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初汪梦斗的纪行诗

2018-04-14 16:52张建伟
晋中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诗人

张建伟,陈 慧

(1.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030006;2.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元朝的建立打破了中国长期存在的南北分裂割据的状态,促进了南北交流互动和民族融合,也使南方文人去北方游历成为可能。但是,最早去北方的南方文人多是被强制羁押送往大都(今北京)的,如文天祥、汪元量、谢枋得等。他们笔下多是杜鹃啼血、长歌当哭之作,或是与其他遗民诗人的相互唱和之作,未能对北方独特的自然景物和风土人情给予关注。汪梦斗可以说是南宋遗民诗人中较为独特的一个,他虽然奉召赶往大都,但不同于文天祥等人,每到一地能够欣赏领略当地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并写诗纪行,结成了《北游集》。《北游集》上卷由1篇序文、120首诗和6首词组成,下卷附录的《杏山摭稿》收录5篇文章。从内容来看,他的诗歌大致可以分为纪行诗、酬唱诗以及少量的咏物诗,其中纪行诗82首,占全部诗歌的68%,因此,命名为《北游集》确实名副其实。

目前尚未见对汪梦斗及其《北游集》的相关研究,学术界只是将汪梦斗作为地域性词人群体中的一员进行整体概括性的研究,如李智《南宋徽州词坛研究》,潘天英、王萍《南宋皖江词人群体概观》(1)。

从文学地理的角度看,汪梦斗的纪行诗属于流动中的创作,是一种由诗人在地理空间上的移动所引发的文学活动,属于文学家动态分布的研究领域(2)。汪梦斗纪行诗的价值在于,它有助于回答以下的问题:在隔绝一百多年之后,南方文人重新登上北方的土地,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这类纪行诗在文学史上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汪梦斗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正月奉召入京,由家乡安徽绩溪出发,途经江苏、山东、河北等地前往大都。在大都滞留四十多天后按原路返回家乡,这些纪行诗均是作于往返的途中。诗人每到一处便写诗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心境变化,如《旌德道中即事》《风帆夜泛清河》《夜泊宿迁上流》等。这些纪行诗按照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包括北方风景与习俗、古迹咏怀与借古讽今、亡国之悲与羁旅之感。

一、北方风景与习俗

汪梦斗在从绩溪到大都往返中常写到沿途的山水风景。比如《景州道中》曰:“驿路车声软,斜晖雨脚收。柳阴家晓鹊,桑椹醉春鸠。”[1]455景州,今属河北省衡水市,虽然地处北方,也是一片春光明媚、鸟雀欢鸣的景象。《沛县道中》曰:“谩著青鞋过小湾,偶然轻暑变轻寒。山行却似江南景,更有群鹅浴碧澜。”[1]454汪梦斗发现,位于苏北的沛县有着与江南一样的景象。

然而,北方毕竟有着与南方不一样的气候与山水,例如,“河边不见旧黄楼,绿暗荒城四月秋”。(《彭城有感》)[1]453“浣纱云冷徽山月,不似林间乐一丘。”(《羁燕四十余日归兴殊切口占赋归八首》其七)[1]458“寂寞荒村惊叶落,又驱双毂过龟阴。”(《东平道中追思来途》)[1]461在汪梦斗眼中。北方的景象更多笼罩着一种阴冷幽暗的色调。他对北方气候并不适应,《道中不见山水》曰:“此处无山亦无水,风砂卷地鼻生酸”[1]455。这里没有山水,只见风沙卷地。“晓风刮骨似严寒,漠漠吹沙塞鼻关”(《晓入涿州界看太行山》)[1]455,是说风沙中还有刺鼻的寒气。“谩说江南暑郁蒸,渠知此处烈于焚。”(《暑中》)[1]457汪梦斗发现,北方的干热甚至超过南方的闷热。

荒村秃树、风沙烟尘、乱鸦孤雁、冷月夕阳都是汪梦斗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尽管这与作者亡国之痛与思乡之情有关,确实也是出自南方人视野的北方特有景象。

