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增韬,李 玲
(1.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2.山东社会科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2)
科幻小说这一文学体裁最早起源于西方,《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十五卷将科幻小说定义为“二十世纪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学类型。科学幻想小说家在某部作品中描述科学发现、科技进步以及未来的事件和社会变化如何影响人类。对这些影响的描写,可能是对科学事实和原理的一种细致周密的推断,或是将这些事实原理扩展到与它们完全矛盾和毫不相干的一些领域。无论哪种情况,以科学为依据的真实性都是必不可少的。”*谭永利:《〈三体〉中的危机叙事研究》,《当代文坛》,2017年第6期。。从本质上讲,科幻小说是在尊重科学规律的基础上通过想象和虚构而创作出来的文艺作品。刘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也叫《三体》三部曲),即《三体》《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在获得了雨果奖这一号称科幻小说界诺贝尔奖的殊荣后,国内外研究《三体》的论著逐渐增多,除对其中展现的物理学、天文学等理工科知识进行各种解读外,不少学者还从文学、社会学、哲学和政治学等维度进行解读*谭永利:《〈三体〉中的危机叙事研究》,《当代文坛》,2017年第6期。。一般的科幻小说主要从未来地球及地外智慧生命的科技水平、社会发展形态、外貌特征、相互间的竞争等角度展开描述,而《三体》系列则以华丽的科幻外套,加之坚实的理工科知识,辅以别具特色的文学功底,不但极大缩小了中国科幻小说与国外同类小说的差距,而且也弥合了科幻小说与传统主流小说类型,包括社会性、人物性、故事性小说的缝隙。正如王泉根教授所言,“在叙事特征上,刘慈欣承袭了古典主义科幻小说中节奏紧张,情节生动的特征,并且在看似平实拙朴的语言中,浓墨重彩地渲染了科学和自然的伟大力量。”*王泉根:《现代中国科幻文学主潮》,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第376页。
在《三体》三部曲中,多对矛盾对立体,例如善良与邪恶,人性与兽性,毁灭与重生,唯科技论与唯道德论,生存第一位与道义第一位,被人类不断地推崇、依仗或者舍弃;作者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这些对立体之间难分难解、互生互化的复杂关系。本文以小说对人性和道德的探讨为主线,梳理了作者的思路,认为整部小说在反映人类社会和宇宙社会道德黑暗面的同时,对人类的未来保持乐观而积极态度,作者坚持认为,迷失的信仰可以被催醒,扭曲的人性可以被纠正,沦丧的道德可以被重建;人类社会发展的实质是一种扬弃,人类文明前行的道路上虽然荆棘遍布,但终究会到达胜利的彼岸。
首先,《三体》堪称是硬科幻文学中的翘楚。《三体》系列小说值得称道的首先是其过硬的理工科知识。小说中融入了大量现存的前沿物理科学理论与技术,并加以发挥和延伸。英国学者Peter Stockwell曾经指出,作为科幻小说这一文学子类型的典型特点之一,在新词出现的数量上科幻小说远超主流文学作品*Peter Stockwell,The Poetics of Science Fiction (M),Harow,New York.2000, p.117.。国外的科幻小说大师给我们带来了诸如antimatter(反物质),parallel universe(平行宇宙),energon(能子,能量块),FTL/faster than light(超光速),artificial gravity(人造重力),electro-magnetic pulse weapon(电磁脉冲枪),mindfood(精神食粮),artificial human being(人造人)等充满创意与智慧的科技新词*姜倩:《英语科幻小说中的新词及其汉译初探》,《上海科技》,2012年第3期。。《三体》在此方面毫不逊色,小说中出现的许多科技新术语和烧脑创意让读者耳目一新,甚至眼花缭乱,例如用超硬纳米材料制成的切割丝把轮船切成薄片,每逢乱纪元就不得不脱水自保的三体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地球太空联合舰队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的三体人水滴状武器(一种由强相互作用力材料制成的宇宙探测器),把太阳系顷刻二维化的二向箔,被叫做四维碎块的三维空间中的微型四维空间。作者刘慈欣之所以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并赢得海量读者,其坚实的理工科背景功不可没。
