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发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1930年代,论语派因其强烈的政治性而受到左派作家严厉的批评。在1949年后的文学史叙述中,论语派被贴上了“帮闲文学”的政治标签。到了新时期,研究者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有保留地对林语堂与论语派进行了重新评价,论语派政治和文学倾向的复杂性更多地被认识,然而狭隘的社会学批评的阶级论仍根深蒂固。1990年代以降,论语派研究引进了新理论、新方法,流派的面目逐渐清晰,论语派诸多方面的现代文化特性得到呈现。然而,对狭隘的政治批评矫枉过正,很少见到对该派的政治性进行新的考察和分析,出现了重文化而轻政治的倾向。疏离了政治批评的维度,很容易忽视论语派关键性的特征,难以理清其在1930年代高度政治化的历史语境中与左派、右派、京派之间复杂而又深刻的历史联系。本文借鉴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伊格尔顿、詹姆逊等政治批评的理论和方法,试图更深入、全面地考察论语派作家的政治身份、文学理论和小品文话语三者之间的关系,呈现其在193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与左翼等派别的权力斗争。
伊格尔顿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一书中谈到政治批评:“我用政治的(the political)这个词所指的仅仅是我们把自己的社会生活组织在一起的方式,及其所涉及到的种种权力关系(power relation);在本书中,我从头到尾都在试图表明的就是,现代文学理论的历史乃是我们时代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历史的一部分。”①[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页。伊格尔顿所言的“政治”显然没有局限于我们早已熟悉的社会政治或者说阶级政治,而是强调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的文化政治。文化政治的核心问题是社会文化领域里到处存在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关系也不可避免地渗透到了文学作品的形式中。
社会文化领域的权力斗争通常是在群体与群体之间进行的。不同文化群体之间有着不同的政治和文化身份,身份是社会成员在社会关系中的位置,强调社会归属,不同身份之间存在着支配与反支配、霸权与反霸权的斗争。一种政治身份的人在遭遇压力和危机时,势必要为自己的存在和诉求进行辩护,以认同为核心进行身份塑造和身份确认,从而肯定自我,争取更大的权力。而这是要通过身份叙述来完成的,同时又会被叙述,被叙述或来自同一阵线,或来自对手,或是别的身份的成员。同一阵线的叙述旨在提供支持,而对手的叙述是为了质疑、颠覆和再塑造。
因为面临合法性、合理性的危机和文学场域的权力斗争,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作家的身份问题尖锐地凸显出来。通过对论语派作家政治身份的叙述和被叙述——或者说确认与质疑——的考察和剖析,可以看出论语派作家的政治身份及其与左派作家之间的深刻歧异。一种政治身份的作家的权力主张要通过其文学理论来诠释和证明,并且得到文学创作的支撑。论语派提出了性灵(个性)、闲适、幽默等一整套言志理论,看似消极无为,是否定性的,然而通过文化政治的视角,很容易发现其针对功利主义文学观念的斗争锋芒。在人们的印象中,论语派的文学作品似乎疏离政治。小品文所关联的通常被认为远离政治的日常生活的微观场域,而微观场域依然体现出微观政治的意味。小品文写作尝试运用新的语调、结构、修辞以及文字游戏,改变文章的功利主义成规,强调个人化的感觉、经验,解脱被压制的个体性。这样,小品文的文体隐现意识形态,形式反映思想内容。文化政治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细察和指认文化形式中的社会政治内涵和价值取向,并力图揭示特定文场中复杂的权力关系。
此文对论语派的文化政治研究,从作家政治身份、文学理论和小品文话语进行多层面的综合考察,深入到文本的细节中去。本人要完成的论语派政治性研究包括两个问题:论语派作家的政治身份与论语派小品文的政治意味。此文关注的是前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留待另一篇文章去探讨。
就像传统戏剧的主要角色出场要自报家门一样,一个杂志创刊常有一个发刊词或者类似的东西,以申明自家立场和宗旨。创刊以后,会根据需要在各种形式的编者的话里,进一步阐明、强化或修正刊物的方向,让刊物在特定的场域中处于有利的位置。主要成员也会利用种种机会,在自己的刊物或其他报刊上著文,不断地为刊物和自己说话。就是在刊物停刊以后,主要成员仍会出于不同的目的,继续发言,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刊物的形象和自我形象。
