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康
沈中是在观光电梯上看到我的。当时我正在二楼的首饰店,而他则是要去顶楼的餐厅。一个久未谋面的大学同学说要来看他。沈中说,好的,你来吧。于是,他們约定到这儿来吃饭。沈中走进预订的包厢,发现那个同学还没有到。他靠窗户坐下,茫茫天宇如同一幅画,尽收眼底。他想,从上面看,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很有限很渺小。他觉得自己是庞大的,塞满了整个空间。就在这时,老同学的电话到了,说她离这儿不远了,但堵车,堵得厉害,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沈中探身往下看,下面人如蚁群,车似虫豸,密匝匝乱纷纷地聚成一撮,那位同学的车应该就在其中。
沈中跟服务员要了一壶茶,自斟自饮。而此时我正在二楼周大福珠宝销售区。
二楼的首饰店如同被金光所笼罩的水晶,晶莹透明。在这片亮光中,我看到了吴孟宇。他站在陈列钻戒的柜台前,仔细地看着每枚戒指上标注的价码。女营业员杜兰走了过来。她有一个托盘,里面有计算器、开票本和笔。她二十三四岁,负责白金专柜。白金专柜的柜台里铺的是墨绿色的绒布,打着白色的灯光。在灯光的映照下,杜兰的脸像瓷一样光润。她不急于推销,而是安静地与吴孟宇一起注视着柜台里的陈列品。
吴孟宇有一枚钻戒,是他妈妈遗留给他的。妈妈在的时候,常梦想着将钻戒戴在儿媳的手上。吴孟宇只要想到妈妈,就想起钻戒;只要想起钻戒,就自然要给钻戒估价。
杜兰穿着白色的衬衣,胸前别着一朵紫色的绢花。她扎着马尾辫,露出宽宽的额头,两道羽翎似的长眉乌黑齐整。她眼帘低垂,睫毛投下浓荫。脸上的线条如同墨笔描画般的清晰。吴孟宇注意到她的左手腕戴着一只银镯,这样的手镯与柜台里令人炫目的白金钻戒相比,则显得质朴安详。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朝我走了过来。他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他说,老师您好,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您学生。我说,原来是你啊,记得记得,来玩啊?他说,我是来买钻戒的,我要买只钻戒送给妈妈。我跟他握手。我闻到一股很浓的葱油味。他说,他一直在外地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做厨师,这几天回来休假……那边的薪水虽然很高,但十分辛苦,况且远离妈妈很不好,所以还是想回来。
他像是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趁他略作停顿的间隙,往吴孟宇和杜兰那边一指,说:那个柜台就是卖钻戒的,不过去看看?
他又一次与我握手,然后悠悠荡荡地溜达开,但没有去钻戒专柜,而晃到另一边,掏出手机开始通话。因为离我较远,所以说了些什么,没听清。
楼下的车还堵着。交警乘着警车来了,要疏导交通,结果更堵了。交警没有办法,只好请求增派警力。沈中喝了半壶茶,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同学又来了电话。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喝茶看楼下,你呢?
老同学说在喝水、看前面的车。她抱怨道:与其是这样,倒不如步行。沈中说,你现在也可以啊。老同学带着几分娇嗔道,我总不能就把车扔在马路上,至少要找到个停车的地方吧。沈中说,这倒是,还得慢慢等啊。接着他问她是辆什么样的车。她说,白色奥迪。沈中探头到窗外,那些挤作一堆的车至少有七八辆是白色的。于是,沈中坐回到椅子上,继续依窗俯瞰。天气晴朗,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的雾气笼罩在马路上,下面的喧哗隐约可闻。沈中想找出那辆白色奥迪。
看的时间长了,吴孟宇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向杜兰询问是否可以优惠这一类的问题。杜兰微笑着作答。杜兰说,这柜上的东西一般不打折,除非有活动,如果方便,先生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有了优惠我就电话通知你。吴孟宇有点心跳脸红,杜兰白瓷般的脸上也泛起了桃花色。吴孟宇掏出了手机,杜兰低下头去,跟着也掏出了手机。他们像是在互留电话号码。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过来了一个保安。他看了我的那个学生一眼,就走开了。此后不久,又来了个同样是矮个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他递给那个学生一只挎包后,就离开了。
学生走过去,把挎包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把薄刀,接着用左胳膊肘卡住吴孟宇的脖子,并将刀刃抵住他的咽喉。学生对杜兰说,把钻戒都放到包里,不许按警铃,否则他就没命了。
学生的身体挡住了吴孟宇,所以我只看到杜兰。她愣在那儿,但一只手正慢慢地往下挪。学生又说一句,不能按警铃,否则他就没命了。
就在这时,那个保安出现了。他在他们的身后大喊道,不许动!几乎是同时,警报器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
我看见学生右胳膊往外一拉,然后松开了左臂,身体一让。我看见吴孟宇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背脊,双腿一弯,颓然地倒在了地上。
此刻,楼上的观光电梯正缓缓降下。沈中在电梯上。他只略微瞟了二楼一眼。他是要到底层去。
我眼前有黑色的星点在跳动,它们逐渐地密集起来,进而形成一片黑暗。我想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我想抬起臂膀迈开双腿,但动弹不得。我拳打脚踢,几经挣扎,最终无济于事。我困乏了,妥协了。我头枕着黑暗躺下,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很快,我堕入了彻底的黑暗。
沈中在观光电梯上看到二楼有些乱,但不知道出事了。他是要去底层找点东西吃。老同学的车还堵在那儿来不了,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沈中饿了。他想吃份西点,喝杯咖啡。这地方沈中不止来过一次,所以他还记得底层有家咖啡馆。可今天他来回地转了好几趟,就是没找到。底层的人不少,商店更多,一家挨着一家,大多是服装店。灯光像层冰雪覆盖在店门口或橱窗里的服装模特道具上,使这些假人的形象更加乖张。沈中只顾走路,有几次差点碰到它们。当沈中抬头看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比那灯光还要酷。
就在沈中茫然的时候,底层突然骚动起来,人们乱哄哄地往电梯那儿涌,一边涌还一边激动地说个不停。然而这只是一小会儿,很快这里又一切如前。那么多的人依然走来走去,他们偶尔进店,在跟营业员交谈片刻之后就又出来继续走。沈中被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晃得眼花,加上肚子饿了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有些晕乎。他在一家服装专卖店门口找到一张长椅。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玻璃墙,注视着前方。在他左手边的橱窗里立着服装模特道具,那是个满脸胡茬的外国人,套着竖起衣领的咸菜绿风衣,尖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
在沈中的对面是商场的物品存放处,那儿没有这边亮。他看见一个女孩正从柜子里取出双肩包,打算背上。女孩穿着白衬衣,紧身的牛仔裤。
黑暗其实不可怕。我在黑暗中睡去,居然睡得安逸。再睁开眼时,才发现情景依旧。我见到的人是吴孟宇。他告诉我,杜兰下班回家了。我说,是吗?接着我又问他,你没事吧?他张开双臂让我看,说,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他带我上了电梯,我们一起下楼来到商场外。他说,杜兰正在吃晚饭,她对妈妈说,她不想在周大福干了。
杜兰上下班一般是骑电动车。遇到特殊情况,也会乘公交车。这天,她骑着电动车顺着商场前的一条马路走,然后过了一座桥,继续走。走到四岔路口,她往左一拐,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要窄些,而且路两边都停满了私家车,几个肚大腰圆的男人站在街角谈话。杜兰骑得快了些,她的发丝在轻飘。她将车开过闹市,又过了一座桥。在桥上有个卖水果的中年女子,杜兰看了她一眼,略微放慢了速度,但没有停下来。前面是一条林荫道,再往前就是小区。暮色降临,小区里灯开始亮了起来。那儿有杜兰的家。杜兰家里只有妈妈。
吴孟宇告诉我,当杜兰对妈妈说不想再在周大福干的时候,妈妈放下饭碗对她说,那怎么行。妈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人给杜兰介绍男朋友了,有一份金店的工作会使杜蘭在跟对方谈条件的时候主动些。
杜兰来了心事,她也放下饭碗,说,妈,你根本就不知道店里的事有多琐碎,我够了烦了,不管你怎么说,我肯定是不干了。说罢,杜兰进了自己的房间,并随手将房门带上。
吴孟宇接着说,她们母女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谈事,一般是谈着谈着就放下了碗筷。吴孟宇又说,杜兰的妈妈有所不知,杜兰对谈男朋友很纠结很矛盾。
沈中背靠着玻璃墙,看着那个女孩关上柜门,手提双肩包向他走来。等快到他跟前的时候,女孩将包挎到了肩上。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沈中还记得,当时是那个女孩主动向他走来的。
女孩梳着马尾辫,走过来的时候,发辫左右摆动着。沈中想,这跟她走路的姿势有关系,跟她马尾辫扎得高有关系。女孩转眼走到了面前,沈中发现她长得很秀气,宽阔明朗的额上的两三粒细小的青春痘,显得她更加可爱。然而就在这时,沈中的手机响了。是老同学的来电。她说,路上虽然增派了交警,但车依然无法往前开,她正在倒车,希望能绕道来,但没有把握。她让沈中先吃饭,因为究竟什么时候能到餐厅,她没个数。
沈中挂了电话,扭头发现那女孩已经坐在了他身旁。沈中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轻松自如了。他像看老熟人似的看了女孩一眼,然后问道:这儿该有家咖啡馆,我怎么找来找去都找不着?