其次,《三体》的成功需归功于其亦文亦理的写作艺术。如前所述,科幻小说一般被看成是一类基于现实自然规律与科学理论基础上进行合理想像而创作的文学体裁。以描写新技术、新发明给人类社会带来影响的科幻作品被称为硬科幻文学;而以哲学、心理学、政治学或社会学等人文社科学科为主的科幻文学被称为软科幻文学。不管是硬科幻还是软科幻,都须具备逻辑自洽、科学元素、人文思考三大要素。进入21世纪以来,以叙事为重点和追求人文思考的科幻小说日渐成为主流,而且科幻小说还呈现出轻科学偏文艺的趋势*孙珺:《中国科幻文学的春天在哪里?》,《广州日报》,2016年11月28日。。
《三体》虽被视为硬科幻小说的佳作,却不乏文学气息,例如,在《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开头,作者以15世纪欧洲重大历史事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陷君士坦丁堡为背景,编写了一个奇伟瑰丽的历史故事“魔法师之死”,这个历史寓言故事其实是为小说后面出现的一个科幻概念四维碎块打下一个小伏笔,证明四维碎块很久以前就在地球上出现过,并点出了它的部分功能。在这个故事开头,正值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帝国十万大军团团包围、即将城破之际,一位叫狄奥伦娜的女魔法师因为手上拥有凡人根本无法拿到的地下密室里的纯金圣杯而被逮捕,在面见东罗马帝国末代君主君士坦丁十一世帕莱奥古斯时,她声称能于百里之外取人首级,为了证明自己的法力,她在密室里把一位关在远处监狱中的奥斯曼战俘军官的大脑拿了出来,而战俘的头颅却完好无损。可是后来在拿取奥斯曼苏丹人头的尝试时,她却失败了,因为首次降临到地球的那个四维空间碎块消失或者移动地方了。最后狄奥伦娜惨死在守城士兵的剑下,“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法时代开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时,那时高位碎块首次接触地球,结束于1453年5月28日21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五小时……”*刘慈欣:《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重庆: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整个故事笔法细腻、充满玄幻色彩,暗示了地球人在抵御比三体人还先进的宇宙文明时的无助与无奈,奥斯曼军队的乌尔班大炮恰似三体文明的水滴状宇宙探测器,或者是银河系猎户旋臂上某恒星文明的二向箔,是拜占庭帝国根本无法防御的超级武器。
作者还独具匠心地自创出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这样的全新修辞格类型,小说中人物云天明凭借三个暗含这两种隐喻、文笔清雅的童话故事,即“王国的新画师”“饕餮海”“深水王子”,将三体世界的重要情报和信息传给了程心和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如果把这三个童话故事从小说中剥离出来,会让读者产生《格林童话》或者《安徒生童话》的错觉,作者的文笔之妙可见一斑。以“王国的新画师”为例,故事讲述了无故事王国的冰沙王子性情残暴,不为其父所喜爱,因此他图谋谋害父王、母后和亲姐妹露珠公主。冰沙王子重金请来的针眼画师画了谁的肖像,谁就会失去生命。这个神话故事预示太阳系后来被二维化的厄运;而故事“饕餮海”则通过赫尔辛根默斯肯这个暗语,让危难中的地球人想到了挪威赫尔辛根山附近的默斯肯海岛以及有名的默斯肯大漩涡,从而获得启发找到了制造光速飞船的关键技术曲率驱动式发动机的奥秘之所在以及人类赖以自保的人造低光速黑洞技术。
