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琴
(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构成。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一方面既共享了大陆现当代文学研究所建立的理论视野和批评方法,另一方面则由于批评对象的特殊性而在文学批评的理路与旨趣上自成一脉。《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是朱立立教授最新出版的一本批评文集,与著书的厚重相映衬的是论者扎实的研究功力,特别是其在文本阅读上的细致功夫和立论著述上的开阔视野,令人折服。多年来,朱立立教授在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勤勉耕耘,以其细腻独特的笔触掘开了一方独特的天地,她在微观的文本分析和宏观的社会历史分析之间、在文本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间游刃有余,展示了大陆在这一领域研究的总体精神与学术特色。
“精神私史”是朱立立教授考察台湾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的一个独特视角,以此指向“知识者”身份意识与经验结构的考察,这里的“知识者”既指向写作者,也指向文本叙事的对象。以“精神私史”为名,意味着将写作视为知识者在文本内外的精神历险,强调了回到文本的具体情境和回到写作者个体经验的重要性。朱立立对“精神私史”的考察涉及三个层次:作为符号组织的文本世界、写作者的个体经验世界、写作实践所置身的社会历史现实世界,并呈现出三种经验结构即文本的经验结构、写作者的社会经验结构和以某种“时代精神”所共名的社会历史经验结构。某种意义上,文本即是包含了上述三个层次的经验结构综合体或网络,其中,写作者的经验结构是重要中介,它在文本、写作者和社会历史之间生成了立体的反馈关系,从而使文本完成了表征社会与历史的功能。朱立立以“精神私史”为线索的文学批评,既展示了三种经验结构之间清晰的层次关系,更通过对三种经验结构之交叉、叠合或疏离关系的还原与呈现,揭示写作者以文本为中介来达成与社会、历史的对话。这种多维度、立体化的文学考察是朱立立文学批评的鲜明特质。
当然,强调写作者的经验结构和社会历史的经验结构,容易被诟病为庸俗社会学研究的做派,宣称“作者已死”和零度写作的结构主义学派就极力排斥将作者研究引入作品研究中,甚至用“文本”这个更为中性的符号学语汇取代“作品”这个携带写作者体温的概念。然而,结构主义批评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即任何一种写作都是有温度的,从作为写作最基础材料的语言来看,并不存在一种零度的语言及其建筑。现代语言学研究表明,语言本身就内在地包含着意识形态的意义系统,是观念、价值的生成物,“元语言”“元文本”等各种标榜始源、原生、纯粹的概念,更多是出于表述的策略需要,而非真实存在的所指。另一方面,写作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是一个社会的、历史的个体,而非机械操作语言材料的工具,将写作者与文本进行隔离,就如同将语言的所指与能指相隔离。朱立立援引萨特的话说:“如果我们的创作冲动出自我们内心最深处,那么在我们自己的作品中所能找到的永远只是我们自己。”*《荒谬境遇中的自我抉择和伦理考辨——七等生小说的精神现象分析》,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57页。换言之,写作在根本意义上是具有“自传”色彩的,写作终归是写作者自我心灵世界的投射,写作者的经验、情感、认知、潜意识等,皆以隐蔽、象征的形式衍化在文本的语言、修辞和结构中。将写作者完全屏蔽在文本之外,是对文学与历史、社会之联系的刻意割断,这既不符合历史主义的精神,也难以有效进入文本复杂的意指系统。
具体到台湾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领域,对社会、历史情境的还原与追溯更是其所必须的基本维度,这是由研究对象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就台湾文学而言,“台湾”作为承载台湾文学写作实践的社会文化空间,其在历史和政治维度上的特殊性必将是相关学术研究无法回避的现实语境。更具体地说,从日据时期的“殖民地台湾”,到光复之后两岸对峙的政治文化生态及岛内专制政权的意识形态高压,是研究台湾文学所无法隔绝的历史情境和自然集聚的核心议题,台湾文学的书写历史,很大意义上即是对台湾的现实(政治)与精神(文化)两个维度的不懈言说。无论是吴浊流、赖和、杨逵等人的反殖民、去殖民化的历史叙事,还是光复之后台湾现代派文学各种复杂的个体叙事与自我言说,只有探溯、发掘写作者的经验结构与社会历史的经验结构及其隐秘的对话,才可能真正接近台湾文学书写的精神中心。
