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间交往理论的再思考:延伸交往研究的溯源、辨析与启示*

2018-04-11 06:54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消极态度成员

■ 赵 欣

一、延伸交往研究的溯源

在群体间交往研究当中,大量研究对群体间交往与群体间态度的关系进行了讨论。自奥尔波特(Allport)提出群体间交往理论(intergroup contact theory/hypothesis)以来,学者们侧重于关注直接交往(direct contact,与外群体亲身交往的直接经验)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作用。随着对直接交往研究的不断深化,一些学者对直接交往的限度提出了疑问。直接交往能否有效改善因历史或现实冲突而缺少直接交往机会的群体之间的态度?如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和塞尔维亚两个民族、北爱尔兰的新教与天主教两大对立教派等。同时,在主流群体—少数群体、东道国国民—移民、东道国国民—旅居者等权力地位不对等的交往语境当中,直接交往有助于改善多数群体对少数群体的态度,而相应地对于少数群体对多数群体态度的影响却并不显著。①这说明,虽然亲身(直接)与外群体交往是人们形成或强化对外群体态度的重要途径,但仅依靠直接交往来改善群体间态度有一定局限性。

事实上,有一些研究在较早的时候已经开始对另一种交往形式——间接交往(indirect contact)进行初步探索。例如,1952年威尔纳(Wilner)等人和1976年哈密尔顿(Hamilton)分别对混杂化公共住房项目/混杂化社区里间接交往对白人对待黑人态度的影响展开研究,揭示了在改善对外群体态度上间接交往的有效性和影响力。

在以上研究的基础上,1997年怀特(Wright)等人首次提出了“延伸交往理论”(extended contact hypothesis)。相对于“间接(indirect)交往”,怀特等人使用了“延伸(extended)”一词,这也是较前人推进一步的重要标志。怀特不仅强调这种交往形式的间接性,而且凸显其扩散性、延展性和辐射作用。亲身(直接)与外群体交往不是人们形成或强化对外群体态度的惟一途径,通过延伸交往的途径也能够形成对外群体的态度。其他内群体成员向“我”传播的他们对外群体态度的信息可以帮助“我”形成、加强对外群体的态度。与外群体的积极交往和对外群体的积极态度不仅作用于参与交往的当事人(直接交往),而且还向交往者的朋友、那些没有直接交往经历的人延伸(延伸交往),即:其他内群体成员对外群体的态度会影响“我”对外群体的态度。延伸交往理论的核心观点是“我”自己没有与外群体交往的直接经验,其他内群体成员先于“我”形成对外群体的认知,他们对外群体的态度是“我”形成或强化对外群体态度的重要基础。在怀特等人研究的基础上可以提出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既然延伸交往来自对直接交往的“旁观”和观察,那么积极的直接交往对延伸交往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消极的直接交往对延伸交往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它们对群体间态度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其次,延伸交往是否具有历时沿袭效应?这种沿袭效应能否跨越几代人在家族内部形成某种延伸影响?知晓家族里的长辈与外群体的交往经历是否会影响家族里的晚辈等具有血亲关系的亲属对外群体的态度和印象?

再次,在权力地位不对等的交往语境下,延伸交往对少数群体的群体间态度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现有直接交往研究多关注主流群体对待少数群体的态度,而对于少数或边缘群体对待主流群体态度的相关研究却较为鲜见。那么延伸交往对于改善少数群体对待多数群体的态度是否具有重要意义?

最后,延伸交往这一最新研究进展丰富了群体间交往研究的哪些议题?这些议题又为深入进行群体间交往研究提供了怎样的参照系?在态度改变上,延伸交往在态度效应和态度强度上的作用是怎样的?在改善群体间关系上,其适用性和局限性表现在哪些方面?延伸交往理论与奥尔波特提出的群体间交往理论是否有交集?深入考察延伸交往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重新检视群体间交往理论的核心内涵,有助于为回答上述问题提供较为清晰的视角。

二、延伸交往的积极/消极效应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

怀特等人首次提出了延伸交往概念,就其理论基础来说,是奥尔波特的群体间交往理论所阐述的“最佳交往情境”的延伸。而怀特所关注的是跨群体友谊(intergroup friendship)的一种延伸形式——延伸式跨群体友谊(extended friendship)。怀特等人就延伸式跨群体友谊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和探索,使用不同样本,以多数群体、少数群体和以非标准化的随机分类所构成的“虚拟群体”为研究对象,验证了延伸交往的积极效应对群体间态度、群体间关系的积极影响。交往所产生的积极影响不仅作用于交往者(直接交往),而且还向交往者的朋友或熟人延伸(延伸交往),即:个体知晓内群体成员和外群体成员建立了跨群体友谊,有助于改善个体自己对该外群体成员所代表的群体的态度。