最后,《三体》字里行间带着满满的人文主义情怀。国内外许多科幻小说中,外星人往往是邪恶的化身,而地球人则代表着正义,并且总是最后的胜利者,例如赫伯特·威尔斯的《世界大战》,奥森·斯科特·卡德的《安德的游戏》。很少有科幻小说作者把外星人和地球人一视同仁地看成是生活在另一个地球上的另一群地球人,相反,总是把他们视为“另类”,与地球人创造的另类弗兰肯斯坦本质无二的邪恶他者。例如,在威尔斯的《世界大战》中,火星人被设定成了多足爬行动物。而《三体》三部曲则完全脱离这种俗套的预设,将三体人刻画得有血有肉。整部小说中刘慈欣没有描写三体人的外观,只知道他们为了适应三体星系严酷的生存环境会脱水变成我们地球人眼中的干尸或者木乃伊,但他们和人类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善恶美丑,也有成体系的社会制度、行为规约和道德规范,虽然因为外在生存环境的限制,和地球人有着巨大的差异。并且,在三体人眼中,人类反而成了低等落后、微不足道的虫子般的低智生物*刘慈欣:《三体》第一部《三体》,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296页。。
表面上看,《三体》的最终结局是悲剧性的——地球被毁灭了,半人马座三体星系也毁灭了,最后整个宇宙都毁灭掉然后“重启”了。不过仔细品味小说的情节与主线,却能看出作者对于人类社会的未来,宇宙间其他智慧社会,正义战胜邪恶的信念以及科学技术的作用是乐观的。小说中对于人性和道德的探讨尤其入木三分、发人深思。在《三体》中,宇宙中和人类一样,或者更高级的智慧生命,他们虽然掌握了先进的科学理论与应用技术,但他们的社会发展阶段,道德水平和内在的善恶本性却并不与科技水平直接联系,或是呈现正相关的关系。
以叶文洁一家为例,作为文革中受害群体的一个缩影,叶家落得家破人亡,父亲叶哲泰被毒打致死,妹妹叶文雪在武斗中中弹身亡,母亲绍琳被迫改嫁。而叶家二女儿叶文雪对其父亲的检举和揭发,是导致其父蒙冤而死的主要原因之一。叶文雪认为人民造反是天经地义的,她对自己的“反动学术权威家庭”深恶痛绝,于是与自己的家庭一刀两断;同样,叶文洁在发现科技先进的三体文明后,出于对人类社会的悲观、失望与幻灭,毅然决然地向三体人发出了地球的宇宙坐标,背叛了全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叶文雪造成了全家的悲剧,而叶文洁则造成了全人类的悲剧。但是与伊文斯所领导的地球三体组织降临派所不同,叶文洁及她的追随者属于拯救派,地球三体组织中的温和、理性派别,他们之所以邀请三体人移民地球,是出于对宇宙中同类智慧生命和文明的仁慈、尊重和敬仰,出于为改造人类社会而引入外来正义力量的初衷。虽然从结果上看对地球文明是灾难性的,从方式上看也是滑稽可笑的,但从人性的角度看,这种尝试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自我的否定与超越,对于人类自身顽疾的救赎和医治?
又如在三体危机出现后,人类为了应对三体舰队入侵,被迫紧衣缩食过苦日子。计划经济、配给制、战时共产主义等早已淡出人类视线的措施和方针又被当作救命稻草拿来使用。许多被现代社会视为违背基本人权和道德规约的制度和条令被联合国重新拾起,例如工作之外取消各种娱乐活动,退休人员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要重回工作岗位劳动,个人多余资产收归国有。更有甚者,联合国行星防御委员会还实施了面壁人计划,即选定若干位战略计划的制定者和领导者,他们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制定反击三体人的相关计划。面壁者被授予近乎无限的权力,他们可以调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所有战争资源,并且在战略计划实施过程中不必对自己的行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释,不管这些行为和命令有多么荒唐、多么离谱,因为只有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才有权对面壁者进行监督和控制,或者最终否决面壁者的指令。本质上与面壁计划类似,在与三体人形成了恐怖威慑后,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又创设了持剑人这个职务,这一现代独裁者掌管着引力波发射器,它可以向宇宙发射太阳系和三体星系两个星系的坐标,一旦双方不能共生共存就同归于尽。在几十年几百年后,人类社会对当年的种种过激行为做出了深刻反思,废除了面壁者计划,并更换了持剑人,让更富同情心的无邪少女程心代替了铁石心肠的第一代持剑人罗辑。虽然后来的悲剧证明在危机中理性的复归和人性的闪光并不见得能挽救人类、拯救地球,但无可否认的是人类自我纠错的能力从来都没有丧失,舍生取义有时要重于死里求生。
