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昌 竻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米歇尔·福柯曾经说:“知识分子的工作……是要通过自己专业领域的分析,一直不停地对设定为不言自明的公理提出疑问,动摇人们的心理习惯,他们的行为方式,折腾熟悉和认可的事物,重新审查规则和制度。”[1]11这一言论代表着20世纪后期以来世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所形成的普遍的学术观念,其矛头直接指向工具理性,即人类认知和思维能力的重要前提——理性本身。可以说,其反思对象是研究自身,即反思构建研究本身的基本概念以及立场,是一种“哥白尼式革命”*哥白尼曾指出太阳围绕地球转是一种假象,真相却是地球围绕太阳转。人们原本以为人是世界的中心,而人的中心是人的意识,但弗洛伊德却指出人的真正中心是潜意识。因而弗洛伊德把冲击意识和理性以及人的中心地位的思想巨变叫作“哥白尼式革命”。。反本质主义的可贵之处在于认清研究自身带有的人为性和时效性,去揭示事物是如何被纳入人类知识体系当中,并促使人们把事物还原到历史现场当中去审视。
对于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来说,现实主义是否已经是一个完结了的文艺形态,是否有着固定的内涵和美学标准,是文艺思潮和流派还是具有指导意义的创作方法和美学尺度等均是悬而未解的根本问题。如果我们加以审慎考察,将会发现“现实主义”虽然是一个看似约定俗成的同一性概念,但它实际上是随着时代和话语主体的不同而不断变化的“复数”性存在。同时,令人尴尬的是,正如其他文艺思潮,如果现实主义业已有其经典范文和盖棺定论的审美内涵,那么未能同步于西方文学进展的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文学,除了被用来证明后发展国家亦是积极跟随西方文学发展步伐这一浅显道理之外,还会有怎样的意义呢?因此,走出对现实主义本质主义式的认知模式显得至关重要。通过剖析“现实主义”概念的话语属性,从其固化的内涵中走出,把现实主义还原到具体的历史现场之中,进而视现实主义为后发展国家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将会有助于提升现实主义文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任何理论,其研究对象的建构都要先于研究自身。“在福柯看来,任何人文科学都有它自己的规范概念和论述范围,有它自己认可的对象和方法,这一切都决定了它会自认为具有某种特定的真理性。”[2]129“现实主义”也不例外,文学理论作为人文科学的一个分支,建构了“现实主义”这一特定的规范概念和它所界定的论述范围。也就是说,“现实主义”是整编至现代学理机制内的工具性概念,是保障文学研究行之有效的一种装置。因而,不仅是研究人员个体的主观性掺杂在“现实主义”话语里面,而且人类基本的认知模式以及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约定俗成的常识性认知也介入其中。
事物的语言性告知我们所有存在都具有话语属性。“对任何主体来说,客观世界和主观存在都不可避免地具有语言性。用任何一种语言所思想的客观世界都是这种语言的产物,或者说,对世界的组织和表述都是由用于思想的语言所决定的。……我们的直觉经验所认识的并不是所谓的‘世界本身’,而是作为一个语义场的世界。”[2]136自19世纪以来,人类由于语言的不确定性而感到困惑,人们发现语言的不确定性严重限制着人类的认知能力。人类的认知方式只能以语言为工具这一事实,最终导致了人类的认知反而被认知的对象(即由语言建构的事物)所控制的尴尬处境。正如福柯所说:“人的有限性不由自主地预先就存在于知识的确定性之中了”[2]137,人类无法在话语结构之外思考,杰姆逊曾把这一现象称之为“语言的物化”。“语言的物化,即以为描写世界的字句就是世界,相信关于世界的字句和概念,而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语言本质。”[3]42杰姆逊主张把语言等同于世界是人类的不变习惯,它将导致“思想物化”。从这样一个层面上来讲,“现实主义”作为概念和术语,是人们为了认知和研究文学对象而建构的一种叙述装置而已。它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客观存在的文学对象,尤其是不可能与具象的文学对象所具有的具体内涵以及存在的复杂性完全吻合。
认清认知对象的语言属性,有助于发现所有理论和观念之中存在的本质主义特征。一直以来,人们巧妙地掩盖了概念和范畴的语言属性和人为性,忽视了概念和逻辑范畴本身不可能是实体和真理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反而把概念和术语等同于事物本身,赋予其特定的内涵和本质性特点。本质主义抹杀了事物的差异性、具体性和复杂性,错误地走向了对事物一概而论,并使之普遍化和同质化的误区。
本体论意义上的本质主义,最大的危害在于走向伦理上的绝对主义。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在分析现代知识的形成和发展时指出,现代知识是通过元叙事的合法化、排斥差异、同质性的普遍化等三个手段而成立的。“共识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对差异和分歧的‘强暴’,是把虚假的普遍性和同质性强加给异质的现实。一言以蔽之,就是对元叙事的依赖,这其中的核心是一种普遍主义和本质主义的认识论。”[4]170因此,现代以来的所谓科学概念都是一种元话语,它并不满足于其实用性,而欲求标榜其真理性,这些概念正是依赖于宏大叙事把自身合法化[5]1-2。