怀特等人的一系列研究呈现出以下的特点,体现了对延伸交往理论认识的不断深化:

其一,先后进行了四项研究,在不同情境下使用不同样本对延伸交往理论进行验证。前三项研究分别以白人、非洲裔、拉丁裔、亚洲裔大学生以及采用非标准化随机分类方法创设的“虚拟群体”(不按照种族、性别等参照标准对被试进行分组,而是随机分组)为研究对象,证实了延伸交往的影响作用。第四项研究使被试处于旁观者的角色,让被试观察一个内群体成员和一个外群体成员共同参与一项智力测验。结果显示,在被试对参与测验的外群体进行评价时,对于亲密朋友关系中外群体的评价,要比陌生人关系和敌对关系中对外群体的评价更加正面和积极,即:看到其他内群体成员与外群体成员建立了跨群体友谊有助于消解被试自己对外群体的偏见。

其二,不仅验证了延伸交往能够改善多数群体对少数群体的态度,而且证实了延伸交往能够改善少数群体对多数群体的态度,在不同权力地位和权力关系当中讨论延伸交往的影响和作用。根据拉劳德(Lalonde)等人②的研究,不管以多数群体,还是以少数群体作为研究样本,都对群体间交往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考察权力地位不对等的不同群体彼此之间的态度,是验证延伸交往理论适用性的标尺。怀特的研究以非洲裔、拉丁裔、亚洲裔学生(少数群体)作为研究对象,通过考察在延伸交往的影响下少数群体对多数群体态度的转变,凸显了延伸交往对于改善少数群体对待多数群体态度具有重要意义。

其三,不仅呈现出延伸交往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作用,而且进一步剖析延伸交往为何能够改善对外群体的态度。怀特等人认为延伸交往之所以能够消解被试对外群体的偏见,受到三个因素的影响:参与群体间交往的内群体成员的“榜样作用”、参与群体间交往的外群体成员的“榜样作用”和“将他人纳入到自我概念之中”。首先,当社会群体身份凸显时,内群体成员所提供的群体间交往信息为被试获取内群体对待外群体的态度、内群体对待外群体的行为提供了一个窗口。尤其当人们不能清晰判断自己该如何对待外群体时,会更加积极地观察其他内群体是如何对待外群体的,更容易受到其他内群体态度和行为的影响。其次,在延伸交往的影响下,被试对内-外群体交往中外群体成员行为的观察和判断,会影响被试对整个外群体的评价。再次,将对内群体的认同演进为对内群体的朋友——外群体的认同,最后将外群体“纳入”到自我概念之中。

怀特的研究作为延伸交往领域的经典研究,侧重于探讨延伸交往的积极效应对群体间态度的积极影响。这使得延伸交往相关研究大多延续该研究路径,探寻延伸交往如何影响人们对他者的态度、如何改善群体间关系,其中包括如何借助延伸交往改善对移民、旅居者、难民的态度,以及如何改善对边缘化群体、被污名化的群体、残障儿童、精神病人的态度。但同时也显现出一些不足之处。如果延伸交往的效应主要取决于直接交往的效应以及这种效应如何延伸和扩展从而对其他人施以影响,那么在考察延伸交往的时候,就需要同时关注作为延伸交往起点的直接交往的效应是怎样的。

在国外群体间交往研究领域的新现象、新论题当中,群体间直接交往的消极效应值得我们重视,此类研究揭示了在何种语境和情境下直接交往不仅不能改善群体间偏见,而且还会导致偏见增加。在群体间直接交往当中,既有积极正面的交往,也存在消极负面的交往。由这些直接交往延伸出来的延伸交往不仅有积极效应,也应存在消极效应。在此方面维扎李(Vezzali)、基凡尼尼(Giovannini)和卡波扎(Capozza)在2012年的研究中进行了初步探索。该研究以儿童和他们的教师为研究对象,考察儿童对移民的态度以及教师在儿童态度形成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针对这一样本研究的重要发现是,教师对外群体的偏见会影响儿童对外群体的态度,从而证实了对儿童有影响力的成年人在儿童态度形成方面的作用。但是就延伸交往研究而言,该研究只说明了教师对儿童群体间态度的延伸影响,而没有对教师群体间态度的形成路径进行深入考察。没有清晰呈现出教师对外群体的偏见是来自自己与外群体的直接交往经历,还是基于他人与外群体交往的延伸交往经验,缺乏对延伸交往整个过程的系统考察。

