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李宽碑志与唐初政局

2018-04-11 04:06
东岳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高宗贞观

李 军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李宽神道碑》原碑额为《唐故太常卿李公之碑》,2013年出土自位于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国色天香”房地产项目施工工地。《李宽神道碑》出土后,曾有少量的拓片流传于世,笔者就有缘收藏到了其面世之初的拓本。虽然传世文献对李宽的记载甚少,但细读其神道碑,可知其系唐初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①2004年,西北大学长安校区工地所出土了李宽从侄李恫的墓志,可以补证《李宽墓碑》所载的李氏家族世系情况。对于《唐故李府君(恫)之墓志铭并序》的图版及录文情况,见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编,李明、刘呆运主编:《长安高阳原新出隋唐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92-93页。2017年4月,西安市长安区大居安村又出土了李宽之孙李承嘉的墓志。(见《西安晚报》2017年4月20日第1版、第6版)。2016年,权敏最早根据拓片对神道碑的碑文进行了释读,并对碑主的家族世系、碑文撰书者事迹等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②权敏:《新见〈唐太常卿陇西公李宽碑〉考释》,《文博》,2016年第4期,第81-86页。。胡可先、徐焕则在新公布《李宽墓志铭》录文的基础上,对李宽碑志进行了更为系统的研究③胡可先,徐焕:《新出土唐代李宽碑志考论》,《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网络版),2017年8月30日,第1-19页。(DOI: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17.05.111)。总的看来,虽然学者已经对李宽生平事迹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梳理,但对于李宽与武德年间夺嫡政争、唐初西域经略及两京留守制度等重要问题的关系尚未进行深入的探讨。故笔者力图以李宽的生平为主线,通过将李宽碑志与传世文献相结合的方式,探讨碑志所反映的唐初政局④通过对比《李宽神道碑》与《李宽墓志铭》的内容,可知后者除了在家族世系的记载上更为准确外,并无超出前者的具体内容。所以,在本文的探讨过程中,以前者作为核心史料,后者只是起到辅助的作用。本文所引《李宽神道碑》碑文以本人所藏碑文拓片为据,同时参考胡可先、徐焕的录文;所引《李宽墓志铭》则以胡可先、徐焕的录文为据。。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一、李宽家族与隋末及武德政局

据《李宽墓志铭》所载,李宽家族源自鲜卑可频氏,其七世祖在北魏时南下洛阳归附,见魏帝于丙殿,故被赐为丙姓。其后,该家族应定居于滑州*玄宗朝宰相李元纮为李宽之孙。对于李元紘的祖居及现居地,《旧唐书》卷98《李元纮传》载:“李元纮,其先滑州人,世居京兆之万年。”((后晋)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073页)《新唐书》卷126《李元纮传》则载:“李元纮字大纲,其先滑州人,后世占京兆万年,本姓丙氏。”((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18页)。李宽之曾祖为丙虬、祖明、父粲。其中,丙虬的事迹散见于《魏书》卷8《世宗纪》、卷9《肃宗纪》及卷71《淳于诞传》等*(北齐)魏收:《魏书》卷9《肃宗纪》,北京:中书书局,1974年版,第240页;《魏书》卷71《淳于诞传》,第1593页。在《魏书》中,丙虬均被载为邴虬。。对于李宽之祖丙明,《元和姓纂》唯载其终任官为“后周信州总管”*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卷7“丙”姓条,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91年版,第709页。。《李宽墓志铭》则载:“祖明,周信州总管,隆、淅、息、利四州刺史,随豫州刺史、上柱国、龙居县公”,大致可见其历官情况*《李宽墓碑》载丙明曾任“周信州总管、随阆淅息豫五州刺史、上柱国、龙居县公”《李恫墓志》则载:“曾祖明,豫、息、利三州诸军事、三州刺史、益州总管、龙居县开国公。”(《长安高阳原新出隋唐墓志》,第93页)相较而言,《李宽墓志铭》对李明任官的记载应更为准确。。虽然李宽家族并不属于追随宇文泰创建西魏及北周的核心军功集团,但至北周和隋朝,丙明分别出任信州总管和豫州刺史,已经成为关陇集团的重要成员*对于关陇集团的范围变化,可参宋德熹《陈寅恪“关陇集团”学说的新诠释——“西魏北周系”说》,《严耕望先生纪念论文集》,台北:稻乡出版社,1998年版,第239-260页。。

李宽之父李粲见载于两《唐书·李元纮传》《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二》《元和姓纂》等书。隋朝大业年间,丙粲先后出任左屯卫大将军、并州总管等职。隋末群雄并起,隋炀帝以丙粲为庆州道廿四州总管,主要负责在京城长安以西诸郡讨捕盗贼。李粲在李渊率军入关之后,丙粲即率众归附*对于李粲降附李渊的时间,胡可先、徐焕《新出土唐代李宽碑志考论》认为应与其子李宽降附李唐的时间相同,即武德二年。但据《旧唐书》等书所载,从义宁元年(617)十二月,即李渊占领长安的次月开始,李唐已与金城的薛氏集团在关中的扶风、泾州等地激战。武德元年七月,通过浅水原之战,唐军彻底将薛氏击溃,从而平定陇右。所以,李粲以庆州道廿四州归附李渊的时间应在李渊占据长安之初,而不能迟至武德二年。。对此,《李宽神道碑》载:

考粲,随左屯卫大将军、并州总管、庆州道廿四州总管,皇朝宗正卿、左监门大将军、上柱国、应国胡公。应运舒卷,乘机通变。负逸□之材,挺干时之略。鸿渐□望,鹰扬二朝。复遐胄以承家,资茂勋以开国。

因丙粲与高祖存在亲旧关系,且其姓氏犯李昞之讳,故被赐姓为李氏*《旧唐书·李元纮传》,第30、73页;《新唐书·李元纮传》,第4419页;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第709页;《新唐书》卷72上《宰相世系表二》,第2468页。。也正因为如此,《李宽神道碑》及《李宽墓志铭》在记载李宽家族出身于鲜卑可频氏及北魏赐姓丙氏之余,又不得不将其郡望攀附为陇西成纪。为了解决上述矛盾,碑志的作者将其始祖上溯至西汉武帝时期降附于匈奴的骑都尉李陵,力图建立起与李氏的最初联系。入唐后,李粲先后得授宗正卿、左监门卫大将军、上柱国、应国公等职衔,成为高祖的心腹重臣。在武德七年(625)卒后,李粲被谥为胡。《旧唐书·李元纮传》之所以将李粲的谥号误载为“明”,显然是将李粲之父名与李粲之谥号相混淆的缘故。

