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鲁海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奥尼尔在创作后期曾经打算写一个有关“占有者”的连台戏,通过一个美国家族的兴衰,“展示工业主义对人类灵魂的影响”,揭示“物质的腐蚀性作用”*Donald Gallup,“A Tale of Possessors self-dispossessed”,in Michael Manheim (ed.),Eugene O’Neil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78.。这一宏大计划虽未完成,但保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两部作品仍值得人们细细品味,《更加庄严的大厦》即是其中一部。该剧虽非奥尼尔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但由于其主人公西蒙·哈福特是“奥尼尔所有作品中既是理想主义的诗人又是实利主义的买卖人这种双重性格的角色中刻画得最完整的例子”*弗吉尼亚·弗洛伊德:《尤金·奥尼尔的剧本——一种新的评价》,陈良廷、鹿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457页。,它仍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兴趣和关注。故事主要在西蒙、其妻萨拉和其母黛博拉三者之间展开,描写西蒙从一个对社会抱有美好愿望的诗人到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商人的毁灭性的转变,体现出资本主义制度下贪婪的欲望对人性的腐蚀。
欲望在人们的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它推动、促使人们去争取、去奋斗,以实现自己的目标。然而,欲望与现实的差距常常会使人们希望落空,而如果欲望超出正常限度,无限、过度的膨胀又会导致人失去理智而贪婪攫取,最终引发人间惨剧。欲望这一主题,特别是物欲的泛滥对人类的影响正是奥尼尔在多部作品中涉及的,这在他后期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清楚。奥尼尔认为,“资本主义的欲望,首要的,不是去完成和生产,而是去控制和占有”。对于占有欲在人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奥尼尔的阐释是“悲剧性的,而不是讽刺性的”*John Patrick Diggins,Eugene O’Neill’s America,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p.124.。他很少直接描写社会冲突,而是把更多笔墨用于揭示欲望对人内心的影响。《更加庄严的大厦》对欲望主题的关注和挖掘,体现了剧作家对社会的深刻理解和对人类灵魂的高度关注。
在《更加庄严的大厦》中,西蒙性格的分裂与黛博拉和萨拉有很大的关系。作为西蒙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对于西蒙的占有欲表面看是婆媳之间的矛盾,从更深层次来看则代表西蒙内心精神自我和物质自我的冲突*参见易红霞:《放逐灵魂——论奥尼尔戏剧〈更加庄严的大厦〉》,廖可兑编:《尤金·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第168页。。母亲黛博拉给予西蒙精神方面的影响,使他浪漫而富于幻想。她虽然衣食无忧,住在城里数得着的好房子里,但却内心空虚而寂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能“恐惧地逃跑、躲避”,孤独地坐在令人压抑的花园里。她总是穿着一身白衣,以示自己不愿与这个世界同流合污。她憎恨这个物质至上的世界,但离开了物质的成功却无法保持她的“清高和安全感”。正如西蒙所说,“一个软弱而有道德的理想主义者是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生活在一个讲求实际的世界上的。”因此,可怜的黛博拉最终落得个疯癫的下场。
与黛博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妻子萨拉,她是西蒙进行物质追求的强大支柱。她头脑冷静、野心勃勃,同时单纯、勇敢、热情,但强烈的、贪婪的物质占有欲也不免使她的人性流于粗俗、卑贱。她曾经用贫穷为她的贪欲寻找借口,说“没有什么比饥饿更使人贪婪”。她也曾经残忍地对待手下败将,宣称“强大就尊贵,弱小就邪恶”。在她的影响和鼓动下,西蒙离以前的梦想越走越远几近崩溃。但萨拉对西蒙的爱终于占了上风。剧终时,她意识到是自己的贪欲使西蒙的诗人气质消失殆尽,于是下定决心放弃自己的占有欲,希望能够把西蒙从贪婪中解脱出来。
黛博拉的幻想王国太过于虚妄和远离现实,因而注定会灭亡,但那毕竟代表着人的一种精神追求。而萨拉的物质世界却是冰冷而缺乏温情的,往往流于庸俗。二者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碰撞甚至激烈的冲突。在美国社会物质至上的喧嚣中,像黛博拉那样的幻想脆弱到不堪一击。但是,如果仅有物质的成功,而没有来自理想的精神依托,社会的发展也会岌岌可危。如果任其发展,世界最终就会变成一个精神的“荒原”。