笔者在此前一项关于在华旅居者的研究中曾关注过延伸交往的消极效应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对此进行了初浅的讨论。在华旅居者是中国形象认知主体,也是传播中国形象的中介。如果在华旅居者与中国人的交往经历是消极的,对中国人抱有隐性偏见。那些在延伸交往的作用下,作为在华旅居者本土亲友的海外民众有可能会形成或强化对中国人的消极态度,这种消极态度可能泛化至整体中国人群体,从而形成对整体中国人的消极印象。因此,旅居者对中国人的态度不仅作用于旅居者本人(直接交往),而且还向旅居者的朋友或家人延伸(延伸交往)。旅居者对中国人的态度,不仅奠定了与中国人交往的基调和品质,同时还可以在延伸交往的作用下成为海外民众对中国人的积极/消极心理期待,即旅居者对中国人的隐性偏见越少,作为其延伸交往对象的海外民众对中国人的偏见也会越少,对中国人的印象越积极;旅居者对中国人的隐性偏见越多,作为其延伸交往对象的海外民众对中国人的偏见也越多,对中国人的印象越消极。

由此可见,一方面,从他人那里获取的群体间交往的间接经验可以被视为“标尺”和参照标准,跨群体友谊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不仅直接作用于当事人双方,而且通过延伸式跨群体友谊波及那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交往、但与当事人建立各种社会联系的人。借助典型的跨群体友谊个案,能够改善那些没有直接交往的人对外群体的态度。另一方面,就不愉快的直接交往而言,其效应不仅作用于当事人双方,而且还可能在延伸交往的作用下成为其他人群对外群体的成见、偏见的基础。教师、旅居者等作为社会化中介,他们的特殊地位和作用可能使其在特定语境当中担任“意见领袖”的角色,在政策制定上应重视考虑如何改善他们对外群体的消极态度和偏见。

三、延伸交往的隔代效应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

以上关于延伸交往的积极和消极效应与群体间态度的关系研究,强调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语境当中的内群体成员对于某一类外群体的态度,对个体自己对该类外群体态度的积极或消极延伸影响作用。知晓内群体成员与外群体成员的积极或消极交往经历,使个体认识到内群体成员对待外群体的社会规范。这些社会规范影响着个体对外群体的印象和行为意向。

家族里长辈与晚辈具有血亲关系,这不仅符合延伸交往理论中所涉及的内群体,而且涉及与个体具有高亲密度关系的内群体。这些“特殊”的内群体对外群体的态度和行为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社会规范。由此拓展出延伸交往的另一个研究维度,即延伸交往的隔代沿袭效应。

以上关于延伸交往的隔代效应研究虽尚属少见,但是作为延伸交往研究的一个新的研究维度,至少有以下几点理论贡献:

第一,使延伸交往从共时维度拓展至历时维度。自怀特等人提出延伸交往理论以来,特纳(Turner)(2008)、顾美兹(Gómez)、艾拉(Eller)④等人从多个角度对延伸交往的积极效应和消极效应进行进一步考察。安德里格托、斯塔修科等人的研究发现,历时视角中的隔代延伸交往具有相似的效应,通过将隔代延伸交往(延伸交往)的效应与群体间友谊(直接交往)的效应进行比较后,他们发现延伸交往的隔代效应与直接交往的效应相持平,据此展现出延伸交往的共时和历时综合研究路径。

第二,探讨了延伸交往的隔代效应背后的认知心理机制,对于以往研究所探讨的延伸交往的情感、社会规范和认知心理机制进行补充。鉴于自我-家族里长辈间的认知重叠,个体易于将家族里长辈当作自我一样对待,认为自己与长辈具有相似性,对他们表现出更多的换位思考(perspective taking)、移情(empathy)等心理特征和积极的态度。相应地,如果家族里长辈与外群体有过积极的交往经历,个体对长辈的积极态度会延伸至外群体,对家族里长辈的这些外群体朋友同样表现出更多的换位思考、移情等心理特征和积极的态度。长辈对外群体的积极态度具有沿袭效应,能够跨越几代人在家族内部形成积极的延伸影响。