除了北方山水气候的记录,汪梦斗也描写了一些在北方看到的习俗,比如,“荆筐蔽弩人媒雉,桃叶县门女饭蚕”(《车行济州道中即事》)[1]454,“省署朝衣杂狸鼠,市廛人迹混龙鱼”(《入都门漫赋》)[1]455,“猎猎霜颷飐菊枝,盘中粉饵迩时炊”(《九日前一日过东平城中见卖糕有感》)[1]461等,在新奇的感受之中略有一些轻视。“省署朝衣杂狸鼠”,官服以动物皮毛装饰,正是北方民族的特色。“市廛人迹混龙鱼”,城市中人迹混杂,可能指北方各民族混居的景象。

总之,汪梦斗在纪行诗中描绘了北方的山水风物和习俗,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反映了隔绝一百多年后一个南方文人眼中的北方景象。

二、古迹咏怀与借古讽今

除了北方的气候和山水风物,汪梦斗还关注了沿途的古庙、祠堂、碑刻这些人文景观。在这些作品中,诗人在书写眼前所见的历史遗迹的同时,往往会追述历史,抒发感慨。比如《沛城北有伍员庙碑露立荒郊有感》曰:“吴若未亡齐未寒,辞人微意寄毫端。当时借为胥祠发,似诮诸人讣契丹。”[1]454诗人途经沛城,看到伍子胥庙碑立于荒野中,想起了雄霸一时的吴国和鲁国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只剩下这块残碑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历史。当年喧嚣一时的辽国、偏安一隅的南宋也和先秦的吴国与齐国一样,难逃被灭的命运。刚经历朝代更替、故国覆灭的诗人心情沉重,这些遗迹更是激发了诗人心中对于昔盛今衰的感慨,在对历史的反思中,诗人关注的是北宋与南宋的灭亡。

再如,《过御河有感》曰:“转漕东南由汴力,此河今日力犹多。隋疲民力亡天下,却为他人浚两河。”[1]455诗人在途经永济渠时看到眼前流水滔滔不绝,又想到隋炀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开凿了京杭大运河,招致了隋朝的灭亡,到头来运河却是为他人所用。看似在追忆隋朝兴亡的历史,实则讽刺了南宋的灭亡也是统治者昏庸无能、不惜民力所致,所打下来的基业却为金朝、元朝服务,既有隐晦的讽喻,也有无限叹惋。

再如,《道过茌平县感马周事》曰:“卧驾驴车入博州,青山淡淡夕阳愁。翻思故国今何在,枉抱忠肝似马周。”[1]454-455茌平县(今属山东)是唐代名臣马周的故乡,马周曾多次向唐太宗建言献策,为国事操持劳累。马周死后唐太宗悲痛不已,下令追赠其为幽州都督,陪葬昭陵(3)。诗人途经此地,一方面表达了对马周的敬仰缅怀之情,另一方面想到虽然自己也有像马周一样为国效力的满腔热血,然而却不得不面对南宋覆灭的残酷现实。诗人只能将壮志未酬、报国无门的幽怨苦闷写入诗中,在诗中表露心迹。

这一类诗既属于纪行之作,亦可称之为咏古诗。往往是诗人途经历史遗迹和名人的故乡时,有感而发,或怀古抒情、借古讽今。或秉承儒家伦理褒贬历史人物,或对朝代更迭、历史兴衰抒发感慨,或缅怀先贤、追慕古人,且聊以自况。

