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守云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提 要 “R不是一般的X”是高程度构式,有统一的构式意义,说话人强调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R不是一般的X”高程度义的获得遵循着“否定一般性,获得程度性”的一般规律,具体说来,首先通过常规推理获得特殊性意义,然后通过回溯推理获得程度性意义。
先看几个例子(本文用例主要来自CCL语料库,有些用例经过一定的处理,对比性语料为自拟,现代汉语语料不注明出处):
(1) 你想象这个镜子不是一般的镜子,是一个魔镜,它可以照出你的“原形”。
(2) 我看你刚才上床时,床直晃悠,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晃悠,是那种要散架的晃悠。
(3) 那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相当的好啊!
例(1)—(3)都包含“R不是一般的X”这样的形式,尽管X性质不同,例(1)—(3)分别是名词、动词、形容词,但都表达高程度义,意思是“超过一般X的程度”:例(1)是超过一般镜子的程度(有魔力),例(2)是超过一般晃悠的程度(要散架),例(3)是超过一般好的程度(相当好)。例(1)—(3)的高程度义都有后续小句的提示,表面看似乎都是受到语境制约的,其实即使脱离语境,“R不是一般的X”还是表达高程度义的。比如,“他不是一般的人”一般只理解为他在某方面超过一般人的程度;“这种研究不是一般的研究”一般只理解为这种研究超过一般的研究;“今天不是一般的冷”一般只理解为今天非常冷,超过一般的冷。因此,“R不是一般的X”的高程度义已经是规约意义,不是隐含意义。
前人关于“R不是一般的X”研究成果很少,目前只有赵彩红(2016)一篇专门文献。赵彩红(2016)的研究有一定的创获,但有些概括不够准确,有些观点不够正确,因此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本文在赵彩红(2016)研究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提升。
在具体讨论之前,首先需要排除一种情况。例如:
(4) 这些能够扰乱经济市场的人,不是一般的小商小贩,而是大资本家和大商人。
(5) 真正带动财流、物流、信息流的人流,绝不是一般的旅游者和普通民工,而是带来资金、技术、物资的投资者。
例(4)(5)“R不是一般的X”是一般的否定句,不是高程度构式。从语义上看,例(1)—(3)“不是”在语义上都指向“一般”,并不对X进行否定;例(4)(5)“不是”指向X,是对X的否定。从形式上看,例(1)—(3)“一般的”不能删除,因为删除后意义完全不同;例(4)(5)“一般的”可以删除,删除后意义基本不变。以下我们只讨论作为高程度构式的“R不是一般的X”,不讨论一般否定的“R不是一般的X”。
“R不是一般的X”是一种高程度构式,其构式意义可以概括为:说话人强调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
赵彩红(2016)只概括了X为AP时“R不是一般的X”的构式意义,认为“R不是一般的AP”的构式意义为“主观评价性的对A/AP程度大量的强调和肯定”。赵彩红(2016)的概括仅限于X为AP的情形,实际上,所有的“R不是一般的X”都具有高程度性质,可以进行统一概括。如果说X因NP、VP、AP的不同而不同,那只是大同之中的小异,并没有本质的差异。AP本身具有程度性,“R不是一般的AP”的高程度性质很容易被观察到。NP、VP本身没有程度性,但在构式中被赋予了高程度性。“R不是一般的NP”是由于NP的“属性凸显”而具有高程度性,NP具有多种属性,在“R不是一般的NP”中,NP的某种属性被凸显而具有高程度性;“R不是一般的VP”是由于VP的“程度激活”而具有高程度性,VP具有潜在的程度性,在“R不是一般的VP”中其高程度性被激活。“R不是一般的NP/VP”的高程度性质不容易发现。“R不是一般的X”都具有高程度性质,这是大同;而其高程度性质是直接获得的,还是构式赋予的,这是小异。例如:
(6) 我过去几年接触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而是非常之丰富多彩……
(7) 亨利扼杀了一个儿童,不是一般的杀人犯,当属犯罪学上的“不可救药者”。
(8) 令人惊愕的是,这还不是一般的争吵,简直快到了撕破脸“骂娘”的程度。
例(6)“多”本身具有程度性,例(7)“杀人犯”和例(8)“争吵”则是构式赋予的程度性。“杀人犯”具有多种属性,在例(7)中,杀人犯亨利在心理属性上达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杀人犯”被赋予高程度性。“争吵”本来只是一种行为,但有潜在的程度意义,“争吵”可以是厉害的,也可以是不厉害的,在例(8)中,“争吵”到了快要撕破脸“骂娘”的程度,“不是一般的争吵”被赋予高程度性。例(7)(8)都是在构式中被赋予了高程度性。
高程度性质的统一性,还可以从以下两层关系获知。
首先,R和X的判断关系。无论X为什么成分,R和X都是判断关系,即“R是X”。“R是X”是“R不是一般的X”的衍推义,即当且仅当“R不是一般的X”为真时,“R是X”也为真。例(6)—(8)R和X的判断关系是:
(6′) 我过去几年接触的人是多。
(7′) 亨利是杀人犯。
(8′) 这是争吵。
不论X是NP、VP还是AP,“是”都是判断动词,正如沈家煊(2016:209)所说:“‘是’字统一的语法性质就是判断动词,起强调作用,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是’后面是名词性成分还是动词性成分这在汉语里不重要,‘是’表示的判断可以是‘客观的等同或性属’也可以是‘主观的认同或归认’。”既然如此,“R是X”性质都是相同的,“R不是一般的X”性质也都是相同的,其构式意义也是统一的。
其次,“不是”和“一般的X”的否定关系。“不是”都是对“一般的X”进行否定,但根据“辅重”原则(Lu & Duanmu 2002),“不是”所否定的是“一般”,而不是X。这是汉语中一种常态的否定现象。但和一般“不是”否定辅助成分不同的是,“不是”否定其他辅助成分,不一定能够获得一个肯定的信息,比如“这不是我的书”,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他的”;“他不是经常来”,可能是偶尔来,也可能是天天来。而“不是”否定“一般的X”获得的是肯定的信息,即“超过一般的X”。
就否定对象而言,赵彩红(2016)认为X为NP、VP、AP时否定对象是不同的,分别是否定指称、否定陈述、否定程度。这只是表面现象。沈家煊(2016:338)认为,汉语的否定词首先不是区分“否定名词”还是“否定动词”,而是区分“直陈否定”和“非直陈否定”,或者说“有的否定”和“非有否定”。“不是”属于“非有否定”,所否定的内容不论用何种形式表现,即无论是NP、VP还是AP,都没有本质的差异。就“R不是一般的X”构式而言,“不是”否定的都是X程度的一般性。
用“R不是一般的X”来表达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其实并不是最简洁明快的表达方式,汉语系统中有更加简洁明快的方式来表达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例(1)—(3)可以这样表达:
(1′) 你想象这个镜子很有魔性,是一个魔镜,它可以照出你的“原形”。
(2′) 我看你刚才上床时,床直晃悠,而且晃悠得厉害,是那种要散架的晃悠。
(3′) 那特别好,那是相当的好啊!
例(1′)—(3′)和例(1)—(3)真值意义相同,但例(1′)—(3′)在表达上更加简洁明快。问题是,说话人放着简洁明快的表达方式不用,为什么故意违背语言的经济原则,而选择这种冗长隐晦的方式表达呢?