四、延伸交往的热点研究问题辨析

在考察延伸交往的积极、消极和隔代效应对群体间态度影响的基础上,笔者对近几年延伸交往的最新研究进展进行探析,关注延伸交往的“旁观者清”效应、适用原则、直接交往和延伸交往优势和劣势、在延伸交往作用下对外群体态度的确定性等重要问题。

1.延伸交往中的“旁观者清”效应

作为“旁观者”,个体看到内群体和外群体之间的愉快交往经历后,对自己今后与外群体的交往会产生积极期待。相反,同样作为“旁观者”,知晓内群体和外群体之间不愉快的交往经历后,个体对自己今后与外群体交往会产生消极期待。知晓内群体和外群体间的交往,使作为旁观者的个体比参与交往的当事人更加清晰地识别出群体身份差异的显著性,即:内群体成员在与自身所属群体以外的他者进行交往。笔者在此将这一现象称为延伸交往中的“旁观者清”效应。

所谓“旁观者清”还在于,延伸交往的积极效应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直接群体间交往遵循的固定模式,省去了通常群体间交往所必经的群体间焦虑这一阶段。直接交往常从一开始就伴随着群体间焦虑。有时随着交往双方不断适应焦虑,完成适应—成长的过程,群体间焦虑被克服;有时焦虑没有被克服,反而转化为对立和敌意,使得交往双方回避再次接触。延伸交往的积极效应省去了个体体验群体间焦虑的阶段,通过分享内群体与外群体间跨群体友谊的体验,接收其他内群体传播的、关于外群体的认知而形成自己对外群体的认知,情感层面和认知层面的认同有助于消解个体对外群体的威胁感感知,使其做好参与到今后的群体间交往的心理准备。

2.延伸交往的适用原则

比起直接交往来说,延伸交往对于单一种族/民族地区、文化同质化水平高的地区或推行种族隔离的地区的人们而言,是改善群体间态度、提升群体间关系的一种有效方式。经济发达的地区因受到全球化的影响,经济社会深度转型,经济增长和城市开发使得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和旅居者涌入,混杂的文化空间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原住民和外来族群的交往机会。当直接交往经验丰富时,延伸交往的影响效应不及直接交往那样显著。相比之下,在经济不发达的地区或文化同质化的社会里,因为外群体的数量有限,人们与不同群体交往的机会相对要少一些。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倾向于以简化方式处理信息,依赖对外群体的某种消极刻板印象。刻板印象往往缺乏具体的事实基础,是头脑中高度抽象的消极观念。与之相比,延伸交往至少是在一定事实基础上建立起来,为那些不具备直接交往条件和机会的人们提供了了解、认知外群体的可能性。因此,延伸交往在直接交往条件不具备、不充分的情境下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直接交往的次数和直接经验丰富与否会对延伸交往是否能发挥作用产生影响,笔者在这里将其总结为“延伸交往的适用原则”。

延伸交往的适用原则是与直接交往相较而凸显的。直接交往和延伸交往均有一定优势。直接交往的优势在于,人们对直接经验往往更加信任。如果有大量直接交往的机会,人们倾向于将对外群体的认知建立在自己的直接经验上。相比之下,延伸交往的优势在于,具有辐射作用和涓滴效应,使在更广泛范围里建立跨群体友谊(延伸式跨群体友谊)成为可能,其影响人群可以拓展到直接交往当事人以外的更广泛的人群。

在直接交往关系中,双方的在场性是第一位的,仅对于有机会参与群体间交往的人是有效的。但是正是在、缺乏群体间交往机会的语境下,更需要通过交往来改善群体间关系。因此可以说,直接交往和延伸交往两个路径是互补关系,二者相互补充才能更大程度发挥作用。这对于单一种族/民族地区、文化同质化水平高的地区或推行种族隔离的地区也具有重要的政策启示。

3.延伸交往作用下的态度效应与态度强度

有学者认为,延伸交往产生的态度只具有态度效应,而不具备态度强度,即延伸交往能够影响个体对外群体的态度,但不会深刻地对其态度产生影响。延伸交往研究的最新进展驳斥了这一观点,延伸交往不仅具有态度效应,而且具有一定的态度强度。通过延伸交往形成的对外群体的态度、或引起的对外群体态度的改变,虽然起初具有一定态度上的不确定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转化为具有确定性和稳定性的态度。即使再次遇到不同的观点(如大众媒介对外群体带有偏见的观点),在延伸交往作用下形成的态度会趋于稳定,不易受到外界信息的干扰。