正是在这种视野下,朱立立在评论杨逵的作品时,细致地阐述了作家的精神历程:青年时期就已经明确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与底层民众共同的存在体验和对庶民文化品格的认同,殖民地人民的精神创伤与反抗意志等。她指出,正是作家的这种精神结构对“殖民地台湾”的历史情境有了最深刻的体认与书写,并且形成了一个时代的台湾文学的总体精神:“知识分子身份与庶民认同的结合,民族意识与阶级意识的统一,左翼社会批判精神与理想主义情怀的交融,坚韧顽强不妥协的反抗品格,这就是我们所感受到的杨逵精神,这也是殖民地台湾现实主义文学的基石;自此出发,才能深刻理解杨逵文学世界的独特情感结构和精神价值。”*《庶民认同、民族叙事与知识分子形象——杨逵日据时期的文学书写》,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5页。
如果说杨逵的写作代表了“殖民地台湾”语境下台湾知识者的民族立场和忧患意识,那么,白先勇、王文兴、七等生、朱天文、林耀德等一批以“现代主义”共名的台湾现代派文学写作,又呈现了知识者的何种精神图景呢?与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再现叙事不同,现代主义文学关注的是个人,是对“自我”的召唤与质询,它所展示的是更具有存在还原意义的个体。然而,个体的生存境遇无法脱离社会和历史的脉络并受其制约,现代派文学对生存境遇和生命意义的呈现固然带有普遍化、抽象性和形而上的色彩,但“存在”本身并不可能跳脱具体的历史情境和空间关系,“存在”的意义只能通过具体、特定的时间与空间联系来确立。“在我看来,自我认同的焦虑与建构自我的意识是台湾现代派小说精神世界的内核。……个体成长过程中的认同危机,台湾战后政治文化生态中的文化认同危机与价值认同危机,是现代派小说深陷的泥潭和必须面对的问题。”*参见朱立立:《知识人的精神私史——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一种解读》结束语,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302页。换言之,台湾现代派文学的自我书写始终潜伏着一个广阔、坚实的社会历史框架,后者为现代派文学驳杂多元的自我书写提供了不断交集的精神形象与不断延续的精神脉络。
“死亡”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终极之问,在现代派文学中成为了建构与解构“自我”的重要母题。在描述台湾现代派小说对死亡的表现时,朱立立发现了一个经典性的情景意象:七等生笔下的亚别兹“像块浮木般”的身体被“被流水拖曳滑行而去”,白先勇笔下的李彤自投于威尼斯水中、王雄死于大海,王文兴笔下的“爷”,其尸体也被扔进了水中……这些小说人物的最终去处都是那充满了流离、放逐象征的河流或大海,犹如对他们水中浮萍一般命运的总结。她指出:“漂泊与毁灭似乎成了台湾现代派小说中人物精神失根的必然归宿”*《荒谬境遇中的自我抉择和伦理考辨——七等生小说的精神现象分析》,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63页,第68页。,这并不是对现代派存在主义式的展示现代人荒谬、荒诞生命境遇的泛泛之谈,而是扣紧了台湾这一个特殊的“孤岛”空间笼罩在社会个体、芸芸众生命运遭际之上的悲剧性,展示了台湾知识者对于历史和文化断裂的焦虑与彷徨——包裹在存在主义生命叙述形式之下的,是孤岛化的社会历史身份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在这个意义上,论者认为七等生的小说一方面是“现代性意义上的生存焦虑”的体现,作家提供的“充满张力的分裂的私人精神世界”表明了作家在自我认同建构过程中的困境,另一方面,这些“人生经验的困境”同时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特殊地缘政治下小知识分子的精神私史”的具象化。
朱立立对台湾现代派文学“精神私史”书写中的社会历史维度的还原,在论述白先勇《台北人》中的时间创伤主题时有更清晰、深入的表达。她准确地抓住了小说对时间创伤意识的刻写所传递的作家对生命之有限、偶然的存在主义焦虑,并且指出:“对白先勇而言,触动他的始终不是深奥玄思的存在主义理论;存在主义的意义更在于,它为作家提供了观察自我境遇肯定个体自我意义的精神凭借。”*《时间之伤与个体存在的焦虑——试论白先勇小说的时间哲学》,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45页,第42页,第50页。这段论述将文本的意义结构与作家自我的意识结构相勾连,从而揭示了二者的镜像关系。白先勇的这段话,正好佐证了文本意义结构与作家自我意识结构的隐秘关联:“……小说一定是透过作家的眼光、作家的看法而表现出来,所谓‘写实主义’很有问题。文学不写实,写实就不是文学了……文学的确能了解一个社会,但反映的是比较深层的部分,而不是表面的现象,它可能是整个社会心灵的反射。”换言之,文学以一种间接、复杂的形式与社会建立联系。在朱立立看来,白先勇的《台北人》“充满家国失落与个体生命的悲情”,具有双重的结构和叙事意图,一是“今昔之比”的时间叙事和存在主义时间创伤意识的表达,二是以个体的微观历史映射宏阔历史语境。这种发现是富有启发性的。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台北人》对于台湾现代文学而言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将《台北人》视为台湾现代派文学的一个索引并不为过,朱立立对《台北人》的诠释所揭示的正是台湾现代派文学的深层脉络与情感结构:历史作为一种隐蔽的精神创伤,强势介入了个体存在的具体日常的生存境遇。