对于李宽在隋末的任职情况,《李宽神道碑》载:“□在随□,爰初筮仕。任尚衣直长,加奉诚尉。”隋制殿内省统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等六局,各局设置直长四人,正七品,以作为尚局奉御的副贰*(唐)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28《百官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95页。。尚衣局旧名御府局,本属隋门下省,大业三年(607)始分属殿内省,后又改为尚衣局*(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11“殿中省·尚衣直长”条下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26页。。李宽生于开皇六年(586)*据《李宽墓碑》所载,李宽卒于仪风元年(676),享年九十一,故其当生于开皇六年。,如将大业三年视作其步入仕途之始,其时至少也已逾而立之年。据《李宽墓志铭》所载,武德二年(619),李宽“自东都脱身投国家”,先被授予仪同府仪同,“寻除齐王左库真、车骑将军”,成为齐王李元吉帐下重要的军事将领。其后,李宽追随李元吉先后参与了平定王世充、刘黑闼及苑君璋等割据势力的重要战役。

武德七年,李宽因父亲离世而去职,但很快就被夺情而出任齐王府左亲事左别将,并转任左亲事统军。李宽被夺情出仕后,武职事官由正八品下的齐王府左亲事府左别将跃升至正四品下的左亲事府统军*《旧唐书》卷42《职官志一》,第1810页。,充分显示出元吉对他的倚重程度。武德七年之际,建成与世民的政争已日趋白热化。为了与秦王集团相抗衡,建成和元吉“各募壮士,多匿罪人,赏赐之,图行不轨”*(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191“唐高祖武德七年壬戌”条引《高祖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5985页。。所以,李宽此次职位的晋升应属于建成、元吉一方加强己方力量的重要举措。到了武德九年,李宽却突然由齐王府转任位于陕州的河北府统军*唐代的河北府,设置于河南道陕州平陆县。具体考证及相关例证,见张沛《唐折冲府汇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页。。虽然据《武德令》,唐朝初年府兵地方军府的统军亦为正四品下*《旧唐书》卷42《职官志一》,第1793页。,但在玄武门事变之前,建成、元吉与世民双方的争斗已一触即发。在此紧要时刻,元吉显然不太可能外派李宽出任无足轻重的折冲府统军之职,所以李宽前往陕州任职的时间应在政变之后。

玄武门政变结束后,作为胜利方的太宗必然要面对如何处置之前属于敌对势力的建成、元吉僚属的问题。根据《张弼墓志》的记载,武德五年三月之后,张弼被辟为建成东宫的太子通事舍人。虽然其后一度因丁忧去职,但是在玄武门政变之后,作为“前宫寮属”,仍然遵循了“例从降授”的处置原则,被补授右卫仓曹参军*对于《张弼墓志》的录文,可参胡明曌《有关玄武门事变和中外关系的新资料——唐张弼墓志研究》,《文物》,2011年第2期,第70-72页。,品级从正七品下降为正八品下。此外,在玄武门政变前担任太子家令的韦庆嗣,“俄属宫废,出宰华阴”*《唐故交州司马韦君(庆嗣)之墓志铭》,收入西安市长安博物馆编《长安新出墓志》,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49页。。唐制,太子家令为从四品上*《唐六典》卷27“太子家令”条,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97页。,京县令为正五品上,畿县令正六品上,上县令从六品上*《新唐书》卷49下《百官志四下》,第1318页。。华阴属于望县*《新唐书》卷37《地理志一》,第964页。,其县令的品级当与上县县令相当。韦庆嗣由太子家令调任华阴县令,显然是受到了太宗的贬斥。右卫率府亲府队正王大礼更为是因为建成一方的失败,“以宫废去职”*吴刚主编:《全唐文补遗》第3辑《王大礼墓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6年版,第415页。。与此同时,孟宪实通过考察东宫上层属官以及文学官员等群体在贞观朝的仕途情况,指出东宫旧部至少在中高层的状况是根据个人的具体情况来决定的,《张弼墓志》中所谓的“前宫寮属,例从降授”并非适用于所有东宫旧僚的通用原则*孟宪实:《论玄武门事变后对东宫旧部的政策——从〈张弼墓志〉谈起》,《唐研究》第17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220页。。马强、马楚婕则根据齐王旧属李爽之墓志,进一步推测李世民针对建成东宫和齐王僚属采取了不同的处置政策。相对于东宫旧部,世民对齐王僚佐的贬抑是长期的,到了高宗执政时期,这一影响仍没有消除*马强,马楚婕:《关涉唐代重大事件之唐人墓志考述》(上),《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23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7-196页。。而具体到李宽其人,碑志中均特别点出其出任河北府的时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其外任与玄武门政变的关系。虽然其品阶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我们从事后李宽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未得任何升迁来看,其出任地方应可视作李世民对元吉旧部的贬斥行为。贞观九年(635),李宽终由陕州调回长安,改任右卫中郎将。之后,李宽通过军事才能的展现,逐渐步入高层文武官员的行列。由此可见,李世民对于东宫和齐王僚佐均采取了较为现实的态度,主要以对新统治者的忠诚程度及个人才能为考量,并未采取一味长期压制的极端做法。

二、李宽与太宗朝的西域经略

根据《李宽神道碑》所载,可知自贞观十三年至十八年,李宽曾多次参与唐朝针对西域的经略活动。对此,碑文载:

(贞观)十三年,以破吐浑功加□(上)柱国。属高昌负阻,不遵声教。天子申吊伐之威,将军统熊罴之旅。以公为副总管,克定方隅。封上原县开国侯、食邑七百户。十五年,加云麾将军、右卫中郎将。是岁授银青光禄大夫、沙州刺史。