《三体》中的道德观或者说善恶论体现了中国古典哲学中相生相克的朴素辩证关系和唯物史观,也包含了现代哲学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精髓,并且发散出《周易》中阴阳理念的气息:它们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对立,相互平衡、相互消长并相互转化。《三体》三部曲虽然充斥了各种负能量描写,诸如地球和宇宙社会的黑暗面,人性的枷锁与桎梏,不过它也充满了各种正能量,文中从不同角度刻画了人性的伟大,意志的坚韧和宇宙的宏大;《三体》表面上看是一部悲剧,其实在悲剧外衣下,它还是一部带有浪漫情调和乐观主义的轻喜剧。在小说中,道德和科技、善恶和社会、人性与本能,不再以人类所理解的方式存在,而在宇宙生命共同体这个无比宏大的背景下,以另一种或无数种线性或非线性的、明晰亦或模糊的、因果或者随机的、理性或者非理性的、必然或者或然的关系存在着。
《三体》三部曲中道德、善恶与社会、科技的关系,呈现出一条“分离与脱节-混沌与互化-超越与升华”的自我完善、内在修正、无限发展的辩证性轨迹。
《三体》三部曲中道德、善恶与社会、科技的关系很多情形下是分离与脱节的。道德、善恶与社会发展、科技进步之间分离与脱节,在《三体》中主要表现在如下两点。
第一点,在《三体》中,科技水平、社会发展层次阶段与人性、道德水平并没有直接的、正相关性的联系。刘慈欣在接受西安交通大学学者王瑶专访时,以阿瑟·克拉克小说《冷酷的方程式》作为话题,谈到了现代科学技术无情、僵硬、冷酷的一面。该小说中一位天真、善良、美丽的女孩,在残酷的星际航行与科技规则面前,根本就不被当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生命的人来看待,而只是一个打破方程式平衡的“X”,最终无辜被杀死了*克拉克:《冷酷的方程式》,李德明译,参见《世界经典科幻小说全集》(第十一卷),呼和浩特: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133页。。“人性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科技这座冷酷的墙”,刘慈欣如是说*王瑶:《我依然想写出能让自己激动的科幻小说——作家刘慈欣访谈录》,《文艺研究》,2015年第12期。。《三体》也多次出现类似的情形,例如三体人不会撒谎,他们心中的所有想法都通过电波的形式被对方接收,相互间思维是透明的;也就是说参照于地球人,他们都很诚实,但是三体社会很多规章制度在地球人看来却非常缺乏人性,类似于地球人原始社会的状态,下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监听员从噩梦中醒来,看到刚刚升起的巨月把一束冷光投进小窗。他看着窗外寒冷的大地。开始回顾自己孤独的一生。现在,他已经活了六十万个三体时,三体人的寿命一般在七十至八十万个三体时,其实大部分人早在这之前就失去了工作能力,这时他们就会被强制脱水,脱水后的干纤维体被付之一炬,三体社会是不养闲人的。(《三体》第一部264页)
在三体社会,不能劳动的人被视为社会的累赘,要被处死。而且,三体人思维的透明特性并没有使他们摆脱刘慈欣所设定的“猜疑链”的控制,三体人对宇宙中离他们最近的智慧邻居地球人充满敌视与恶意,妄图占领太阳系,灭绝人类。