奥尼尔擅长描写具有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通过人物内心的分裂和冲突,展示现代物质文明对人性的多重影响。对于这种人物来说,“要实现人性的一方面就意味着压抑另一方面”*John Patrick Diggins,Eugene O’Neill’s America,pp.126-127.。西蒙内心深处的两种力量、两个分裂的自我的激烈冲突令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西蒙面临着抉择——诗人气质的自我要求绝对的忠实,难以克服的贪欲也无时无刻不想占据他的灵魂,如果无法处理好二者的关系,人就会有被撕裂的危险。西蒙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但由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剧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蒙白天在办公室里争夺权力和财富,从击败对手中获得最大的满足,而晚上却坐在书房写一本谴责实利主义的书,努力使自己相信人们有可能建立一个没有贪欲的乌托邦。西蒙为此十分痛苦,他的精神状态反映了伴随着美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而带来的人的精神危机——物质的极大繁荣并没有带来相应的精神充实。恰恰相反,人们丧失精神信仰,道德意识淡漠,人性扭曲,无法找到人生的出路。西蒙在成为“商界的拿破仑”后绝望地指出,“明显的事实就是,人生并没有任何意义——人生只是愚蠢的失望,是谎言家的承诺”。西蒙只是所谓实现了经济上成功、然而却丧失了灵魂的人士之一,在美国社会中,还有多少个西蒙在疯狂聚敛财富的过程中迷失自我而找寻不到出路?——人们不得而知。西蒙内心的冲突表明,人应该正确面对和引导内心的物质和精神要求,让物质和精神“各自在心中占据适当的位置”。过度强调物质的发展而忽视精神的追求就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所以,无论何时都不能以牺牲人的灵魂为代价换取物质上的成功,因为,人不能仅靠物质而生存。
奥尼尔将物质占有欲的泛滥给人类带来的灵魂无所依托的状态揭示得淋漓尽致。显然,他承认人们的舒适生活仰仗于物质的繁荣,但他敏锐地意识到了繁华背后隐藏的社会危机,当人们贪欲不断膨胀、拼命攫取物质财富时,势必忽略内心的精神追求,这无疑会使人们的灵魂失去家园,落得一个可悲下场。无怪乎他一再强调“美国不是什么世界上最成功的国家,而是世界上最大的失败……尽管发展很快,但它没有扎下真正的根基。主要想法还是老一套,即企图通过占有身外之物来占有自己的灵魂,结果是既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又失去了身外之物。”“这在《圣经》里早有更好的叙述:‘如果人将得到整个世界,但却失去了他自己的灵魂,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刘海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4页。
在《更加庄严的大厦》中,奥尼尔将西蒙由精神分裂到最终毁灭的过程一步步展现在读者面前。西蒙从小受到父母的双重影响:父亲亨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一心只关注生意,甚至在死神光临时还不忘与上帝“讨论他灵魂出口的价格”。他情感淡漠,麻木不仁,不屑花时间与家庭成员交流,导致儿子与他反目,妻子也与他形同陌路。亨利是个典型的被物质占有欲蒙蔽了双眼、没有灵魂的商人形象。母亲黛博拉孤傲敏感,蔑视丈夫所取得的物质上的成功,但仍需依赖丈夫所提供的舒适生活。由于没有勇气、也无力与丑恶的现实抗争,她只好一味退缩,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每日沉溺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在父母的影响下,西蒙身上混合了诗人浪漫的气质和商人精明的头脑。对田园生活的渴望与对物质利益的追逐在他内心深处不断发生矛盾和冲突。起初,西蒙厌恶尔虞我诈、贪得无厌的现实社会,决心写书谴责占有欲的罪恶,敦促人们摈弃权利和欲望,提倡过俭朴生活,使人们不再互相倾轧,以拯救人们的灵魂。为此他曾经像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梭罗一样提倡自力更生,只身住在荒野,建造自己的房子,期望尽可能减少物质占有欲*见奥尼尔有关“占有者”的系列中保留下来的另一剧作《诗人的气质》。《更加庄严的大厦》是《诗人的气质》的续篇。。后来,西蒙突破重重阻力与贫穷的爱尔兰裔姑娘萨拉成婚,为了维持生计暂时放弃了写书的梦想投入商界,起初打算赚够了钱就罢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然而一旦做起了生意,他就发现自己如同进了一个圈套。由于内心的贪欲不断膨胀,加上一心摆脱贫困、成为贵妇人的妻子萨拉不断鼓动着他,西蒙渐渐偏离了自己的诗人气质,在商界不断扩张。表面看他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但这种虚幻的成功就像没有地基的大厦一样,随时都会坍塌。西蒙内心深处实利主义的自我与诗人气质的自我不断发生激烈的冲突,他精疲力竭,精神几近失常。
作为物欲横流的美国社会的一个真实反映,西蒙从人格分裂到最终毁灭体现了西方物质主义弊端下人不可避免的悲剧,因此追溯西蒙的心路历程不难发现奥尼尔对物质占有欲的态度。西蒙刚投入商界时26岁,“目光敏锐、机智”,“典型的美国佬的长脸”上还带着“一些印第安人的特征”。美国佬的特征令人联想起这个国家物质至上的现实性,而印第安人的气质则往往与单纯、浪漫的非主流社会相连。这种奇妙的混合暗示着物质与精神的联系与冲突,也为其后西蒙人格的分裂埋下了伏笔。这时的西蒙仍一心希望构建没有私有财产的理想社会,对于教化人民、使他们摆脱占有欲的控制充满信心。对此,黛博拉辛辣地指出,“是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男人——还有女人——不再是男人和女人!”