对于神道碑所载贞观十三年(639)李宽击破吐谷浑之事,《李宽墓志铭》载为“十三年,大破浑贼,授上柱国”。由于史书中并未记载到此次战役,所以需将此事置于唐朝与吐谷浑双方关系变化的进程中考察*胡可先,徐焕:《新出土唐代李宽碑志考论》一文认为李宽在贞观九年作为李勣的部下参加了征讨吐谷浑之役,到了十三年始受封赏。但贞观九年之役距李宽授勋上柱国时间太久,恐未确。。

武德二年(619),唐朝攻灭河西李轨政权,始直面控制青海及西域鄯善、且末等地的吐谷浑政权。武德二年至贞观八年(634)间,虽然吐谷浑与唐朝保持了遣使及互市的联系,但与此同时,其又不断侵扰唐朝陇右地区,严重阻碍了唐朝通过河西走廊经营西域的战略*周伟洲:《吐谷浑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6-88页。。贞观八年十二月,以吐谷浑寇凉州、拘捕唐朝使者为契机,太宗派李靖等人率军征讨吐谷浑。在吐谷浑可汗伏允于贞观九年五月兵败被杀后,唐朝先后册封慕容顺及其子诺曷钵为可汗。贞观十年(636)十二月,诺曷钵借前往长安觐见太宗之机,向唐朝请婚。贞观十一年(637)十一月,吐谷浑又献牛羊万三千头。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诺曷钵再次亲至长安,迎娶太宗许降的宗室女弘化公主*《旧唐书》卷3《太宗纪下》,第46、50页;(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70“外臣部·朝贡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398页;《资治通鉴》卷195“唐太宗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己丑”条,第6150页。。由此看来,自贞观九年被拥立至贞观十三年,诺曷钵始终依附于唐朝,所以为李宽所击破者当非诺曷钵部,而应另有其人。

虽然唐军在贞观九年攻灭吐谷浑,并先后册封慕容顺及诺曷钵,但二人显然无法完成对吐谷浑的牢固控制。慕容顺因“久质于隋,国人不附”,故为臣下所杀。诺曷钵年幼即位,对国内局势的控制力更弱,故在其统治初期,吐谷浑内部出现了“大臣争权,国中大乱”、“所部又致扰乱,竞动干戈,各行所欲”的混乱局面*《旧唐书》卷198《吐谷浑传》,第5300页;(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30《讨吐谷浑诏》,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2页。。贞观九年十二月,太宗遣侯君集率军进入吐谷浑,协助诺曷钵稳定了国内的局势*《资治通鉴》卷194“唐太宗贞观九年十二月”条,第6117页。,但其国内的矛盾并未完全化解。根据《新唐书·吐蕃传》所载,松赞干布因唐朝拒绝与吐蕃和亲而迁怒于吐谷浑,故“率羊同共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亢,走青海之阴,尽取其资畜。”*《新唐书》卷216上《吐蕃传上》,第6073页。敦煌古藏文P.T.1287《赞普传记》亦载:“其后赞普(松赞干布)亲自出巡,在北道,既未发一兵抵御,亦未发一兵进击,迫使唐人及吐谷浑人,岁输贡赋,由此,首次将吐谷浑人收归辖下。”*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165页。由于吐蕃力量的介入,吐谷浑内部形成一股亲吐蕃势力。到了贞观十五年(641),吐谷浑国内以丞相宣王为首的亲吐蕃势力,甚至企图借祭祀山神之机,“击公主,劫诺曷钵奔于吐蕃”,从而迫使诺曷钵携弘化公主逃至唐境*《旧唐书》卷198《吐谷浑传》,第5300页。。由此看来,李宽贞观十三年所征讨的吐谷浑,很可能是脱离于诺曷钵实际控制,从而依附于吐蕃的吐谷浑部落。

就在李宽征讨吐谷浑的当年十二月,因“高昌负阻,不遵声教”,唐太宗以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率军攻伐高昌。根据《李宽神道碑》《李宽墓志铭》所载,李宽出任了此次行军的副总管。《讨高昌王麴文泰诏》在记载侯君集的下属时,只提及副总管兼右屯卫将军薛万钧、副总管左屯卫将军薛孤吴仁及行军总管、武卫将军牛进达等三人*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130,第703页。;《姜行本纪功碑》则记载有行军总管薛孤吴仁、牛进达,行军副总管薛万钧及姜行本,皆未及李宽。在行军体制下,唐朝往往在大总管下分设若干道行军,各道行军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各行军总管既是大总管的下属,同时又是本道的统帅*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5年版,第147页。。所以,李宽所出任的当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所辖的某道行军的副总管。

对于贞观十三年交河道行军统御体系的构成,传世史料虽有所记载,但较为零散。立于贞观十四年六月廿五日的《姜行本纪功碑》碑体右侧则有“集□十柱国”的记载。对于所谓的“十柱国”,徐松指出应属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所统领的十个柱国*(清)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记》卷3“巴尔库勒淖尔所受水”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76页。,即侯君集所统辖的十位军事将领。《姜行本纪功碑》的正文及左右题记中,记载了“十柱国”中的六位,分别为副总管薛万钧、副总管姜行本、右监门中郎将衡智锡、左屯卫中郎将屈昉、交河道行军总管薛孤吴仁、交河道行军总管牛进达*碑文见《金石萃编》卷45“姜行本碑”条,《石刻史料新编》第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773-777页。。而据《旧唐书》本传所载,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分别以行军总管和葱山道副大总管的身份,参与了讨平高昌之役,故两者也应预十人之数*《旧唐书》卷109《阿史那社尔传》载:“(贞观)十四年,授行军总管,以平高昌。”《旧唐书》卷109《契苾何力传》则载:“寻令北门宿卫,检校屯营事,敕尚临洮县主。(贞观)十四年,为葱山道副大总管,讨平高昌。”。两者所统领的,应即《旧唐书》卷198《高昌传》所提及的突厥、契苾之众*《旧唐书》,第5295页。。突厥和契苾之众作为部落兵,与唐朝的府兵和兵募有别,应单独编成作战,所以笔者颇疑阿史那社尔与契苾何力同属葱山道行军,前者当为葱山道行军的总管。此外,《资治通鉴》卷195“唐太宗贞观十四年十二月”条记载到因谄媚侯君集,而被御史所弹劾的“行军总管赵元楷”*《资治通鉴》,第6160页。。而据《李宽神道碑》所载,李宽在贞观十三年因破吐谷浑功加上柱国。此后,在“高昌负阻,不遵声教,天子申吊伐之威”之际,李宽在侯君集所统帅的某道行军中出任副总管,最终“克定方隅”,平定高昌。从勋官等级和行军体系中的级别两个方面看,李宽都应该属于所谓的“十柱国”之数。