远比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先进得多的宇宙银河系猎户旋臂上某恒星文明有一位专门负责查看外星文明坐标数据的人,叫做歌者,他经常使用各种地球人和三体人尚未掌握也想象不到的技术清除具有潜在威胁的宇宙智慧文明。有一天他发现了三体文明的星系坐标,正准备用一个叫质量点的武器消灭掉三体星系,却发现三体星系被其他先进宇宙文明清理掉了,“歌者从种子仓库取出一个质量点,然后把目光投向坐标所指的星星……歌者用力场触角握住质量点,准备弹出,但当他看到那个位置时……三颗星星少了一颗,有一片白色的星尘,像深渊鲸的排泄物。已经被清理过了,清理过了就算了,歌者把质量点放回仓库。真够快的”*刘慈欣:《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第389页,第394页,第164页。。不过歌者很快在已经被毁灭的三体星系附近发现了太阳系文明,歌者判断太阳系文明比三体文明更具威胁之后,没有用质量点去消灭太阳系文明,而是向太阳系甩出了一张二向箔,一种威力更强大、更无法防御的武器,“歌声中,歌者用力场触角拿起二向箔,漫不经心地把它掷向弹星者”,宇宙中的先进文明杀死落后文明,就像一位行人不经意间踩死一只蚂蚁,或者是一时心血来潮用弹弓射杀一只小鸟,文明与文明之间竟然没有任何道义可讲、公理可循,科技与道德之间隔着深不可测、宽不可及的鸿沟。
第二点,对于宇宙智慧生命来说,生存永远是本能的、第一位的;而道德和人性则是非本能的、第二位的。相对于三体社会,同时期的人类社会在社会制度、民主自由等不少方面优于对方,但是在大灾与浩劫面前,求生的本能依然完全淹没了人类的道德、良知和伦理。正如《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所描述,地球人几乎所有的太空飞船被三体人的水滴形飞船歼灭后,仅有的五艘飞船组成了星舰地球,奔向茫茫宇宙寻找可以栖身的恒星系,但是所需的燃料和配件不够五艘飞船都抵达目的地,于是相互间不约而同地自相残杀起来。而且这并不是个例,类似的情形在《三体》三部曲中比比皆是。在三体人的智能机器人“智子”和先进飞行器“水滴”控制地球之后,为了能使自己和后代存活下来,竟然有十亿人提交申请要求加入地球治安军——一支三体人控制的傀儡部队。最后五百万人如愿以偿加入地球治安军,随后他们在历次行动中为虎作伥,驱赶和屠杀自己的人类同胞。而等到三体殖民舰队逃离太阳系后,幸存的地球人又对地球治安军成员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即使地球治安军客观上也对人类文明的自保有着积极的意义,“大部分国家都恢复了死刑”,“五年中,不断有大批的前治安军成员被处决,而对此欢呼雀跃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初在治安军报名中的落选者”。为了应对地外智慧文明注定将要对地球进行的黑暗森林打击,地球人在太空建立了规模庞大的打击预警系统,可是在一次误报事件中,许多太空穿梭机不顾别人的死活,竟然在停泊区强行起飞,将周边等待登机的乘客烧成火球。
同样,小说中的那一代三体人,在经历了将近二百轮三体文明毁灭之后,有幸发展到比地球文明更先进的阶段,拥有了远超地球人的先进科技和物质文明。但在随时面临毁灭的命运前,三体人也将生存放在了第一位,起先他们计划成功移民地球后,将地球人灭绝,或者禁止地球人生育,让地球人自行消亡;后来在与地球人进行全面、大规模信息交流后,三体人虽然放弃了灭绝人类计划,但还是要殖民地球,且只允许地球人在大洋洲一洲之隅生息繁衍。地球人在地球治安军的枪炮刀剑威逼下被迫从各大洲迁往大洋洲,这场景堪称一幅未来版的巴丹死亡行军图,很多人死于途中,更多人流离失所,最后四十多亿人拥挤在生态环境非常脆弱的澳大利亚,困顿如当年美洲保留地里的印第安人。然而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三体人还禁止生活在澳洲保留地的人类使用现代农业设备和技术,例如建立农业工厂生产人工合成食品。其结果只能是人类自相残杀,现代文明、伦理道德被淹没于血泊之中,“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希望你们能吃到粮食,而不是被粮食吃掉”*刘慈欣:《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第170页,第13页。。
正如历史寓言故事“魔法师之死”的结尾所描写,“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这段话用来形容小说结尾被二维化的太阳系也是完全合适的。生存是文明发展的第一要求,扩张是文明发展的根本属性,为了争夺一块土地的控制权,小到占领一座城堡大到控制一个恒星,地球高级文明对地球低级文明从来没有任何道义可言,只有刀光剑影;同样,宇宙高等文明对于宇宙低等文明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争夺地球上宝贵且有限的生存空间和自然资源,人类可以做出无数远远突破自身道德底线的事情,诸如相互屠城灭族、把征服者变为奴隶、强制改变宗教信仰,真是史不绝书;为了争夺宇宙中宝贵且有限的生存空间和自然资源,宇宙人也无数次做出了远远突破自身道德底线的事情,什么屠星灭族、禁止生育、异星人集中营与保留地等等,真是罄竹难书。总之,无论是在人类文明内部,还是在宇宙文明之间,单纯只讲“爱”只言“和”,都是虚无缥缈、抽象化的道德和道义奢谈。