一般情况下如此,在1930年代这个政治斗争和文坛派别斗争空前激烈的时期,一种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刊物出现,更需要编者不断地发言。国民党政府自1928年6月占领北平后,推行训政党治,实行独裁专制。在政治上,异己者或被逮捕或暗杀。在思想文化方面,通过高压政策来进行文化维稳,颁布“出版法”“图书杂志审查办法”等,报刊和图书受到查禁。与苏区红色政权对国民党政府的武装斗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相呼应,左翼文学运动应运而生。“左联”明确把文学看作无产阶级斗争的一翼,对文学的主题和题材等都提出了严格、高标准的限定,并开展与“新月派”“自由人”“第三种人”、“民族主义文学”和“言志派”等的论争,争夺文坛上的领导权和支配权。除了民族主义文学运动中人属于偏向国民党政府的右翼,其他各派都是夹在左右之间的自由主义作家。在这样的形势下,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刊物《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引起了多方关注,成为政治性的问题。伊格尔顿说:“实际上,不必把政治拉进文学理论:就像在南非的体育运动中一样,政治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论语社同人戒条》,1932年9月16日《论语》第1期。如果在英、法、美等发达的有自由主义传统的国家,一个小品文刊物不会引起什么政治性的关注,然而在1930年代处于政治斗争和文坛斗争旋涡中心的上海,“小品文”成了左派、右派、言志派和京派等作家群体为争夺文化权力而进行角逐的场域,就像体育运动在南非一样具有高度的政治性。因此,作为这几本杂志主要成员的林语堂等人利用各种形式,不断地进行政治性表态,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对论语派作家政治身份进行自我叙述。
《论语》创刊伊始,论语派成员就反复声明自己独立的中间性的政治立场,以求得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空间。《论语》创刊号登载《论语社同人戒条》,其中有:一、“不反革命”;三、“不破口骂人”,“要谑而不虐”;四、“不拿别人的钱,不要他人的话”;八、“不主张公道;只谈老实的私见。”*《论语社同人戒条》,1932年9月16日《论语》第1期。第一条“不反革命”指的是不反政府,这是在专制高压下明哲保身的政治表态;第四、第八强调是个人的独立立场;第三、四条表明不偏激的温和的态度。以后编者继续强化这一立场,并不断告示作者遵守戒条。《人间世》办刊仍然坚持这一原则立场,其《投稿约法》第三章声称:“涉及党派政治者不登。”*1934年4月5日《人间世》创刊号。该派成员时常在文章中呼应刊物的立场和态度。大华烈士在《东南风·也有“凡例”》中仿照《论语社同人戒条》,其中第八条为“牵涉政潮捣乱大局者不录”*大华烈士:《东南风》,1933年10月16日《论语》第27期。。
林语堂的办刊方针与《语丝》有承继关系,然而立场和态度又明显有变。林语堂在1930年代依旧倡导独立自主的个性精神,但是明显消退了当年的反抗性和斗争意气。林语堂的变化缘于他参加大革命后的失败感和现实考量。他曾亲身参加过大革命,带着对革命的厌倦到上海参加文学活动,从事“著作生活”。他说过:“自兹以后,我便托身于著作事业。人世间再没有比这事业更为乏味的了。在著作生活中,我不致被学校革除,不与警察发生纠纷。”*《林语堂自传》,《林语堂名著全集》(第7卷),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一般来说,著作生活并不比学校生活更安全,有时反而更危险,这要看以何种立场和态度从事著作。林语堂这样说,其实表明了他对于自己政治态度的预设,那就是在安全的阈值内写作和参加活动。林语堂在《编者后记·论语的格调》中写道:“对于思想文化的荒谬,我们是毫不宽贷的;对于政治,我们可以少谈一点,因为我们不想杀身成仁。而对于个人,即绝对以论事不论人的原则为绳墨。”*《编辑后记——论语的格调》,1932年12月1日《论语》第6期。他还说:“我们相约不谈主义,退而谈谈《论语》。”*林语堂:《蒋介石亦论语派中人》,1932年10月1日《论语》第2期。林语堂所说不谈主义,看似寻常的话语,其实有着强烈的政治指涉性,流露出强烈的意识形态症状,因为暗示了与左右阵营的不同,并与现政府可以相安无事。
林语堂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公开与左翼阵营对立,而是要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关系。当论语派的闲适主义倾向引起了左翼人士的不满和批评时,林语堂才明确地把自己与左翼作家区别开来。他的《有不为斋丛书序》说:“东家是个普罗,西家是个法西,洒家则看不上这些玩意儿,一定要说什么主义,咱只会说是想做人罢。”*语堂:《有不为斋丛书序》,1934年9月1日《论语》第48期。林语堂在《我不敢游杭》中尖锐讽刺左翼作家,说他不敢去游杭州,是因为怕共产党,“所谓共产党,不是穿草鞋带破笠拿枪杆杀人的共产党,乃是文绉绉吃西洋点心而一样雄赳赳拿笔杆杀人的革命文人。”他举出一两年来被骂的五条“大罪”,前三条都是与左翼作家有关的。第一条是,《论语》提倡幽默。第二条是,“由《人间世》提倡小品文,不合登了人家两首打油诗,又不合误用‘闲适’二字翻译familiar style(娓语笔调)。”第三条为,“翻印古书,提倡性灵。”*语堂:《我不敢游杭》,1935年5月1日《论语》第64期。几乎要破口骂人,有违《论语》的“戒条”。
1934年9月,林语堂发表《四十自叙》明志:“生来原喜老百姓,偏憎人家说普罗。人亦要做钱亦爱,踯躅街头说隐居。立志出身扬耶道,误得中奥废半途。尼谿尚难樊笼我,何况西洋马克斯。出入耶孔道缘浅,惟学孟丹我先师。”*林语堂:《四十自叙》,1934年9月16日《论语》第49期。后来《无所不谈合集》重刊此诗,作者新加了序言,其中有云:“‘孟丹’即法国Montaigne,以小品论文胜。此人似王仲任。《论衡》一书亦非儒亦非老,所言皆个人见地,与孟丹相同。孟丹所以可传不朽者以此。大概文主性灵之作家皆系如此,即‘制(掣)绦啮笼’还我自由之意。故乐于提倡袁中郎,《论语》半月刊所作文章,提倡袁中郎的很多。”*林语堂:《〈四十自寿诗〉序》,《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第269页。《论语》“群言堂”一栏曾以“论语何不停刊?”为题刊登读者来信,陶亢德在回复中说:“左派说论语以笑麻醉大众的觉醒意识,右派说论语以笑消沉民族意识。”“打倒帝国主义,三民主义吾党所宗那样的党歌,论语是不唱的——这当然不是论语反革命看不起党,乃是唱打倒帝国主义的另有专使,不必我们越俎代庖。我们仍只要聚好友几人,作密室闲谈,全无道学气味,而所谈未尝不嬉笑怒骂。”*徐敬耔:《论语何不停刊?》,1934年9月16日《论语》第49期。不论是林语堂,还是陶亢德,他们都给自己塑造了疏远现实政治斗争的、走中间道路的自由主义身份。