在顺利平定高昌之后,李宽因功封上原县开国侯、食邑七百户。贞观十五年,李宽由右卫中郎将改授沙州刺史。因沙州为河西进入西域的门户,所以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裴矩《西域图记·序》即指出“伊吾、高昌、鄯善,并西域之门户”,而经由三地的道路“总凑敦煌”*《隋书》卷67《裴矩传》,第1580页。。对于唐朝贞观年间出任沙州刺史的人选,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43“陇右道·沙州(瓜州、敦煌郡”条共记载到三位沙州刺史,分别为贞观十四年(640)之际出任的刘德敏、贞观中(?)出任的张才以及贞观二十一年(647)至二十二年出任的苏海政*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98-499页。。结合《李宽神道碑》所载,可知李宽在贞观十五年之际,接替了曾率军参与高昌之役的刘德敏,出任沙州刺史。而李宽在贞观十八年入朝担任司农少卿后,继任沙州刺史者应即张守珪的祖父张才。《姜行本碑》中所载的参加高昌之役的沙州刺史刘德敏,之前曾充任李靖属下的盐泽道行军副总管,在贞观九年征伐吐谷浑的战争中立有战功*《新唐书》卷2《太宗纪》“贞观九年七月庚子”条,第36页。。而李宽在出任沙州刺史前,不仅参加了征讨吐谷浑的战争,更是担任了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属下的行军副总管,任职经历与刘德敏颇为类似。由于资料所限,张才刺理沙州前的情况不详。而根据《旧唐书》卷198《龟兹传》所载,在贞观二十年郭孝恪讨伐龟兹之际,阿史那社尔和沙州刺史苏海政等人都参加了此次战役*《旧唐书》,第5303-5304页。。由此可见,自贞观八年开始,由于太宗对西域采取了积极经略的态度,所以在任命沙州刺史时,军事才能及对西北政情的熟悉程度应是其重点考虑的内容。

对于贞观朝经营西域的情况,学术界以往根据传世文献的记载,较为关注太宗攻灭及经营高昌的情况。而根据贞观十三年至十五年间李宽的个人履历,大致可见唐政府经略西域的具体步骤。其中,贞观十三年之际对吐谷浑的征讨,应是为了清除吐谷浑内部的反唐势力,不仅可以保障河西通西域道路的安全,还扫除了唐朝经略西域的后患。其后,李宽以行军副总管的身份,参与了攻灭高昌之役。虽然唐朝在攻灭高昌后以其地置西州,于交河城置安西都护府,并留兵镇之*《旧唐书》卷198《高昌传》,第5296页。,但西域的经略远未完成。沙州为河西进入西域的咽喉之地,其不仅是临近边防的军事要地,更是唐朝经略西域的后勤保障基地。作为沙州的行政长官,沙州刺史在处理民政的同时,还需要承担领兵作战的职责。太宗以熟悉西北军事的李宽出任沙州刺史,应属于其经略西域策略的组成部分。

三、李宽与唐丽战争

根据李宽碑志的记载,李宽在太宗朝及高宗朝两次参与唐朝攻伐高句丽的行动,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此,《李宽神道碑》载:

(贞观十八年)拜左屯卫将军、检校屯营飞骑。是冬授邢州刺史。属辰韩纵恶,皇赫斯怒。亲问岛夷之罪,甫遵鳀海之阳。诏公领河北道洺、魏等十四州兵,为总管。凯旋之日,赏典载崇。皇上应期,惟良是属,授晋州刺史……龙朔初,幸合璧宫,又讲武于广成泽,咸委公留守。

唐军正式出军征伐高丽是在贞观十八年十一月,李宽出任邢州刺史的时间则是在十八年冬,两者基本是在同时。太宗在出兵高句丽之际,以颇具实战经验的李宽出任邢州刺史并领兵出征高句丽;在战争结束后,又随即将其改任晋州刺史。所以,太宗以李宽刺理邢州应属于临时性举措,主要目的当是希望李宽以邢州刺史的身份,统领“河北道洺、魏十四州兵”以征伐高句丽。

对于唐朝征伐高句丽军队的组成,《资治通鉴》卷197“唐太宗贞观十八年十一月甲午”条载:

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帅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洛阳募士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帅步骑六万及兰、河二州降胡趣辽东。两军合势并进*《资治通鉴》,第6214页。。

不过,贞观十八年十一月所调派的唐军显然并非唐朝征伐高句丽军队的全部。《新唐书》卷220《东夷·高丽传》载太宗所言之“士渡辽十万,皆去家室”*《新唐书》,第6190页。。此处所谓的“渡辽十万”,当指经行陆路的辽东道行军及太宗所率领的后续部队,并不包括张亮所率领的作为水军的平壤道行军。《唐会要》卷95《高句丽》明确记载唐军分为两部分,即“初入辽也,将十万人”、“张亮水军七万人”*(宋)王溥:《唐会要》,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706页。。其所谓“入辽”的十万之数,正可同太宗所言之“士渡辽十万”相对应,所以此次作战唐朝陆军当为十万人。加上张亮所率领的七万水军,则此次出征高句丽的唐军总兵力当在十七万人左右。