根据Levinson(1987:199)的“方式原则”,说话人不会无故使用冗长、隐晦、有标记的表达式,如果他使用了这样的表达式,一定与本来可以使用的无标记表达式意义不一样。和一般的高程度表达相比,“R不是一般的X”反映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说话人强调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试比较:
(9) a. 他是很有造诣的人。 b. 他不是一般的人。
a. 他骂得特别厉害。 b. 他不是一般的骂。
a. 他特别帅。 b. 他不是一般的帅。
例(9)a既可以是客观报道,也可以反映说话人的主观情态,反映说话人主观情态的时候可以加上语气、语调等非语段成分;例(9)b只能反映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说话人强调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
根据沈家煊(1993),“R不是一般的X”是语用否定句,具有“引述性否定”“辩解式否定”的性质。沈家煊(1993)原例如下:
(10) 这不是个“一般”问题,而是个关系到原则的大问题。
沈家煊(1993)认为,语用否定都具有引述性否定的性质,“被否定的引述性成分一般是别人刚说过的话,但也可以是自己刚说出却又觉得不合适的话;可以是已经明说的,也可以是未曾明说的,还可以是大众普遍接受的‘名言警句’。”对“R不是一般的X”而言,被否定的引述性成分有时是别人刚说过的话,例如:
(11) 美玉:“他是大王的臣下,大王对臣下,没有必要非回答他的问话不可。” 齐宣王:“他不是一般的臣下,他是统帅齐国军队的大将军。”
(12) 曹扬冷笑道:“一个女人拿到剑又有什么用?拿不好的话,还会弄伤了自己。” 钟离春:“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进宫之前,也是一个玩剑的人……”
(13)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呗,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连长促狭地笑了笑……“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例(11)美玉只说他是臣下,没有说他是大将军,这容易使人理解为“他只是一般的臣下”,齐宣王用“他不是一般的臣下”强调实际情形。例(12)曹扬说钟离春是女人,但很可能不知道她是会玩剑的女人,所以没有说出这个意思。钟离春用“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告知曹扬实情。例(13)副营长说有几个人枪法还过得去,其实这几个人的枪法相当好。连长根据以往经验认为副营长是低调保守的表达,没有反映实际情况,连长说“不是一般的好”旨在把实际情况表明出来。
有时是自己刚说出但又觉得没有说清楚而需要补充的话。例如:
(14) 说了一大圈绕脖子的话,其实告地状,就是乞讨,当然不是一般的乞讨,而是要讨一大笔钱,料理死去的亲人。
(15) 世界卫生组织发言人在日内瓦宣布说,这是一种病毒的暴发传染,它不是一般的病毒,“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地说,这是埃博拉病毒。”
例(14)说话人(作者)先说“告地状就是乞讨”,但又觉得说得不够清楚,容易使人理解为一般乞讨,因此在后面追补说“不是一般的乞讨”;例(15)世卫组织发言人先说“这是病毒”,后面紧接着追加说不是一般的病毒,而是埃博拉病毒,这样接受者就不会误解了。
有时被否定的引述性成分是未曾明说的,但根据语境或社会常规是可以获知的。例如:
(16) 芮小丹说:“可人家爱不爱我还两说着,这哪叫恋爱,这叫剃头挑子。”芮伟峰说:“你不是一般的丫头,能让你看上的人一定不简单。
(17) 在冬天的武汉,他拍了15天的戏,都是雨戏,衣服几乎都没干过,曾经为了一个镜头在水里泡了三天,吃的不是一般的苦。
(18) 那每一幅,无论是老汉、婆姨、女子、后生,还是拦羊的、石匠、背庄稼的、骑毛驴子的,都不是一般的“像”,而是陕北人的灵魂。
例(16)芮小丹没有明说“我是个丫头”,但芮伟峰认为对方话语中应该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芮伟峰说“你不是一般的丫头”旨在告诉对方实际情况,因为对方并不一定了解自己。例(17)基于社会常规的引述成分应该是“拍戏是会吃苦的”,说话人说“拍戏吃的不是一般的苦”,从而说明真实情形。例(18)基于社会常规的引述性成分应该是“那些画都画得像”,说话人在认可“像”的同时,认为社会常规的理解不能深刻地反映实际情况,所以说“不是一般的‘像’,而是陕北人的灵魂”,从而说明这些画的特殊价值。