林语堂说:“我们无心隐居,而迫成隐士。”*林语堂:《创刊缘起》,《论语》创刊号。郁达夫说过:“周作人常喜引外国人所说的隐士和叛逆者混处在一道的话,来作解嘲;这话在周作人身上原用得着,在林语堂身上,尤其是用得着。”*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隐士”只是一种消极的现实态度的隐喻,并非不渉及政治。在一定的意义上林语堂与周作人同是“隐士”,但二者之间的表现还是有较大的不同的。周作人由于对社会现实的深度失望,像住在圆塔里关心人类命运的蒙田一样,与现实保持距离,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对现实问题直接发言,转而从思想文化的角度来观察和关联;林语堂则积极地在安全的范围内抨击现实,在一系列文章里仍然保持对现实政治的高度关注,并且积极、勇敢地参加了一些影响较大的政治活动。
林语堂是关心政治的,也常发表政治性的言论,甚至有时还表现得十分尖锐。1930年代的林语堂发表了为数不少的杂文,内容涉及民主法治、爱国救亡、官场腐败、民生疾苦、民众教育、文化批评等方面。他批评的锋芒既指向南京政府,又指向左派。
尽管林语堂对政治问题有着广泛的关心,然而最关注的还是民权的保障,特别是言论自由的问题。他在《又来宪法》一文中强调:“须知宪法的第一要义,在于保障民权。民权自何而来,非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凡谈民治之人,需认清民权有二种。一种是积极的,如选举、复决、罢免等。一种是消极的,即人民生命财产、言论结社出版自由之保障。中国今日所需要的,非积极的而系消极的民权。”*林语堂:《又来宪法》,1933年1月1日《论语》第8期。他所说的“消极的民权”近于以赛亚·伯林所说的“消极自由”,是在现代民主社会里公民最低限度的自由,是一种不经过殊死搏斗而不会放弃的自由。他指斥道:“中国有宪法保障人权,却无人来保障宪法。因此,在中国人权保障之最有效方法为‘各人自扫门前雪’一句格言,载在黄帝宪法第十三条。只要谨守此条宪法,可保年高德劭,子孙盈门。”*语(林语堂):《不要见怪李笠翁》,1933年7月1日《论语》第20期。国难方殷,作者表现出少见的愤激,强烈抨击言禁,反对暴政:“今动辄禁止言论,是驱全国国民使之自居于非国民地位,以莫谈国事相戒,母戒子者以此,兄戒弟者以此,契友相戒者以此,而谓以此举国相戒莫谈国事之国民可以‘共赴’什么‘国难’,其谁信之?故曰禁止言论自由之政策,是政府自杀之政策也。呜呼痛哉!”*林语堂:《国事亟矣》,1935年12月16日《论语》第78期。林语堂始终不渝地批判专制统治,呼吁民主自由。1936年去国赴美之前,他对当局提出警告:“在国家最危急之际,不许人讲政治,使人民与政府共同自由讨论国事,自然益增加吾心中之害怕,认为这是取亡之兆。因为一个国决不是政府所单独救得起来的。”并呼吁:“除去直接叛变政府推翻政府之论调外,言论应该开放些,自由些,民权应当尊重些。这也是我不谈政治而终于谈政治之一句赠言。”*林语堂:《临别赠言》,1936年9月16日《宇宙风》第25期。即便身在大洋彼岸,林氏也念念不忘国内的民主自由问题。
上述批评时政的文章表现出了林语堂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勇气;不仅如此,他还参加了一些重要的政治活动。如参与发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与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一起联名发表了《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等。
林氏也时时感到现实的威胁,这使得处世精明的他不会去冒险地在抗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论语派成员周劭回忆道:“其时国民党政府于签订《淞沪停战协定》之后,对言路较为宽松,但不久逆施白色恐怖。杨杏佛、史量才等民主人士相继被暗杀,林语堂也害怕受祸,乃退居第二线,由邹韬奋荐举在《生活》周刊任过编辑的陶亢德任《论语》编辑。”*周劭:《午夜高楼——〈宇宙风〉萃编·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1933年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领导成员之一杨杏佛被暗杀身亡。这些无疑给林语堂心理留下了阴影。林氏之女林太乙回忆道:“我记得杨杏佛被杀之后,父亲有两个星期没有出门,而在我们的门口总有两三个人站着。”*林太乙:《林语堂传》,《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9卷),第81页。
其实,不管怎么反抗,林语堂等论语派作家对现政权是基本认可的。据周劭说,林语堂1936年夏举家赴美,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当上南京政府的立法委员,于是愤而出国。他曾参与过蔡元培、宋庆龄等发起的民权保障同盟,编辑过《论语》,给国民党政府增添过不少麻烦,所以坐失了这个“无所事事而坐领高俸的高官”*[美]费正清主编、章建刚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第二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页。。想当立法委员虽然出于个人利益考量,但表明他对南京政府抱有希望;结果没有成功,也说明他的现实表现不能使国民党当局满意。
《剑桥中华民国史》在谈到南京政府的意识形态控制时说:“这个国民党政权在本质上是矛盾的:它时而专横暴虐,时而又虚弱妥协。在独裁的外观之下,其权力很大程度上来自对一支占优势的军事力量的控制。结果,只要在国军或警察影响所及范围之内,任何威胁到其权力或批评其政策的个人或团体,便都遭到了暴力镇压。”④[美]费正清主编、章建刚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第二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页。政权的矛盾给了林语堂这样中间派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提供了一定的言论空间,林语堂的言论有时很尖锐,有可能让统治者很讨厌,但对统治者基本上是不构成威胁的,所以他始终在安全的阈值之内。