在《三体》所描写的宇宙社会中,善与恶、正与邪,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们之间经常互生互化,所以不能把某个事物、某件事亦或某个人简单定义为善或恶。“非善即恶”法则在《三体》中的宇宙社会里行不通。三体人忍受着三体星系恶劣生存环境的压力,文明被不断毁灭的可怕轮回,我们也不能武断地认为三体人就是恶人,试想人类在此环境下又会如何呢?现代人类社会有一套完善的道德规约,都懂得羞耻二字。可是在得知人类太空舰队几乎损失殆尽,击败三体入侵舰队无望后,市区中心广场上多达十万人进行超级性派对的场景却也是莫大的讽刺。
正如《悲惨世界》中的平民市长冉·阿让和反动政府密探沙威,《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雷尔,《水浒传》中的林冲、杨志和潘金莲,《三体》中的叶文洁、伊文斯、维德、史强、罗辑、程心等人,也不能笼统地用好人或坏人去框定。叶文洁出生在建国初年,经历了包括文革等多次政治运动,在批斗大会上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打死,内心逐渐汇聚的反人类、反社会的思想细流使她明知会陷人类于灾难,却决然向三体人发出回信,企图借三体人来改造人类社会。当她得知三体社会与人类社会一样,也存在着各种弊端与恶行,她幡然醒悟,努力设法去补救自己的过失。作为时代悲剧的产物,叶文洁等人无法用善恶去框定。史强,小说中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为人粗鲁,目无法纪。作为一名警察,很多方面他是不合格的,他曾经刑讯逼供使犯罪嫌疑人致残,在劫持人质事件中擅自行动,致使一家三口死于绑架者枪下,还和黑社会关系密切,挑唆一帮人去攻击另一帮人,最后被公安局停职审查。但就是这位所谓的害群之马,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提出用超强纳米材料细丝作为武器,在巴拿马运河上执行古筝行动攻击伊文斯的审判日号巨轮,消灭地球三体组织的大本营。后来在围捕叶文洁等另一股温和派地球三体势力时,史强又危急之中果断出手,冒着核沾染的危险,把对方手中的微型核武器击成碎块使其无法起爆。史强最终赢得了行星防御理事会中方代表常伟思将军和各国代表的掌声,也和原本十分厌恶他的中国著名纳米材料科学家汪淼成为莫逆之交。手中掌握太阳系和三体星系两个宇宙智慧文明生杀大权的第一任执剑人罗辑,原是一位用情不专、玩世不恭的大学教员,过着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日子,在各种势力的逼迫下,在生离死别的磨难中,却逐渐转变成一位无私无欲,唯以守护地球为己任的贤人圣者。美国石油巨富之子伊文斯,年轻时为了拯救濒临灭绝的中华西北褐燕,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定居在西北地区的偏僻山里,尽其所有为当地义务植树造林,为迁徙的褐燕种群提供生息繁衍之地。叶文洁碰见他和他交谈后,引用《纪念白求恩》中的话由衷感叹他是一个高尚的、纯粹的、有道德的、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正义且有抱负,崇尚物种共产主义的热血青年,后来对人类的态度由失望转向绝望,由帮扶转为敌视,由拯救变为灭绝,他要借三体人之手将他眼中邪恶的人类完全灭绝。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局长托马斯·维德,办事独断专行,有着极强的权利欲,向来以玩赏他人的绝望与痛苦为乐事。为达到个人目的他毒杀同僚,为当选人类第二任执剑人枪杀潜在竞争对手程心,为拯救人类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地球人与三体人同归于尽,但他却是人类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极端理智者的代表人物,正是他,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宣布光速飞船的研究为非法后,继续暗地里研究光速飞船,让地球人拥有了向宇宙逃生的实用工具。