毫无疑问,“现实主义”也是一种“元话语”,它依赖于现代性学理机制,标榜自身的真理性。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现实主义”把自身定制在“文学思潮”这一学理范畴之中,而文学思潮又是一种可见的历史存在,因而“现实主义”概念巧妙地被偷换为指涉历史存在本身的固有概念,并在这样一种学理机制中把自身合法化为不证自明的真理。然而,可供考察的大多数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不仅把现实主义视为真实的历史存在,即特定的文学思潮,同时又把现实主义视为不可动摇的美学原理,也就是把现实主义假设为具有特定内涵和本质属性的普遍原理。这样一来,文学史之中现实主义的具体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以及现实主义范畴内不同的差异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作为具体文学存在的现实主义要把优先地位让于作为本质主义原理和准则的抽象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现实主义”成为形而上的观念,具体的、活生生的、实际存在的文学事实反而要服从于本质主义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理念以及它所标榜的思想价值和美学尺度,最终导致了理论的异化。
达米安·格兰特(Damian Grant)在《现实主义》一书中,列举了文艺理论家曾经使用过的多达数十个的不同的现实主义术语,比如批判现实主义、形式现实主义、观念现实主义、战斗现实主义等。因而,格兰特感叹“现实主义几乎是臭名昭著而狡猾的概念”[6]2。可以说,“现实主义”首先是一种术语,是语言性的,不同的命名被注入了研究者各自不同的理念和先验观念。“现实主义”演变为一种典型的权力话语。
任何一种话语都是“我们施加于各种事物的暴力”[7]57。“话语这个概念在福柯那里,与其说是一个语言学概念,不如说是一个认识论概念。”话语概念“对西方哲学中长久以来已经被‘神圣化’‘公理化’的观念提出严峻的挑战”[4]422。从这样一种观点出发,现实主义文学研究首先要反思的是“现实主义”作为学理概念所具有的话语属性,尤其是话语的普遍性和同质性特征造成的本质主义误区。
批判概念的本质主义和知识的话语性,并非意在否定人的认知活动和知识价值。认识论意义上的反思是一种去伪存真的过程,为的是通过揭露本质主义的伪真理性,走向对事物更加正确的认知。雅克·德里达指出:解构“只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隐含的意义,注意我们所用语言中的历史积淀现象——这不是破坏。”[1]33我们面临的情况通常是不自觉地把概念或理论体系建基于本质主义的立场上,很容易就把认知对象同质化和同一化。因而,认清“语言中的历史积淀”是超越本质主义的重要途径,如果要把同质化了的认知对象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过程之中,就要认识到语言的历史性。
直到19世纪50年代的法国,现实主义才开始作为一种自觉的文艺运动和流派出现。1855年,库尔贝在巴黎举行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的艺术展中落选。为了表示抗议,他在博览会旁边举行了个人画展,并打出了“现实主义,库尔贝”的旗号。次年,法国记者杜郎蒂创办了《现实主义》评论杂志,该杂志刊期较短,只从1856年11月维持到1857年3月,一共出版了6期[8]174。这些活动的影响力极其有限,“现实主义”很快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鲜为人知的是,从1856年开始在《巴黎杂志》上连载《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当时也并未对“现实主义”予以认可。他曾说:“人家以为我爱上了现实,其实我憎还憎不过来呢!因为,由于现实主义的憎恨,我才开始这部小说。”[8]175-176足以看出,在19世纪中期“现实主义”是一个贬义词。直至20世纪,作为文艺思潮的现实主义在西方仍只是作为一股潜流或者一种非自觉的状态存在。司汤达、巴尔扎克、梅里美等人被同时代人称为浪漫主义作家,而到了福楼拜、左拉等人异军突起时,他们自觉宣扬的则是“自然主义”。
1888年4月,恩格斯在给英国女作家玛·哈克奈斯的信中称赞巴尔扎克,并做出了广为人知的著名论断:“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以及“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但鲜为人知的事实是,在此之前,西方社会少有人注意到现实主义的历史存在与文学内涵。而更关键的是,这封遗稿到1932年才在苏联首次发表[9]146。这说明“现实主义”在上世纪30年代初才开始成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文学概念,而对“现实主义”的认同与推广则与苏联文学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方法论的历史进程紧密相关。后来,人们所追认的20世纪之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作品,以及有关现实主义内涵的阐释等均只是一种重构的话语,是对知识体系和文学观念进行人为建构的产物。