当年追随鲁迅的左翼作家唐弢晚年作《林语堂论》,以学术的眼光重新打量林语堂,得出了新的结论:“我觉得从林语堂身上找不出一点中庸主义的东西。他有正义感,比一切文人更强烈的正义感:他敢于公开称颂孙夫人宋庆龄,敢于加入民权保障同盟,敢于到法西斯德国驻沪领事馆提抗议书、敢于让《论语》出‘萧伯纳专号’,敢于写《中国没有民治》《等因抵抗歌》……等文章,难道这是中庸主义吗?当然不是。”*唐弢:《林语堂论》,《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7期。远离了当年文坛斗争的语境,唐弢的话是可信的。
在论语派主要成员中,林语堂、姚颖和老向的散文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密切,写作态度严肃。姚颖小品集《京话》大都是讽刺性的时政评论,婉而多讽,也不乏尖锐辛辣之处,偶尔露出酸刻之笔。林语堂赞其“谑而不虐”,所以“当时南京要人也欣赏她谈言微中的风格”*林语堂:《姚颖女士说大暑养生》,《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第293页。。姚文尽管时时流露出讽刺的锋芒,作者显然是从国家体制的内部来批评的。这一点与左翼作家截然不同。然而,她又有意强调与右翼文人的不同。老向的乡村小品里是看不出多少幽默的。作者服务于河北定县的“平教会”,其小品集《黄土泥》大体上以一个“平教”工作者的眼光,大量叙写农村,反映农村现实中的“愚、穷、弱、私”问题。作者走的是一种“教育救国”的改良主义道路,是启蒙主义走向民间的社会实践。他反映民生疾苦,可以说是怨而不怒式的。
唐弢在《林语堂论》中,一方面肯定林氏强烈的正义感和勇气,另一方面又指出他十分顽固,攻击左翼文学和马克思主义。林语堂发表有多篇文章,攻击左翼文学。关于林氏对左派的攻击,将在下文中论及。
《论语》创刊之初,并非以与左派对立或挑战的姿态出现的,它为自己确立的是“左”“右”都不得罪的中间路线。《论语》第八期刊出的《我们的态度》写道:“《论语》半月刊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我们不是攻击任何对象,只希望大家头脑清醒一点罢了。”《论语》既刊发大量没有多少意义的幽默之作,又在“半月要闻”“雨花”“群言堂”“补白”和地方通讯等栏目中发表尖锐的讽刺文字。然而,这种立场仍然问题很大。一方面,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开始,日本逐步加快侵华步伐,占领东北,觊觎华北,而国民党政府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妥协退让;另一方面,国民党政府面对国内乱局,推行专制主义政策,加强对政治异己力量的打压。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论语派提倡幽默、闲适的小品文显得大不合时宜,实质性地构成了与左派、右派的冲突,因而招来多方诟病。
论语派杂志的编者利用自身的平台发言为自己辩护,并进行回击。其他论语派成员也积极配合,以自己的发言表示支持。国难当头,却提倡幽默、闲适的小品文,难免予人以误国的口实。简又文在《我的朋友林语堂》中说:“语堂是一个真正的,忠实的,和热烈的爱国者……他爱国的立场并非某某党的,其爱国的方式也不是××党的……语堂之爱国,是站在一介平民的立场,而施用一介书生,或一个学者的方式。”*大华烈士(简又文):《我的朋友林语堂》,1936年8月5日《逸经》第11期。这里是强调林语堂中间派独立的爱国立场。针对人们常常指责林语堂政治态度消极,同样可以归入论语派的郁达夫为他进行了辩解:“林语堂生性憨直,浑朴天真,假令在美国,不但在文学上可以成功,就是从事事业,也可以睥睨一世,气吞小罗斯福之流……至于近来的耽溺风雅,提倡性灵,亦是时事使然,或可视为消极的反抗,有意的孤行。”*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鲁迅指斥过林语堂“帮闲”,郁达夫则肯定林氏的个人品质和才能,强调林语堂的现实态度是“消极的反抗”。
《论语》的倾向不得国民党右派方面的喜欢,甚至还可以说讨厌,但并没有触碰当局的底线。右派方面批评论语派的文章则很少见,不过还是可以找出几篇的。漠野《论小品文杂志》从民族主义文学立场,攻击《论语》《千秋》《人间世》《太白》等小品文杂志,说幽默文章是“侵蚀民族性的烈性毒品”*漠野:《论小品文杂志》,1934年10月《华北月刊》第2卷第3期。。《新中国》杂志刊发鲁等《反幽默斋随笔》发表五则短篇杂文,前四篇为署名“鲁”的作者所作攻击幽默文学的文字。其中,《(二)幽默误国论》说无论左翼作家,还是幽默作家,“均影响青年,使之坠落,令其消沉”,还说什么“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妖氛不清,国难不已”*鲁等:《反幽默斋随笔》,1934年4月《新中国》第1卷第5期。。这些右派分子肆口谩骂的拙劣文字只是表明了极端的态度,不具有很大程度上的代表性,也难构成对论语派的直接威胁。
批评论语派的不仅有“左”“右”两派,主张严肃、高雅文学的京派作家也表现出了严厉的态度。沈从文批评《论语》和《人间世》的“游戏”色彩*沈从文:《谈谈上海的刊物》,《沈从文全集》(17),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0-93页。。京派批评家朱光潜针对晚明小品热的泛滥,批评少数人把个人的特殊趣味加以鼓吹宣传,使它成为弥漫一世的风气*朱光潜:《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给〈天地人〉编辑徐先生》,《朱光潜全集》(第3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28页。。沈、朱二人主要反对论语派的文学观念,担心论语派所代表的文学倾向进一步蔓延。