《旧唐书》卷3《太宗纪下》“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庚子”条载:“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趋平壤,以伐高丽”*《旧唐书》,第57页。。由此可知,征伐高丽的军队在来源上可分为两部分:一为“天下甲士”,即府兵;一为兵募。兵募为十万,则府兵的人数应在七万人左右。《文苑英华》卷463《神龙开创制》在记载诸军镇需要征发兵募镇戍时,指出募兵的原则是“先取当土及侧近人,仍随地割配,分州定数”,也就是首先遵循就近原则,在按照地区分配额度后,由各州落实确定的征发数额。孙继民先生即指出,这虽是有关军镇兵募的规定,但其精神应适用于临时征行的兵募*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第105页。。如显庆六年(661)正月乙卯,高宗“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募得四万四千六百四十六人,往平壤带方道行营。”*《旧唐书》卷4《高宗纪上》,第81页。其中,唐政府之所以再次大规模在淮南地区募兵,主要应该是出于水战的实际考虑,而河南和河北地区兵募的召集则正是所谓“先取当土及侧近人”原则的体现。但与显庆六年募兵不同的是,虽然太宗在贞观十八年十二月之际,曾有“朕今伐高丽,皆取愿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的自夸之语,但在主力队伍中,募自长安和洛阳两地者仅有三千人,所以河南道并非贞观十八年募兵的主要区域。由此,太宗首次征伐高句丽之际的兵募应主要源自于江淮和河北地区。唐朝在河北地区的募兵得到了民众的积极响应,《资治通鉴》卷197“唐太宗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庚子”条即载:“诸军大集于幽州……时远近勇士应募,及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有不预征名,自愿以私装从军,动以千计”*《资治通鉴》,第6214页。。如以人数计,十万兵募中四万来自江、淮等地,三千募自两京*《新唐书》卷220《东夷·高丽传》明确记载张亮所率领的即为“江、吴、京、洛募兵凡四万,吴船五百”。,来自河北道的兵募人数当在五万七千人左右,占到了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唐耕耦先生指出在贞观时期和高宗总章二年以前一系列战争中,府兵只是唐代行军组成的一部分,大量的兵员是兵募;府兵只起骨干作用,主力则是兵募。(唐耕耦:《唐代前期的兵募》,《历史研究》,1981年第4期,第159-172页)孙继民先生则指出在唐代行军体系中,府兵为其核心,兵募为其主体,蕃兵为其补充。(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第四章《唐代行军的兵员构成》,第83-134页)唐长孺先生认为不论征行或远镇,卫士在全兵员中所占比例一向不大,临时征发的兵募通常要占大多数。(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第三篇《论唐代的变化》第三章《军事制度的变化》之第一节《唐代前期的府兵与兵募》,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90-398页)但对于各次行军中府兵与兵募的明确比例,学者尚未进行具体的研究。。兵募的征发过程是中央、州、县、里逐级发传征兵令,然后由里正差发,县主管官员审定*张国刚:《关于唐代兵募制度的几个问题》,《南开学报》,1988年第1期,第40-49页,另转59页。。编入行军的兵募均单独立营,其内部按照州别原则编成,自成系统*孙继民:《唐代行军制度研究》,第104页。。正是因为来自河北道的兵募当中,有相当部分是出自洺、魏等十四州,所以李宽才会以邢州刺史的身份予以统领,并成为此次征伐高丽的十六名行军总管之一*《新唐书》卷2《太宗纪》“贞观十八年十一月甲午”条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李世勣、马周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十六总管兵,以伐高丽。”。

此外,《李宽神道碑》又载:“龙朔初,幸合璧宫,又讲武于广成泽,咸委公留守。”刘祎之将“幸合璧宫”与“讲武广成泽”两事连称,当是因为两者时间先后相继之缘故。合璧宫位于洛阳西禁苑之内*《旧唐书》卷38《地理志一》“河南道”条载“禁苑,在都城之西。东抵宫城,西临九曲,北背邝阜,南距飞仙。苑城东面十七里,南面三十九里,西面五十里,北面二十里。苑内离宫、亭、观一十四所。”《永乐大典》本《河南志》记载:“显庆五年,命田仁汪、徐感造八关凉宫。改名合璧宫,在苑之最西。”据考古工作者实地勘察,位于今洛阳市西南16公里的辛店乡龙池沟村的唐代宫殿遗址即合璧宫遗址。(严辉:《洛阳西郊龙池沟唐代西苑宫殿遗址调查》,《文物》,2000年第10期,第35-42页),高宗前往此宫并没有设置东都留守的必要。广成泽位于河南道汝州梁县之西四十里,而梁县作为汝州的郭下县,西北距洛阳一百七十里*(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6《河南道二》“汝州”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5-166页。。高宗在前往广成泽讲武之际,于洛阳设置东都留守才是应有之义。所以,碑文所载的高宗“幸合璧宫”和“讲武广成泽”当属于一次活动的两个阶段。

对于龙朔元年高宗幸合璧宫及之后的后续活动,以《资治通鉴》的记载最为详瞻。该书卷200“唐高宗龙朔元年”条载:

夏,四月,丁卯(三日),上幸合璧宮。庚辰(十六日),以任雅相为浿江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与萧嗣业及诸胡兵凡三十五军,水陆分道并进。上欲自将大军继之;癸巳(二十九日),皇后抗表谏亲征高丽,诏从之*《资治通鉴》,第6324页。对于高宗幸合璧宫的时间,《册府元龟》卷113《帝王部·巡幸二》的记载与《资治通鉴》略同,《旧唐书·高宗纪》则载为龙朔元年三月壬戌。而据《玉海》卷157《宫室·宫三》“唐八关宫、合璧宫”条的记载,可知《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的记载出自《高宗实录》,当可采信。对于高宗命将及意欲亲征事,《册府元龟》986《外臣部·征讨五》系于龙朔元年四月。对于高宗命任雅相等人出征的时间,《新唐书》卷3《高宗纪》同样系于龙朔元年四月庚辰,但在参战将领名单上多程名振和庞孝泰,且其后未载高宗意图亲征及武后谏止事。《旧唐书·高宗纪》则将命将的时间系于五月丙申(二日),与诸书有异。。

《册府元龟》卷986《外臣部·征讨五》在龙朔元年四月诏命任雅相等人“率诸蕃军将总三十五军,川陆分途,先观高丽之衅”之后,亦提及高宗意欲亲征之事,即“帝将亲率六军以继之”*《册府元龟》,第11578页。。笔者推测此次高宗意欲亲征之举,与《李宽神道碑》所载的高宗“讲武广成泽”之间应存在对应关系。