新马克思主义曾经对事物的历史性进行了根本性反思,它“既包括对研究对象的历史化,也包括对研究概念本身的历史化”“也是对批评者自身的历史化”。这一历史还原意在揭示“当作普遍真理的先在假设的历史暂刻性实质”[2]75-76。所有的事物,均是历史的存在,因而又是暂定的和具体的存在。然而在几乎所有的理论描述中,被话语化了的事物往往脱离历史的实在性,被先验化和本质化。“认识某种思想的局限性不是要借此否定、谴责和消除这种思想。恰恰相反,认识它为何有局限性倒是看到了它之所以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可是,合理性和必然性并不等于它所自称的真理性。对某一思想历史化的真谛就在于把它的必然性与它自称的真理性区别开来。”[2]76在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中,之所以经常发现先验地预设现实主义准则,并以此来衡量文学作品的优劣,是因为人们把现实主义作为历史存在物的合理性和它所标榜的真理性混淆了的缘故。“现实主义”作为历史存在物有着它之所以存在和形成发展的内在合理性和必然性,但是“现实主义”不应该成为等价于“真理性”的本质性概念。如果要真正实现“现实主义”的历史还原,我们就应该注重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实践的层面。
在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文学不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性的范畴”(特里·伊格尔顿语—引用者),更不是以人为特殊对象的学科领域。文学是一种社会实践。英国资深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雷蒙·维廉斯曾指出:“我们不能把文学艺术与其他种类的社会实践分割开来,似乎文学艺术服从什么特殊的法则一样。”尽管文艺作为社会实践有其特殊性,但从根本上说,它同其他一切实践一样,它的意义只能来自历史[2]77-78。
在新马克思主义的视野中,文学首先是一种社会实践,只有文学不再是某种抽象的属性,我们才可以完全做到真正的历史还原。文学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具体实践和历史发展过程积累而成的,并非是先定的抽象本质。美国学者杰姆逊曾主张:“我认为确实是存在着现实主义这一现象的,但现实主义产生和存在的可能性是由历史条件决定的,而且我们不可能一直或从来就具有这种可能条件。这样的话,必须从历史的角度来思考现实主义。”[3]243对杰姆逊来说,如果要历史地看待现实主义就要把现实主义视为一种具体实践和文学行为。这有别于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实主义只是一种原则或特质,即对现实的真实描写这样一种本质主义的思考方式。只有把现实主义视为具体的实践活动,我们才可以超越理论上的本质主义的误区。
正如罗兰·斯特龙伯格指出的那样,“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只能从它们所内含的历史内容来下定义。这些术语是指称它们那个时代的某种文化现象的简称,只有去研究这些现象本身才可以把握住它们。”[6]3从其历史形态来讲,现实主义既是实际存在过的文学运动和文学思潮,又曾是美学原理或一种朴素的文学观念,亦是个体的文学创作行为和人们所创造出的具体作品。对于后发展国家的研究者来说,把现实主义分解为多样的历史形态来认知的视野才是至关重要的。
如果说现实主义是历史的和具体的文学实践,那它既与自身所处的不同的历史阶段有关,还与特定地区和民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有的历史都是主体的历史,抛开主体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空间,就无法谈论其历史性。对于后发展国家来说,现实主义并非是一个源自自身文学传承的自然生成的文学现象,而是一种现代性产物。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启示我们要从本土立场出发,阐明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的根本意义,即它作为文学现代化进程一部分所呈现出的现代性含义。
从世界格局和全球性视野来讲,现代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扩张历史,亦是东亚各国边缘化的历史现场。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提倡边缘对中心的抗争和颠覆,这就需要以反思现代性为前提。酒井植树曾不遗余力地指出现代性逻辑的谬误,认为“现代等于西方,等于发展”的潜在观念是通过现代性与地缘观念的结合而建构起来的。只有当人们认定西方假想的统一性(Putative unity),才能够使西方与现代性的等价关系成立。在本质主义的认识当中,西方代表着普遍性,即代表着在任何时代和地区都行之有效的典范功能。“西方还意味着它拒绝将自己的疆界加以限定”“西方必须代表普遍性契机,在这个契机之下,所有特殊性被扬弃。”[10]385也就是说,在这一普遍性契机下,西方忘却了自己的地域性和特殊性,不断把自己的领域扩张到非西方世界,成为无所不在的存在。即,西方就是通过现代性这一名份,试图成为雄霸全球的普遍而绝对的真理。
