时,他从阅读经史子集的兴趣中走出来,站到了改造中国新思潮新实践的探索潮头。接触了服膺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后,他从此再无犹豫,以“吾道一以贯之”(孔子)和“目标始终如一”(马克思)的精神读书、学习、实践。
他一生阅读最多的是马列、哲学和文史三类书。一本《共产党宣言》,他读过一百多遍。同时对中外理论家们的各类著作也广有涉猎。毛泽东把懂哲学看作是干成大事的必备条件,他说:“马克思能够写出《资本论》,列宁能够写出《帝国主义论》,因为他们同时是哲学家,有哲学家的头脑,有辩证法这个武器。”
毛泽东读史,以叛逆的姿态,从书海中寻找真理更挑出谎言。他渐渐得心应手地以革命理论与书本知识联系中国实际,以中华文化与世界文化的睿智思考实际问题,不断消化,不断发挥,不断调整,不断创新发展,终于成为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革命家、思想家。
早在延安,毛泽东就说过,“如果我还能活十年,我一定读书九年零359天”(按:中国老历法一年是360天)。根据《精讲》,毛泽东最后读书是在1976年9月8日5时50分,他读了约30分钟《容斋随笔》,此时距他次日凌晨0时10分去世只有六个小时。读书是他事业的需要,也是他生命的需要。
毛泽东深感中国共产党党员、党的领导干部需要读书,更需要在实践中用出门道。
正如陈晋为《精讲》所作序言《学用之道——毛泽东书山路上的风景》中的精彩表述,他要“将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结合起来读;既入书斋,又出书斋;“将书本知识转化为认识,将认识转化为智慧”。
毛泽东读一本书,往往兼及一类书对照读,他的读书评论,妙语连珠,不但有的放矢而且独辟蹊径。比如毛泽东读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指出宋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罪过”,同时独步地指出登徒子与丑妻恩爱有加正是实行“婚姻法”的模范。
毛泽东在中南海菊香书屋读书
毛泽东的分析不落俗套,又确实为登徒子戴了多年的“好色”帽子说了公道话,给了宋玉此赋巧言令色、抹黑他人的批评。在他的建议下,《登徒子好色赋》作为文件之一印发给1958年1月南宁中央工作会议的与会领导干部。联系历史背景,毛泽东要表达的,就是他说的,“并不反对对某些搞过头的东西加以纠正,但反对把一个指头的东西当作十个指头来反”,他觉得需要为正在发展的实践寻求文化依据。
出入于书海,毛泽东能够自如地登高壮观天地间,挥洒肯綮与豪迈的才思,发挥他的大志大智。他有时是天马行空,有时是别具一格,有时是彻底推翻,有时是举一反三,有时是一通百通,有时是欣赏愉悦,有时是怒火义愤。他有所主张,有所热爱,有所痛恨,有所希冀。他在读书中激励意志,激荡思想,激动情感,激发灵感。
毛泽东博览群书不是“翡翠兰苕上”的文人自赏,而是有“掣鲸碧海”的大作为大志向。他看重的是中国革命的伟大实践,把学用之道发挥得出神入化。他认为“只有讲历史才能说服人”,“看历史,就会看到前途”。毛泽东欣赏的历史人物,一是懂得历史规律能干成大事的人;二是从底层发展起来的朝气蓬勃的能人,三是忠厚仁义、大度谦逊、不计功名的贤人。
读史记《高祖本纪》《项羽本纪》《郦生陆贾列传》等,毛泽东认为,在楚汉战争中,项羽兵力远胜于刘邦,却屡失机会而败,“不是偶然的”,项羽最致命的缺点是“不爱听别人的不同意见”,而刘邦“豁达大度,从谏如流”。他的结论是,“项王非政治家,汉王则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告诫说,我们的同志中也有这样的情况,“如果总是不改,难免有一天要‘别姬’就是了”。毛泽东认为项羽有“沽名”的弱点,为免负“不义”之名,犹豫不决,但也赞赏项羽的羞耻之心,他在1948年为新华社写的述评说:“蒋介石不是项羽,并无‘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那种羞耻心理。”
读《南史》,毛泽东为梁武帝手下的将领陈庆之而“神往”。陈庆之出身寒门,以少胜多、战功赫赫;仁爱百姓,克勤克俭;忠正刚直,在不被信任的情况下秉忠进谏,在有人对他有拥立之意时断然拒绝。毛泽东视陈为楷模,还称赞梁武帝名将韦睿是“劳谦君子”,号召“我党干部应学韦睿作风”。
读《资治通鉴·汉纪》,蜀汉谋臣法正有利用权力泄私愤之劣迹,有人劝诸葛亮向刘备汇报,诸葛亮则以当时大环境不利于蜀国,而法正正辅佐刘备一图霸业,不能因为小事就限制他。毛泽东同意诸葛亮的看法,批道:“观人观大节,略小故。”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的用人之道。正如《精讲》所说:“毛泽东读史真是读到了骨头里,历史的精髓尽取。”
毛泽东延安时期提出的“改造我们的学习”的主张,也正是他自己读书的追求与要领。他指出:“不注重研究现状,不注重研究历史,不注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应用,这些都是极坏的作风。”
他读马恩列斯,更重视列宁与斯大林,因为后二人有革命与建设社会主义的实践。他读苏联哲学著作,但是从一开始就认为那些著作对矛盾的统一性同一性讲得不明白不到位。直到斯大林的错误揭露出来,他重视从斯大林的思想方法、哲学观点、辩证法掌握得不到家,直至陷入误区等方面找原因。他在思想方法上一直注意克服片面性,克服形而上学;在治党治国上一直警惕脱离人民、腐化堕落。
1961年,毛泽东在广州期间读书学习
他喜欢那些百折不挠、豪气冲天的文人。毛泽东非常喜欢鲁迅的作品,他认为“鲁迅懂得中国”,他极其赞同鲁迅在《门外文谈》中“老百姓也可以创造文学”的观点,他号召全党学习鲁迅的政治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
毛泽东对《红楼梦》的评价很高。他1956年在《论十大关系》的报告中说:中国“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他读《红楼梦》,是“当作历史来读的”。他对《红楼梦》无以复加的高看,还因为他认为《红楼梦》的“语言是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人物也写活了”。他对许多文史篇目的批注,都反映了他的文学造诣和审美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