女孩嘿嘿一笑,说,你要请我啊?
请你又何妨?
那好,咱们走吧。
女孩站起来,拉着沈中的手。
沈中想,就这么扯在一起了,是不是太快、太简单了?
然而当女孩靠近的时候,一股清新馥郁的气息直沁入心脾,这股气息使得他不再去多想。
没走几步,他们来到了一家咖啡馆。沈中奇怪此前怎么没有发现这地方。沈中问女孩:这儿你很熟吧,怎么一下就能找到?女孩说,我当然熟。
他们选了一个包间。沈中要了两杯咖啡、两份糕点和一个果盘。女孩放下双肩包,沈中以为她要掏钱,连忙说:我来我来。女孩笑道,当然是你来,不是说好了你请我的吗?
服务员送上咖啡、糕点。离开包间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了。
杜兰在一家咖啡馆相亲。对方的年龄与她相仿,说是在一家商场做广告策划,业余时间还在经营自己的小服装店。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说,店我不想开了,主要是忙不过来,上班事多,好不容易等到下班还得照管店里,实在太累。钱是赚不完的,人活着要开心……
杜兰有了想法,于是说,店里的生意还好吧?那男的说,还好,除去交税、房租、水电、员工的工资,一年也能赚个二十万。
杜兰脸一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银镯子,然后也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那男的端详着她,轻声问道,还在金店上班?杜兰点点头。
还好吗?
杜兰又点点头。杜兰觉得脸上持续发烧。她懊恼起来。
上班累吗?
杜兰伸手捋了一下脑后的马尾辫,说:不累,就是成天站着,还有就是琐碎,客人看了半天,什么都不买,是常有的事,我有点不想干了。
那男的说,不干好,到我那儿去,我就缺你这样的人手……给你双份工资,不,高薪聘你当主管。
杜兰笑了,那男的也笑了。
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接吻,吴孟宇和我一起走出商场,他手指前方说,那男的想去摸杜兰。杜兰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紧攥着他的手往下按。
那男的说,到我家去吧。杜兰说,不,不行。他们继续接吻。过了好一会儿,杜兰松开了手,轻轻推开了对方。然后理了理头发和衣服,还像先前那样坐好。继续谈心喝咖啡。
吴孟宇说:下午,杜兰去周大福上班,刚到岗就被老板叫去了。
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警察,警察一见到杜兰就站了起来,老板随即退了出去。警察让杜兰不要紧张,他们是请杜兰来配合他们做好侦查取证工作。但杜兰依然很紧张,她说,她没做错事,只是按了一下警铃。警察说,按警铃没有错,但刑侦工作中一些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过的,请你配合。
警察做完笔录刚走,老板跟着就进来了。老板说:最近店里生意不好,想必你是知道的,这个星期你没做成一笔业务,还出了事,当然出事不能怪你,刚才警察也说了。老板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上网,过了一会儿才说:还是你自己去找会计,把这半个月的工资结算一下。
杜兰就这样被开了,尽管她也不想干了,但心里还是很难过。吴孟宇一边说,一边带着我走向远处的广场公园,其实,她满可以去找那个男的,撒个谎说是自己把工作辞了,但是她没有。在此后的一个星期内任那人怎么打电话发消息,她都没有赴约。
公园有一个椭圆形的广场,广场四周围着十二根罗马柱,柱子的顶上立着铜铸的十二生肖。往常这儿是那些年轻夫妇常带孩子来玩耍的地方,可现在除了远处有个穿橘黄马甲的保洁员,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我和吴孟宇在石柱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凝望前方。对面是浓密的树丛,在树的缝隙间我们可以看见那边的街上有汽车急匆匆地往来穿梭。它们只是一闪而过,当它们再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全然不知,这些看似来去匆匆的车辆其实是在兜着圈子打转,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往复循环。
看到服务员将门带上,沈中有些窘,但女孩满不在乎。女孩从双肩包里掏出一盒烟,先递给沈中,沈中笑道,啊,抱歉,不会。女孩没说什么,叼上烟问沈中,可以吗?
女孩一边抽烟,一边拿出手机上网。沈中低头吃糕点。过了一会儿,沈中才抬起头来打量女孩。女孩喷了一口烟,也抬头来看沈中,然后笑道,看来这儿你真的不常来,是个生客。沈中说,商场你很熟吧?女孩说:这话你已经问过了。说完她掐灭了刚抽两三口的烟,收起手机,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说,看来你喜欢谈话,这样的人我遇到过,其实更烦人。
虽然不便再问下去,但沈中能肯定这女孩就在商场上班。她穿的白衬衫说不定就是工作服。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是服务员来上果盘了。跟刚才的那位不一样,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身材矮胖,样子粗蠢,高颧骨小眼睛,经过描画的眉梢直吊向額角。她临走前照例将门带上。女孩一笑:就这些?都上完了?现在不会有人打扰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沈中愣了会儿,站起身对女孩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还得打个电话。沈中没说假话,他一出包间就问老同学是否还在路上。老同学说,来了110和120的车子,想退回去绕道而行根本不可能,现在她只能在车里先睡个午觉。沈中挂上电话就去找刚才送果盘的妇女,让她上点酒水。等沈中回到包间的时候,那女孩已经解开了马尾辫,抬起双臂理头发。女孩的衬衣领口的纽扣解开了,隐约露出内衣的粉红色吊带。
沈中说,我又要了点酒水。女孩说,那好,我们边喝边谈吧。酒水很快就端了进来。女孩像喝咖啡一样,喝了一大口。女孩问沈中,刚才你是在等人吧?