下面这段论述,或可更清晰地展现台湾现代派文学的思想视野:“(台湾)现代派小说对存在主义的热诚并非纠缠于哲学思想的来龙去脉,而更多以存在主义文学为一面镜子,反观自我,藉以找寻精神出路。人们对于存在主义的兴趣和体认是基于理解自身际遇的需要,‘异乡人’‘失落的一代’成为六零年代的流行话语,也有说服力地表明了这一点。藉存在主义境遇哲学的思想提升,现实而具体的时间之伤痕与空间之哀愁上升为一种普遍的形而上的命运。人本质上有着‘植根’的心理需求,失根必然产生精神焦虑或神经症人格。在五零至六零年代的台湾文学中,‘放逐’与‘怀乡’是一体的两面,它是政治变局导致的空间隔绝事实的必然心理反映。对这种悲剧性历史际遇,存在主义给出了完全不同于传统乡愁文学所能昭示的意义,具有重建自我根源的作用。”*《从存在主义思潮的引进看五、六零年代台湾文化场域》,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337页。
这种由于“时间之伤痕与空间之哀愁”造就的“放逐”与“怀乡”主题,也是海外华文文学反复书写的文化景观,远离故土、无根漂泊的零落离散情怀与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价值冲突和文化认同危机,是海外华文文学一再言说的精神图谱与纠缠不去的“历史症结”。正如朱立立指出的,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具有“强烈的政治隐喻”,桑青/桃红的人格分裂,象征了海外华人身份认同的分裂。造成这种表面与隐在的双重分裂的历史症结,正是同时困扰小说人物和小说叙述者(或作者)的自我认同危机,具体地说,是“人物的无根飘零与民族国家之间难以分割的联系”*《〈桑青与桃红〉中的国族寓言与离散华人女性》,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195页。,这种身份政治的寓言性书写在美华文学中有着非常丰富、充分的表达。20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美华文学,其主要的创作群正是来自宝岛台湾的留学生群体,包括聂华苓、於梨华、陈若曦、张系国、刘大任、郭松棻等在内的台湾留学生写作者,各自以个体身份认同的无根焦虑、边缘人的情感郁结,来反复、共同地叙写詹姆逊·弗雷德里克所说的“民族国家寓言”,抒发对民族意识的追寻和文化乡愁的咏叹。在分析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时,朱立立指出了海外华文文学尤其是台湾美华文学写作在身份认同上的复杂性:“……不可否认的是,冷战时期两岸对峙的现状加剧了海外中国人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的困境,内战带来的两岸分裂现实让那些自大陆流亡台湾以及放逐异国的中国人尤其感到困扰和痛苦,因为作为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母体,只能存在于他们的个人记忆和缥缈想象中。故土难归的悲情,构成了台湾乡愁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中国结的核心情感,直至八零年代的两岸交流才使这种积聚数十年的情感得到疏解。”*《民族国家意识与个体生命选择——从认同视角看於梨华、丛甦、陈若曦、张系国的小说》,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214页。这段论述直指台湾美华文学在自我建构与认同叙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复杂性,只有在还原文学书写的社会历史语境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抵达台湾美华文学文化认同叙事困境的内核。
对于马华文学——马来西亚的华文文学——来说,文化认同叙事的困境则表现出与台湾美华文学不同的关系及形式。在《原乡迷思与边陲叙述——从散文看马华新生代作家的文化身份意识》和《马华新生代作家的历史书写与属性意识》两文中,朱立立分析了林幸谦的《隔世灵魂》、钟怡雯的《可能的地图》、林金城的《三代成峇》等文本从“家世想象”进入历史叙事和身份论述的企图,并描画了马华文学文化乡愁抒写的基调,即弥漫在家世想象中的既瑰丽悠远而又苍茫悲凉的意境。更重要的是,朱立立注意到了马华文学在历史叙事、认同建构上的复杂性。一方面,她揭示出马华新生代作家围绕国家/族裔、本土/原乡乃至写作语言选择上的多重文化纠葛,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分离、新生代的“原乡”和祖辈的“原乡”的错位,是造成马华新生代文学书写文化认同困境的主要症结。另一方面,她也注意到了马华文学内部在历史与自我建构上的分歧,与林幸谦、钟怡雯、林金城等作家的正向历史溯源与华族寻根叙事不同,黄锦树、陈大为等作家则呈现了对历史建构的质疑,对马华文学原乡叙事中的耽溺于文化想象和化约现实情境予以批判。对马华文学内部复杂性的指认,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朱立立对海外华文文学身份论述复杂性的清晰认识和准确把握。