据金相范先生研究,唐代前期的讲武礼大体上依照时令之惯例而行于冬季,但在紧急或者危机的情况下,则不再考虑时令限制的因素。在史书所记载的高宗朝三次讲武活动中,显庆五年并州讲武的时间为春末,麟德二年则在孟夏。而就在并州讲武的次日,高宗即发神丘道行军以征伐百济,所以此次讲武礼所检阅的应为即将出征百济的军队。高宗之所以将讲武之地选在并州,很可能是高宗希望此次出征能借助李唐创业之地的瑞气,彻底解决朝鲜半岛的高句丽问题*金相范:《唐代讲武礼研究》,《宋史研究论丛》第7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49页。。通过观察高宗在龙朔元年三四月间的活动情况,《李宽神道碑》中所载的继高宗“幸合璧宫”之后的“讲武广成泽”,应属于龙朔四年四月征讨高句丽行动中的一个环节,目的应就是检阅即将出征的军队,从而为征伐高句丽做必要的战争动员。不过李治虽然在名义上曾参与太宗朝的征辽之役,但只是在定州监国,并未亲临战阵,且从其成长经历看,并没有任何的军事作战经验。显庆五年十月,高宗已经深受“风眩头重,目不能视”之苦,故“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决之”*《资治通鉴》卷200“唐高宗显庆五年十月”条,第6322页。。以太宗之军事才能,亲征高句丽都未能成功,所以素无实战经验的高宗欲在龙朔元年亲征高句丽的时机颇值得关注。

在龙朔元年之前一年的显庆五年(660)八月,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率军由山东半岛渡海,迅速灭亡了百济。唐朝将百济王扶余义慈及其王室、贵族迁至长安,并在百济故地设置了熊津等五都督府,以其酋长为都督、刺史。虽然在苏定方撤军之后,刘仁愿领兵镇守于百济府城,但在百济王子扶余丰由日本回国后,百济遗民复起反唐。此时,在半岛北方围攻高句丽都城平壤的苏定方部最终无功折返。与此同时,日本派兵支持百济复国的举动,也使得朝鲜半岛的局势更为错综复杂。

在唐朝国内,显庆六年(661)二月乙未,高宗因益州、绵州等州上表称有龙现于州界,故宣布改元“龙朔”*《旧唐书》卷4《高宗纪》,第81页。。正如孙英刚所论,高宗改元龙朔(辛酉年)及之后改元麟德(甲子年)应是受到了《易纬》中“辛酉为革命,甲子为革令”思想的深刻影响*对于“辛酉革命”与高宗龙朔改革的关系,见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下篇《历数与历术》第二章《“辛酉革命”说与龙朔改革:7—9世纪的纬学思想与东亚政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44-370页。。从字义上分析,“龙朔”为“龙荒朔漠”之简称,是为了祝愿高宗能取得有类于汉宣帝“龙荒朔漠,莫不来庭”,即令外族宾服的功绩。虽然益、绵等五州皆言龙见,但并未提及其所言龙之种类。据《册府元龟》卷24《帝王部·符瑞三》所载,自李唐创建至显庆六年二月,地方曾22次进献以龙为主题的祥瑞。其中,除显庆六年二月及贞观十五年九月两次进献未及龙之种类外,其余20次均为青龙或白龙。而就在改元当年的六月,兖州又以青龙三十九现作为祥瑞上报中央,显然为了与改元相呼应*《册府元龟》卷24《帝王部·符瑞三》,第253-257页。。由此可证,作为高宗之前改元依据的应为青龙频现。

对于青龙出现的意义,《唐开元占经》卷120《龙鱼虫蛇占》“龙虫鱼虫瑞·龙”条引孙氏《瑞应图》曰:“‘青龙,水之精也,乗云而上下,不处渊泉,王者有仁则出’。又曰:‘君子在位,不肖斥退,则见。’”*(唐)瞿昙悉达撰,常秉义点校:《唐开元占经》,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7页。“不肖斥退”,原书作“不有斥退”,据P.2683《瑞应图》“青龙”条改。但“王者有仁”及“君子在位”这两个意涵,均无法与“龙朔”的本意对应。而除了可以对应统治者的仁政外,青龙尚可以与方位相关联。贞观十四年,杭州刺史潘求仁及江州刺史左难当分别上表,称各自辖区内见青龙。对此,许敬宗上《贺杭州等龙见并庆云朱草表》,就将青色与征伐方位联系在一切,认为“四夷有罪,则纳隍兴叹……青者方色,宜顺动以东巡”*《文苑英华》卷565,第2895-2896页。。《册府元龟》卷15《帝王部·年号》“龙朔元年”条在叙述改元之因时,首列“以百济初平”,其次才是“益、绵等五州皆言龙见”*《册府元龟》,第175页。。作为战争发生地的百济以及青龙三十九现的兖州,在方位上均可与东方相合。由此看来,高宗改元龙朔的初衷很可能并非是针对国家内政的处理,而是指向了位于唐朝之东的朝鲜半岛。

就在龙朔年号行用的首日,即龙朔元年三月丙申(初一),高宗与“群臣及外夷宴于洛城门,观屯营新教之舞,谓之一戎大定乐”。对于该举动的政治含义,司马温公解读为“时上欲亲征高丽,以象用武之势也”,充分体现了龙朔改元与征伐高句丽之间的密切联系*《资治通鉴》卷200“唐高宗龙朔元年三月丙申”条,第6323页。。此外,龙朔二年十月癸丑,高宗曾“诏四年正月有事于泰山,仍以来年二月幸东都。”*《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龙朔二年十月”条,第6331页。封禅的本意乃“告天成功”,所以此次泰山封禅是在预设朝鲜半岛问题可以在四年正月之前顺利解决的前提下规划的。而从时间上推算,龙朔四年(664)正是甲子年,也就是由此进入所谓的革令革政之期。所以,高宗此次对高句丽和百济的征伐应该是事先确定了三年的时间期限。但到了龙朔二年的年末,朝鲜战局丝毫看不到短期解决的迹象,由此次年二月前往东都,从而为原定的封禅仪式做准备的规划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高宗被迫暂停封禅计划,“诏以方讨高丽、百济,河北之民,劳于征役,其封泰山、幸东都并停。”*《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龙朔二年十二月戊申”条,第6332页。