是的,等一个大学的同学,转眼都过去十二年了。
女孩找了一根吸管放到咖啡里慢慢地吮吸,若有所思地说,估计是女生,你是个重旧情的男人,谁都看得出来……但你要等好久的。
沈中告诉女孩,他本在楼上的餐厅,因为等的时间过长,而且同学堵在那儿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所以才想找家咖啡馆吃点东西充饥。
女孩拢了拢头发,又将辫子扎起,然后有意无意地碰了碰沈中的手指,说,这么一说,刚才二楼首饰店出事的时候你正好在电梯上,那个男生被杀的情景你肯定是看到了?
沈中说没有。他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也曾往二楼看了一眼,但是没有发现所说的杀人事件。沈中问,为啥要杀人,情杀?
也许是。听说他在这之前想买一枚钻戒。也许是打劫。最后是一个营业员按的警铃,结果就死了人。女孩又抽出一支烟点着。
包间里的灯光暧昧,女孩的脸像玉似的白。此时,沈中已经弄不清这会儿是中午还是晚上。
被辞退以后的那几天,杜兰心神不安。令她烦恼的不仅是失业,更多的还是因为婚姻上的事。杜兰的朋友同学都在恋爱,有的甚至已经成家,这让她感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拖延不得了。但一想到恋爱结婚,杜兰又多少有些疑虑。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杜兰在两年前曾经与一位有妇之夫有过恋情,还发生了性关系,其中几次是在娱乐场所进行的。杜兰反复思考的是,一旦与男友确定了关系,究竟要不要跟他说明这事呢?
由于受了杜兰的冷落,那男的就不再与她联系了。吴孟宇盯着树丛缝隙间穿梭往来的汽车说,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十天左右,最后打破僵局的还是杜兰。
杜兰说,我辞职了,可一旦没了工作,待在家里,心情难免郁闷。杜兰等着那男的邀她到服装店里。但是没有。那男的说,成天闷在家里不是个事,要出去走走。他约杜兰去会所唱歌。杜兰不肯。因为杜兰还没有做好准备。最后是那男的用摩托车带着杜兰到街上兜风。
在喧嚣的马路上,那男的将车开得飞快。杜兰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大声地说笑。到了中午,他们到一家餐厅里吃饭。男的要了啤酒。杜兰情绪很好,她也倒了大半杯酒。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杜兰说,首饰柜上的活的确琐碎,现在终于下了决心不干了,真高兴。男的说,是啊,要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能太委屈自己,过去的就都丢开,趁着年轻尽情地轻松快乐。杜兰知道他话里有话,但还是误解了其中的意思。
饭后,男的驾着摩托带着杜兰从马路逛到公路。杜兰问他是去哪儿?他说要带杜兰到一个十分好玩的地方。最后,那男的将车停在一家乡镇的宾馆门前。杜兰说,啊,这不行。男的说,没什么就是进去休息一下。
他们拥抱在一起,接着就开始狂热地做爱。杜兰被欢愉所摧毁,她变得异常脆弱。吴孟宇面带笑容地说,事实上,谁都可以证明,他们此时的爱是真诚纯洁、无比美好的。
此后不久,杜兰的妈妈给她又找了份工作,在一家专卖店做导购。而这时杜兰已经很清楚了,那男的根本就不是服装店的老板。杜兰不再为曾经有过的恋情而纠结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双方开始谈婚论嫁。协商的焦点集中在房子和彩礼上。
那男的跟父母同住在一套六十多平方的屋里。他说,可以将房子装修一下做新房。杜兰和她妈妈都说不行。但那男的实在是无力买房了。一天,杜兰上的是晚班,天气十分闷热。等到下班的时候,男的骑着摩托车来接她。杜兰很累,紧紧地抱着男人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摩托车开得飞快,好像要在黑暗中驶向城市的尽头。
当那男的像以往那样抱住杜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酥软了。这天杜兰穿着粉红色的内衣。她说,我很累,累得要死。她贴着缠着他。她浑身是汗,闷热的天气使得她的欲望更加炽盛。她竭力仰头张开嘴,拚命地喘息,恨不得将夜一口吞下。
他们所在的凉亭下面是一片空地,在苍白的灯光映照下,空地上的石柱投下长长的倒影,这些倒影乱杂杂地交织在一起。空地的那一边是花木丛,在枝叶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前面公路上的车辆正急匆匆地来来往往,车灯惶惑地扫动着,时不时地掠过杜兰白皙的胴体。那件粉红的内衣挂在她的左胳膊肘上,那只银手镯在车灯的照耀下不停地闪着光亮。
在退潮的时候,杜兰说,我渴,快要渴死了。
月上中天。月亮被雾气所笼罩,雾气中的月亮黄得泛红。此时,车辆依旧呼啸往来。
他们歇了。杜兰依着那男的絮絮地说着话。吴孟宇站起身来,带着我往公园的出口走。一阵初夏的暖风带来一股草和花的馥郁之气。但等我们走出公园的时候,这气味就倏然而逝,取而代之是来往车辆喷出的尾气。
等完全平静下来,杜兰的话题自然到了房子上。男的低头不语。杜兰说,如果没有房子就不能结婚,我的姐妹同学没有像我这样的,我真的很惨。男的继续沉默。杜兰坐起来,对他说,你以为不吱声就能糊弄过去吗?
杜兰开始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骗子。那男的终于开口了,我骗你什么啦,这不都是你情我愿?杜兰感到羞耻,声音大了起来,你不是说自己是服装店的老板吗?那店呢?骗子。男的说,我是骗子,你是好人?男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在跟我之前,你何止睡过一个男人,比你大十多岁的你都要……人家有家有老婆……你就是个小三,还装清纯。一只银手镯就把自己卖了,讲条件,配吗?