在残酷的生意场上搏击了四年后,西蒙脸部只剩了“典型的美国佬”特征,印第安人的特征已经不见了,暗示着在他身上物欲已经占了上风。他的个性有了明显的变化,由于时刻要应对生意场上你死我活的竞争,他“有种紧张的压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蒙白天在生意场上费尽心机、肆无忌惮地争夺权力和金钱,期望击败对手,而晚上却在书房里奋笔疾书,使人们相信有可能建立一个没有贪欲的乌托邦——这种巨大的反差令人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他痛苦地承认要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社会中生存,就要学会“不知羞耻”,要撕下伪装承认自己的贪欲。可是这样做“人会越来越孤独,受到心灵的折磨,最终自己对游戏的意义感到迷惑不解,所以胜利和失败相差无几。”
又是一个四年过去了,西蒙变得十分憔悴,仅三十五岁就已双鬓灰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他面部带着习惯性的紧张,举止变得专横跋扈。原来笃信人的本性善良无私、期望回归自然和纯朴的西蒙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商人,他认可的道德法则是“强者得到回报,而弱者受到惩罚”,“其他的都是理想主义者的谎言”。西蒙正是这样一步步滑向道德沦丧的深渊。在场景的安排上,奥尼尔也强调了布局由协调到突兀的变化,暗示西蒙从内心平和、宁静到精神变态、扭曲的变化过程。
西蒙的生活是痛苦的,他挣扎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醉心于美好的理想,却又摆脱不了对物质强烈的欲念和追求。一方面,他要在现实中扮演无耻贪婪的商人角色,另一方面,他始终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最终的结果是,他偏离了自己的理想,变得唯利是图,贪得无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而受到了惩罚,变得精神紧张、人格分裂,终于崩溃。西蒙从一个崇尚精神的诗人变成了物质的占有者,他的巧取豪夺、肆意攫取使他迷失了自我,走向毁灭。在最后一场,西蒙疲惫不堪,脸上现出古怪、疯狂、恍惚的神情,在被黛博拉抛下之后,精神失常,失去了记忆,经历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过程,暗示着他的灵魂的毁灭。
剧终时西蒙由于无法解决内心的矛盾冲突而精神失常,他在恍惚和狂乱的状态下希望得到拯救,这时是萨拉在爱情的驱使下做出了牺牲,放弃了自己的占有欲,力图还西蒙以平静和幸福。人的欲望是永无休止的,欲望无法满足就会带来痛苦,所以人应该适度放弃自己的欲望,以此获得灵魂的拯救。不过,耐人寻味的是,西蒙的拯救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女性的自我牺牲。这似乎又一次验证了奥尼尔曾经说过的话:“女人应该发挥的作用便是为男人牺牲。”*Jane Torrey:“O’Neill’s Psychology of Oppression in Men and Women”,in Richard F.Morton,Jr.eds.,Eugene O’Neill’s Century:Centennial Views on America’s Foremost Tragic Dramatist,New York:Greenwood Press,1991,p.168.