三、亡国之悲与羁旅之感

汪梦斗在描绘沿途风景的时候,带着浓烈的感情。比如,《车行济州道中即事》曰:“客里休歌行路难,未容归梦绕江南。荆筐蔽弩人媒雉,桃叶悬门女饭蚕。故国山河今尚在,残春道路暑先酣。新诗收拾中州事,归与乡人细细谈。”[1]454诗人身为异乡客北上大都,路途艰难遥远,只能在梦中回到江南的故乡。他途经济州(今山东济宁),看到北方的风俗景象,不由感慨故国山河尚在却已改朝换代,只能用诗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以便日后返家说与乡人。诗作看似平实无奇,实际上流露出诗人被迫成为新朝臣民离乡北上的哀怨凄楚之情。又如,《汶阳重九》曰:“烧灯才了客天涯,秋过重阳未到家。自叹满梳搔白发,不堪好酒对黄花。折腰肯使羞元亮,落帽多应罪孟嘉。寂寞汶阳溪上路,寒风拂柳晚阴斜。”[1]461汶阳,今位于山东省肥城县。前两联写了又是一年重阳佳节,诗人却羁旅在外,尽管面前有美酒和盛开的菊花,年过半百、山河易主、物是人非、异乡为客这些都令诗人哀恸不已,只能梳着满头白发独自叹息。颈联化用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和“孟嘉落帽”的典故,既称赞了陶渊明的高风竣节和孟嘉的才华横溢,又以二人自况,希望自己也像陶、孟二人一样。尾联写了诗人在晚风中又踏上了旅途,看似写景实则寓情于景,给人寂寞惆怅之感。同类作品还有《宝应城北门外登崖步》《清明》等(4)。

《北游集》中的纪行诗抒情色彩浓重,或是亡国之悲,或是思乡之切,或是羁旅之苦,或是对物是人非的感伤与叹惋。汪梦斗的北游词同样表达了这样的情感。比如《金缕曲》,词曰:

满目飞明镜。忆年时、呼朋楼上,畅怀觞咏。圆到今宵依前好,诗酒不成佳兴。身恰在、燕台天子(5)。一段凄凉心中事,被秋光、照破无余蕴。却不是,诉贫病。 宫庭花草埋幽径。想夜深、女墙还有,过来蟾影。千古词人伤情处,旧说石城形胜。今又说、断桥风韵。客里婵娟都相似,只后朝、不见潮来信。且喜得,四边静。[1]465

该词为汪梦斗滞留大都时所作。上阙写了词人在异乡的夜晚望着天上的明月,回忆起以前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月夜,呼朋唤友、对月畅饮、饮酒赋诗,好不痛快。回到现实中,词人不得不面对宗国覆亡、异乡为客的残酷现实,羁旅之郁悒、身世之凄凉全郁积于胸,却只能对月闵时悼己、悲歌长叹。下阙“宫庭花草埋幽径。”化用了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吴宫花草埋幽径”。“想夜深、女墙还有,过来蟾影”,化用了刘禹锡《石头城》“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一句,以旧时的“石城”与今诗的“断桥”类比,暗示了王朝兴亡更迭、世事变迁。全词基调沉重悲凉,用语隐晦,词境浑厚深远,含蓄地表达了词人对故国倾覆、异乡为客的辛酸无奈以及对历史兴衰、物是人非的无限感慨。

汪梦斗在旅途中写作了大量的抒情诗词,这一类诗歌多为诗人独处时的闵时悼己、抒情言志之作,如《枕上漫成》:“一春十日九风雨,百岁半生多别离。”[1]452《七月五夜枕上漫作悲秋一首,时痔下犹未愈》:“楚客悲秋已自愁,况于客病事悠悠。”[1]457《羁燕四十余日归兴殊切口占赋归八首》其七:“四年扰扰春如梦,五袠骎骎老转愁”[1]458等等。这些诗句道出了诗人年过半百突遭故国倾亡,且孤身一人漂泊异乡的惆怅悲苦之情。诗人在这些诗中也不时流露出隐逸归家的愿望,《羁燕四十余日归兴殊切口占赋归八首》其三曰:“身死首阳名不死,家贫陋巷道非贫”[1]458,其四曰:“康节虽贫犹自乐,希夷当乱只高眠”[1]458。诗人在诗中对伯夷、叔齐、陶渊明、理学家邵庸、希夷先生陈抟等忠臣义士表现出了追慕之情,并将其作为效仿的对象,立志归隐山林、隐逸避世。

四、汪梦斗纪行诗与元初南北文学交流

汪梦斗北游在元朝初年具有典型意义。他在《北游集原序》中说自己北上大都,“几行万里,客食二百七十日。自吴适楚,入宋,入鲁,入齐,入赵,以达于燕。出扬,历徐,历青,历兖,历豫,历冀,乃至幽。由江南,经淮南、河南,趋河北,识太行、常山。渡江,渡淮,渡济。盖《禹贡》九州,所履者六。星纪十二分,所经者七。唐十道,行者四五。岳见其二,四渎虽不曾渡河,亦涉其流,可谓北游也已”。对于局限在南方一百多年的南宋人来说,这是一次超乎寻常的漫游。