文学的虚构世界指向个体经验的展示,这是“精神私史”的应有之义,但显然,以“知识人的精神私史”来概括和总揽这些个体经验的集合,说明研究者把这些不同的小说文本视为具有相接近的经验结构,这当然不单单是“知识人”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所使然,而是更多地由台湾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这个特定的文学场域内在的精神特质所决定的。从杨逵对身处“殖民地境遇”的书写,到白先勇为“台北人”精神的立像,从王文兴、七等生对生存境遇荒谬真相的展示,到马森、林耀德对后现代城市文化景观下主体分裂与异化焦虑的叙述,从聂华苓、於梨华等美华文学写作者于无根漂泊、边缘人生中对文化认同危机的对抗,到李永平、林幸谦等马华文学写作者对华族文化的想象与历史重建……这些文学书写,共同形塑了“流浪的中国人”的群体形象和生存景观——“身体的漂泊与精神的离散形成他们生命的基调”*《民族国家意识与个体生命选择——从认同视角看於梨华、丛甦、陈若曦、张系国的小说》,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215页。,描绘出了承担着历史文化重负又身处现代性矛盾时空的中国人的精神图谱,即“剧烈的身份焦虑和精神流浪心态”*《漫游叙事与都市人的精神突围——品读马森长篇小说〈夜游〉中自由的滋味》,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252页。。这些文学书写展现出共同的文化特质,即身份认同的迷思与徘徊在“失根”“寻根”之路的精神困扰。尽管这些文化认同叙事生发于非常不同的社会政治历史语境,也表现出历史建构与文化认同内涵的差异性,但是究其根底,它们仍然表现出了可以类比的经验形态,即在空间上的与故土的分离、时间上的与“过去的时代”的断裂,从而在文学叙事上表现出了相似的原乡主题和家国叙事的寓言结构。其中,既有对民族意识、文化归属的追寻,又有对个体生存情境、身份认同的质询,并与现代主义文学对存在主义的哲学式探索,隐隐契合,相互呼应。
由是观之,朱立立以“精神私史”作为批评的视角是极其准确的,它从两个向度弹开了作品的意义空间,一个是文本内部的叙事主体的“精神私史”,一个是文本外部的写作者的“精神私史”,两个空间呈现出的复杂的互动与角力,使文化认同叙事具有了丰富的内涵与饱满的张力。如前所述,“精神私史”首先指向了文学书写的个体经验,但以“精神私史”来统驭台湾文学和海华华文文学的审美分析和文化观照,则已经着眼于对两个不同文学场域的公共经验的揭示了。以“个体”的经验来表征“集体/社会”经验的“总体”,呈现“个体”与“总体”的各种互动关系——或重合,或偏离,或对抗,或分裂——是文学作为意指实践的基本形式,或者说是文学叙事进行文化想象的方式。如果说不存在可以跳脱“集体/社会”经验结构的个体经验,那么,文学对个体经验的表述也必然隐藏着对“集体/社会”经验结构的呈现。朱立立因此揭示了台湾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的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结构、精神图景和美学范式,即以个体经验表征“集体/社会”的经验,以个体的微观历史叙事表征“集体/社会”的宏观历史叙事。在这个意义上,“精神私史”实际上是一种时代共相、一种文化结构。
“言说一种文学,首先必须面对具体的文本”*《原乡迷思与边陲叙述——从散文看马华新生代作家的文化身份意识》,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294页。,朱立立的文学批评建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通过对文本的语言、文体等艺术形式和文本营构的美学形象、叙事结构的准确把握、细腻解剖,来发现和揭示文本的编码体系。朱立立对细节有独特的感受力,在剖析王文兴的《家变》《背海的人》两部小说时,朱立立以丰富的形象修辞描述了小说文本所展现的奇诡、私语式的语言和文体风格,但她并没有把作家的实验性的语言和独异的文体形式简单视为作家风格的表现,而是从这种疑问出发:“这种文体形式是怎样与作品的精神世界相契合的”,“作为生命状态和精神世界的曲折表征,这种语言形式的美学与精神意涵何在?”*《“绝地求生”与“困兽之斗”——从精神史角度看王文兴小说的私语奇观》,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90页。她认为,小说文本在语言和文体上的奇特实验带有很强的策略性,通过形式与内涵的同构,作家实现了形式即内涵的美学实践:“《家变》那种反畅达的破碎叙述,那些坚硬而精锐的文言、生僻的汉字、颠倒的词语,以及父子吟诵古诗等图景,合成了一种奇异的文化姿势,而那些拟古的艰涩文句与人物理直气壮的西化观念,又纠缠成一种痛苦矛盾的表情。”*《“绝地求生”与“困兽之斗”——从精神史角度看王文兴小说的私语奇观》,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94页,第97页,第98页。也就是说,《家变》所呈现的写作语言的矛盾、纠结正是小说人物怪异、矛盾、分裂的精神世界的投射。《背海的人》同样将语言和文体的实验推向极致,借助“爷”混乱不堪的自言自语,小说展示了各种矛盾混搭、滑稽可笑的语言形态,它与规范的、公共的语言符码格格不入。这种语言形态实验的意义,当然不仅仅出于陌生化的艺术效应,而恰恰在于:“这种人为、扭曲、结巴、不畅的言说方式,好比‘爷’这个人:肮脏、畸形、残疾,却又狡黠、机警、诡异”,《背海的人》对长篇意识流叙述手段的运用,也正好“贴近‘爷’混乱、虚弱、恐惧、激愤的内心世界”。由此出发,朱立立揭示了作家以“语言的困境”指喻“存在的困境”的美学实践。