杜兰的心沉到了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松。她不再说什么,起身往亭子下面走,直走向空地,走向那片石柱的阴影交错纵横的空地。不久,她听到身后有摩托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那男的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公路上传来汽车的呼啸声,几乎是同时刺耳的刹车声和骇人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杜兰愣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坐了许久。等她跑到公路上的时候,120急救车已经到了。
半年后,杜兰又谈了一个男友。这人开服装店。初次见面后,他就告诉杜兰:店不是他一个人的,有朋友的股份;此外,他还有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公寓,在认识杜兰之前已经装修过了。在与这位男友交往了三四个月后,杜兰就住进了这套公寓。
在暧昧的灯光里,沈中放下了堵在马路上的同学,他甚至希望车就这么堵下去。
女孩见沈中不开口,就说,钻戒有什么意思,俗气。我倒是喜欢银手镯,有气质有文化。然后,她凑近沈中,轻声道,给我买只银手镯吧,我要,我喜欢。
沈中喝了一口酒,说,照这么说,如果不按警铃,那男生就不会被歹徒杀了。从道理上来讲,营业员应该首先考虑顾客的安全。营业员按警铃成了歹徒行凶的诱因,所以有悖常理。如果我是金店的老板,也肯定会辞退这名员工。
女孩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对着沈中喷出,说,除了银镯,我还想要只手表,爸爸给了我一万块,我自己有一万块,眼下还差一万块。女孩的脸冷了下来,衔着吸管缓缓地吮着咖啡。
听了这话,沈中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表。再过十四五分钟就是下午一点了。
出了公园,我和吴孟宇一起走向闹市区。我们开始看到一些客店和饭馆餐厅,一家家银行和事务所。走过一座桥以后,街上的汽车多起来,行人也多起来,嘈杂声在街道上升腾。
吴孟宇说,在杜兰住进男友公寓的当天,法院开始了金店抢劫杀人案的庭审。在陈述作案动机时,嫌犯供称,他最初只是想给妈妈买钻戒,后来遇到了初中时的老师,结果便产生了挟持人质打劫的念头;至于动刀,那是个面子问题,骑虎难下,既然对方按了警铃,那他总得有所反应吧,更何况老师还在场。
可是,他没有伤害到我。吴孟宇领着我穿过十字路口,他说,反而使我能够从上往下清清楚楚地看那些人和那些事。
案发后,在警察还没有进入商场之前,嫌犯一直很安静地站在首饰柜台前等候。其他的人大多退到一边远远地看着他,杜兰则蹲缩在柜台的一角双手抱头。杜兰偶尔也看嫌犯一眼。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恐,这使吴孟宇觉得很過意不去。
吴孟宇说,那时,我真想对她说,用不着这么害怕。那些看似很恐怖的事,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有的甚至是好事。害怕是因为我们此前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一旦有了,那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十字路口一带尽是商场超市和酒楼宾馆,还有一些娱乐会所什么的。白天,热闹的是商场和超市。人们被商场超市的大门吐出来,又吞进去。在一群青年男女当中,我们看到了杜兰。她背着双肩包,一手拎着方便袋,一手挽着一个男人,边走边有说有笑。这个男人有三十来岁,身材高大,体态微胖。吴孟宇告诉我说,他就是杜兰现在的男友,杜兰叫他大建。
杜兰还是那么清秀。她依旧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扎着马尾辫,走路的时候,马尾辫不停地左右摆动,很逗。她的脸是那么白,白得透明。嘈杂的人群、马路上的尘埃、车辆排出的尾气和发出的噪音都在衬托她,使她如同散发着幽香的兰花。
吴孟宇说,杜兰手上的钻戒是大建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现在由她妈妈保管。
说话间,他们俩走向一辆黑色小车。杜兰始终凑着大建说笑,而那男的不语,只是时不时地仰面看天。
我们一起停下来看他们。
我想,估计杜兰不久就要结婚了。
要不是看表,沈中真的弄不清现在是下午还是晚上。包间是封闭的,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在黄色的灯光和女孩喷出的烟雾中,沈中恍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看着表上的指针想,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女孩见沈中只是在看表,就从包里取出两枚骰子,然后轻轻地按了按他的手臂问道,你说,是比大还是比小?沈中说,比大。女孩首先掷起骰子,沈中跟着掷。女孩六点,沈中四点。女孩说,我六点,我喝。女孩倒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沈中问,不是比大么?女孩说,是啊,我大,输了,所以我喝。
他们继续掷骰子。女孩对沈中说,你知道吗,今天我就是特地来找你的。女孩掷出四点,沈中是六点。还没等沈中开口,女孩就说,我输了,我喝。说罢又倒了大半杯酒一口干了。沈中问,不是大的喝吗?女孩放下酒杯,有抓起骰子说,不是,点数少的喝。
女孩一边掷骰子一边说,其实我们本来就相识,但你一直在装。这次女孩的骰子又是六点,女孩说,你喝——我说起银手镯,你竟然卖萌。
酒很快就没了。沈中按铃叫来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沈中的嗓门大了起来,像有了些醉意。这回进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女孩只管往杯里倒酒。然后她说,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谈谈二楼首饰柜遭劫的事,因为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发现你正在电梯上,那些事你应该能一目了然。
沈中的点数又少。沈中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酒杯像女孩一样豪饮。沈中说,我说过了,那个营业员有责任,就是不该按警铃,所以那男生是死在她的手上。
沈中又输了,又喝酒。他醉眼朦胧。女孩坐到了他身边,紧贴着他。女孩解开领口的第二粒衣扣,对沈中说,其他的都忘记了,这件内衣总该记得吧。
黑色小车穿过十字路口,往桥的方向开。他们应该是到南面去,这个方向与杜兰的家正好相反。此时,杜兰的妈妈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双手抱着一只首饰盒,盒子里藏着银手镯。杜兰的妈妈最近才知道手镯有来历。在此之前,杜兰一直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从购物网上淘来的。
现在,杜兰即将结婚。她不想让这手镯再随着她。她说,她要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杜兰的妈妈见过那男的。三十六七岁、高个、肩宽,理着短发,穿着牛仔衫,模样和衣着都干净。杜兰告诉妈妈,这是金店里的主管。其实,这个人根本就不在金店。杜兰是在一次促销活动中遇见他的。他盯着杜兰看,看得杜兰脸红。那男的自觉失礼,连忙说杜兰气质不凡很入画。后来他邀杜兰到他的画室。在画室里,杜兰被油画颜料和调色油的气味所蛊惑,迷了心窍。她在那幅人体画前解开衬衫的纽扣,一粒粒地解开。她一边解,一边仰头凝视着她爱的人。那天杜兰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内衣。那男的说,他很喜欢。从此,杜兰的内衣大多是买粉红色,如果偶尔买其他颜色,就只为了掩饰。而那男的仅送给过杜兰一只银手镯,杜兰视若珍宝。
黑色小车过了桥,就驶向商场那边。杜兰在车里一直通过反光镜,注视着她现在的男人。但那男人只顾开车,几乎不说话。杜兰已经有了身孕。
我目送着他们的车开向远方。吴孟宇说,用不着目送了,还是过去看看吧。于是,我们一起过去。吴孟宇接着说,有些事看似重要,其实不过都是暂时的,这个道理我刚懂。
杜兰他们的汽车驶过了商场,继续往南开。这时,杜兰的妈妈给杜兰打了个电话,她说,今天超市有打折活动。她让杜兰去看看。杜兰说,我们刚从那儿往回走,现在还在车里,再过一会儿就到家了。妈妈问,没事吧?杜兰说,没事,今天请了假。其实,杜兰已经不上班了。就在这会儿,她的男人踩了一下刹车。杜兰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她往反光镜看,看到她的男人还是面无表情。
等红绿灯的时候,杜兰说,我想回去,妈妈身体不舒服,要我过去看看。男人说,怎么不早说,这样来回折腾好玩吗?
车过了红灯就靠路边停了下来。男的打开车门,让杜兰下去。他说,自己打车吧,我還有事,跟朋友约好了,今晚你最好就睡在妈妈那边。
我和吴孟宇一起回首。我们知道,杜兰的妈妈其实并没有让杜兰回去。我说,也许她知道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手里正紧攥着那只银手镯。吴孟宇说,我想是的。再过一个多月杜兰就要结婚了,这段时间难免想得多。
我们回到了十字路口。就在这当口,杜兰乘坐的出租车“呼”地一下从我们面前驶过,抢在红灯亮之前过了斑马线。几乎是同时,大建的车绕了圈子后也往北开,直开到超市附近的一家酒店门口。他走进去定好包间,然后约人,一共约了四男两女。
沈中离女孩很近。他能闻到女孩嘴里的酒气,尽管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女孩说,上次你走以后,我就一直在这儿,我等你找你。沈中仔细地看女孩的脸,最后他好像从女孩的唇间看到了什么,但对粉红色的内衣没有一点感觉。
女孩散开辫子,她的发丝刮擦着沈中的脸颊。女孩要沈中别怕,她不是来算旧账的。女孩说,那天你说,头发披散了更好看,更能增加画面的神秘感。沈中发愣,说,我不会摄影。女孩急了,猛地坐到沈中的腿上,一口咬住他的嘴唇狠狠地吮吸。沈中刚开始是挣扎,而后他伸出双手捧住女孩的脸。女孩松开沈中,说,你应该记起来了吧……我不是来算旧账的,我已经说过了,不是来算旧账的。
女孩说,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商场,甚至有一次还远远地看到过沈中,但没有招呼他,今天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二楼出事了。
你知道,那个死者是谁吗?女孩急切地问。沈中说,你说过的,是个男生。
他是来看钻戒的,因为他家里有一枚,那是他妈妈临终前留给他的。他来是想估个价,看看能值多少钱。但我不喜欢钻戒。虽然我只要愿意,那钻戒或许就是我的了。女孩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喜欢的是银手镯和手表,我要买一款价值三万块的手表。现在,你应该懂得那个营业员为什么要按警铃了吧。这事不怪她,她不应该被开除。
沈中抹了一下嘴唇,然后看着手指,对着灯光仔细看。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又是老同学的。沈中走到门外接电话。老同学说,她刚醒过来,是惊醒的……现在车进也进不了退也无处退,她要把刚才的觉再睡下去。她请沈中不要打扰她,她还抱怨自己轻率,不该来吃这顿饭。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日头开始偏西,一望无际的尽是碧蓝的天。杜兰坐的出租车驶过两边尽是金属护栏的马路便开始减速,减速拐进林荫道。此时,庭审在继续。法庭上出示劫匪行凶用的薄刀,并开始宣读证人证词。给嫌犯送刀的小伙子说,嫌犯只是让他将包送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这包里有凶器。吴孟宇说:在这份证词后面,将宣读杜兰的给警察做的关于案发现场的描述。我对吴孟宇说:他们频繁地提到你,而你却在这儿,跟我在一起。吴孟宇没答我的话,而是拉了我一把说:别出声,杜兰到家了,正在跟妈妈谈心,她们提到了银手镯。
杜兰的妈妈问杜兰,这手镯到底是哪儿来的?杜兰低头不吱声。窗外的阳光映到她的脸上,她侧着脸,光的笔从她的前额到鼻梁再到下巴脖子一路描画下来,画出一道优美的金色曲线。妈妈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瞒我,瞒着有意思吗?