他宣扬兽性比人性更重要,维德在小说中曾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刘慈欣:《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第382页。。最终,正是出于内心残存的人性,在仅仅制造出一艘光速飞船的情形下,维德却遵守了对程心的承诺,让拥护和忠于他的人们放下武器,交还星环城给联合国,对光速飞船的研究彻底终结,并且后来在太阳系联邦法庭审判中被判处死刑。维德之死,表明兽性败于人性的同时,理智也败于感性,断送了地球人外太空逃生和移民的最后希望。
道义与私利、善良与邪恶、秩序与乱世、社会与科技之间的界限,既然不是泾渭分明,那么必然就会彼此交织交融、互生互化,在克服自身缺陷的基础上实现超越与升华。道德观念不仅仅在人类世界随着社会的发展可以不断改变完善,刘慈欣相信外星人和人类一样,也会自我完善、自我发展,并且人类和外星人也是可以相互影响、取长补短的。下面这段描述就体现了三体人自我重新审视与接受新事物的态度。
地球文明对三体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一点上三体人可没有撒谎。自第一个智子到达地球后,大量涌入的人类文化使三体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类的部分价值观得到认同:发现了为应对乱纪元的灾难而产生的极权体制对科学的阻碍,思想自由得到鼓励,个体的价值得到尊重……(《三体》第三部148页)
人类社会也如此,在与三体人形成了相互威慑后,恰似当年美苏争霸时期的战略核平衡,地球人和三体人相安无事。受心智上处于优势地位的地球人影响,三体人在文学艺术等方面长期压抑的潜力与才能被释放出来,技术的发展也由匀速发展转变为爆炸式的加速模式;技术上处于劣势的人类也短时间内从三体人手中得到海量技术援助和知识信息,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让地球科学界一时手足无措。
小说中天文学者关一帆对程心说宇宙曾经是十一维的,由于在宇宙黑暗森林法则操控下不同层次的宇宙文明之间频繁进行降维打击,原本的十一维宇宙变成了现在的三维宇宙,甚至以后还会坍塌为二维宇宙和一维宇宙。宇宙中的各种智慧文明,无论先进与否,都相互征战不息,可以说,宇宙的历史就是一部降维的历史。以和为贵的道德观念在宇宙文明世界之间无法形成共识,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法则大行其道,但是却没有最后的赢家。《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最后宇宙大爆炸或者说在宇宙级别上的生命与文明大轮回的情节,实际上带有一种辞旧迎新的寓意:宇宙中的各种文明之间猜疑不断,相互攻伐杀戮,最后让大家醒悟,如果不能促成相互间的妥协、包容与共处,“一切重新开始”何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并且,脱离于大宇宙而存在的各种小宇宙,它们是各个文明毁灭后幸存者的最后家园,承载着新一轮宇宙文明发展的萌芽。
程心和关一帆相信,其他的小宇宙,那些响应回归运动呼吁的小宇宙,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如果新宇宙真的诞生,其中会有许多来自旧宇宙的漂流瓶。可以相信,相当一部分漂流瓶中的记忆体里存储的信息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记录了那个文明每一个个体的全部记忆和意识,以及每个个体的全部生物学细节,以至于新宇宙中的文明可以根据这些信息复原那个文明。(《三体》第三部512页)
所以,正如彭文鼎和杨旭珍所言,“刘慈欣在摧毁了既往的审美舒适后所开拓和创建的这茫茫无垠废墟是重生之前的涅槃,也是更换全身衣服前的裸体,是灭世洪水,决绝的毁灭里蕴含着创世的慈悲”*彭文鼎,杨旭珍:《以颠覆为开拓 以摧毁为创建——论〈三体〉》,《名作赏析》,2016年第24期。,《三体》是以悲剧的外衣包裹着一个新生的肉体,对于宇宙的未来,刘慈欣没有绝望、没有幻灭,整个人类也不应自我否定,而是要敢于超越自我,克服自身的缺点,在曲折中前进,以螺旋式上升,永不言败。