“R不是一般的X”是一种基于交互主观性的描述,说话人针对或明或暗的引述性成分进行“论辩”(argumentativity),归根到底是要影响对方或社会常规的思想和观念。语言的这种“论辩”功能比传递信息功能更加基本,是第一位的,因为语言在本质上是交际的产物(Anscombre & Ducrot1989,Verhagen 2005:10)。
总之,“R不是一般的X”构式除了表达“R超过一般X的程度”这样的意义之外,还包含着说话人的强调。说话人在承认“R是X”的情况下,还强调R不是一般的X,而是超过一般X的程度,这是“R不是一般的X”构式和一般表达式的差异所在。
“R不是一般的X”构式表面看是否定的,但其构式义则是高程度性质的。“R不是一般的X”构式高程度义的获得,遵循着“否定一般性,获得程度性”的一般规律。
先从否定说起。根据奥托·叶斯柏森(何勇等译1988:470)的观点,语言否定是把一个概念变成它的矛盾概念,大多数语言的一般规则是“不”表示“少于、低于”的意思,或者说介于所修饰词和零之间,比如“不好”表示的是“差的、次的”,而不包括“好极了”的意义;“不温”低于“温”的程度,介于“温”和“冰冷”之间,而不是介于“温”和“热”之间。但也有例外地表示“多于”的意思,只是跟在not后面的词必须重读,通常在整个词组后面还跟有一个更精确的说法。沈家煊(1999:58)把“少于、低于”意义的否定称为无标记否定,把“多于”意义的否定称为有标记否定,并指出,从使用频率上看,有标记否定大大低于无标记否定。
就“R不是一般的X”而言,如果按照数学否定(奥托·叶斯柏森1988:470),理论上应该有两种情况:(1)R不及一般的X;(2)R超过一般的X。但“R不是一般的X”只有第二种意义,这和一般的否定规则不同。也就是说,“R不是一般的X”只有“多于”意义,是有标记的否定。其实不仅仅是“R不是一般的X”如此,在汉语中,凡是否定一般性的语言形式,都表达“多于X”的高程度意义。例如:
(19) 作者显然对主人公生活的时代相当熟悉,在描绘王公显贵、哲人、炼金术士、贩夫走卒、女佣等各类人物时,娴熟自如,准确生动,显示出不一般的功力。
(20) 有一个叫罗建光跟陈炳锡关系非同一般的好,既是陈的马仔也是陈的司机。
(21) 这可不是普通的鸟。这种鸟,不飞则已,一飞将要冲天;不鸣则已,一鸣将要惊人。
(22) 连最笨的丁远超,都远远超过陈水扁的智商,可见陈水扁不是普通的笨。
例(19)“一般”用“不”否定,例(20)“一般”用“非同”否定,例(21)(22)“不是”否定的都是“普通”,虽然和“R不是一般的X”具体形式不同,但都是对一般性的否定,在意义上都具有高程度意义,都是超过一般的X。可见,无论具体形式如何,只要是否定一般性,就会获得高程度性意义。
像“R不是一般的X”这样的否定一般性的语言形式,其获得高程度性的认知途径包括两步:第一步是通过常规推理获得特殊性意义,第二步是通过回溯推理获得高程度性意义。
在逻辑上,外延全异的两个词项可以区分出两种关系——矛盾关系和反对关系,矛盾关系的两个词项没有共同的外延,其外延之和等于它们属词项的外延,如“奇数”和“偶数”“生”和“死”“真”和“假”等;反对关系的两个词项也没有共同的外延,其外延之和小于它们属词项的外延,如“物理”和“化学”、“开始”和“结束”、“大”和“小”等(陈波2008:78)。否定矛盾关系的其中一项,必然得到另一项,比如否定“奇数”,必然得到“偶数”;否定反对关系的其中一项,不一定得到另一项,比如否定“大”,不一定能得到“小”,“不大”不一定“小”。
从逻辑看,“一般”和“特殊”是矛盾关系的两个词项。在词义关系上,“一般”和“特殊”是绝对反义词。在词典释义中,“特殊”一词往往用对“一般、平常、普通”的否定来解释,如《汉语大词典》解释为“特别,不同一般”,《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解释为“不同于同类的事物或平常的情况的”。因此,否定一般性,按照常规推理,就获得特殊性意义。正因为如此,“R不是一般的X”有时与包含“特殊”的分句并列呈现:
(23) 人所共知,药品不是一般的商品,具有其特殊性。
(24) 美国司法界也认为,对慈善机构的捐助不是一般的赠予,具有特殊性。
表面看,例(23)(24)都表达R具有特殊性意义,即“药品是特殊商品”“对慈善机构的捐助是特殊的赠予”,其实仍然是高程度性意义。例(23)包含着“药品超过了一般商品的程度,可以治病救人”的意义,例(24)包含着“对慈善机构的捐助超过了一般赠予的程度,具有社会关怀”的意义。这样的高程度义是通过回溯推理获得的。
“R不是一般的X”表面可以推出特殊性意义,而通过回溯推理又可以推出高程度意义。根据常识,达到很高的程度,一定是特殊的;相反,特殊的,不一定是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如果只有特殊性,没有高程度性,就不能用“R不是一般的X”构式:
(25) a. 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武功超群。
b. *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个聋哑人。
(26) a. 这项研究不是一般的研究,而是造福全人类的研究。