在《北游集》中,汪梦斗以诗词记录了自己作为一个南方文人往返大都沿途的所见所感,他曾在《北游集原序》中写道,“天时之寒燠,地里之险易,人情之媺恶,物产之丰俭,风俗之醇驳,虽不能尽知,有所知,随而笔之”[1]450。《北游集》以诗词的形式记录了北方气候、地理、物产、人情、风俗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包含着许多独特的北方景象,既有自然景象,也有人文景象,而且带着诗人的情感,是南北初步交流的印记。

除了纪行诗,汪梦斗的交游也反映了南北文学的初步交流。他的友人除了南宋遗民、降元官员等之外,值得注意的还有两位北方人。奥屯希鲁为女真人,籍贯山东淄州,有散曲作品存世。赵签推可能是金代文坛领袖赵秉文(即闲闲老人)的族人(6),汪梦斗《上赵签推二首》诗末自注曰:“闲闲,中原故赵礼部,有时名,北方宗之。家有万碧楼,梦斗曾为作赋”[1]456。可见汪梦斗还为赵氏的万碧楼作赋。这也开启了南北文人交流的序幕。

从北宋末年到元朝初年,经历了百余年的南北隔绝,天下终于再次统一,南北文人可以相对自由地流动。元朝统一南宋之前,有些金末文人曾流寓到南方,但很快就返回北方,比如房皞、王磐、杨弘道、白华等。河汾诸老之一的房皞曾于金亡之际流寓荆楚,还曾游览西湖,隐于庐山,但他最终北归故土,在诗歌中留下了不少南方的印记。相对于房皞等人北归,白朴在江南生活的时间更久,融合得更好,受到江南文化影响更深[2]。

元代天下一统、南北不再阻隔,为文人全国漫游提供了机会。南方人王谦道、艾庭梧都想北上观上国之光(7)。北人同样仰慕南方的山水与文化,白朴游览镇江多景楼,以一睹江南景色为人生幸事[3]151。博陵(今河北定州)人李希微南下金陵(今江苏南京),定居于江南(8)。蓟丘(今属北京)人李衎前往钱塘(今浙江杭州),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文同画竹的真迹(9)。这种南北交流促进了不同文化的交融,开阔了文人的眼界,使元代文学呈现出不同于金代与南宋的特点。

白朴、房皞等人是元代由北入南的第一批诗人,汪元量、汪梦斗等人则是由北入南的第一批诗人,他们是早期南北文学交融的先驱。之后,由程钜夫推荐南宋人士入朝开始,南北文学步入真正的交流融合,元代文学迎来了新的篇章。杨镰先生说,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南北隔绝后,“在刚刚统一天下时,元代社会的一道风景线,就是南北人员、文化……的交流互动。”“有了江南的诗人前往大都甚至上都,有了北方的诗人远游苏杭,直抵海南,元史与元代文学史的特点就出现了。”[4]327这就是汪梦斗北游纪行诗在文学史上的价值所在。

注释

(1)参见李智:《南宋徽州词坛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潘天英、王萍:《南宋皖江词人群体概观》,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

(2)参见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第三章第三节《文学家的动态分布》,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3)参见《旧唐书》卷七十四《马周传》。

(4)《北游集》卷上《宝应城北门外登崖步》:“夹道繁阴千步强,支筇聊当踏春阳。野花不识兴亡事,故故撩人为送香。”《清明》:“他乡逢冷食,故国隔长江。薄雨膏犹腻,落红香满腔。客游如梦醒,愁事被春降。正说扬州鹤,俄来雪一双。”

(5)“燕台天子”,当为“燕台天近”。详见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四册,第3312页。

(6)汪梦斗《上赵签推二首》其二曰:“闲闲之后无名手,寂寂之余有此人。”

(7)参见程钜夫《送王谦道远游序》(《雪楼集》卷十四)、《送艾庭梧序》(《雪楼集》卷十五)。

(8)邓文原《静修堂记》,《巴西集》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李衎《竹谱详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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