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超
阿 丙是我刚认识的老同事。说是老同事, 照阿丙的说法,二十年前曾在同一栋大楼上过班,可我不认识他。
“那是你贵人多忘事。我可是一直没改名,从来都叫阿丙的。”当我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时,阿丙读出了我对他的陌生,于是圆睁大眼,义正词严。
“想当年,你我在靠近市政广场的那栋高楼上班,你在二十楼,我在一楼,虽然十多个单位,可你我亲如兄弟。”阿丙继续说。
承他这么看重我,我确实在那栋大楼上过班。亏他记得准,可我早忘记当年在哪层楼上班了。我眨巴着眼睛,为难地望着他翕动的嘴唇。
“可我真的忘记了。”我很抱歉地对阿丙说,就像一个不小心犯错的孩子。
他终于相信我没有撒谎,可他依然喋喋不休:“那栋大楼上,我所认识的好兄弟好姐妹都提拔了,比如你。”
这让我非常受宠若惊了。我都活成这样了,居然在阿丙眼里还算个人物。
根本不让我插话,阿丙先摊开左手,然后,伸过右手,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点卯似的,掰起左手的大拇指,将大拇指和他认识的人相对应,如数家珍:“你看,六楼的老左提拔了,十多年前就提拔为商水乡副乡长了。”
老左我倒认识,我点了点头。在阿丙看来很受用,我的点头无异于暗示了彼此之间有了共同语言,他更加兴奋,满脸菊花开:“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咱俩是老相识了。”
他抽出右手划拉着他和我,意思说的老相识不是他和老左。忽然,他觉得跑了题:“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我想起来了,是老左。”
接着,他又掰开左手食指——刚才一激动,阿丙将张开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笑眯眯地说:“再说十七楼的鲶鱼头,你还记得么?”
照例不容我回答,他也根本没期待我回答:“呶,就是他,”说到这,阿丙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左手食指,那食指此刻还不知道已被赋予了重要角色,当了一回鲶鱼头,“一天到晚,头发梳得溜光,能滑倒苍蝇,嘴上还留着两缕八字胡的那位。”
“哦,他又怎么了?”虽然我不认识他说的鲶鱼头,但还是忍不住插了嘴。阿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阿丙倒不急着回答,他拧开自带的茶杯,慢悠悠喝了口茶,有了茶水的滋润,脸上的菊花又一次盛开。
“他又提拔了。”阿丙像是自己提拔一样快乐着,“任县商务局局长了。他的外号还是我起的呢。”
似乎,阿丙起的外号带给了鲶鱼头好运。
“可惜,他到现在还不知我给他起的外号呢。”阿丙咂巴着嘴,啧啧叹息。
对于场面上的事,我从来不关注,自觉也不是当官的料。
我估摸着,一场精彩的演讲不能冷场,得有听众互动配合,这不,阿丙热切地望着我。
“哦,又提拔了。”我添了句。
“那可不。”阿丙像是受了鼓励,眼睛里放出光彩,“还有比他更牛的呢。”
阿丙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将左手打开,想了想,终于记起该掰中指了:“还是个女孩,我的好妹妹,九楼三零一室的百灵鸟。”
“啥鸟?”我很惊讶。
“看把你吸引的,听到女孩就来了兴趣。”阿丙哈哈大笑,“百灵鸟,歌唱得蛮好听的,我想了好长时间才给起的外号。”说到这,阿丙又一次叹气,“可惜,到现在我都没敢告诉她。”
“现在告诉也不迟啊。”我说。
“那可不行,人家现在早当了副县长了。”阿丙叹着气,满脸的遗憾。
“副县长?”我疑惑地问,印象里副县长里确有一位女的,可她是去年补缺,刚从外县调来的。
“是啊,副县长。”阿丙坚定地点头,“唉,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人家早忘记我喽。”他自我解嘲道。
“每层楼都有每层楼的门道,每层楼都有每层楼的春秋。”阿丙慨嘆,话语里闪烁着骚客的智慧。
我想,阿丙该掰到无名指了。我目不转睛,盯着阿丙的手,带有一种紧张的神秘感。我不知道,那无名指接下来将替代谁。
谁知,阿丙又拧开杯盖,悠悠喝起水来。然后,呆呆的,半晌也不见阿丙的新动作。他只是一个劲地叹气,与之前的满面花开,判若两人。
“剩下的除了你,”——谢天谢地,我想无名指该是我了,谁知,阿丙话锋一转,“大家都像我一样,都没有名气了。”阿丙终于捏起了左手的无名指,可替代的不是我,是阿丙自己。
他端起了茶杯,决绝地喝光了最后一点茶水。然后,不给我任何想象空间,决绝地立起身。
我见他要走,恐他有事相托,于是,我问:“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有什么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和你叙叙旧。”阿丙望着我,握住我的手,猛地抖动着。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阿丙内心的激动。
阿丙走了,可我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想起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