我们有必要先区分“现代性”和“现代化”。中国学者韩毓海指出“现代化”是以西方的工业革命为代表的一个具体的历史活动,而“现代性”是普遍化了的抽象观念。即,现代性所呈现的是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在现代化过程中对自身落后处境表现出的一种“内在焦虑”,又是强烈的发展愿望所产生出的一种乌托邦精神。急于求成的后发展国家人们无意中忽略了西方所经历的具体的现代化过程,只是一味向往作为现代化结果或者是作为其抽象本质的“现代性”。韩毓海一语道破:“西方是通过‘现代性’把‘现代化’模式化、西方化了。”[11]289我们可以比喻“现代化”为所指,而“现代性”为能指。
如果后发展国家只顾推崇普泛化了的现代性,将会忽视自身所处的具体、复杂的现代化过程。这是因为现代性话语很容易就把作为具体历史过程的复数的现代化同质化。韩毓海通过对西方同质性的解构,进一步揭示了围绕现代性观念进行的后发展国家话语权力的建构过程。“‘西方’的同质性是通过‘非西方’视点得出的”“‘西方主义’当然正是由‘东方’造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一个被历史叙事决定了的‘后发展’的地位,‘东方’才有可能把正在进行着的人类现代化进程不是当作一个正在进行着的过程,而是当作理想状态、范本,当作‘结果’——西方毫无变化的绝对本质接受下来。”[11]271这与前述的酒井植树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酒井植树揭示的是 “西方”被同质化和普适化的现象,而韩毓海则进一步指出了后发展国家亦在同构普适化的“西方”。韩毓海要揭露的是后发展国家的学者“如何诠释、控制西方现代性话语,即如何玩西方这张牌。”[11]183后发展国家的知识分子置身于后视点对“落后”与“先进”进行评比,其实是一种借现代性的名分争夺话语权力的行为。只有从揭示自身与“西方主义”的同谋关系入手,我们才能够真正回归本土立场。
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文学研究如果要回归本土立场,也应该从现代性批判着手进行。在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即是普适化了的话语,亦是体现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内在焦虑的“西方主义”话语。
首先要认清的一个事实是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自始至终都是现代性产物。我们不难发现很多研究者试图从本民族的古典文学之中寻找现实主义的渊源这样一种文学现象。视现实主义为一个历史发展总体的思考方式,从其动机来讲具有积极的一面,这是一种寻求自身文学本土根基的主体性立场。然而在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是在特定的时代条件下产生的,它不仅仅是一种文艺上的范例,更为重要的是它在后发展国家的文学现代化进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即代表了区别于古典文学或封建文学的“现代文学”。“现实主义”在后发展国家是作为反抗旧文学的一种话语策略出现的,它代表了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的现代性期盼。韩毓海曾一再强调“如果我们一味追随西方普泛化的现代性,失去了对于我们身处其中的具体复杂的现代化过程的思考,我们就将延续这样的尴尬,即使读经、复古,也恰是在钻别人给你设定的圈子。”[11]289如果我们以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现代性的文艺思潮概念来命名和认知自身的古典文学,这正是钻了现代性早已为我们预设好了的本质性概念的圈子。“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等思潮概念是西方的概念,是对历史上具体存在过的西方文学实践的一种总结方式。这些文艺思潮概念是以西方特定的知识体系为坐标的,当它们脱离自身的历史和知识体系,嫁接到后发展国家的古典文学,就演绎出了“西方”的另一种神话化模式。只能说“西方”不仅是扩张到了后发展国家的现代进程之中,甚至是把东方的古典世界也“殖民化”了。“西方”的神话化是通过“西方”的同质化,以及与“现代”的等价化来完成的,这是对西方标尺的绝对化和普泛化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把现实主义泛化到古典文学中的做法本身就是典型的现代性产物。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文学的蓬勃发展是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现代性热情的产物,是后发展国家知识分子在文学现代化进程中所做出的一种选择。因此,对于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文学研究来说,首先要探明的是在文学现代化进程中人们是如何立足于本土立场和自身需求去接受西方文学,或者是通过接受现代文学如何去解决和应对自身面临的社会课题和时代困境。正确阐释后发展国家在文学现代化进程中表现出的知识策略和文学选择及其能动性和主体性,这才是我们应该去坚持的本土化立场。
