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涛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单国强跟我说起,1965年他从中央美院美术史系毕业,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业务部工作。当时故宫的陈列部和保管部还合在一起,统称业务部。他分到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整理书法库房,在半年多时间里,他和同事将故宫所藏的历代法帖依次分类编目。由于负责抄写目录,原本研究美术史的单国强开始对书法产生兴趣,最吸引他的还是那些几乎未被动过的信札,其中就有多幅蔡襄的手迹。
库房里还有那件眼下正在张伯驹诞辰120周年纪念展上展出的《蔡襄自书诗卷》。在宋四家中,由于苏(轼)黄(庭坚)米(芾)三家历来研究较多,蔡襄的研究较少,为此,单国强便以蔡襄为题目,写了自己的首篇书法研究文章《蔡襄的几件墨宝》,重点谈论的正是这件自书诗卷,还有在故宫书法库房中发现的几件信帖。
蔡襄是北宋初年的名臣,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18岁时便高中进士,从最初的馆阁校勘做起,一路历任龙图阁直学士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知泉州、福州,端明殿学士知杭州,政声卓著。这卷自书诗帖中的11首诗,均写于皇祐二年(1050)。当时,蔡襄从福建转运使的位置上,被仁宗皇帝召回汴京修起居注,福州北行途中的见闻感怀便成为这卷诗稿的来源。诗帖抄录的时间稍晚,大概在一年之后,那时的蔡襄将近40岁,正处中年书风已然成熟之时。
“蔡襄的书风比较传统,他上追晋代钟繇、二王,还有唐代的颜真卿、褚遂良、虞世南,当然还有草书的智勇和尚,下启宋代尚意的书风。实际上他把尚韵、尚法、尚意融合在一起,承上启下,当然主要还是韵跟法的融合。”单国强说。
由于兼习各家,蔡襄擅长真行草隶各体,尤以行、楷著称,苏轼便曾评价他的书法:“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
写于中年的行书《自书诗卷》,纵28.2厘米,横221.2厘米,全卷共计840字,被明人顾复在《平生壮观》一书中评为“此公第一小行书”。全卷运笔沉稳,结体端丽,完全是蔡襄中年的成熟书风。在单国强看来,这幅作品更是蔡襄书风融变的集中体现:“越写越流畅,越写越顺。他把他学过的东西逐渐加进去了,是慢慢融进去的。开始是楷书,写着写着变成行书,越来越草以后变成行草,后来干脆变成小草。我自己也写点字,开始一定是楷书,写着写着我就开始写行书了,最后几幅一定是草书,甩开了。融合的追求在这幅作品中都表现出来了,这幅作品为什么好,就好在这里。”
蔡襄并不以诗文名世,缘何会对自己的11首诗歌格外看重,并将其抄录成卷?在单国强看来,与苏轼、黄庭坚相比,蔡襄官位较高,忙于政事,在诗歌上虽未创出自己的流派,但在早年还是以诗文享有盛名。而此番被仁宗召回京城修起居注,乃由外官变为京官,“比较得意,字也写得比较好”。
在《自书诗卷》中第三首《题龙纪僧居室》,标题下面有一行欧阳修行草写就的评语:“此一篇极有古人风格。”如果不仔细看,这一竖行小字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作为同朝官员,欧阳修对蔡襄的书法评价很高:“苏子美兄弟后,君谟书独步当世,笔有师法。”
欧阳修的这一评价,其实与宋初书坛缺乏大家亦不无关系。单国强说:“蔡襄比宋四家其他三家的活动时间都早,他与仁宗朝欧阳修、司马光、范仲淹等人一拨。在当时的书法界,几乎没有什么造诣比较高的人,要么接唐要么接五代,一是没有形成自己的特点,一个是没有书风上的融合。”
北宋 蔡襄行书《自书诗卷》(现藏故宫博物院)
谈及书法史上不同朝代的书风,有句定评是:“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态。”在单国强看来,蔡襄书法的特点正在于承上启下,把“韵和法、晋和唐融合在一起,然后又有一些自己的‘意”。
蔡襄的书法从学习唐人颜真卿、褚遂良、虞世南,再到智勇和尚的草书,再到二王、钟繇,一点一点往上加,融会贯通。这一记录在《蔡君谟语录》中的学书过程,“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几乎也成为后世学习书法的必由之路。由于来源既多、融会缓慢,米芾曾形象地把蔡襄的字叫“勒字”,明人王世贞则形容他的书风为“百衲碑”。
对于书法史上“宋四家”最后一家的“蔡”,究竟是蔡京还是蔡襄,人们素有争议。一般来说,作为代表宋人尚意书风的四位大家,从活动时间与书法成就的排序而言,最后一家当属蔡京。只是,由于蔡京作为误国奸臣形象一直不好,因而他的名字便被替换为蔡襄。在单国强看来,与蔡京相比,蔡襄的书风显得相对传统:“因为从宋代书法的风气来说,蔡京与苏黄米三人一样,很有自己的特点,也是以行书为主,照着自己的个性发挥。蔡襄比较规矩,他的楷书写得严谨端正,有人说‘无一不合法度,一看不是颜真卿就是褚遂良虞世南的,只不过他把他们融合在一起了。实际上他真正有特点的是行书,蔡襄的行书已经开始把二王、唐代甚至五代的东西融合进去,还有一些草书,已经有点灵活,比较飞动流畅,有点尚意的味道,特别是他的信札写得非常自然,楷中带行,行中带草,还有一些草书,最能体现他书法的特点。”