杜兰将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着冰一样的光。
杜兰说,其实,我比较依恋银手镯,我本想戴着它,戴一辈子。但在金店的那段日子里,我发现大家都买钻戒,所以我也只能这样了。杜兰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手移到领口,下意识地将领口的纽扣解开再扣上扣上再解开。她接着说,我不喜欢的是店里卖的钻戒,但如果能找到一枚旧的我或许会心甘情愿地放弃银手镯。
杜兰的脸上突然绽开了笑容。笑起来的杜兰是那么美。杜兰说,那天,有个人来找我,我知道他有一枚旧的钻戒,是他妈妈留给他的,留给未来的儿媳。我看到他就想,他能让我摘下那一直不想摘的银手镯。我们当时互留了电话号码,我们完全是可以成功的……
杜兰最终将纽扣扣上。她将马尾辫解下,接着又重新扎上,扎得很紧。她继续说,就是太短暂,太短暂了。还有,我不该按那警铃。
杜兰用那只戴着钻戒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脸颊,冷冷一笑,我就是用这手,把那整个的拦腰截断的。现在,就只能这样。谁有服装店我就跟谁结婚,其他的容不得多想。结了婚再说。除了钻戒,我还打算让大建送我一块手表,一块三万块钱的手表。
最后,杜兰打开衣柜,找出几件内衣打算带走。这些内衣都不是粉红色的。而此时,那个男人的酒宴已经开始。大家先喝白酒,然后再喝啤酒。等啤酒喝够了,才去KTV。
沈中回到包间后,坐在了女孩的对面。这样,他跟女孩换了位置。沈中接着刚才的话题,不管怎么说,那男生是被杀了,如果不按警铃或许就没这事。女孩说,你这是死心眼,死不开窍,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是死了呢?
沈中不说话了。他想喝咖啡,咖啡已经冷了。于是他将杯里剩余的酒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服务员又进来上酒。沈中说,还是掷骰子吧。沈中接连输,接连喝了几大口酒。他的头晕了。沈中对女孩说,你说得对,也许那男生没有死。沈中抬起头来看屋顶上的灯,自言自语道,他好像就在上面。
女孩说,事情也不像你说得那么简单,他毕竟是挨了一刀,这一刀对我来讲至关重要,它使我完全失去了得到传世钻戒的机会。
你知道吗,我们自小就认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后来你出现了,把顺理成章的事情都打乱了。但不久你又走了,我本打算再按原先的路走下去。恰好那男生来了,这是重新开始的机会,然而警铃响了,我就不该去按那警铃。
沈中一头雾水,怎么也听不懂女孩的话。他想:她喝醉了。接着他又想,我也高了。
我和吴孟宇一起看了杜兰的婚礼。我们看到接新娘的花车一共被两拨人拦截,一次是乞丐,一次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他们对着车里的杜兰大骂。然而花车最终还是开到举办婚礼的大酒店。参加婚礼的长辈只有杜兰的妈妈。在戴上结婚钻戒的时候,杜兰哭了。
吴孟宇告诉我,在新婚之夜,杜兰没有跟新郎睡在一起。五个月以后,杜兰生下了一个男孩。在哺乳期,杜兰和她男人做爱的次数达到了高潮。但與此同时,他们的争吵也多了起来。那男的不再沉默不语,而是常常怒吼咆哮。他们在做爱刚结束的时候争吵,在争吵刚结束的时候做爱。他们争吵时的怒吼和做爱时的嘶喊一样激烈。杜兰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大骂她男人的姿势,与进入高潮的状态如出一辙。
我们发现,在孩子满周岁后,杜兰夫妇一起发胖。争吵渐多,杜兰说话的嗓门开始变粗。孩子三岁时,杜兰发现这男人有过一段婚姻史。但杜兰并不意外。过去是猜测,现在明确了,如此而已。就在这段时期,这个男人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兴旺。杜兰不想把这些无聊的事闹大,光吵架还不够吗?过了不久,男人常常夜不归宿,有时甚至几天几夜都不回家。杜兰烦躁不安起来。那家金店还在,专卖店已经改换门庭,过去的伙伴大多各奔东西。杜兰设法找到她们,为了炫富,更是想找个谈天说地的地方。那些伙伴对她都比较冷淡,她约她们逛街或吃饭基本被拒绝。
男人只要一回家,杜兰就死缠烂打不依不饶。他们性爱的次数没有减少,但质量却越来越差。那男的心不在焉、敷衍了事。杜兰憋不住了,就只有吵。吵的结果就是那男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在经历了若干的性爱和争吵后,杜兰的婚姻终于结束了。当时,儿子八岁,刚上小学。离婚是那男的提出来的,孩子和房子都归了杜兰。
离婚判决下来,财产分割完毕,杜兰走出法院。法院门口长满花草,夏风吹来,幽香阵阵,杜兰的心轻松了许多。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与杜兰年龄相仿的女法官,法官看到杜兰就停下脚步,仔细地打量着她。杜兰不由得也站住了。女法官说,你是杜兰吧,十年前你为一桩金店抢劫案做过证,证词我看过。那时,你真漂亮。杜兰笑出声来,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法官也笑出声来,没错,就是您,您在证词上说,由于您在紧张之中按了警铃,结果刺激了劫匪。您这话救了他。事后他家人积极赔偿,加上此前他没有劣迹,所以轻判了。现在他应该在监狱服刑。
有段时间,我和吴孟宇一直在十字路口流连,我们暂时望不到杜兰。只能看鸟来鸟去,听人歌人笑。吴孟宇说,车来人往貌似忙忙碌碌,但一切都会很快过去。我说,的确,刚才我们说到法官即将宣读杜兰关于案发现场的描述,可话头一岔开,杜兰的孩子都八岁了。吴孟宇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远眺前方,他的表情里有怅惘,也有期待。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再见到杜兰,我会跟她说,我很感激她。
协议离婚半个月后,一个多次谢绝杜兰约请的金店旧伙伴,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伙伴告诉杜兰,她的前夫有两辆豪车,一套二百平米的公寓,一幢花园别墅。另外,那家服装店的所有权其实是归前夫一人所有。可是这些财产从恋爱到结婚离婚,一直都被隐瞒着。挂了电话,杜兰想起,前夫在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声称服装店是与朋友合开的。杜兰明白了,从开始,这个人就在为将来的离婚做准备了。那他为什么又要跟她结婚呢?不久前,在法院门口的花草丛旁女法官对她说的那句话,又回响在她的耳畔:那时,你真漂亮。