现代性批判还有另一层的启发意义。关注后发展国家的具体复杂的现代化过程,不仅是对后发展国家的每一个历史实践的尊重,更是一种有效勾勒出更为完整的现代性视野的不可或缺的途径。这是因为“现代”不仅是西方的现代,更是后发展国家通过多元历史实践参与了的综合性“现代”。韩毓海曾经明确指出过“现代”的多元性。
历史不是由哪一种力,而是由合力导致的。同样,在整个20世纪最重要的事实是,各地区和各民族以自己的实践同样地参与、改写着资本主义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历史;世界历史由欧洲主导的历史,变成了各地区、各民族共同参与制造的多重的历史。现代性(Modernity)由“单数”变成了“复数”(Modernitys)。当代理论,比如后殖民理论使我认识到,问题不仅仅在于西方话语霸权的宰制,而在于中国近代以来的知识人和思想家是如何在中国文化的上下文以及特定的语境中,对这些话语进行改写和借用的“话语实践”过程[11]5。
正如韩毓海指出,后发展国家不仅参与和同构了世界的现代化过程,而且其现代化过程远比西方国家的现代化过程更为复杂。“现实主义”在后发展国家,同样也是被改写和借用的。后发展国家的知识分子借用原本是“自然生成”的西方现实主义文学概念和理论,用来解决后发展国家文学的现代性课题,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改写和掺进了新的内容。作为“话语实践”,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带有浓厚的本土化色彩,因而“现实主义”成为“复数”。甚至在同一个民族文学之中现实主义也是“复数”,在其文学现代化进程的不同阶段和不同主体当中,现实主义呈现出了具体而多样的历史形态和话语形态。不同民族的现实主义文学实践与其他后发展国家的文学实践一同参与了世界范围内的文学现代化过程,它们均是世界文学同等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有对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实践过程进行详尽的考察,进而揭示出其具体形态和历史原貌,才能够真实地描画出世界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的全貌和所有含义。现实主义并不仅仅是在过去西方世界早已完成了的文学典范,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和本质性的观念,而是通过后发展国家的文学实践不断改写和补充的变化中的观念,是尚在进行的、未完成的实践活动。
“现代性”作为一个学理范畴有助于我们正确地把握世界的历史进程以及我们身处其中的时代进程。现实主义文学乃至后发展国家的社会状况正是世界意义上的现代化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正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那样,“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4]243,“现代”是至今依旧有效的统一的历史视野和逻辑框架。如果我们要在各民族国家现当代文学的整体性框架中把握现实主义文学,就需要以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以及现代性建构过程为坐标。我们不能只把现实主义作为美学原则来理解,在“现代”这一学理框架之中,现实主义是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具体的文学实践,现实主义呈现出的核心问题同时也是各民族文学在现代化进程中必须面对的根本性问题[12]95。只有正确理解这一点,我们才能够超越后发展国家现实主义文学研究所表现出的焦虑症候,去发现现实主义新的社会价值和时代意义。
综上所述,本文意在从反本质主义的视野中重新审视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首先,要认清“现实主义”概念的话语属性,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应走出对概念的固化和本质主义的理解。其次,现实主义文学是一种社会实践,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应致力于文学现场的历史还原,进而对现实主义文学多样的历史形态和话语形态做出正确的阐释。最后,后发展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研究应坚持现代性批判,应积极阐发现实主义文学作为一种文学选择的本土性意义以及现实主义文学在世界范围内的多元呈现。历史证明,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具体可见的文学实践,在后发展国家的文学进程中起到了积极应对时代课题,实现文学的现代转换等重要作用。韩国学者白乐晴主张不应该简单地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更为重要的是把它看作为一种“智慧”,认识其在韩国文学进程中起到的作用和功能。他还指出只有“走出现实主义概念所具有的形而上的性质”,才能够认清这一点[13]332-334。归根结底,现实主义并非是一个已完结了的概念,它还在不断地被建构和生成,它始终活现于历史现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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