如果将人类视阈下的道德标准放在宇宙文明社会共同体这个宏大得多的范围考察,我们所认知与界定的好坏、善恶,正邪很可能会显得可笑、幼稚,甚至逻辑上苍白无力,辩论中不能自圆其说。《三体》对于人性和道德的讨论,恰恰就是将其放在了整个宇宙这个范围内。小说中描述的地球人,三体人以及宇宙中其他智慧文明,他们的“人性”在恶劣的条件下有可能被异化,例如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而变得堕落和邪恶;但是他们的“人性”也会在相互交往、利益的冲突与思想的碰撞中得到升华与同化。这就是《三体》这部科幻小说除了新奇、玄幻的情节和严密、专业的科学知识之外的第三魅力点,即它背后所映射出的人文主义情怀与乐观主义精神。正如刘慈欣所说,“人性并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在变化万端的今天,有人觉得人性好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一样的东西。实际上在现代科技还没出现的时候,人性就一直在变化。像古希腊的人性,和中世纪的人性,根本不一样。”*尹俊国:《大刘的世界——专访科幻作家刘慈欣》,《中国青年》,2015年第19期。“地球往事”三部曲并不是一个黑暗的故事,他留给人类、留给宇宙的结局其实是开放性的、是很美好的。有人说,“他对科技是乐观的,对人性是悲观的。在大刘自己看来,这一切只不过是设定好前提条件后的推理而已,是一种思想游戏。而且,即使笔下满是人性之恶,现实中的他却令人意外地相信,科技可以改善人性的同时消解人的尊严。”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刘慈欣的这句话改自于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名言“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To the time to life,rather than to life in time)”。,小说中的这句话基本上概括了全书的主题基调。岁月造就了文明,时间沉淀出文明,岁月需要文明的指引,没有文明时间就无所谓时间;文明因岁月而兴起,文明随时间而消亡,文明也需要岁月的支持,要用时间去贮存。所以,人类无需为了文明的延续而去扼杀文明本身存在的价值,与其绞尽脑汁给落后文明续命,不如发扬人性的光芒。换一个视角去审视地球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我们会发现地球人类文明的本质从头到尾直到覆灭都没有改变,一直在遵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一野蛮丛林法则,而刘慈欣笔下的宇宙文明何尝不是如此。“科技之强,人性之弱;宇宙之大,人类之小”,是本文给整部小说作的总结。在短片历史故事“魔法师之死”里,东罗马帝国拼死挣扎,但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也终被扑灭,可在君士坦丁堡之外,西罗马帝国的故地上,西方文明仍在延续和发展,熬过黑暗且漫长的欧洲中世纪,准备新的一次蓬发。在短片故事之外,奥斯曼帝国的崛起虽然阻断了原有的东西方贸易,却促发和迫使西欧人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从而几百年后在近东与奥斯曼帝国的最终对决中彻底胜出。小说中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地球人一直在给自己可怜的文明续命,想方设法苟延残喘。而走出地球的银河系人类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文明了,他们的文明却是更加灿烂、更符合人性的人类文明。在二向箔的打击下,太阳系被二维化了,地球旧人类文明彻底消亡,但是却再生出了太空新人类文明。限于篇幅或者其他原因,小说作者只着意描写了地球旧人类的失败,但读者却可以想象得到,那些散落在宇宙其他角落的地球新人类创造了何等辉煌的新文明:那一定是比人类旧居太阳系要壮美百倍的画卷,正如文艺复兴后的现代文明远远胜过了君士坦丁堡里垂死的东罗马帝国的孑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