不难看出,朱立立的文学批评有深厚的叙事学文本分析的训练基础。但更应强调的是,文本内部的形式分析只是其文学批评的起点,朱立立文学批评研究的一个显著特色,是对“互文性”文本理论和文本批评阐释方法的应用。“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由朱莉亚·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六十年代提出,她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文本是一种文本置换,是一种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种陈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索莱尔斯对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概念有简练精辟的阐述:“任何文本都处在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文本的价值在于它对其他文本的整合和摧毁作用。”希利斯·米勒提出:“任何小说都是重复和重复之中的重复的一个复杂系列,或者是以链状形式与其他重复相连的重复的一个复杂系列。”*以上观点转引自秦海鹰:《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外国文学评论》,2004年第3期。哈罗德·布鲁姆则认为:“不存在文本,只有文本之间的关系”*转引自程锡麟:《互文性理论概述》,《外国文学评论》,1994年第2期。。可见,“互文性”概念强调文本并非自主自足的封闭结构,而是突显文本“边界”的开放性和文本网络内部的互动,一个文本与其它文本以相互指涉、阐释、修正或偏离的形式相互呼应。“互文性”理论使文本批评超越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研究的封闭性,对文本网络的还原、溯源使文本具有了社会性与历史性的维度,这应该说是“互文性”理论在文学批评实践中最为重要的贡献。“互文性”研究也因此成为比较文学学科的重要研究方法,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文学研究“合法性”的基础。
朱立立的文学批评展示出她对互文性批评方法的娴熟运用:小到主题、形象、细节的比照,或是语言的袭用、改造、戏拟、反讽,大到文本结构、体裁的模仿或颠覆,她认真地检视、打扫文本的细节并编织起一张文本网络的地图,在其中彰显文本的隐秘对话。分析王文兴《背海的人》小说主人公“爷”这一形象时,朱立立大胆地将《背海的人》与鲁迅的《阿Q正传》进行比照,指出“爷”与阿Q一样,“无名、无姓、无产、无业、无家可归”,陷于困境,盲目挣扎,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从“爷”与阿Q同样的无名者的身份,到寓悲剧精神于喜剧形式的文本结构,再到嬉笑怒骂、亦庄亦谐的叙述基调与语言风格,两部作品有一种特别的联系和相似性。如果说鲁迅笔下的阿Q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而又蒙昧不知的底层民众,那么,王文兴的“爷”又指向什么?与阿Q不同,“爷”并非目不识丁,还曾经是个诗人,具有知识者的反省力和批判意识,在这一点上“爷”又类似于“狂人”,二者有相近的命运和相似的挣扎:“《背海的人》以诘屈聱牙、愤世嫉俗、粗俗不堪的破口大骂开篇,混沌粗放、痛快淋漓的宣泄性节奏,奠定了叙述者兼主人公的‘爷’命运的基调:见弃于世,同时与世界为敌”。“爷”身上有阿Q式的让人可怜可叹的喜剧性,又有狂人式的于黑暗中卑微抗争的悲剧性,“王文兴的‘爷’兼狂人与阿Q于一身,在蒙昧与先觉之间做困难而滑稽的挣扎”。对“爷”这样一个身份复杂、言语混乱、精神世界驳杂无序的形象,这种联系有助于我们对其形成一个更清晰的形象轮廓。不仅如此,朱立立还注意到了“爷”行囊中的四本现代名著,在她看来,这一细节具有深刻的隐喻功能——这些文献“是我们理解‘爷’的四条线索”,是“引导我们走进人物精神的迷宫”的中介*《台湾知识人的精神私史:〈背海的人〉中的“爷”》,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29、30、37页。。如果说,将“爷”与阿Q、狂人进行比对,是一种人物形象“原型”溯源的方式,那么,小说文本中的这四本名著作为物的意象,则起到了“元文本性”的结构功能。通过这种多维、多面向的联系,朱立立准确地揭示了《背海的人》中的“复调”艺术:多声部、众声喧哗的艺术形式,对应于小说人物精神世界的分裂和自我的矛盾对抗。