在对论语派的批评和攻击中,阵容最大、火力最强、持续时间最长的来自以鲁迅为代表的左派作家。林语堂一开始并没有想要与左派作家对立,《论语》上发表他们的文章不少。与此同时,鲁迅等左派作家对林语堂和他的杂志也抱着团结、争取的态度,所以他们愿意把文章交给《论语》社。不过,论语派的文学倾向从根本上是与左翼作家对立的,否定文学作为批判武器的艺术的合理性,不免遭到批评。林语堂却不是轻易让人的,他进行了防守反击。于是双方积怨越来越多,矛盾也随之加深。
鲁迅等左翼作家进行社会学的政治批评,考察和分析论语派理论和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身份政治。鲁迅在发表于1933年3月的《从讽刺到幽默》中,指出幽默出现的社会心理:“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又提醒道:“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向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鲁迅:《从讽刺到幽默》,《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47页。既提出幽默水土不服,不合时宜,又告诫幽默没有前途。他又指幽默泛滥和发生蜕变:“幽默和小品的开初,人们何尝有贰话。然而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幽默那有这许多,于是幽默就是滑稽,滑稽就是说笑话,说笑话就是讽刺,讽刺就是谩骂。油腔滑调,幽默也;‘天朗气清’,小品也。”*鲁迅:《一思而行》,《鲁迅全集》(第5卷),第499页。1933年9月,鲁迅发表《“论语一年”》,公开表明自己不喜欢《论语》,明确反对《论语》所提倡的“幽默”,断言“幽默”在中国是不会有的*鲁迅:《“论语一年”——借此又谈萧伯纳》,《鲁迅全集》(第4卷),第585页。。
阿英在《林语堂小品序》中提出,在一个社会变革期里,由于黑暗现实的压迫,文学家大致有三种道路可走:“一种是‘打硬仗主义’,对着黑暗的现实迎头痛击,不把任何危险放在心头。”鲁迅为这一派的代表;第二种是在现实面前沉默的“逃避主义”,周作人是此派的典型;“第三种,就是‘幽默主义’了。这些作家,打硬仗既没有这样的勇敢,实行逃避又心所不甘,讽刺未免露骨,说无意思的笑话会感到无聊,其结果,就走向了‘幽默’一途。此种文学的流行,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阿英编校:《现代十六家小品》,上海:光明书局,1935年版,第465-466页。这第三种自然是说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了。阿英与鲁迅、胡风等左翼作家一样,采取的策略是强调提倡幽默的作家在现实面前表现出的迫不得已和软弱。鲁迅和阿英的阐释体现出一种话语支配权。他们通过阐释,指出论语派在政治上所表现出的消极性,置之于不利的地位,预断其黯淡的前途。
左翼作家进一步对论语派的政治身份进行定性,指其为统治者“帮闲”或当“清客”,判定他们固守的“个性”,是脱离现实、落后消极、缺乏道义感的。鲁迅在《二丑艺术》中把林语堂等论语派作家视为“二丑”式的帮闲文人,说道:“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这“末一手”指的就是帮闲文人为给自己留后路的遮掩自己的伎俩*鲁迅:《二丑艺术》,《鲁迅全集》(第5卷),第208页。。鲁迅《帮闲法发微》进一步说:“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譬如一件要紧的事,由于帮闲者们的插科打诨,人们就一笑了之。另外,报刊登载一些无聊的文章,读者常读不免麻痹,不再关心严肃的世事了*鲁迅:《帮闲法发隐》,《鲁迅全集》(第5卷),第289页。。茅盾分析道:“一个时代的‘小品文’也有以自我为中心,个人笔调,性灵,闲适为主的,但这只说明了‘小品文’有时被弄成了畸形”。“把‘小品文’的这种畸形认为天经地义的人……总自信他之所以如此这般主张者,因为他尊重自己的性灵,——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纯粹的‘自由意志’。后来,‘自由意志’的肥皂泡一经戳破,原来倒是几根无形的环境的线在那里牵弄,主观超然的性灵客观上不过是清客身份。”*茅盾:《小品文和气运》,《小品文和漫画》(陈望道编),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版,第1页。鲁迅与茅盾都指林语堂等论语派作家为统治者“帮闲”,鲁迅意在揭发动机,而茅盾则说客观效果。
自由主义主张理性指导下的社会改革,不赞成社会革命。在这一点上,林语堂与胡适是相近的。周作人则是从文化、道义上不认同现政权,而又无可奈何,于是选择了退避。按照自由主义思想,社会改革是在现行政权体制下进行,这与左翼作家致力于推翻政府迥乎不同。这是鲁迅、茅盾把林语堂等自由主义作家归入帮闲者行列的原因。
1933年6月,鲁迅发表《小品文的危机》,提出左翼对小品文的总体意见。文章先指责闲适的小品文:“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强调“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作为文学上“小摆设”的小品文的危害性。他指责对方小品文“陈旧”“落后”:“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与闲适的小品文针锋相对,鲁迅提出了左派的小品文主张:“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卷),第591-593页。“二丑”是对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言志派作家政治人格的刻画,“小摆设”是对言志派小品文的刻画,指涉言志派作家的政治身份,这两个漫画式的杂文形象表现出了对言志派彻底的否定和强烈的憎恶。小摆设与匕首投枪、二丑与战士相对举,强调了左派与言志派作家政治身份和政治人格的迥乎有别。