报应啊,杜兰想。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金店被杀的青年,想起因车祸致残的男友。她觉得前者无辜,后者可怜。他们都是她害的。报应啊,报应!杜兰说出声来。
一段沉默之后,女孩抽出一支烟点上。先前的烟雾还未散尽,现在的烟雾又弥漫开来。沈中说,给我一根吧。女孩问,你也抽烟?沈中说,是的。女孩皱起眉头,那刚才给你为什么不要?沈中支吾道,学着抽呀。
沈中深吸一口烟,然后捡起骰子。女孩说,不玩了,掷骰子喝酒麻烦。她跟沈中碰杯,这样喝干脆。说罢一仰头将酒干了。
女孩说话有点颠三倒四,这对骰子有历史了,我小时候有个伙伴,就是常说的青梅竹马的那种。我们很喜欢在一起玩耍。骰子就是他送给我的。他说他家还有一对钻戒,在他妈妈手里藏着,说要给将来的儿媳的。
女孩再次斟满杯子里的酒,然后一饮而尽。她对沈中说,喝呀,怎么不喝?来这儿不就是喝酒的吗?傻坐着干嘛?沈中说,我像是喝多了,喝醉了,我都搞不清那祖传的钻戒究竟是谁家的了。说罢,他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女孩用夹着烟的手托着下巴,目光蒙眬地看着沈中说:我的事被你打乱了,可你却装糊涂,还说什么都记不得了。沈中点点头,也许是,现在真的喝多了,要再去回忆真的不行。
女孩哈哈大笑起来。她扣上领口的纽扣,理了理脑后的发辫,说,到这时,你才说实话,酒后吐真言。她抓起骰子,把它们放到双肩包里,盯着沈中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抱歉地露齿一笑,本来是你想跟我说话,结果话都让我说了,我不说不行,不说怎么喝酒啊。
她起身打开门,一阵凉风吹了进来。沈中头脑清爽了许多。他看到女孩背起了双肩包,连忙掏出钱包,从中抽出六七张钞票。女孩说,把钱收起来。
杜兰终于又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了。她骑着电动车去妈妈家。她现在的行动路线基本是在南北之间。吴孟宇说,不久以后,杜兰将在东西这条路上往来。
杜兰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跟妈妈要那银手镯。妈妈说,要它干什么,烦心的事都是这么惹出来的。杜兰莞尔一笑,妈妈,我也不亏呀。杜兰说,我就死抓住两件东西不放——儿子和房子。妈妈头上的白发增多了,但好像白胖了些,脸上的皱纹好像还少了些。
杜兰说,妈,我想搬到家里来陪你。妈妈瞅了一眼杜兰,拉下脸问,那你南面的房子打算怎么办?出租,还是想卖?你就少折腾吧!杜兰又莞尔一笑,妈,我不是说过吗,房子和儿子我死抓住不放。搬到家里是为了陪你,也是为方便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南面的房子我不住,住在那儿就会想起烦心事,先空着,以后再说。
吴孟宇说,其实杜兰已经拿定了主意卖房,用卖房的钱在西面的繁华地带租门面开服装店……我打断了吴孟宇的话,接下来让我说吧,杜兰又戴上了银手镯,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为服装店奔波,因为忙碌她一天天地瘦了下来,因为没有了争吵她的嗓门也没那么粗了。在服装店获得了一些利润之后,她计划开一家咖啡馆。等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杜兰终于实现了开金店的目标。
吴孟宇呵呵一笑。我说,你别笑,这是个励志的故事,你说我猜得到底对不对?吴孟宇说,有点对,但不全对,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既然给说破了,那杜兰就该是另一种命运了。
说话间,天色变了。云遮住了太阳,四周一下子阴了下来。杜兰又骑着电动车来到了四岔路口。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牛仔服的中年男子。那男的对杜兰说,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杜兰其实在此之前就看到这男人了,但她却说,你是谁,你跟谁说话,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说罢,她低下头看手腕上的银手镯。男子说,真高兴见到你,到我那儿去坐坐吧。他用手往东面一指道,我在那儿有家画廊。
那幅人体画还在,只是改动过了。画中女人的脸,杜兰似曾相识。杜兰说,我老了,胖了,嗓门还粗,孩子是剖腹产,肚子上有一道疤痕,丑得要死,再找我还有什么意思。男人一把抱住杜兰。杜兰说,我今天穿的不是粉红色内衣,你不会喜欢的。那男人捧住杜兰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杜兰看到男人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由自主地也紧抱住他。这时,雨下了起来,水汽渗透进屋里,油画颜料和调色油的气味氤氲开来。闻到这气味,杜兰就彻底放弃了。她喘息着紧紧攥着男人的衣领,苦苦央求道,快点,我熬不住了,快点!
吴孟宇用胳膊捅了捅我说,你看,终究还是这样。杜兰的弱点就是容易被放倒,这大概是宿命吧。
杜兰与中年男子又在一起了。她要得比以前更多,做得比以前更频繁,但欢爱经历不算顺利。有一天,他们到宾馆开房,并为此做了准备。在企图极尽鱼水之欢的时候,杜兰接到了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那人说,你是杜兰吗,你妈妈被车撞了,躺在地上没人管。杜兰这才想起,妈妈是去接放学的儿子了。等杜兰赶到的时候,妈妈还躺在地上,满脸灰土,额角有血迹,一条腿蜷曲着,不停地颤抖。
女孩走到门口的时候,对沈中说,估计你是等不到那个老同学了。去结账吧,结完账就回家,不要再待在这儿了,待在这儿也等不到,没意思。
沈中将钱包放回到裤袋里,说,再坐会儿嘛,我很想说说话。
女孩嫣然一笑,笑得很纯,实话实说,我就是一个酒托,哄你喝酒。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也要下班了。下班以后去找男朋友,他要带我去见他的妈妈。你不想回家,就自己玩吧,我不陪你了。
沈中苦笑道,你不像是酒托,你今天的话让我想得很多,能不能留下来,我们可以继续喝酒。
女孩放声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还喝?你已经喝多了。快去结账……恐怕你钱包里的钱都不够给的,估计要刷卡……你带卡了吗?