随着甲子年的临近,龙朔三年八月,高宗以“王师荐发,戎务实繁”、“力役过度,贿赂公行”为理由,下诏“前令三十六州造船已备东行者,即宜并停”*《唐大诏令集》卷111《罢三十六州造船安抚百姓诏》,第578页。。龙朔三年十二月庚子,高宗下诏来年改元麟德。这种以诏令预定次年改元的方式,在唐朝唯此一例*陈灵海:《唐代改元小考》,《浙江学刊》,2012年第3期,第62-70页。另,陈灵海先生已经指出唐朝改元龙朔与征高丽有关,但限于篇幅,未及展开。。而麒麟的出现为降服夷狄的象征,所以改元麟德反映了高宗君臣尽快摧灭高句丽的期望*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第364页。。也正是因为之前所计划的在甲子年之前攻灭高句丽的设想未能实现,所以高宗只能通过改元的方式作为再次的政治动员。不过,此次改元也未能实现快速解决朝鲜半岛问题的愿望。麟德元年七月丁未,“诏以三年正月有事于泰山”*《新唐书》卷3《高宗纪》,第64页。。而就在此次泰山封禅的前夕,“(麟德二年)七月己丑,上命熊津都尉扶余隆与新罗王法敏释去旧怨;八月,壬子,同盟于熊津城。”针对此次封禅,作为敌国的高句丽也派遣了太子福南前来侍祠*《资治通鉴》卷201,第6344页。。由此可证,在此次封禅之前,高宗对高句丽及百济的政策有了很大的转向。通过政策转变从而彻底解决朝鲜半岛问题,也是此次乾封元年封禅的主要任务之一。虽然唐政府对朝鲜半岛的政策在龙朔二年至麟德二年之间发生了变化,但在泰山封禅之前妥善处理高句丽和百济问题的做法是前后延续的,也可证原定于甲子岁的泰山之行,本意就是为了告成征伐高句丽之功。所以唐政府之所以利用辛酉革命之机,改元龙朔,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解决朝鲜半岛问题。正是在上述背景的促使下,高宗才决意在调派大军奔赴朝鲜半岛之际,讲武于广成泽并力图亲帅大军征伐高句丽。

四、李宽与东都、西京留守问题

根据李宽碑志的记载,李宽在高宗显庆四年至麟德二年之间,曾两度出任东都留守、两度出任西京留守。其中,李宽于麟德二年出任西京留守事,因见载于《李孟常碑》,故为学者所揭出*李永:《唐代京师留守研究》,《唐研究》第2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9-355页。,其余三次则不为人所熟知。虽然以往学者对于东都留守及西京留守已经有过不少研究,但利用《李宽神道碑》不仅可以补充多次两京留守的人选,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对于两京留守问题的研究。

对于李宽出任东都留守的情况,《李宽神道碑》载:

显庆四年,擢拜太子詹事。是岁,兼检校右武侯大将军。驾幸并州,诏公东都留守,检校吏部、礼部、户部三尚书及东宫十六司事。龙朔初,幸合壁宫,又讲武于广成泽,咸委公留守。

程存洁认为唐代西京留守是在皇帝巡狩或亲征时临时设置;而东都洛阳作为陪都,地位十分重要,故置常制东都留守以坐镇*程存洁:《唐代城市史研究初篇》第二章《唐代东都最高行政长官东都留守的演变》,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7-38页。李永:《唐代京师留守研究》(《唐研究》第21卷,第339-355页)也认为由于车驾多在长安,故东都留守成为“常制性”的留守。。但从《李宽神道碑》“驾幸并州,诏公东都留守”及“龙朔初,幸合璧宫,又讲武于广成泽,咸委公留守”的记载看,李宽只是在高宗离开洛阳在外巡狩的情况下,才得以出任东都留守,且两次出任的时间间隔较短。所以,东都留守设置之初应属于临时性的设置,而非常制。再者,李宽在两度出任东都留守时,其本职都是太子詹事兼检校右武侯大将军。李宽在出任东都留守时并未罢除本职,而只是额外增加了新的职任,所以东都留守更多的是体现了临时设置的特征,而并未形成常设机制。在洛阳升为东都之后,史书中曾载“洛州官吏员品并如雍州”。而从具体实施情况看,东都留守当也是参照了西京留守的设置模式。

《唐六典》卷4《尚书礼部》“礼部郎中”条载:“东都留司文武官每月于尚书省拜表,及留守官共遣使起居,皆以月朔日,使奉表以见,中书舍人一人受表以进。”*《唐六典》,第114页。据此可知,东都留守官每月要代表东都留司文武官遣使问候皇帝起居。而唐朝中书省与门下省并未在东都分司,所以东都尚书省为东都分司体系的主干机构*勾利军:《略论唐代的东都尚书省》,《河南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第124-129页;另参勾利军《唐代东都分司官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9-46页。。由于传世史书中对于唐前期东都留守的记载较少,所以勾利军指出东都留守与东都尚书省官员的关系并不明确,且直至先天年间仍未见到留守对东都中央职官具体管理的事例*勾利军:《唐代分司东都官研究》,第42-43页。。《李宽神道碑》则明确记载李宽于显庆五年出任东都留守期间,主要承担了检校吏部、礼部、户部三尚书及东宫十六司事的职责。吏部、礼部、户部是尚书都省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可知此时已经存在东都尚书省的设置。

唐制,太子东宫置三师、三少、詹事府,门下、典书两坊,内坊,家令、率更、仆三寺,左右卫率府、左右宗卫率府、左右虞候率府、左右监门率府、左右内率府等十率府。所以,李宽所检校的“东宫十六司事”应是指太子詹事以下的十六个坊、寺、率府机构。此时东都尚未有如此完备的东宫官署系统,所以这些所谓的“东宫十六司”应该是跟随高宗及太子李弘前往东都的东宫僚佐。而李宽在出任东都留守的同时,还承担着太子詹事的本职,而太子詹事本就是东宫中实际负责政务的最高行政长官,所以其在首次担任东都留守期间所承担的职责,主要就是负责其所检校的吏部、礼部、户部等三部事务。