笔者认为,这里涉及到直接交往参与者间关系的亲密程度以及直接交往参与者与延伸交往对象间关系的亲密程度,由直接交往到延伸交往所涉及的(跨文化)人际传播关系是复杂的。其一,就直接交往而言,根据交往双方的亲密程度不同,直接交往可以分为不同形式,跨群体友谊可谓其中亲密程度最高的一个层级。同样,就延伸交往而言,根据参与直接交往的人与作为延伸交往对象的“旁观者”之间关系的亲密程度,也可以分为不同形式:一种是延伸群体间接触(extended contact),另一种是延伸式跨群体友谊(extended friendship)。延伸群体间接触指的是知晓内群体朋友与外群体进行一般交往(如同事关系、互为邻居等),而延伸式跨群体友谊指的是知晓自己的内群体朋友与一个外群体成为了好友。虽然延伸式跨群体友谊是延伸交往中亲密程度最高的一个层级,但也有研究显示,即使达不到这一最高层级,只要知晓内群体成员与外群体的交往经历,同样有助于改善对外群体的态度。

其二,态度确定性和稳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对延伸交往的中介——参与直接交往的内群体成员的信任。延伸交往的积极/消极效应可以发生在不同关系当中,如:家庭、朋友、恋人等高亲密度关系,或邻居、同事等低亲密度关系。因此,探究在延伸交往作用下的态度效应与态度强度,需要同时考察群体间交往和群体内交往以及交往中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亲密程度。笔者以延伸交往所涉及的三类人群——参与直接交往的内群体成员A、参与直接交往的外群体成员B、作为“旁观者”的延伸交往对象C为例进行分析:

首先,内群体成员A和外群体成员B的亲密程度,是家人、朋友、同事还是仅仅相识?不同的亲密度决定了内群体成员A与外群体成员B群体间交往的积极程度。其次,内群体成员A和延伸交往对象C的亲密程度,是家人、朋友、同事还是仅仅相识?不同亲密程度决定内群体成员A如何向延伸交往对象C传播自己与外群体成员B的交往经历,直接影响延伸交往对象C对这些信息的信任程度。

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一定的干扰因素,即噪音。信息发出者往往选择向自己信任的人进行这种延伸传播,同时信息接受者往往接受自己信任的人所传播的信息。例如,如果内群体成员A和延伸交往对象C的亲密程度低的话,他往往不会进行自我袒露,不会将个人经历、体验、情感、愿望传播给与自己亲密程度低的C,因为这里与C的交往涉及对自己印象的管理。由此可见,延伸交往比直接交往所涉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这解释了有时延伸交往所引发的态度改变不及直接交往那样明显,已经改变的态度回复至原来状态的原因。

五、延伸交往研究对群体间交往理论的再思考

根据奥尔波特提出的群体间交往理论,要想使群体间交往产生积极的效应,交往情境必须符合几个关键条件,其中平等的地位、共同目标和群体间合作最为重要。笔者认为,延伸交往具备了直接交往的部分特征,即高亲密度、自我-他人重叠(self-other overlap)、⑤自我袒露(self-disclosure)、移情等特征。因此,延伸交往要产生积极的效应,也应符合该理论所提出的几个最佳交往情境。一方面,如果直接交往中不同群体拥有平等的地位,有着共同努力和奋斗的目标,并且为达到这一目标双方进行相互间合作,那么由直接交往而衍生的延伸交往对群体间态度的改善会发挥积极的作用。另一方面,如果直接交往本身充满了冷漠和隔阂,很难期待延伸交往的效果是正面或积极的。可以说,群体间交往理论围绕不同族群之间的交往这一关键词,形成了多重的话语框架,既阐释了积极的群体间交往应具备的关键条件,也昭示着如果缺失关键条件,群体间交往的效果会是怎样的。不同族群间的直接交往和经由延伸交往而生成的交往形式均符合这一理论的基本框架。延伸交往这一新的发现,使我们重温群体间交往理论的核心内涵,以更宽阔的视野触及到群体间交往的现实。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移民和东道国国民、不同族群、内/外群体之间的群体间交往日益频繁,群体间冲突成为日益突出的社会问题。如何改善对外群体的态度,提升群体间关系,消解对外群体的偏见,相关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延伸交往研究丰富了关于“交往”这一概念的内涵,形成了颇具价值的研究成果,对破解以上群体间交往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现实借鉴。相对于直接交往,延伸交往在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渠道、传播效果方面具有更复杂的特征。笔者认为,今后的研究需进一步丰富和完善这些领域。