1932年9月,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与其弟子沈启无编《近代散文抄》出版,引发了声势浩大的晚明小品热。林语堂大赞并翻印晚明小品,并用改造过的传统概念重新包装其表现主义文论,现实的指向性和批判性愈加突出。言志派南北联袂的现象引起了鲁迅等左翼作家的敏感和注意,只是左翼阵营还没有全线出击。而言志派与左派冲突的大爆发肇端于1934年4月《人间世》创刊。
林语堂多次谈到论语派与左翼矛盾升级的缘由,都提及《人间世》的创刊。林语堂说:“人间世出版,动起杭育杭育派的方巾气,七手八脚,乱吹乱擂,却丝毫没有打动了人间世。……人间世之错何在,吾知之矣。用仿宋字太古雅。这在方巾气的批评家,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案。”*林语堂:《方巾气研究》,《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4卷),第173页。林语堂在《我与人间世(人间世编辑)》中说:“我办人间世与办论语动机相同,因为那时无人办小品文刊物,所以办了。后来小品文刊物多了,我也不知怎样,忽然得了风雅的罪名了,自己莫名其妙。大概因为第一期登了周作人的照片,普罗看见甚不高兴罢了。由是两首打油诗也不许人做,这是一九三四年文坛值得记忆的一件事,可以代表时人之态度。”*林语堂:《我与人间世(人间世编辑)》,1935年2月2日《人言周刊》第2卷第1期。这两篇文章都一致把《人间世》出版视为双方矛盾升级的标志性事件。
1934年4月5日,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间世》创刊。创刊号上列出特约撰稿人四十九人,皆知名作家和学者,其中周作人的几个弟子俞平伯、废名、沈启无、江绍原皆赫然在列。《人间世》发刊词明确提出:“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刊前发表了周作人《五秩自寿诗》手迹,并配以作者的大幅照片。埜容(廖沫沙)在4月14日的《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人间何世?》一文,率先对《人间世》和周作人的自寿诗发动攻击。《人间世》提倡小品文,在取材上标榜“宇宙之大,苍蝇之微”,埜容说在创刊号中“只见‘苍蝇’,不见‘宇宙’”。
《人间世》创刊给左翼阵营带来了震撼,他们看到林语堂麾下的论语派与言志派的精神导师周作人及其弟子会师,南北合流,一下子改变了言志派与左派的力量对比,直接威胁到左翼文学主张的合法性和话语权。唐弢后来在《林语堂论》一文里谈到胡风《林语堂论》发表的历史语境时说得明白:“在号称‘杂志年’的一九三四年,林语堂先生继提倡幽默的《论语》之后,又创办了‘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刊物《人间世》,同时还赞扬语录体,大捧袁中郎,所编《开明英语读本》又成为畅销书。从林先生那边说,可谓声势烜赫,名重一时,达到了光辉灿烂的人生的顶点。”*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第313页。
这件事给了鲁迅很大刺激,这从他一年后发表的《“京派”和“海派”》一文中可以看出。在《人间世》发刊后,言志派的影响继续蔓延。在《论语》上还很少见到周作人的名字,而到了《人间世》,周作人被树为大旗,且频繁在该刊上发表文章。鲁迅在《“京派”和“海派”》中讥之为“京海杂烩”的“京海合流”。“京派”与“海派”论争的高潮到1934年3月底已经告一段落,而在一年之后的1935年5月,鲁迅旧事重提,并借题发挥。他关注了两件小事情:“一,是选印明人小品的大权,分给海派来了”,而且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二,是有些新出刊物,真正的老京派打头,真正小海派煞尾了。”*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第313页。前者指1935年出版的由施蛰存编选、周作人题签的《晚明二十家小品》一书;后者指同年2月创刊的《文饭小品》(康嗣群编辑,施蛰存发行)月刊第三期,首篇是周作人的文章,末篇为施蛰存的文章。鲁迅始终对文坛斗争形势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常常及时发现对手新的苗头并施行打击。
鲁迅等的杂文虽然锋利,然而还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不久,左派青年批评家胡风重磅推出长篇论文《林语堂论》。唐弢《林语堂论》这样记述胡文在左翼青年中的反响:“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出版的《文学》第四卷第一号,发表了胡风先生的《林语堂论》,开卷第一篇,大字标题,十分醒目,文学青年竞相告语,议论纷纷。”*胡风:《林语堂论——对于他底发展的一个眺望》,1935年1月1日《文学》第4卷第1号(新年号)。此文并非唐弢所言开卷第一篇,前面还有“文学论坛”一栏的四篇短论。胡风在文中以“个性”问题为重心,把对林语堂的批判提升到新的理论高度:“林氏忘记了文艺复兴中觉醒了的个性,现在已经成了妨碍别的个性发展的存在;林氏以为他底批判者是‘必欲天下人之耳目同一副面孔,天下人之思想同一副模样,而后称快’……而忘记了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们中间赞美个性是怎样一个绝大的‘幽默’,忘记了大多数人底个性之多样的发展只有在争得了一定的前提条件以后。问题是,我们不懂林氏何以会在这个血腥的社会里面找出了来路不明的到处通用的超然的‘个性’。”“这样地成了个性拜物教徒和文学上的泛神论者的林氏,同时爱上了权力意志的尼采和地主庄园诗人的袁中郎,是毫不足怪的。”“由这我们可以明白,这虽是素朴的民主主义(德谟克拉西)底发展,但已经丢掉了向社会的一面,成了独往独来的东西了。”③胡风:《林语堂论——对于他底发展的一个眺望》,1935年1月1日《文学》第4卷第1号(新年号)。此文并非唐弢所言开卷第一篇,前面还有“文学论坛”一栏的四篇短论。胡风运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指责林的“个性”是脱离现实的,是抽象的、过时的、非道义的,他强调大多数人的社会解放。这显然构成了左翼知识分子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思想的根本分歧,一方是马克思主义阶级论的,另一方是个人主义的;一方争取积极自由,另一方固守消极自由。