女孩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向走廊盡头的那片橘黄色的光影中。她脑后的马尾辫随着步伐左右摆动。当她离那光越近,身影就越模糊,最终完全消失,全无踪迹。
沈中走过去,他发现走廊的尽头只是一堵墙,而走出去的通道应该就在包间的门口。
遭遇了那场车祸之后,杜兰的妈妈便卧床不起。杜兰请了个钟点工照看妈妈,至于儿子只有自己带了。大半年后,妈妈的情况不见好转,肇事者一次性的赔偿费用已经花光了。杜兰只好重找一个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的护工,这对杜兰来说是一笔大费用,但她只能咬牙承担。家留给护工,杜兰跟儿子住在店里,那段时间她很困难。尽管如此,杜兰不想再去法院,再自找麻烦。她怕见到那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法官。所幸她还有个男人,她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宁静和温馨。这段时间的杜兰奔走在东西两头,事实跟吴孟宇所预料的一模一样。
吴孟宇说:服装店的生意有了起色之后,杜兰的儿子上了初中。从此,麻烦开始多了起来。学校的老师三天两头地跟杜兰联系,说她儿子学习不好倒也罢了,还不停地惹是生非,上课捣乱,下课打架,还跟校外痞子厮混。有一天班主任直接打电话让她到学校去,刚进老师的办公室,班主任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连带着杜兰一起骂了。杜兰默不作声。老师过了气头,态度和蔼了些,他要杜兰承担起做家长的义务,孩子还未成年不懂事,关键是大人要做好引导,身教重于言教。杜兰脸一红,无地自容。她只能向老师做保证。
晚上回到店里,杜兰狠狠地揍了儿子。儿子不服,一拳头砸在玻璃橱窗上。儿子的手腕划破了,血汪得一地。杜兰吓得要死。她首先想到那男人,但她不敢找他,因为这男人曾说过,他老婆对他们的情况已有所察觉。那是杜兰难熬的一个夜晚。等到了医院,杜兰恨不得跪下来求医生。
吴孟宇说到这儿,我不禁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像亲身经历过的。吴孟宇立即显出不屑的样子,反唇相讥,其实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比亲身经历的还清楚。
杜兰想,得请老师们吃顿饭。那天她请那男的来陪酒。她向老师们介绍,这位是画家,画油画。大家轮流站起来给这男人敬酒。但男人根本不擅饮酒,老师们还没尽兴,他先醉倒了。没办法,杜兰只好硬着头皮上。客人散了,杜兰醉眼朦胧。她倚在男人的怀里喃喃地说,今天我特地穿了一件新的粉红色内衣,抱我,抱死我。那可怜的男人已经醉成了一滩泥。他的拥抱那么软,没有一点力量。
杜兰想,他老了,我也老了,只是他老得更快。第二天,杜兰就去理发店将头发剪短了。
遮住太阳的云团散开了,十字路口又豁然亮堂了起来。我说,天气终究是好,看来下不了雨,而且凉风阵阵,这样的天气真舒服。我和吴孟宇又放眼远眺,西面那一带有行道树,树冠在微风中安详地摆动。我说,这世上树和草最安逸,慢慢地生长,慢慢地老去,不折腾闹腾,哪儿像人啊。吴孟宇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尽在十字路口待着了,要不到西边去看看?我说,好的。从杜兰恋爱到结婚离婚,我们一直在十字路口流连,是该到西面去看看了。
咖啡馆对面不远处就是服装店,门口有供顾客休息的椅子。一旁的模特道具漠然伫立,静静地瞅着空空的椅子。沈中站在咖啡馆门口想,这儿离服装店本来不远,可是方才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他注意看了一下,左边是一家钟表店,右边是卖童装的。于是,沈中跑到服装店前的椅子上坐下,再往咖啡馆这边看。他看到了钟表店,也看到了童装店,唯独不见咖啡馆。他又一次走过去。在钟表店和童装店之间是一家成人用品自助店。
沈中坐回到椅子上。他想,见鬼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一个女孩从他身边走过,走到物品存放处,要将手里的双肩包存到柜里。沈中忙走到女孩身边,笑着打招呼,你好。那女孩面无表情地盯了沈中片刻,说:你跟我说话吗,你是谁,认错人了吧?没有啊。沈中又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番,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扎着马尾辫,宽宽的额头上有两三粒青春痘。沈中说,刚才还在一起喝咖啡,这么快就忘了?你提醒过我买单最好是刷卡的。沈中没有说喝酒。女孩不再说什么了,锁上柜门转身就走。沈中发现,在雪亮的灯光下,女孩面容有些苍白。沈中跟着女孩,说,你估计得不错,身边的现钱是不够付账,幸亏我带着卡了。女孩头也不回,只管走,等走到钟表店一带就不见了。
杜兰花了很多的钱才让儿子上到了重点高中。在这事上,那男人倒是真的帮上忙了。关系基本上是他找的,钱则是杜兰花的。杜兰把钱一笔笔地打到他的卡上,他一次次地给杜兰报账,账报得很细。杜兰信任他,而且一心要让儿子上重点,不惜代价。
吴孟宇指着杜兰的店对我说,儿子上高中不久,她就开始经营服装专卖,专卖品牌,她还计划将店门面盘下来。我说,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杜兰已经成为这条街上知名的女店主了。
在儿子上高中的三年里,那男的常到杜兰的店里闲坐,有时还毫无顾忌地跟店里的员工谈笑。杜兰蹊跷地发现他变得洒脱大方,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心事重重的了。有段时间,杜兰甚至怀疑这个男人跟老婆分手了,但不久杜兰就知道根本没那么回事。
杜兰还戴着那银手镯。只是杜兰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皮肉开始松弛。
儿子在学校寄宿。那男的有时就睡在店里。他跟杜兰做爱,但显得力不从心。看到他急促喘息的样子,杜兰觉得他可怜。杜兰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她看到这个男人头顶上的头发稀疏了不少。杜兰将缠在胳膊上的内衣扯下来,扔到一边。接着用手指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轻抚他的背脊。最后,她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水。
吴孟宇说,到了高二第二学期,杜兰对儿子已经完全失望了,她唯一的希望就儿子能少打架,打架不要把人打出伤残。杜兰对男人说,看来那笔钱是扔进水里了。男人沉默。杜兰又说了一遍。男人叹了口气,当初你硬是要那样,我只有尽力帮你,这也是个教训,钱要用在刀刃上。
我说,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杜兰一直省吃俭用,拚命攒钱。她梦想有朝一日攒足钱开一家金店。吴孟宇大笑,你还不忘你的励志故事啊,我不是说过了,杜兰的命运不是这样的。
端午节,杜兰带着儿子和那男人去看妈妈。既然男人不避讳,她更没有必要隐瞒。妈妈身体哪儿都好,就是不能起床。她站在妈妈床前,妈妈盯着她的手看。杜蘭也看手,那只银手镯颓然地耷在她满是褶皱的手背上。妈妈说,从小到大,我吃辛吃苦地带你,就是想让你顺顺当当。杜兰苦笑道,妈,我一直过得蛮好的啊。妈妈勃然大怒,擂着床叫骂道,我们这一家倒霉就倒霉在这银手镯上!
吴孟宇说,在离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晚上,杜兰和她的男人尽情做爱。他们都服了药。药是杜兰买的。杜兰脱下白衬衫,她让那个男人看她的粉红色内衣。那件内衣扣得很紧,勒出了背上的赘肉。而后他们肆意放纵,弄得天翻地覆。但杜兰不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性爱经历了。
吴孟宇说到这儿的时候,面露微笑,跟他给我讲杜兰与前男友在乡镇宾馆里初次幽会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看着女孩在人群中消失,沈中才想起自己应该回到顶楼的餐厅。正当他走向电梯的时候,一个女人迎面向他跑来。沈中想,这应该就是那位老同学。她穿着咸菜绿的短风衣,长发披面。一到沈中跟前就攥住他的衣襟说,有钱吗,给我点钱。沈中掏出钱包。那同学又说,有卡吗?卡最好。
沈中略有些犹疑。同学不等他拿出卡就连声道;密码,快告诉我密码。
老同学刚接到老公的电话,说儿子中午放学后没有回家,下午也没有到校上课。据老师讲,同班同年级的同学没有无故旷课的,所以不像是结伙逃学,不知这孩子跑到哪里了。现在家人正在四处寻找。
老师同学看着他出的校门,老公在路口却没等到……会不会是给人拐走……我得回去,马上。快给我卡,找孩子要钱的,快点!