首先,需对延伸交往发挥作用的个体差异进行更深入的补充。根据卡梅隆的研究,当自己与外群体的交往经验丰富时,人们倾向于依赖自己的直接经验。而当这种直接经验匮乏时,他们对延伸交往提供的间接经验的依赖性增加。什么是丰富的直接经验?这取决于个体特征以及与外群体交往所获得的相关信息量的多少。有些人根据较少的信息量就能形成对外群体的态度,而另外一些人需要根据大量的信息才能形成稳定的态度。今后研究有必要进一步对延伸交往发挥作用的个体差异进行更深入的补充和广泛意义上的比较研究。

其次,现有关于延伸交往的共时研究(横截面研究)所涉及的范围和人群还不够广泛。根据特纳的观点,延伸交往应该在群体间直接交往之前进行推广,从而减少直接交往当中的群体间焦虑和对外群体的消极期待。有鉴于此,今后的研究应通过更细致的实证研究考察在延伸交往大范围推广后,群体间直接交往是否变得更加普遍、更加顺畅。

再次,延伸交往的历时研究将是该领域研究的重点,仍需进一步回答和关注以下两个问题:一是现有研究所显示的延伸交往历时沿袭效应,均是沿着积极的直接交往产生积极的延伸交往的路径展开的,而对于历时视野下消极交往对群体间态度的影响没有进行过分析和论述。一方面,家族里长辈与外群体积极交往的信息促使个体形成或强化对外群体的积极态度;另一方面,家族里长辈与外群体的交往并非都是积极的,长辈可能与外群体曾发生过冲突,也可能他们与外群体在群体间的资源分配上曾出现过竞争。如果家族里的长辈与外群体曾有过消极的交往经历,他们对外群体的态度可能是消极的,甚至对外群体抱有偏见,那么偏见是否会跨越几代人在家族内部形成延伸影响?今后的研究应将这一路径纳入到延伸交往的隔代效应研究当中,以丰富关于延伸交往的消极效应对群体间态度影响的相关研究。

二是对于社会文化史常提到“历史记忆”何以得以沿袭和延续,使用延伸交往理论加以阐释和探讨,可以丰富这些社会文化史词汇的核心内涵,同时挖掘延伸交往理论的理论潜力。微观层面中一个家族内部对于外群体的“记忆”具有隔代沿袭效应,能够影响家族里的晚辈等具有血亲关系的亲属对外群体的态度,那么宏观层面中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社会记忆”“文化记忆”之所以能够被世代沿袭,是否是延伸交往的某些心理机制在发生作用。因此,今后的延伸交往研究需突破现有隔代效应的微观视角,运用该理论从一个宏观的层面以历时的视角来考察群体间偏见、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和文化冲突是如何形成、沿袭和延续的,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自身群体性的身份认同是如何参与的,又反过来如何影响这一过程的变化的。更为深入的研究亟待进行,以进一步推动延伸交往研究领域的发展。

注释:

①Tropp,L.R.,& Pettigrew,T.F.RelationshipsbetweenIntergroupContactandPrejudiceamongMinorityandMajorityStatusGroups.Psychological Science,vol.16,2005.pp.951-957.

②Lalonde.R.N.& Cameron.J.E.BehavioralResponsestoDiscrimination:AFocusonAction.In M.P.Zanna & J.M.Olson(Eds.).The Psychology of Prejudice.The Ontario Symposium.vol.7.Hillsdale.NJ:Erlbaum,1994.pp.257-288.

③内群体的行为对外群体造成了伤害,这种不当行为同时威胁到个体对自身所属群体的道德认同。因此为维护自身所属群体,个体声称与受害的外群体相比,内群体也是受害者,这种心理现象被称为受害者综合症。

④Turner.R.N..Hewstone.M..Voci.A..& Vonofakou.C.ATestoftheExtendedContactHypothesis:TheMediatingRoleofIntergroupAnxiety,PerceivedIngroupandOutgroupNorms,andInclusionoftheOutgroupintheSelf.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95,2008.pp.843-860.

⑤自我-他人重叠指的是交往关系中的个体不同程度地接受和理解他人观念、资源、自我和他人信息表征的重叠现象。

(作者系大连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化研究基地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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