“互文性”的比较研究,激活了单一文本在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前驱者文本”和“后者来文本”序列中的位置与身份,从而使单一的文本进入文本的广阔的意指网络,后者为前者提供了潜在的结构并丰富了其主题内涵的表达。七等生的小说《来到小镇的亚兹别》《跳远选手退休了》中塑造的人物,举止行为怪异,性格沉默内向,社会身份处于边缘末流,这种精神状态与生存境遇的表现与加缪的《局外人》有互文之妙:“七等生寓言体小说的荒谬意识,与加缪所言的现代人的荒谬感遥遥相通。”两部小说不仅都指向了存在的荒谬这一抽象的命题,在小说主题的具体演绎上也呈现出了相互指涉、相互阐释的关系,即个人与“集体化的规则”“社会化生活规范”对抗的悲剧性:“七等生有意展现个人与群体的冲突,凸显个体置身于无物之阵的孤独与弱小”*《荒谬境遇中的自我抉择和伦理考辨——七等生小说的精神现象分析》,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60、61页。。这种互文性的比较,在《时间之伤与个体存在的焦虑》一文中也有清晰的展示。白先勇的《青春》《死于威尼斯》与加缪的《局外人》,都表现了极端偏执的原欲;《台北人》与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在历史叙事意趣上有异曲同工的意味,“边缘人的微观历史的破碎叙述”对官方正史的宏大叙事的消解、解构,是两部小说的共同意旨;白先勇同样呈现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时间创伤:“时间的创伤意识对于白先勇也许是根本性的,就像普鲁斯特‘难以返回青春’的忧郁一样”。这种关联并非泛泛而谈,论者准确地指出白先勇与普鲁斯特在时间处理方式上的同异:一方面,“他们都为时间所困”,而且“拼命抓住他们害怕消逝但又知道必将消逝的热情”,同样是对时间意识的刻写,对生命之局限性的焦虑;另一方面,白先勇叙述时间的方式并不同于普鲁斯特,普鲁斯特通过回忆过去、建立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来消解时间命题所呈现的现代性焦虑,白先勇则切断了过去延入现在、未来的通道,对过去之美的耽溺使白先勇的时间哲学透出“唯美颓废的趣味,而没有普鲁斯特所创造的与时间积极和解的明朗色彩*《时间之伤与个体存在的焦虑——试论白先勇小说的时间哲学》,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48页。。
对不同文本间互文性关系的揭示,在朱立立的文学批评中是比较显著的,一方面,她努力在更广阔的文本网络地图中为批评文本建立阐释的坐标,另一方面,她也寻求通过“互文性”批评方法的运用,可以从面貌各异的“精神私史”中发掘出相同或相近的历史经验结构。基于此,在论及李永平的《海东青》这部寓言体小说时,朱立立将其置于台湾当代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的历史脉络中进行定位:“从台湾当代文学的脉络理解,李永平所承续的是白先勇一脉的家国飘零意识和现代主义精神,只是主角从彼岸的‘台北人’变成了游荡于台北街头的南洋华侨;《海东青》的韵致与七、八零年代风华嫣然的‘三三’创作群也有几分神似,都是兼家国大叙事和小儿女抒情于一体。从马华旅台文学的发展脉络以及华人身份意识的角度看,《海东青》浓郁强烈而坚贞的‘内在中国性’近乎于七、八零年代‘神州’诗社的精神,与九零年代另一位年轻旅台作家林幸谦的原乡迷思与边陲叙事也不乏相通之处。作为二十世纪具有特定历史意味的华人流散文本之一,《海东青》完成了华人乡愁的一次祭奠。”*《漫游·时间寓言·语言乌托邦——解读〈海东青〉的多重方法》,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154页。这种文学史的梳理和表述并不仅仅为了建立一个文学谱系,而是提出一个核心的议题:个体的“精神私史”如何汇聚成一个时代的精神共相?回到文学史的脉络是这种探询的必要起点,其意图是在差异性的个体经验的表层形态下发现隐秘的精神联系,而这种精神联系的发掘则有望将单一文本引向文本之外,汇入更广阔的社会历史空间。
不难看出,朱立立的“互文性”批评,是对热奈特所说的“广义文本”的实践。广义文本性呈现了文本在包括言语类型、文学体裁、叙事模式、人物形象、内涵主题等在内的各种“原型”关系上的联系,当然,对这些原型的揭示及其研究的意义,并不在于建构某种原型体系,而是以原型为功能要素开启编码或意指的结构,并且借助原型的复制、延伸或变异来呈现文学史内部的迁徙和传递文学的时代性的变化。换言之,广义的“互文性”作为文本研究的方法,其意义在于使文本跳脱孤立的形式与封闭的结构,通过文本的相互指涉从而进入更大的结构系统,从文学文本引渡到社会文本、历史文本等其它形式的意指实践。“互文性”的批评方法有助于将单独的文学文本引渡进入广阔的、多维的意义表征网络,也有助于揭示文本意义系统的设定及其隐含的意义生产机制——这正是文学批评实践的重要任务。在这个意义上,从结构主义“文本”概念出发的“互文性”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历史社会研究达成了隐秘的联结和对话,这毋宁说是朱立立热衷于以“互文性”作为批评方法的原因所在。