当杜兰将最后一笔钱打到卡上以后,她按照先前的约定给在外地的那个男人打电话,问他是否已经收到款子。但对方不接。过了一个小时杜兰又打,结果还是不接。从这时起,她的男人就杳无踪迹了。他以帮杜兰筹办金店为名,卷走了杜兰的血汗钱,其中有一部分还是贷款,为了这笔贷款,杜兰把店也抵押上了。杜兰钻天打洞地四处找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妈妈骂得不错,我们这一家倒霉就倒霉在这银手镯上了。她曾摸到那男人的家,人去楼空,那笔巨款足够这一家人在外地购房安家。
杜兰砸开他画廊的门锁。画廊里还有颜料和调色油的余香。杜兰一眼看到那幅人体画。年轻杜兰的身体几近完美:窄肩、丰乳、细腰,皮肤光洁如温玉……她正跪坐着,双手抚膝,臂弯后露出挺翘的臀部。那双幽黑的大眼睛,无限含情地凝视着现在的杜蘭。
杜兰恼羞成怒,操起桌上的美工刀扑向那幅人体画,她要将它砍成碎片。杜兰一边砍一边骂,让你骚,我让你骚!但这又有什么用。
吴孟宇说,在杜兰濒临破产的时候,她儿子毕业了。儿子毕业后不肯再读书,杜兰也没有财力供他上学。杜兰咬紧牙关,死撑着服装店不倒。儿子东游西逛,不断地从店里拿钱,杜兰骂他。他说,这是借的,等我有了钱给你买钻戒就是了。杜兰最后只有一步不离钱柜。儿子拿不到钱,就很少跟杜兰碰面。偶尔回店里,不是玩电脑就是睡觉。杜兰问他在哪儿混,他一声不吭,像他爸爸当年一样。问急了,就一会儿说在夜总会做领班,一会儿说在酒店当传菜员。
说到这儿,吴孟宇像是有些困乏,他不断地用手摸着脸,还接连地打呵欠。我说:你歇会儿,接下来的由我来讲吧。经过苦撑,杜兰终于保住了服装店,等到她不再为贷款发愁的时候,她已经老了,她想开咖啡馆和金店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又过了一段时间,杜兰终于干不动了。她把店转让给别人,靠房租为生。杜兰的妈妈还健在,精力比杜兰足,说话的嗓门比杜兰大,就是不能起床,还时常咬牙切齿地大骂那银手镯。杜兰由她骂,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
为了节约开支,杜兰辞退了护工,自己挑起照顾妈妈的重担。她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常常头疼失眠。她依然省吃俭用,因为她还有一个未成家的儿子。
杜兰每天六点钟起床。先伺候妈妈解手、漱洗,然后一起早饭。洗刷完碗筷,杜兰就骑车去菜场或者超市。为了能买到便宜货,这一趟路要花费很长时间。回到家一般已是十点多钟。接着杜兰得抓紧时间择菜洗菜,淘米做饭。饭后,杜兰要午睡半小时,否则后半天就一直头昏。她的血压在服药以后得到了控制,但依然时常晕晕叨叨。下午,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杜兰一般是做家务、看电视,或者独自到附近的公园、体育场转转。她没有朋友。年轻时的伙伴早就不相往来;做生意时的熟人,也不互通音信。晚上睡觉前,杜兰还要给妈妈擦洗身子。看到妈妈身上起皱的肌肤,杜兰想,等我到了这一天,谁来为我擦洗呢?
如同鬼使神差,沈中将卡递过去。同学劈手拿过卡,大声嚷道,儿子,我不能没有儿子,要钱,有钱才有儿子。她一边说,一边依旧紧攥着沈中的衣襟,用力地摇晃着。
沈中说出了密码。同学慢慢地松开手,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接着无力地垂下头颅,微微地喘息着。她长发遮面,沈中只能看清她的嘴唇和下巴。她握着卡,就像是握着命根子。她离开时,跟来时一样,急匆匆,一路小跑。她的长发和衣服的下摆在奔跑中飘起。沈中想,事情就这么开始,然后就这么结束的。
又是电话。楼上餐厅的大堂经理。沈中这才记起,他在预订包间的时候,是给订金的。他感到异常疲惫,他要回家,不想再去顶楼了。
那男人失踪后,杜兰曾一度怕去十字路口。然而周折、奔波、劳累,终于使她渐渐地变得满不在乎。杜兰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无需再将那些人和事放在心里,无需再刻意回避什么了。有一天,杜兰来到十字路口,在斑马线上过马路。就在这时,她看到前面有一对老年夫妇。男的满头白发,佝偻着背,一只手紧紧地拉着身边的老伴。他步履迟缓,张皇地往两边看,像是唯恐有车突然冲撞过来。在他侧过脸的一刹那,杜兰认出来了,此人是她的前夫。他身边的老伴跟他一样迟钝,衣着寒酸。杜兰想,他应该才六十岁呀。他的车呢?他的豪宅别墅呢?他的钱呢?两个老人相互牵扯着、磕绊着,像两片随时可能被风吹落的枯叶一样,在惶惑不安中渐行渐远。看着他们,杜兰连感慨的气力都没有了。
回家后的晚上,杜兰难以入眠。阔别已久的欲望一波波袭来。她难耐。到了深夜,杜兰蹑手蹑脚地起床。她摸黑挪过一把椅子骑在上面。她牙关紧咬,使尽全身力气。一身淋漓的大汗。一阵抵挡不住的虚弱。等她再回到床上的时候,腹痛开始了,并且逐渐加剧。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妈妈醒了,问她怎么了?她不回答,飞跑进卫生间。血,很多。接着是血块,很大。就像是在流产。
此后,杜兰有三天足不出户,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她认为自己结束了。她想,也该结束了。但是三天后,她突然神清气爽,几十年来缠绕着她的羁绊一时解脱。她干净了,那样的烦恼没有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月经。
吴孟宇接过我的话头说,杜兰的故事是我开的头,最后还是让我来做结束吧。
一天下午,杜兰照顾好妈妈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久未照面的儿子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那女孩穿着白衬衣、牛仔裤,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女孩很白,秀气的脸像白瓷。杜兰看见女孩先一愣,然后缓缓起身,走到女孩的跟前。她紧抓着她的手,仔细打量,打量得入神。她知道女孩在跟她说话,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越抓越紧,害怕她会溜走。大概过了很久,杜兰才感到女孩正努力挣脱她。她连忙松开手,请女孩坐到沙发上。
女孩能说会道,跟杜兰交谈了好长一段时间。事后杜兰只记得女孩说过手镯、手表和钻戒。杜兰还记得儿子临走的时候曾说,他现在有钱了,待会儿就到金店给妈妈买钻戒。杜兰一直把女孩送到小区的门口。她看着她与儿子说笑着越走越远,最终在视野里消失。她想:她到底是来要账的,还是来还账的?
说到这儿,吴孟宇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便瞥了我一眼。我连忙知趣地走开。他很高兴,哼哼啊啊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挂了电话后,吴孟宇乐呵呵地对我说,是杜兰打来的电话,她说金店今天有优惠活动,让我们过去,过去看钻戒。我说,我去干什么,我又不买。吴孟宇说,我也不买,我有钻戒,妈妈留给我的,妈妈嘱咐我一定要把它戴在她儿媳的手上。
我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到金店去。此时,已是傍晚,西面尽被紫色的晚霞所笼罩,行道树在晚霞的照耀下更显青葱。等我们到商场二楼的时候,远远地看见杜兰正翘首往楼梯口看。她在等我们。她依然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制服,胸前佩着紫色的绢花。与那天不同,她上了口红。当我们走近柜台时,她稍稍将脑袋偏了偏,带有些许羞涩地对着吴孟宇微微一笑,一抹红晕从她的脸上掠过,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摆弄着腕上的银手镯。
此时,沈中正乘着电梯往楼下去。想必他是看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