如果按照这一次序排列,蔡襄为何只排在最后一位?问题大概在于蔡襄的书风并非宋代书风的典型代表。“在苏黄米蔡四家中,他当时的名声并不低。后来所以把他排在最后,我想大概因为他不是整个时代风格的反映。他是一个过渡人物,没有特别鲜明的时代风格。不像苏东坡那种‘肥而短,又凝重的字体、黄庭坚‘开张、磅礴大气的书风、米芾那种‘八面出锋的写法,那样有个性。”单国强说。
根据蔡襄《自书诗卷》的题跋、收藏印记及相关著录,可以明确其收藏者,有宋人向水、贾似道,元人陈彦高,明人管竹间,清人梁蕉林、毕秋帆。一直到收藏家毕秋帆那里,才被收入清宫内府,收录于《石渠宝笈三编》。
据故宫文物专家朱家溍生前在《从旧藏蔡襄〈自书诗卷〉》一文中的回忆,辛亥革命后,清宫所藏书画器物除了一部分被溥仪以赏溥杰之名盗出宫中、一部分作为向银行借款的抵押品以及赏赐了遗老要人之外,被太监与内务府人员偷盗出去的也不在少数。而蔡襄的这幅《自书诗卷》,很可能当年就是被太监盗出后,转卖给附近的古玩铺品古斋。
朱家溍文中写道,当年正是品古斋的鄭掌柜把这件诗帖送到他家中,他父亲朱文钧以5000块银元购入。此帖被朱家收藏后,还曾遭遇过一次不测。1932年,朱家仆人吴荣有次趁朱文钧外出把钥匙忘在桌上,将这件诗帖偷盗出去,拿到与朱家并无交往的古玩铺赏奇斋售卖。没想到,掌柜一看这件东西就知道是从朱家偷盗而来,表示只肯出600元购买,否则就告官。吴荣只得答应。买下诗帖后,掌柜马上请另外两个与朱家素有交往的古玩店掌柜通知朱家知晓。朱文钧和两位掌柜商议之后,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不追究吴荣,尽快把诗帖赎买回来。于是,朱文钧不但偿还了那600元垫款,还赠送了赏奇斋老板1000元作为感谢。经历这次变故,朱文钧担心诗帖再次丢失,便委托故宫印刷所,将这件传承了900多年的诗帖首次影印发行。
1940年,朱家溍因祖母逝世,家中办理丧事急需用钱,便委托傅增湘将这卷诗帖作价3.5万元,由惠谷斋掌柜柳春农经手,转让给张伯驹。不过张伯驹在《春游琐谈》中对价格的记述略有出入,他说,由于当时煊赫一时的南京伪政府行政院长梁鸿志也想购买此帖,并且已出价4万元,所以他没有还价,以4.5万元买下此帖。
张伯驹对这件诗帖极为喜爱,某种程度上,他晚年独树一帜的“鸟羽体”书风正是从反复观摩这件作品中学习转化而来。张伯驹曾回忆,自己40岁前学习王羲之的《十七帖》,40岁之后学习钟繇的楷书,但终觉呆板乏韵。等看到蔡襄的《自书诗》卷后,才明白他正是“师右军而化之,余乃师古而不化者也”。于是他不断摩挲玩味,吸取蔡襄书法的神髓,终获进益。他感慨自己学习此帖前后书风的变化之大:“假使二百年后有鉴定家视余五十岁以前之书,必谓之伪迹也。”
关于这卷诗帖,张伯驹还讲过一件趣闻轶事。1961年的一天,有位友人拿着一卷米芾的字向他求跋。张伯驹看后认定是出自高手的伪作,由于不便说破和拒绝,他便在卷上题跋:“宋四家以蔡君谟书看似平易而最难学。苏黄米书皆有迹象可寻,而米尤多面手,极备姿态,故率伪作晋唐之书。然以其善作人之伪,而人亦作其伪耳。”张伯驹相信明眼人看到这一题跋,自会辨别真伪。忆起这件往事,他更体会到蔡襄书法平平无奇背后所蕴含的天资与学养,或许也因如此,伪造苏黄米三家书法的人很多,却少有伪造蔡襄书法的人。由此感慨之时,距离他将包括《蔡襄自书诗卷》在内的八件法书名作捐给国家,已过去了五年。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单国强
《蔡襄自书诗卷》原本裱装形式为长卷,从清代藏家毕秋帆家被收入清宫内府时,已经改裱为册页形式。后来故宫博物院又将其改裱回长卷。朱家溍有段回忆说,张伯驹80岁生日时请老友们在北京莫斯科餐厅聚餐,席间,张伯驹和他聊起当年那件为两家共同收藏过的《蔡襄自书诗卷》。张伯驹还特意问他:“听说《蔡襄自书诗卷》到故宫博物院以后,又重新揭裱,改成手卷了,是有这回事么?”朱家溍回答:“是揭裱改成手卷了。”张伯驹说:“是你出的馊主意?”朱家溍连连否认:“当然不是!事先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坚决反对了。”张伯驹说:“《蔡襄自书诗卷》,完完整整毫无残破的情况,为什么要揭裱呢?简直是大胆妄为。当然在宋代曾经是卷,不过裱成册已经有几百年了,有什么必要又重裱。”朱家溍很了解张伯驹当时的心情,在他看来,张伯驹完全料到自己绝非出主意揭裱的人,所以那么说,不过因为两家都曾是《蔡襄自书诗卷》的收藏者,共同发泄一下而已。
像张伯驹一样,朱家溍和父兄也为故宫捐献了大量文物,不过朱家的捐献集中于碑帖和明清家具。作为故宫博物院的两个萧山人,单国强与朱家溍是要好的忘年之交。据他回忆,尽管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但朱老从未谈起过当年那件藏品。
(本文写作参考张伯驹著《烟云过眼》。感谢艾英对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