b. *这项研究不是一般的研究,而是语言学研究。
(27) a. 今天不是一般的热,是酷热。
b. ?今天不是一般的热,是干热。
聋哑人也是特殊的人,但不能用“R不是一般的X”来表达,是因为只有特殊性,没有高程度性;语言学研究也可以看作是特殊的研究,有特殊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但也不能用“R不是一般的X”来表达,因为不具有高程度性;干热也是特殊的热,但程度不够高,因此用“R不是一般的X”表达很难接受,除非把干热也理解为高程度。
“R不是一般的X”高程度义是从特殊义通过回溯推理获得的:达到很高的程度,就是特殊情形;说话人说“R不是一般的X”,是特殊情形,很可能要表达达到很高程度的意义。因此,从特殊义推出高程度义,是非常自然的认知过程。
需要说明的是,“R不是一般的X”高程度义的获得,并不是历时的演化途径,而是共时的认知过程。也就是说,在历时材料中,并不存在“R不是一般的X”先出现特殊性意义,后出现高程度性意义的情形。“R不是一般的X”不是一出现就是高程度意义,而从字面的特殊性意义到实际的高程度性意义,是基于认知分析的构建过程。从历时看,“R不是一般的X”在民国时期出现,在《雍正剑侠图》中,X为NP、VP、AP都出现了,而且都是高程度义。例如:
(28) 怨不得何二说这老赶厉害。看他二目含蓄,内力惊人,不是一般的武艺。(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29) 这个爱护可不是一般的爱护,近于溺爱,有的时候就成了放纵。(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30) 张旺的坏,可不是一般的坏,他的眼光看得比较远。(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赵彩红(2016)认为X是从NP扩展到VP和AP的,应该说,这一分析是合理的。但需要说明的是,这一分析并不能得到历时语料的印证,因为X为NP、VP、AP是同时出现的(非高程度意义的同形结构不具有共时和历时的同一关系,予以排除),其扩展仍然是基于认知的分析。
特殊性和高程度性的这种关联在语言中是很常见的,符合“异常态”到“程度高”这一普遍的语法化路径的模式。张谊生(2013)、吉益民(2017)都指出异常状态与极性程度具有较强的认知联系,吉益民(2017)还进行了解释:异常态可以从反面预设一个常规界域的存在,异常态都是“越界”状态,超出了常规性状所允准的极限。我们赞同这一解释,而且汉语的历时事实也充分说明了这种情形。根据武振玉(2004),“非常、异常”都是从特殊意义发展出高程度意义的,其中表特殊意义是述宾词组,表高程度意义是程度副词。“非常”在先秦已见,是述宾词组,意为“超出正常,非同寻常”,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出程度副词用法。“异常”汉代始见,作为述宾词组,意为“与正常不同,异于正常”,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也发展出程度副词用法。再如,“特别”在元代出现,是形容词,意为“特殊,非同寻常”,例如:
(31) 数日,见桑麻地土特别。吕布问:“此处是那里?”(元话本《三国志平话》)
(32) 得架大人权,比蒲葵白羽特别。(曾瑞《般涉调·哨遍·秋扇》)
到清代,“特别”发展出程度副词用法,意为“十分,非常”。例如:
(33) 且说这一年高竹坡又到了回家之期,那年镖行的生意还是特别兴隆。(张杰鑫《三侠剑》)
(34) 谷朋接笑道:“不羁之才,当有特殊的教法,或者以前几位老师,虽然久拟皋比,却不曾教过这等特别聪颖的学生。”(无垢道人《八仙得道传》)
不仅汉语如此,英语中特殊性和高程度性也有着高度的关联,有的语言形式既有特殊义,又有高程度义,如very、specially等;有的语言形式词根为特殊义,如especial、unusual、uncommon等,派生的副词为高程度义——especially、unusually、uncommonly。可见,特殊义和高程度义的关联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深刻的认知基础的。
以上我们讨论了“R不是一般的X”构式,揭示其高程度性质,并就“否定一般性,获得程度性”的一般语言规律进行了分析。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1)“R不是一般的X”有统一的构式意义,其构式意义不因X性质的不同而不同;(2)“R不是一般的X”是表达高程度意义的构式,说话人强调R超过了一般X的程度;(3)“R不是一般的X”高程度义的获得遵循着“否定一般性,获得程度性”的一般规律,具体说来,首先通过常规推理获得特殊性意义,然后通过回溯推理获得程度性意义;(4)特殊性和高程度性的关联,在语言中是普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