在学术研究日益浮躁和功利的当前,朱立立教授在文本细读、品评上展示出来的耐心、细心与精心是非常可贵的。她对作品有非常优秀的感受力,她的学术语言严谨、逻辑性强,而且细腻、生动、优美,表现出对学术语言娴熟的掌控力,这些能力都使她的文学批评不仅具有鲜活透亮的光芒,又有平稳厚重的底色。这种文学批评的特质,除了个人文化气质的加持,更重要的是多年沉潜于文本的功力积淀和在理论探索中形成的开阔的思想视野。文学批评是一种诠释性的工作,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理解,对文学文本的任何一种诠释都有其合理性,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然而,文学批评的权威性在于它提供了有深度的文学诠释。这种深度既体现在对文学作品的内部即文本符码系统的深入研究上,又体现在对文学作品的外部研究上,即将文本符码系统置于社会和历史的坐标轴上进行比照和定位。如果说前一项工作更倚赖于研究者的艺术感受能力,后者则更倚赖于研究者的思想视野和理论素质。抛开文本符码系统的研究,文学批评只能陷入理论的空转和思想的流逸,反之,缺乏理论审视的高度,也难以准确、深刻把握其在文学生产及整个社会话生产中的位置、价值或局限。
以此来观察朱立立的文学批评,我们可以发现贯穿在她的众多文本个案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线索,即在文本阐析的微观世界和理论视野、文化脉络的宏观世界之间搭建起桥梁。譬如,在论述台湾现代派的文学书写时,朱立立并没有简单地搬来存在主义的理论对这些文本进行居高临下的评断,她更感兴趣的是文本中的感性的元素,而不是抽象的哲学思辨。因此,她发掘出了小说文本呈现的各种具体的形象、细节,把握住了弥漫、浸透在语言、修辞、结构等各种文本形式中的小说叙事的情绪。换言之,她关注的是小说文本表述存在焦虑的潜在结构和具体形式,从而发现台湾现代派文学在存在主义形而上的追问中所植入的社会、历史的具体内涵。对此,她的导师、著名的台湾文学研究专家刘登翰有准确中肯的评价:“她把五六十年代台湾现代主义的风行,作为裹挟在中国历史进程巨大跌宕之中的台湾知识者的精神私史来探寻,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以及泰勒等人的认同理论,作为打开知识者心灵世界神秘之窗的钥匙。这样,作者不仅找到了自己探索台湾现代主义小说的独特思路,而且把反映战后西方社会知识分子和青年群体精神危机的某些现代主义哲学与文学(其中最为典型并影响深广的是存在主义),和台湾特定历史背景下知识者的精神焦虑与忧患对接起来,使其对现代主义的解读,落脚在台湾的现实土壤上。”*参见朱立立:《知识人的精神私史——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一种解读》,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第2页。的确,于朱立立而言,文本是批评与阐释的基石,但却不是终点,从微观的文本切入社会、文化和历史的考察,发现联系文本内部与文本外部的隐秘通道,掘开文本隐藏的各种文化密码,才是其学术研究的真实意图。如果说历史写作的基本原则是“论从史出”,那么,这同样可以类比为文学批评的基本原则,朱立立很好地平衡了文本的微观世界研究和宏观世界研究的关系,论有所本,既有的放矢,又不为文本的感性世界所限制,从而超越文本的现象学层面,建立文本与社会、历史的联结,抵达文本符码所表征的意义场域。
建立文本与社会、历史的联结,才有可能揭示包裹在审美形式下的“政治无意识”——很大意义上,文学批评即是对“政治无意识”这种隐蔽成规的揭示。这种联结是非常重要的,如托尼·本尼特所言:“将文学历史地、制度地理论化,是要使其浸染更加具体的存在,而不是从任何审美文学观中获取的,因而,也会使文学政治问题以一种更加具体特定的方式来提出。”*[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强东红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正是基于此,朱立立在台湾现代派文学的批评研究中,既注重细致入微的文本艺术形式分析,也非常注重考察台湾现代派文学生发的文化场域,《从存在主义思潮的引进看五零、六零年代台湾文化场域》《浪漫主义与六零年代台湾文学思潮》《近二十年来台湾多元文化主义思潮初探》等文,阐述了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三种思潮、运动在台湾当代文化场域的交集,特别是存在主义作为一种哲学思潮和文学立场对台湾现代派文学具有重塑意义的深刻影响。值得一提的是,朱立立始终没有把存在主义作为一种自外于社会历史语境的哲学思潮看待,而是强调存在主义作为一种思想资源与台湾彼时社会历史语境的内在对话:“存在主义的风行有形无形地凝聚起了青年人虚无与叛逆并在的时代情绪,悲观迷惘的颓废心态,禁闭于小岛、震慑于专制的恐惧与孤独找到了某种共鸣,而反抗荒谬的激情多少给予了他们某种安慰和力量,暗合了他们苦闷与反叛的欲望。”*《从存在主义思潮的引进看五零、六零年代台湾文化场域》,见朱立立:《台湾及海外华文文学散论》,第331页。这番论述指向了20世纪五十年代之后台湾社会由于政治信仰、传统价值所代表的“旧世界”的崩毁给青年一代带来的虚无与焦虑情绪,存在主义思潮在台湾的落地生根事实上是台湾青年渴望告别过去、重建自我的新一代主体成长的内在诉求。对台湾特殊时代文化症候的还原与认识,使其在台湾现代派文学的研究上具有了历史的高度和思想辩证的可能。