林语堂、周作人等言志派作家不断地反击左派的话语支配和霸权。林语堂是正面还击,发表《四十自叙》《游杭再记》《做人与做文》《我不敢游杭》《今文八弊》等文章。林语堂的表现主义文论力主个性的自然流露,一再指责左翼文人不诚实。《论语社同人戒条》就提出:“不主张公道;只谈老实的私见”。联系林氏以后的文章不难看出,这里面已经隐含着对左翼作家的批评。林语堂把诚实看作“文德”的首要条件:“文德乃指文人必有的个性,故其第一义是诚,必不愧有我,不愧人之见我真面目,此种文章始有性灵有骨气。”*林语堂:《说文德》,《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第186页。林语堂反对左派功利主义的文学观:“今人言宣传即文学,文学即宣传,名为摩登,实亦等吃冷猪肉者之变相而已。”他把幽默与讽刺对立起来,扬此而抑彼:“载道观念……其在现代,足使人抹杀幽默小品之价值,或贬幽默在讽刺之下。幽默而强其讽刺,必流于寒酸,而失温柔敦厚之旨,这也是幽默文学在中国发展之一种障碍。”*林语堂:《今文八弊》,《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8卷),第118-119页。林语堂的文章频繁出现“载道”“方巾气”“道统”“八股”等传统概念,意在指对手的人和文为“新道学”“新八股”,这些都是“个性”之敌。言志派与左派都采取了同样的文化斗争策略,大量使用文化隐喻修辞来指涉现实。这里所谓隐喻,与一般的语言修辞不同,它们通常是一组二元对立关系,正是在这种关系中,隐含着话语权力的斗争。在这些关键词之下,还会出现子词,它们互相配合,组成一个有序的关系网络,构成一个坚强的堡垒。最典型的是“言志”与“载道”,它们是从中国文化传统中择取的关键词,利用其本身所包涵的声望或负面性,加以改造并赋予新意,并频繁使用,表现出强烈的文化政治倾向。在五四时期,“文以载道”就受到陈独秀、刘半农等人的挞伐,是作为新文化思想现代性和文学现代性的对立面而存在的。
周作人主要是旁敲侧击。他熟悉乃兄的招数,其《关于写文章》一文针对鲁迅《小品文的危机》中“小摆设”的谥号,说道:“那一种不积极而无益于社会者都是‘小摆设’,其有用的呢,没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者称作‘祭器’罢。祭器放在祭坛上,在与祭者看去实在是颇庄严的,不过其祝或诅的功效是别一问题外,祭器这东西到底还是一种摆设,只是大一点罢了。”又说:“我不想写祭器的文学,因为不相信文章是有用的,但是总有愤慨,做文章说话知道不是画符念咒,会有一个霹雳打死妖怪的结果,不过说说也好,聊以出口闷气。”*周作人:《关于写文章》,《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1-462页。这是言志派的精神导师与左派盟主之间的巅峰对决,显示出两派之间深刻的歧异,代表了1930年代两种迥乎不同的新文学传统,可谓双峰并峙,二水分流。
鲁迅批判论语派所提倡的闲适的小品文,胡风批判其脱离现实社会的个性(性灵)。在林语堂、周作人等言志派作家那里,“小品文”与“个性”是紧密相连的,小品文是个人自由的象征。小品文这一文化形式契合了言志派自由主义作家的人生和政治态度,为其表达自我和社会政治、文化理想提供了一种恰切的形式。论语派小品文理论标榜“自我”“闲适”,直接反映作者的思想信念和现实态度。
周作人说:“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周作人:《〈近代散文抄〉序》,《看云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119页。詹姆逊强调“文类”概念与社会历史和意识形态的关系,他说:“就其自然出现的、有力的形式而言,文类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象征的信息,或者用另外的方式说,那种形式本身是一种内在的、固有的意识形态。当此类形式在非常不同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被重新占用和改变时这种信息会持续存在,但在功能方面却必须算作新的形式。”*[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页。“小品文”正是这样的一个饱含着“社会-象征的信息”的文类概念,不管是从中国本土还是外部的渊源上来看,它都积淀了个性解放的文化基因。在中国,“小品文”在晚明成为正式的文类的概念,它是与晚明的思想解放思潮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西方,表现自我一直是16世纪小品文鼻祖蒙田以降小品文的主要传统。对于1930年代为小品文而奋斗的言志派作家来说,它是个性自由和思想自由的象征。对个人自由的捍卫构成了对外来干涉的拒斥,否定了左翼功利主义文学观念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因而与左翼作家对垒。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品文正是因为其自身蕴涵的强烈的政治性而处于风口浪尖上。
言志派与左派的深刻歧异反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由观,我以为,这种不同可以借助于以赛亚·伯林关于积极自由、消极自由的理论加以阐明。