萨拉返璞归真的选择不但拯救了西蒙,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救赎。她曾经是西蒙贪婪攫取的强有力的鼓动者和支持者,然而面对西蒙的毁灭她痛心疾首,最终勇敢地做出了抉择。这意味着放弃她多年经营的奢侈的物质生活,重新回到简单的、自食其力的状态。萨拉的幡然悔悟给这出悲剧灰暗的色调一线光明,让人在绝望中看到些许希望。这个结局,对于一直被称作“悲观主义者”的奥尼尔来说,是不同寻常的,它或多或少体现了剧作家的一种愿望。曹禺先生曾指出,奥尼尔深深感受到美国社会的各种问题,“但又寻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只摆出了病态的社会现状,却开不出药方”*曹禺:《我所知道的奥尼尔》,《外国当代剧作选》(Ⅰ),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第5-6页。。的确,对于如何解决人们的精神危机问题,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具体的、明确的答案。然而,我们可以把萨拉人性的回归看作是剧作家提供的一个选择——这种救赎是通过占有者的觉醒来实现的。正是萨拉的“可以摧毁这世界上所有贪欲的爱”拯救了西蒙。奥尼尔提倡人们放弃对物质永不满足的贪欲,注重精神世界,这正是他创作目的之所在。
如前文所述,西蒙的隐居生活以及他对物质文明的看法等等很多都来自于美国著名作家和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的经历。梭罗曾独自隐居在瓦尔登湖畔的自筑木屋中,耕耘、写作,亲近自然,写出了意义深远的《瓦尔登湖》。梭罗主张对金钱与财富的贪欲是使人性沦丧的主要原因,物质文明的恶性膨胀使人道德沦丧、头脑空虚,而人应该过一种有深刻内容的生活。他尖锐地指出,“解决身体上的饥渴时,我们是何等的迅速;解决灵魂上的饥渴时,我们却是何等的缓慢”*亨利·戴维·梭罗:《寻找精神家园》,方碧霞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版,第97页。。奥尼尔在剧中体现的观点与梭罗对简单质朴生活的倡导是基本一致的。除此之外,奥尼尔归真返朴的思想也深受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参见郭继德:《美国戏剧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5-187页。。道家思想所提倡的“少私寡欲”和“回归自然”在剧中也有所体现,道家的恬淡、清净、无为思想告诫人们摈弃各种欲望,从而达到精神上自由的境界*参见马志民:《尤金·奥尼尔晚期剧作对中国道家思想的认同》,《河北学刊》,2014年第4期。。剧终时萨拉决定超越自己的贪欲,解散公司,回到农场过自食其力的生活,让西蒙重新成为那个灵魂中有着诗人气质和一颗童心的梦想者。奥尼尔后期的剧本中虽然戏剧冲突更为平淡,但对人性的揭露、对社会的认识更为深邃。他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因而本人也把这些剧本称为“揭示灵魂的戏剧”*Oscar Cargill,N.Bryllion Fagin,and William fisher ed.O’Neill and His Plays,NY: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61,p.116.。他对现代文明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影响。尼采提倡审美的人生态度,反对功利主义,因为它“旨在人类物质利益的增值,浮在人生的表面……避而不看人生的悲剧面目,它恶性发展的后果,便是现代人丧失人生根基、灵魂空虚,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序言,第7页。同时,奥尼尔对资本主义也不抱任何希望。当代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曾这样评论奥尼尔笔下的人物:“(他们)恨不得马上摆脱那个制度,急需把它连同它那沾沾自喜和虚伪矫饰的精神价值统统抛弃,因为那个制度实际上只产生毫无远见而受到难以名状的失望所窒息的精神空虚的人。”*阿瑟·米勒:《时移世变》,格罗夫出版社,1987年版,第228-229页;转引自梅绍武:《尤金·奥尼尔》,吴富恒等编:《美国作家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7页。作为一个严肃的剧作家,奥尼尔力图“挖掘病根、拯救世人”,期望将现代人从精神荒漠中解脱出来。西蒙在第三幕第一场中吟诵的那首诗既是对萨拉贪欲的嘲弄,也是他无奈之中愿望的表达,即唤醒人们去为自己的灵魂寻求更好的精神归宿:
“替自己建造更加庄严的大厦吧,我的心灵,
既然时光飞逝不停!
丢开吧,你往昔生活其中的低拱顶!
