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
人生如戏,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徐衎新作《仙》讲述了一个在人生角色扮演的真真假假中载沉载浮的故事。四位青年评论家不同维度的解读,为我们延展出不同的时空去反观“戏梦人生”这个说不尽的话题。
庸常和杀戮
时代使然,造就了趣味趋同,思维相似,以及太多并无本质区别的经验、情感和经历被批量复制。所以小说和生活便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走进了庸常经验和情感的沼泽,久而久之,生活与小说相互嫌弃,大约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了。但依然不断有越来越年轻的作家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要去解开这样的症结。徐衎便是这样的年轻野心家。他似乎总能发现那些从庸常、麻木的生活表情中一闪而过的狰狞的瞬间和惊悚的时刻。
从徐衎晚近的作品来看,他从未将庸常视为琐碎、重复、无意义叠加、糅合的物质性存在,恰恰相反,在他的笔下,庸常的生活像是一只假装颟顸的凶兽,永远一副百无聊赖、睡眼惺忪的样子,均匀的呼吸声中偶尔飘来的血腥味似乎在提醒我们,在某些未曾觉察的时刻,曾经发生过漫不经心的残暴和悄无声息的杀戮。
《心经》(《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里的杀戮绵长而
锋利。独居的老妇人虐杀老鼠这样的细节让人不寒而栗地联想到一种古老的惩罚:浸猪笼。当浸猪笼所携带的扭曲而残暴的道德审判意味,与老妇人心平气和地虐杀动物叠加在一起时,日常生活便显露出人间炼狱的表情。与其说,杀戮成为平复无伤大雅的欲望的手段令人恐惧,倒不如说,日常生活本身在漫不經心培育、催生妖艳的恶之花,因为,庸常的生活无边无沿,没人知道下一次的杀伐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降临……
然而,并非所有的杀戮都鲜血淋漓,有时也显得温情脉脉。《栗色沃野》(《西湖》2015年第8期)是另一种形式的杀戮故事。房东对租客的严苛要求,哪怕是以长辈关爱的面貌出现,也涉及一个问题,即现代社会的契约关系让压迫和伤害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对小动物的抛弃、肢解和玩味适时地成为年轻的情侣释放、调整荷尔蒙的情趣游戏,于是本是为了纾解被压抑的情欲而发生的无聊举动却在无意识中成为冷血的屠杀,赤裸裸的丛林食物链思维在情欲的起伏中隐现着。无疑,温情脉脉的杀戮正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地合法化、制度化、诗意化,这是一个令人惊悚而难以忽视的现象和结论。
大约是执著于庸常生活中潜伏的那些残暴和杀戮,所以,“作家之死”的发生大约是迟早的事情。《肉林执》(《收获》2017年第5期)讲述的是一个小镇的日常。工厂的破产抵挡不住发财的妄想,向往健康却迷信偏方,年轻人的理想永远只是停留在幻想中,情欲受挫却默默承受,在谎言和浮夸造就的历史和英雄故事中乐此不疲……就这样,千疮百孔的生活反倒成为大家都能接受的日常。《肉林执》是徐衎写作上的一次拓展。他对小镇危机四伏的日常的精细描摹,其实是对当下精神暗疾的隐喻。所以,那些洞悉生活真相并试图吐露秘密的人将收到来自死亡的召唤。小说的结尾处,作家死亡时嘴角的口红印来自何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庸常生活胜利后暧昧的微笑。
《仙》是徐衎的新作。如果我们把纪录片导演和作家都视为观察生活并试图追寻真相的人,那么不妨将《仙》视为《肉林执》创作思路的延展和变异。当作者不动声色地将纪录片导演的工作从“记录”叙述为“表演”时,浓厚的黑色幽默迅速弥漫。导演和摄像机意味着身份、知识和权力,因此他们粗暴地将按摩店从业人员界定为“被看”的对象,而当所谓的性工作从业人员面对镜头熟练地“编织”导演想要的“故事”时,“看”与“被看”的关系已经被悄然倒置。颠倒的关系不仅嘲讽了自认为高悬于俗世上空并能照亮庸常的知识、权力及其价值观的虚妄和孱弱,反而倒逼以“独立”自诩的导演重新表演了按摩女“虚构”的故事以换取功成名就,而代价却是主动放弃已经观察到的部分真实。不难发现,一个以真相追寻和价值观高扬作为目的的行为,在进展的过程中却被“虚构”消解,转而以主动“虚构”价值观和编织“真实”作为结束。这是一个真相和真实逐步退场甚至是主动撤离的叙事。因为,此刻所有的人都会发现,庸常生活的杀戮不再是气势汹汹或是温情脉脉,而是甜蜜的暴力,即“规训”和“游戏”。“规训”后的奖赏和“游戏”时的快感编织了“生活”这个大故事,每个人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各取所需,真实和真相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故事结尾时,“女导演笑了。黑暗中没人看到她,她也看不见其他人,女导演就一直笑着,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