积极自由要求理性的自我导向和自我实现。伯林说:“那些相信自由即理性的自我导向的人们,或早或晚,注定会去考虑如何将这种自由不仅运用于人的内心生活,而且运用于他与他的社会中其他成员的关系。……我希望根据我的理性意志(我的‘真实自我’)的命令生活,但是其他人肯定也是如此。”*[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93页,第195页。这样,有理性的人的联合就构成了按统一意志行事的集体,在统一意志中,个人不免受到某种强制,然而这强制是符合真实自我的,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他是自由的。“自由就是自我主导,是清除阻碍我的意志的障碍,不管这些障碍是什么——自然、我的未被控制的激情、非理性制度、其他人的对立意志或行为等等的抵抗。”⑤[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93页,第195页。周作人、林语堂等言志派作家正是左翼作家所追求的积极自由的障碍,这些作家被视为落伍的个性主义者而受到阻击。胡风正是指责林语堂所要求的自由是脱离现实的,妨碍了争取大多数人个性发展的积极自由。
自由主义的言志派作家则追求消极自由。消极自由要求一个不受审查的最低限度的自由,这是一种舍此就会感到人生无意义,一个人不经过殊死搏斗而不会轻易放弃的自由。柏林在谈到消极自由的观念时说:“政治自由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能够不被别人阻碍地行动的领域。如果别人阻止我做我本来能够做的事,那么我就是不自由的;如果我们不被干涉地行动的领域被别人挤压至某种最小的程度,我便可以说是被强制的,或者说,是处于被奴役状态的。……我说我不能跳离地面十码以上,或者说因为失明而无法阅读,或者说无法理解黑格尔的晦涩的篇章,但如果说就此而言我是被奴役或强制的,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不能像鹰那样飞翔,像鲸那样游泳并不叫不自由。”*[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171页,第183-184页,第217页。后面所举的几个例子是受到自然率等客观条件的限制,不能说是不自由。作为现代社会的公民,民权保障是起码的条件,而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特别看重其中的言论自由,没有自由的言论空间就不能彰显一个知识者的存在价值,甚至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因此会尽最大的力量去抗争。1930年代,作为自由主义作家,他们的思想言论自由受到来自国民党政府和左翼文学团体两个方面的干涉。一个方面是专制的政府,不过总的来说,他们对现政权是耐受的,现政权也能容忍他们的所作所为;另一个方面的干涉来自左派团体,“左联”成立以后,对文学提出了高度政治化的主张,并通过运动的方式扩大自己的影响,争夺文场的领导权,展开对自由主义作家的批评,这让他们感到了现实的压迫。对个人自由的压制不一定来自政府,群众运动也同样可能导致对个人自由的干涉。
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1930年代的林语堂和周作人诸人都有一种无力感。置身于充满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夹在“左”“右”之间,他们找不到施展自己抱负的社会空间。于是,他们告别了五四时期的广泛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和那种凌厉浮躁之气,退而经营“自己的园地”。当这一点都受到挤压时,他们会高度敏感,防守反击。伯林有一段话可以很好地解释周作人、林语堂所表现出的“隐士”的消极的一面。伯林说:“我希望成为我自己的疆域的主人。但是我的疆界漫长而不安全,因此,我缩短这些界线以缩小或消除脆弱的部分。……我就仿佛做出了一个战略性的退却,退回到我的内在城堡——我的理性、我的灵魂、我的‘不朽’自我中,不管是外部自然的盲目力量,还是人类的恶意,都无法靠近。我退回到我自己之中,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安全的。”②[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171页,第183-184页,第217页。
伯林这样评价积极自由的观念:“我试图表明的是,正是‘积极’意义的自由观念,居于民族或社会自我导向要求的核心,也正是这些要求,激活了我们时代那些最有力量的、道德上正义的公众运动。不承认这点,会造成对我们时代的最关键的那些事实与观念的误解。但是在我看来,从原则上可以发现某个单一的公式,借此人的多样的目的就会得到和谐的实现,这样一种信念同样可以证明是荒谬的。”③[英]以赛亚·伯林:《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171页,第183-184页,第217页。伯林是自由主义思想家,自然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来说话的,然而至少这段话前半部分所表明的观点是成立的。我们也可以说,1930年代的左翼作家,接受了国际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强调文学的现实功用,深深地介入了一个民族争取社会解放和民族解放的进程,发起并推动了一个时代最有活力和正义感的文学运动。鲁迅、胡风等左翼作家击中了言志派自由主义作家的要害,具有历史的正当性。事实上,在左翼批评的压力下,论语派也在调整自己的方向,从《论语》到《人间世》《宇宙风》,总体上趋于严肃,这与所受到批评的压力是分不开的。还应该指出,影响是双向的。左翼作家对追求积极自由的代价也很明显。言志派作家的固守仍不失其意义,这是中国源远流长的言志传统在现代的赓续,在很大的程度上保障了中国文学的生态平衡和健康发展,留下了宝贵的思想和文学资源,有助于思考文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