……
等到你最终获得自由的天地,
便把狭小的贝壳丢弃在人生动荡的海滨。”
由于宗教、家庭、人生阅历等多方面的影响,奥尼尔在剧作中表现出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因而被称作一位“具有悲剧心灵的人”。他曾在多个场合表达过对悲剧的偏爱。他说:“只有悲剧才是真实,才有意义,才算是美。悲剧是人生的意义,生活的希望。最高尚的永远是最悲的。”*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第220页。他的五十余部作品中除了《啊,荒野》等特例之外,其余的都可列入悲剧的范畴。1936年,奥尼尔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其原因之一即是他在作品中“体现了传统悲剧概念的剧作所具有的魅力、真挚、和深沉的激情”*转引自汪义群:《当代美国戏剧》,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9页。。他深受欧洲传统戏剧的影响,但并不拘泥于此,而是对其进行了继承和发展,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悲剧观。
奥尼尔相信悲剧能把人们从生活的琐碎和贪婪中解脱出来,激发人们崇高的精神,从而去追求更高的理想。这也正是奥尼尔在其悲剧创作中努力实现的目标。在题材的选择和处理上,奥尼尔的剧作很少直接描写激烈的社会冲突,而是力图在平淡的情节中展示人生的真谛。他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人的灵魂世界——一个永恒的话题——并以人的各种欲望、情感、冲动等共同影响引发的悲剧反映他对于人生的深刻思考,把“人在精神和心理上的问题当做人生悲剧性的最高概括,把探讨人生的价值问题作为创作的最深层次的哲理来思考”*郑伟:《现代悲剧的特点及其在奥尼尔作品中的体现》,见郭继德编:《尤金·奥尼尔戏剧研究论文集》,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页。。对他来说,作家要想写出有分量的作品,“必须对他所认为的时代弊端刨根寻源”,否则“只是隔靴搔痒,做表面文章,不会比在客厅中逢场作戏的人有更高的地位”*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六卷),第267页,第230页。。奥尼尔在创作中恪守着上述原则,以他对社会种种病态的深刻理解发出了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呐喊。
在《更加庄严的大厦》中,奥尼尔将一个物质占有者的沮丧、孤独、焦虑、空虚、紧张等情绪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联想起哈姆雷特在困境中内心痛苦的挣扎。西蒙实现了美国梦,但在物质攫取的过程中却始终摆脱不了负罪感。他丧失了灵魂,也找不到精神支柱。最终,西蒙的成功变得毫无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奥尼尔指出“我们就是悲剧,就是一切已经写成和尚未创作的悲剧中的最令人震惊的悲剧”,“……假如有一天我们突然用灵魂的明亮的眼睛,看清了我们所有得意洋洋、大肆鼓吹的物质主义到底有什么价值,从永恒真理的角度看清了我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和取得的结果,那将是一个多大、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百分之百的美国悲剧!”奥尼尔以他的悲剧意识为现代社会重物质、轻灵魂的作法敲响了警钟。
由于不像同时代的许多左翼剧作家一样直接描写当时美国经济危机下的现实生活、以罢工斗争等作为创作题材,奥尼尔常常被认为偏离了二、三十年代的创作主流。但是,当读者一次次被他笔下的人物们的悲剧命运所震撼,被他剧中涉及的丰富的主题所惊叹,被他细腻入微的心理刻画所打动时,就会发现他并未远离现实世界;相反,他在用他独特的视角毫不留情地揭露着社会的不公与黑暗,书写着人们的失望与痛苦。他并非心理学家,但却像一位心理大师一样总会触及人的灵魂深处。他关注的是“现代社会中的普通人”,他们的人生悲剧“并非来自外在世界的种种残酷,而是源自内心世界的种种欲望,人物抗争的对象是自己充斥着矛盾与冲突的内心世界。”*王晓妍:《论尤金·奥尼尔戏剧中的古典悲剧精神》,《学术交流》,2013年第7期。奥尼尔悲剧的价值在于它们可以超越时空,它们既是美国的悲剧,也是全人类的悲剧。
奥尼尔在美国大环境下对人类状况的揭示,“不应被仅仅当作一个受折磨的灵魂由于不堪忍受家庭和个人生活的重压而创作的作品。即便是他的作品表达了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净化需要,它们所表现出的洞察力也具有远远超出个人经历的意义。”*John Patrick Diggins,Eugene O’Neill’s America,p.127.这正是奥尼尔作品的高明之处——他赋予个人的悲剧以普遍意义,因此,西蒙的悲剧可以看作是全人类的悲剧。奥尼尔虽将《更加庄严的大厦》故事发生时间定位于19世纪30年代,对读者来说却并无陌生和遥远的感觉。就其作品的典型性而言,它不但适用于20世纪的美国,对于21世纪的今天仍有重要的警示意义。奥尼尔是一位超前的作家,他以深刻的洞察力和强烈的悲剧意识探讨着造成人类悲剧的内部成因——贪婪的占有欲,也是人类最具破坏性和腐蚀性的一种欲望,试图唤醒被物欲蒙蔽了双眼的人们去找回失去的精神世界,并为此做出了有限然而却宝贵的尝试。通过如实反映美国社会的病态,他试图唤起人们对于物质与精神的思考。或许,这正是奥尼尔的作品弥久不衰的原因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