朱立立教授的文本细读和互文性研究,既有来自台湾文学批评和海外华文文学批评领域诸多学者同仁的影响,如王德威、欧阳子等学者对文本挑丝剥茧式的研究。源自“新批评”的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在台湾文学和海外华文学批评领域有较充分的实践,在大陆却没有形成基础深厚的流脉,究其原因,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西学东渐,一轮接一轮的理论轰炸让大陆学界目不暇接,庞杂的理论和概念演绎更可以快速形成学术研究的焦点,这种学术氛围固然有助于带来智力碰撞和知识体系的冲刷、重构,但也同时造成了学术研究的浮躁态度,其直接的后果就是对文本的“僭越”,理论的高蹈带来了理论的空转和理论的能指游戏。大陆的台湾文学与海外文学研究固然难以脱离整个学术空间的氛围与气候,但一方面由于这一领域的早期研究发端于对台湾文学、海外华文文学作品的推介,从而缔结下文本批评的传统,另一方面则由于台湾学界、海外中国文学研究界批评方法、风格的影响,以致大陆的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反而能够较为超脱于大陆的学术氛围与研究气候,从而形成自己独特一脉的批评理路。
应该特别强调的是,福建是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重镇,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也是闽派批评、闽派学术的重要构成,因而也体现了闽派批评、闽派学术一以贯之的对文本分析和文化分析的共同强调。文本分析方面,有孙绍振所提出的还原分析法;文化分析方面,堪可代表的是南帆所提出的“关系主义”的文学研究方法论。“关系主义”首先将文学看作社会话语光谱的重要构成,“从经济话语、政治话语、哲学话语、法律话语到军事话语或者科学技术话语,众多不同的话语体系的交错构成了一个社会的‘话语光谱’”*南帆,刘小新:《文学话语的波长》,《文艺报》,2012年11月12日。。其次,“关系主义”强调了文学研究的多重参照坐标(这些坐标与文学话语构成了“互文性”):“对于关系主义来说,考察文学隐藏的多种关系也就是考察文学周围的种种坐标,一般地说,文学周围发现愈多的关系,设立愈多的坐标,文学的定位也就更加准确。从社会、政治、地域文化到语言、作家恋爱史、版税制度,文学处于众多脉络的环绕之中。每一重关系都可能或多或少地改变、修正文学的性质。理论描述的关系网络愈密集,文学呈现的分辨率愈高。”*南帆:《关系与结构》,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11页。很显然,身处闽派批评的学术氛围中,朱立立的批评研究很好地汲取了文本分析和文化分析的学术营养。从文本的解读出发,她展现了文本解剖的细腻与精到的能力,而从其对文本符码系统的发现和辩证,更可以见出其理论视野的广度和深度。
对朱立立而言,这既是出于承传闽派批评精神的自觉,也是基于对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思想实践的自觉。诺思洛普·弗莱曾指出:“批评总是有两个方面,一个面向作为总体的文学结构,一个面向形成其环境的其它文化。总体来看,它们相互平衡;当一个试图排斥另一个时,批评视角就会模糊不清,没有焦点。”*转引自[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强东红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03页。作为研究者,朱立立的文学批评也努力寻求这种平衡以达到焦点的清晰——发现知识者“精神私史”的历史结构,探寻文学用以想象、表征社会和历史的美学路径。平衡视角的建立并非单纯出于批评艺术的追求,其更大的意义在于通过这种视角的综合或糅合,得以沟通文学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视域,从而揭示文学话语与其它社会历史话语的互动实践。可以发现,朱立立的文学批评实践既展现了新批评和结构主义文本分析的清晰印记,也同时展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深刻的、富于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意识。诚如她所言:“所谓精神世界,并不意味着封闭的主观自我。真正的个体精神体验是深邃的也是开放的,与历史、与社会现实、与其他文本之间,都存在着复杂的交错与互动关系。”*参见朱立立:《知识人的精神私史——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一种解读》,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4年版,“引言”,第10页。从文本的美学分析出发,再回到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生产的终点(或起源),以此建立文本与社会、历史的有效联结,这是朱立立所选择的文学批评路径。因于此,她对“精神私史”这一批评视角的选择和对“互文性”这一研究方法的运用,是基于成熟自觉的意识,并由此形成了其独特的批评视域。这种文学批评路径的建设和承续,对于当代的台湾文学研究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显然也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