由李宽检校三部尚书的实际情况看,可见东都尚书省的设置尚不完备,以至于出现仆射及尚书等高级官员多阙的情况;再有就是虽然李宽作为东都留守,并没有掌控整个尚书省,而是兼领六部半数的尚书,且其所检校的三尚书中,前行(吏部)、中行(户部)、后行(礼部)各居其一,这显然并非巧合。唐朝在设置留守时,通常会设置副留守为之副贰,所以笔者推测承担东都尚书省兵部(前行)、刑部(中行)、工部(后行)政务的应为东都副留守。也就是说在东都留守设置之初,留守和副留守通过暂时代理尚书省六部尚书的方式,实现了对尚书省的实际控制。虽然受资料所限,我们尚不能确定唐朝设置东都留守后,留守及副留守通过代理六部尚书以掌管尚书省的模式是否长期适用,但唐政府以东都留守掌控尚书省的意图却是非常明确的。开元元年,唐政府明确规定东都留守由河南尹兼任*《新唐书》卷49下《百官志四下》文下注,第1311页。。而到天宝时期,唐政府以河南府尹兼东都留守判留司尚书省事,东都留守统领东都尚书省的模式才最终定型。

此外,据学者考订,贞观年间曾先后有蔺谟、阎武盖、箫瑀、周护、李勣等人出任洛阳宫留守*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第539-540页,第540页。。对于显庆二年洛阳改为东都之后的留守,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48“东都(洛阳宫、神都、东京)”条首列咸亨、上元年间检校雍州长史李晦③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第539-540页,第540页。。勾利军《唐代东都分司官研究》所列的“显庆二年以来的历任东都留守”表中,则首列仪凤元年(676)以东都司农卿出任留守的韦弘机*勾利军:《唐代分司东都官研究》,第31页。。而据史书所载,高宗由东都驾幸并州的时间是在显庆五年(860)正月至四月间,所以李宽首次出任东都留守正当在此之间。显庆二年(857)二月辛酉,高宗车驾至洛阳宫。当年十二月丁卯,始以洛阳宫为东都。而自显庆二年洛阳设为东都至显庆五年正月高宗由东都前往并州,高宗只是在显庆三年二月至次年闰十月间西返长安,所以李宽在显庆五年正月至四月间所出任的,应该是唐代次任东都留守。此外,据史书记载,显庆四年闰十月,高宗由长安前往洛阳之际,曾令太子李弘监国。但太子思慕不已,故高宗遽召赴行在。而李宽作为太子詹事,是东宫具体负责政务的最高官员,所以其应是跟随李弘由长安前往洛阳的。

对于李宽出任西京留守的情况,《李宽神道碑》云:

麟德初,幸九成宫,复于西京留守……拜太常卿,从物议也。属区宇宁晏,有事介□。天齐东拒,睠升中而从跸;地乳西临,资老成而出镇。銮舆既驾,检校歧州刺史。寻追西京留守,关中之事咸委公处分。

因麟德年号只行用了两年时间,所以在此期间高宗仅行幸九成宫一次。麟德元年(664)二月戊子,高宗前往由九成宫改称的万年宫。八月丙子,车驾还京师*《旧唐书》卷4《高宗纪上》,第85页。。所以,李宽首度出任西京留守的时间应在麟德元年二月至八月间,此时其本职乃右卫大将军。由于受资料所限,以往学者在统计唐代西京留守时,遗漏了李宽在麟德元年的此次出任,可据《李宽神道碑》予以补充。

麟德二年(665)二月壬午,高宗和武后离开长安东行。总章元年(668)八月癸酉,高宗一行始返回长安。所以,李宽次度出任京师留守长达三年半的时间。对于唐朝此次设置京师留守,学者或认为乃高宗、武后幸洛阳的缘故。但根据《李宽神道碑》所载的“属区宇宁晏,有事介□(丘)。天齐东拒,睠升中而从跸”,可知高宗此次离开长安,最终目的地系古齐地的某座名山。而早在麟德元年七月丁未,高宗就已经颁发了预定在麟德三年正月“有事于泰山”的诏书,所以李宽出任京师留守应是高宗前往泰山封禅的结果。在李宽出任京师留守期间,担任副留守乃李孟常。对于麟德二年高宗出行的目的及设置京师留守的情况,《李孟常碑》载:

仍奉敕兼检校右典戎卫率……因万姓之心,应二仪之睠。徙县嵩岳,登封介丘。关中之任,责成斯□。乘舆发轫,令公与奉常正卿李宽等留守京师*昭陵博物馆、张沛编著:《昭陵碑石》,西安:三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4页。。

由此也可见洛阳显然并非此次高宗东巡的目的地,完成泰山封禅才是高宗此行的终极目的。此外,根据李宽和李孟常的职衔,可知《新唐书》卷49下《百官志四下》中“车驾不在京都,则置留守,以右金吾卫大将军为副留守”的记载显然不尽准确。但李宽以奉常正卿(太常卿)的身份出任京师留守,李孟常以右威卫大将军兼检校太子右典戎卫率出任副留守,可知唐初已经形成了以高级文官出任京师留守,以高级将领出任副留守的成例。

五、小 结

李宽家族本为鲜卑的可频氏,在南下内附后,先后被北魏及唐朝赐丙姓和李姓。到北周时期,李氏家族已经成长为关陇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齐王府的军事僚佐,李宽在追随元吉四出征战及与世民对抗的过程,地位日渐显要。但作为政治斗争的失败方,李宽在玄武门之变后被外派至地方军府。在重新得到太宗任用后,李宽通过出击吐谷浑、讨伐高昌、出任沙州刺史等方式,深度参与了唐朝对西域地区的经略进程。在贞观十九年的唐丽战争中,李宽以邢州刺史的身份,统领来自河北道南部地区的兵募参与了战争。而在高宗希望凭借改元龙朔及御驾亲征的方式,一举解决朝鲜半岛问题之际,李宽作为东都留守为广成泽讲武礼的举行提供了重要的保障。由于深受高宗的信任,李宽曾多次出任西京及东都留守。李宽作为次任东都留守,其任职情况为初创期的东都留守制度的复原提供了重要的参照。通过分析李宽的任职情况,可知唐政府在洛阳设置东都留守之初,应是参照了西京留守的制度,属于临时性设置。唐政府通过以留守和副留守分别兼领尚书省三部尚书的方式,实现了对东都尚书省事务的掌控。但这种以留守官领六部尚书的管理模式,只能是在东都尚书省事务不甚繁杂情况下的阶段性举措,故最终被河南尹兼东都留守统领东都尚书省的模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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